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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于流年(四题)

2018-12-29邱闳

文学港 2018年9期
关键词:乡下人大师上海

邱闳

脸面和阳春面

早年间的乡下,也不算早,三十年前吧,假如谁家有上海亲戚,比现在美国有亲戚要海威得多,乡下人能去趟上海,更是件荣耀事情,值得和乡里乡亲邻里邻居炫一下耀,当然,上海亲戚也都不会太富裕,舅爷阿叔叫着,也不会大金链子当麻绳,胡乱就扔给你,主要还是一份城里有人、上头有人、背景靠硬的心理安慰,也有点虽居村镇,也不土成掉渣的一种血统依据。

上海亲戚往往也会隔几年来乡下看一下乡下亲眷,衣着光鲜,其实也就卡其哔叽或灯芯绒的确良之类的,只是款式上总比乡下洋气多了,即使一样的服装,穿在上海人身上,气质气度就是来赛,尤其是两只白嫩的手里拎着花花绿绿的饼干之类礼品,连风都要蹩进屋里来轧轧闹猛沾沾洋气。尽管乡下人也知道,这大包小包不过都是些包装好看的泡货,拆了包装,物事一眼眼,无法跟乡下头人的实别别比。不过货色味道是稀奇的,比乡下的番薯干米胖糖年糕片之类的要精致入味得多。无论如何,城里来客人,乡下人总是高兴的,咧着嘴,就像浮在水面缺氧的鱼,一家子忙进忙出,就差放炮仗了。

而上海亲戚进得门来,总是有皇上巡游路经县衙一般气场,坐在或吱嘎作响的竹椅子上或被屁股磨得光溜溜的长条凳上,舒舒服服地享用乡下亲眷热络又恭敬地递来的茶水,发一句问:最近哎好伐,日子(捏子)过得(顾得)适意伐?乡下男主于是头如鸡啄米,半普半土地回复:还好的还好的。女主则朗声大笑:好咯好咯!

乡下主人接过去的礼物也总像皇上御赐的黄马褂,像给菩萨的供品,摆放在床上或者高高的台子上,绝对不会随意地放在地上放在门后角落,也不会马上塞进柜子箱子,总要让这喜气贵气在房间里扬一扬。

上海亲眷最喜欢讲的是“乡下头空气真好”,尽管彼时上海的空气也不错,但总得找个让宾主双方都能解释得通的由头,总不会讲到乡下是吃海鲜吃山珍来的,而主人也觉得亲戚来主要是看望他们,顺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愉悦,这样的由头让大家都老舒服,老有面子。

当然,饭香飘出,酒香漾出,满桌的鸡鸭鱼肉时鲜蔬果满汉全席一般供出时,上海亲戚的眼睛不发绿也发亮,钳住筷子的手也是微微颤抖的,此时乡下主人也就满足地放心地笑起底子红扑扑却被山风海风吹出黑黜黜的脸来,好像告诉上海亲戚,你们来得不亏,值过的。

不过,我的脑子里总会浮起一幅画面,过电影似的,黑白片,或者清明上河图的色彩。一群“乡下人”,初次踏进上海大都市,不管到没到过十里洋场外滩十六铺,不管路没路过大世界百乐门南京西路淮海路,哪怕只是到了棚户区,到了静安区某个逼仄的弄堂,一律大气不敢喘,眼神如鼠窜,嘴巴微张,肩膀歪斜,走路也差不多要同脚同手了。甚至喉咙发紧,生怕蹦出几个字来,土了大上海的空气,最多只能跟同是乡下人的同伴叽咕叽咕几句,以示内心尚算淡定、神态还算自然。

画面继续晃动。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乡下亲眷习惯起早,好在大上海也不孚众望,早就熙来攘往。上海亲眷就会带着这群从自家地铺、小床和隔壁招待所里爬起的阿土去逛街。南京路什么的是一定要带去白相白相的,否则上海亲戚就不能显示城里人的气派和套路,虽然白相也不过就是逛街,但总算也是一种福利,是所有到过上海的依据,是走亲戚的重要项目之一。还有,乡下人怕走丢,不跟着个地保似的上海亲眷,万一走不回去老路了怎么办?邪路没得走,大道很康庄,乡下人却还是习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同伴。大家都怕变成《三毛流浪记》里的大鼻子三毛,很坍台的。所以,大家纷纷拿出矜持又惊讶的神态,眼光乱射,下巴努力兜住口水。

逛街自然是累的,也會饿的,尽管乡下人脚头好,经得起山路十八弯,但是城市里的路刷平刷平,没有泥巴,没有高低起伏,没有山花杂树,没有鸟鸣虫嘶,没有溪泉奔跃,有时蓝天白云也看不到,不知道天空比高楼大还是高楼比天空阔,尤其糟糕的是,满街的小吃和饭馆,各种香头一路勾诱过来,让很土的肚子实在没了节操。

到点了,出门时的肚饱眼不饱,换成了眼饱肚不饱,于是,领导不像领导、导游不像导游的上海亲眷只能若即若离地领着这群四五个或五六个或七八个乡下人去找饭馆。

走街串巷,饭店门面华丽仗势吓人,虽不是虎口,这玻璃门铁门镀金门实在也是够吓人的,吓到的自然是穷人,也是这位不太富裕赚点死工资的上海人。文革以后,无论城乡,大多是穷人,衣兜里空空,心里面慌慌,但上海人总会撑住脸皮,以配合头颅丝光光。要是失了面子,日后再到乡下,十分气就被土人笑短去七分。

当然,在某豪华饭店门口也是须驻足一下的,看着饭馆进进出出的人,上海人要装出里面人太多、没有位子的疑惑,而乡下人也会识趣地立在一旁摩挲裤腿,装着进不进无所谓的样子,也总有识趣一点的乡下人看出端倪,跟上海亲戚说:随便点好了,随便点好了。于是,上海亲戚就急忙拔腿向前,尽管前面更多的还是这样的虎口。

咯辰光上海亲眷的内心是凌乱的,甚至狂躁的,一边暗自悔懊未掐算好闲逛时间,以便找到一家合宜的饭馆,一边也愠怨着这一大群乡下人,唉,就不能一个两个来吗?一来就造反似的、农村包围城市似的,阿拉又不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啰,哪能吃得消噶许多嘴巴张开来寻吃咯!但大上海人的面子和修养、眼界和经历都会让他牢牢地控制自己,唉,总归是亲戚,自家摊上的,那就继续走啰,一家一家辨别啰,期望价格便宜点的铺面突然救急跳出来啰。那年头,便宜还是看得出来的,不像现在,坑人是看不出来的。

上海人开始脸色发白,心想,这一顿,弄不好吃嗒我半个月工资钿,要是咯帮乡下人不识相,胃口老大,吃功老好,估计一个月工资钿都有可能搭进去了。于是,配合着心生之计,脸色益发苍白潦白煞白,边走边摁了肚子,病恹恹地说:唉,今早子肠胃乏好,我想,阿拉艾是去吃(切)碗阳春面伐!

好好好,阳春面,这名称听着就欢喜相,上海特色。

于是,咯群乡下人就心里踏实了,有得吃,肚子一下就欢畅起来,脚轻手健地跟着肠胃乏好的上海亲眷去切阳春面了。

几十年前的画面,晃动起来,很多马赛克,算了,不啰嗦了。

穷家富路。再穷穷自己,金银都要撒到路上,不管路上有没有回报。无论城里乡下,日脚过得好不好,面子一定要绷住,自觉绷住了,就是最大的回报。好面子是中国特色,这好,不仅要好给邻里亲朋看,还要好给走过路过的甲乙丙丁看。

当然,同样一只“好”字,还是有城乡区别的,大城市人好面子,更多玩虚的客气,乡下头人好面子,更多玩实的热络。谁叫侬投胎不讲技术性?谁叫城乡有落差,去城市叫上城,去乡下叫下乡呢?

现在的格局自然好多了,阳春面也高大上起来,酒足饭饱,主人问:来点什么主食?阳春面吧。话音里满是阳春,很有面。

城里乡下也不再有那么大的面子落差和经济落差,没有那么大的形而上的傲慢和形而下的尴尬,对立和依存,敬畏和鄙视,都在时代的变化中消减和淡化了。时代总算是通过物质的丰裕进步了一点,面子找回了一点,里子怎么样,城里人知道,乡下人也知道。

发了财的根友曾经小愤愤地说:绝大部分上海人,上推三代,也基本上是上海人认为的乡下人。现在不是总说乡愁乡愁嘛,没有土土的乡下人撑着,城市人,愁死你。

这话,哼哼。大世面的上海人是要见更大世面的,上海人会以为然?

哀伤与焰光

有个老诗人,今年估计“八零后”了,三十年前,他播名于杭城或浙江,也是一家文学杂志的主要负责人,常往来于省城和各县市区之间,讲座,改稿,笔会,和文学爱好者或崭露羊角牛角的作家诗人倾心交流、以文会友。现在的他依然文心不衰,写他的经历他的现状、他的爱情他的心绪,只是他的诗歌不再是他自信自足和罗曼蒂克的护身,他的文字无论怎么分行都被写诗的后辈们“唾弃”,更被不写诗的后辈们无视,就像黑色素无情唾弃了他生长了几十年的头发。唾弃者们认为,他的创作手法老套,遣词用语老套,爱情观念老套,一切都老套,他的文字和情绪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爱情观也只属于他的年轻时代(其实,爱情观念尤其情欲观念是不分年代甚至朝代的,但上世纪每个年代都有剧变,确实易作观念划分)。而他也很希望能做出改变,也对当下的写作保留自己的见解,但这样的保留,看起来似乎毫无价值,时代已经翻篇了,写诗和读诗的人们已经忘记他了,语言已经换血一样完全与他的文学程序不相干了,甚至连当今的散文也不愿意被他的诗歌语言插队。

作为熟人,我无需再和他讨论诗歌以及之外的观念,一代人的轨迹有着自然的逻辑,八十岁高龄,还能继续写诗歌继续渴望爱情或有爱情的感觉,难道不是一种生命的圆满?那些诗行,或许是他人生最后值得依赖、蜷缩和维护的城堡,是他多年来用文字和经验建立起来的城堡。这里有他的自信和尊严,有他在落日之前看到的灿烂或寂寞的余光。

回想自己的青葱岁月,我也写过诸如此类的詩。青春记忆,与诗艺或诗意无关。所以,我便也有物伤其类的钝击感。我们都会老,我们引以为傲以此傍身的文字也会被唾弃,我们将风淡云轻视作人生修炼的境界从而也风淡云轻了情感,我们周全持重的想法被更年轻的人们质疑和腹诽,他们大多数会对我们的努力和骄傲保持沉默和尊重,但总有一些尖锐的口舌会发出撕裂的声音,而这种撕裂总是令人尴尬却记忆深刻,至少在撕裂的豁口,也可以窥见一部分隐显的真实。

从年少时在北方一家大刊发表第一首诗歌至今,我断断续续写诗作文也有三十几年,我的语言一直保持着个我的自在,或者说保持个我自在的状态以期望个我语言的追随。我无意于对貌似“进化”的语言追风,我相信,语言和文字呈现的价值,在于精雅和粗鄙之分,而不在于时尚和老旧之别,有真诚与虚假、灵动与油滑的区隔,却并非因为所谓另类一时受宠便具有精神上的跨度。取用当下网络化语言或运用几个当下常用词汇就算新兴语言的认定,是浮夸的定义,它的精准要靠更久的时间来验证。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变化,才是时代的特点。

我和当年初涉文学、初入诗写的伙伴们,进入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尚处苍白生硬强势的政治化语言大一统时期,尚浸泡于当年中学语文课本的语境,因为缺少有效的阅读,更缺少新鲜文字的给养,对于蜗居当时二三线城市或乡野小镇的我们而言,大都市里的圈子语言和他们能借阅到的书籍不可想像,我们都无法读到或无视张爱玲这样的语言,我们一直以为鲁迅和戴望舒宗白华秦瘦鸥徐志摩之类的文字就是民国语言精华。暌违多年,我们才知道民国和民国后的作家诗人,竟然有那么多令人汗颜的文字。

但我们也开始在小书店里淘到老木编选的朦胧诗,北岛舒婷顾城们的诗歌令人兴奋和迷惑,而其后好多年才知道,食指的《相信未来》竟然写于一九六八年。我们在疑虑着,这些是不是最好的语言和诗歌可能的方向,同时也对郭沫若郭小川马雅可夫斯基等的诗歌抱持一定的审视和距离。

现在的文青们,在语言养料的取用上,根本无需彷徨于我们当年的贫乏和纠结,只要写过几年诗歌或文章,文辞就风光旖旎、鲜润可口了,这是藉由我们一代代写作者的语言尝试和青春耗损、时间流逝换来的,是站在我们的语言梯阶上,就像我们站在伤痕文学、朦胧诗以及当年的先锋作家语言上汲取滋养。

尽管我们现在往往重新跟八零后九零后们站在同一的语言起跑线上写作,时间在我们耳畔呼啸,但我们不是总被时间打败,就像张爱玲等民国时期杰出文人的语言,直到今日依旧是后人的营养,所以也不必自谦自戕,并不是唯有经历才可安慰我们的挣扎与向往。

就像我们感激北岛们的先驱探索,而很多新兴诗人则带着嘲讽的口吻蔑视着他们,蔑视开创白话文新生的前辈们。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现当代语言的发展历史。就像我们的孩子将拥有可乐肯德基薯片奶昔定制的蛋糕视为常态,但他们却不知道我们是吃红薯土豆年糕粽子过来的人一样。

当然,我们并不期待烂大街的所谓“感恩”,我们只是期待他们更好,期待这种时间的流转带给新的人们以更适合的营养。

我们会失落于时间,但我们不失落于文学。我们因为写作和投名于文学曾经得益良多,曾经所得的薄幸名,是对多年写作的补偿;还有当年人们的尊重,还有浪漫的疏阔情怀、亢奋的语言激情、神圣的文学理想;我们当年的情爱如阳光朗润,也往往因之来临;甚至我们的工作际遇,也因为我们的写作而得以温柔宽容地相待;我们阅读小说的快感绝对不亚于现在人们看大片的获得,我们流淌在阅读精美散文里的情绪也绝非某些音乐能代替,而诗歌无敌,让我们的内心充溢信仰一样的洗礼和召唤;我们的青春价值以及价值观,因为文学的介入变得闪闪发光。

当一代代写作者、文学爱好者都变身经理老板官员和凡俗的市井众生,你淡看他们曾经的绚丽梦想,你轻忽文学对他们的内心滋养,但我看到的,是文学的“残留”在他们身上依旧发散尚未磨灭的能量。

前几日向一个封笔多年的诗人约稿,我不知道他的近况,也许他努力工作认真做事,是某单位的部门主管,也许面临退休或已经退休,他电话里嗫嚅迟缓的声音,也许传达出他重拾文笔的信心已荡然无存,他曾经看着满目的文学书刊以及微信里疯狂转发的文学帖子,有隐隐的才情虚无感、文字疏离感,还有被文学抛弃的刺痛感。我了解这样的感受,我向他约稿,也许点燃了他熄灭的诗歌火焰,也许他感激着有人竟然帮他打捞沉潜的文学记忆,挣扎着重新向文学靠拢一点,发现他的身份代码里还隐藏着两个汉字:诗人。

当然,他的嗫嚅和迟缓里,可能不过是:寡淡。

过些年,很多鸡血淋漓游走于文学道路的青年、名利上得到些许甜头的文学爱好者,他们也会像曾经的文青、如今的中年、未来的长者,觉得文学的好、文学的高、文学的远,他们会成为新一代的曾经爱好者,面孔上有着市井的暗淡或油光,言语上有着平庸的乏味或狡黠,阅读上有着不加选择的粗鄙或空泛,神情上也失去了文学和诗歌给到的润泽和姿彩。但这无关对错,甚至不涉高下,坚持与放下都是文学之路的方向和方式。或者说,此时,文学,才回到了大多数,才回到了平常心,才回到了千百年以降经典的归于经典、残存的归于残存。拥有过,即是价值。

所以,在致青春的同时,也致敬那些从“那个年代”的语言摆渡而来的文学前辈。

又及:我也接续着他们的语言,坚持文学写作几十年,做着无用的艺术差事,做着游离世俗的梦想,至今激情或淡漠犹在血管里左擎苍右牵黄,清醒或糊涂常在脑壳里你占山我为王。当自我意识到时代真不需要我们这样的文字,可以尝试着去写其他的文体,可以去写回忆录,去做非文学却有关文字的事务,毕竟我们对文字(准确地说是对汉语言)充满了谨慎和真诚,人与字拍拖多年,却不是穿了多年的“人字拖”,千万别被后人痛骂“老而不死是为贼”。

所以,还要致敬……我自己。

艺术与新意

太阳底下无新事。

来读一段关于书画的文字,那些学书画或以书画为荣为业的师也好生也好,“皆以能够调朱弄绿画点简单大笔花朵草虫为满足,山水画也就永远只是隐士垂钓远浦风帆,诗人窗下读书与骑驴过桥那一套儿。一个国画展览会不必进门,在外边我们也就可以猜想得出它的内容:仿吴昌硕葫芦与梅花,仿齐白石虾蟹与紫藤小鸡,仿新罗折枝,仿南田花果,仿石涛,仿倪高士,仿……仕女则临费小楼,竹子则法郑板桥。这种艺术展览会,照样还将有些方块儿字屏条对联,又是仿刘石庵,何绍基,于右任,郑孝胥……”,这是沈从文的文字,写于李敖还没出生的一九三四年,发表在当年的《大公报·艺术周刊》,至今八十四年。

你若留心一下当今书画界的衮衮诸公、芸芸众作,至少八十四年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些纸张上了。

当然,画什么没关系,他乐意,他随意,关键很多人还课徒课孙,固守这样的教育理念乃大统,乃艺术价值,谁若反对,就是跟老祖宗过不去,是反骨,那就春风一吹尽霉味了。

《狗日的新意》,本是我以前的一篇小文,呼吁艺术创新,但内容早已移植去另一篇显然要高大上一点的文章了,这类不三不四的题目就只能留级插班在此。

这个标题,看上去像在骂街,听起来依然有新华社禁用词汇的感觉。要不是适逢狗年,大家都集体无意识或有意识地往美意善愿角度看词汇,这题目一定是见光死的组合。所以,狗富贵勿相忘,狗不叫父之过,生活不只有狗且还有诗和远方,还要将文化旅游合并去一个部,都没违和感了。再说“狗日的XX”不是我首创,早有人写了歌曲《狗日的青春》、姜文写了散文《狗日的中年》、刘恒写了小说《狗日的粮食》等,要举报或删除,那先把他们的给办了。

有人说,所有的伟大来自于冒犯,或者说,所有的伟大,来自于对伟大的冒犯。颠覆传统、质疑继承、反省现实,都是需要勇气的。不冒犯,伟大的终将被颟顸喂大,成为臃肿和龙钟。文化上的自信和自负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艺术上的守旧和倒退也没特别的界限。

如果在“新”的追求上不去寻求持续的动力和魅力,很多新的就是无知下的错觉。就像见戌思犬易,见犬辨戌难,因为戊、戎、戍甚至戒字、成字,都网红脸似的,一不小心就错愕了,姐妹易嫁了。

一个概念,一个词汇或句子,一条标语口号,满大街刷上,媒体上不断重复,像要成为思维的一部分,但其意义反倒模糊和恶俗了,就像盯着一个字,看久了,竟然陌生和恍惚起来,即令曾经让你流泪流汗流哈喇子的,也会走过路过,很想错过。何况“新”这个字,直白又敞亮,简直毫无思想性独特性。

旺财、旺才、旺彩,狗年的祝词听起来像京剧开场。艺术旺旺是要新创,不是很多人在临习就算兴旺。尽管新的,总是有点张扬,一张扬,就成A些人的眼中釘、B些人的肉中刺。

钉啊刺,有点疼,缓解一下,先来看看顿挫起伏“三不过”:

不过一,创新真的那么重要?花朵每年开,开了便是美,便是惊喜。兰亭序不是百看不厌吗?皇帝闭眼咽气要陪葬,宁肯不要妃子也要羲之。一只宋代的瓷瓶,到现在看着还是舒服死人。那就不关我事,你归你创作,我归我欣赏。

不过二,王羲之之前,没有王羲之,宋代之前是唐代,花开之前没有花朵,所以,还是创新,还是刷新,还是革新。

不过三,再回头来看,艺术创新何其难。创新,说小了,搞点新意思玩玩新花样,玩不出来也无足轻重,大不了被人闲话几句,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说雅一点,那是一种自我革新和对旧的扬弃,在令人讶异和迷惑中,让时间去检视。但我们是个精神高度紧张和高度麻木相结合的民族,我引用一大段沈从文先生的八十多年前的话,更想说明在创新上,我们是有经验有历史有榜样地“匮乏”。

所以,创新有极大的“规定”,而无极大的边界,要么让你上纲上线,要么让你下岗下陷,因为,你创新,不仅仅是让人去接受已经认可了审美之外的东西,也是和整个国家民族的审美习惯、约定俗成在作对,是让人拼命的问题,是作死。

一来就让世人瞩目欢天喜地的少之又少,总是在不断诟病、唾骂、遗弃以至遗忘中反复淬炼,有厚脸皮的保障,有敢死队的决绝,最后才有一丝生机,可能存活。

譬如书法,郑板桥的书体,现今都说独特,临摹者众,那是几百年间成千上万的创新者里幸存下来的字,这也是因为他的文才、画技和官员身份,那些行走江湖以字兑饭的书法奇才,那些独立不拘功底了得的墨砚痴汉,那些玉笺香扇闺阁玲珑的红袖圣手,都因为身前籍籍无名而终至于身后片纸不存。

所以,骂一声彪悍的新意“狗日的”,也没有错。

虽然,艺术的发展并不一蹴而就,文艺人才的养成更不在数量多寡,这与城市大的人文格局有关。无氛围,不艺术,而艺术,也会搅动一种氛围。城市与艺术的关系有点微妙,城市总想做成艺术的城市,而艺术,并不一定满足于城市的艺术。就是因为创新始终是对陈旧的区域的单调的冒犯,新是生命力,新是很有力。

好了,说累了,再绕回来说几句狗。

狗年更要溜達狗,但狗粮还是那个狗粮,骨头还是那根骨头,叫声还是那种叫声。尽管人们总是喜新厌旧,去年鸡尾甩动得正妖娆,讨厌乌鸦嘴讨要喜鹊声的们,就1818要发要发,或者十八十八,青葱芳华。过得再怎么滋润者,都不会放弃青春、发财、梦想、美景的招摇和照耀。万变不离其宗,是一种规律,而日日新又日新,见异思迁渴望新创造新,也是法则,这两大规律法则,有人类、有文明以来也都不变。

唉,终归“太阳底下无新事”。

大师或被大师

不揣固陋,我想,今世国人这几十年来最早玩坏的称谓可能是“大姨妈”,当然,北方人的父系词汇大爷、孙子以及更炫目有力的母系词汇你妈他妈、你姥姥他奶奶之类的,属于国骂省骂区域骂,一问候人家来就瞪眼上脸,拔拳头操家伙,这估计算得是历史问题,但这,未成历史,依然问题。我想说的是那些称谓中比较“温和”隐晦甚或有趣的,比如牛郎,没被织女玩坏,倒是被KTV玩坏了,小姐,没被公子或者丫环玩坏,被嫖友玩坏了,同志,没被仍需努力的革命和不忘阶级斗争的大革命玩坏,被性取向玩坏了,当然,女秘书,被玩坏了,干爹,被玩坏了,临时工,被玩坏了,校长等等也差不多被玩坏了,至少,这些称谓,还不能当大街指着鼻子对骂,新华社也没禁止这些称谓,假设这些都被禁止了,中国汉语要塌陷一个多大的窟窿啊,你妈他妈都不是妈了。

现在,大师这个称谓,成住坏空,已经到哪个阶段了?

何须担忧!十年前,早就被网民们大湿大屎地玩坏了。玩坏归玩坏,大师无国界,大师更无界别,君不见催眠大师、节奏大师、换肤大师、分手大师、备课大师、装机大师滚滚来,可见大师之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刚离世不久的真大师饶宗颐先生,当被人“大师”相称时,不拈花,只一笑:“现在的大师高帽满天飞,太多了,其实大师原来是称呼和尚的,我可不敢当”。成就斐然,却自谦道:“自己像守株待兔一样,我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抓住几只兔子而已”。

想起前几年,我也常常被大师,所以写了一篇随感。“一开始,我的内心是拒绝的”,不过,叫多了,也就被大师了。无奈,即使场合适宜,我依然装不出大师的嘴脸,遇事遇人总不够气定神闲大气磅礴。

大凡大师,有时须言辞凿凿,有时顾左右而言他,有时玉树临风居高临下,有时则须山雨欲来风满楼,语言拿捏得当,表情肌控自如,何时性情中人,何时神坛上供,这都是需要修炼的,或者找人做托,黑社会老大似的,左右必须有人如星拱月,出入必须有人开车门挡刀剑。自然,油腻中年男中有一部分就是学习大师的,一部分当然只是养生爱好。所以,大师称谓,终于还是与我若即若离。

现在各地政府为GDP为区域经济文化发展,延揽人才,发掘人才,似乎为人才劳神费力得很,这自然是好事。外来的,自然是大师,自产的,也急吼吼推上马,送一把,大师冠冕金光闪闪,说你是你就是,无论成就内力如何,先给名号,再论有无,先给春花,再考秋实。官方命名的,媒体授受的,更有民间开发的,大师!一呼,竟能百应。从前大街上掉下树叶砸中的是诗人,身上有名片的基本都是总经理,如今,满城尽带大师甲,上得一酒桌饭局,觥筹交错的都是大师。

一旦被大师,那就无分轩轾了,尽管有国大师省大师市大师县大师,尽管有和尚道士算命看相包里拽出个罗盘就立马叫人气息微弱神情肃然的,你要是喊一声师傅先生老师,无论在朝在野官方民间草根树皮的,人家还真不乐意。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娱人即娱己的道理,送个名号谁都不亏,掌握的关键是TVB的标准语: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你饿了吗?我下碗面给你吃。大师称谓一叫,虚荣之腹就饱了,堪比下碗面啊,何乐而不为。当然,年寿已高,譬如尊称为大师傅,去掉傅字,也算积了口德,如今年轻人也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刚有了一点手艺、成就、作品和荣誉,就迫不及待起来。

人说,民国之后无大师,这说的当然是狠话,大师还是有的,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我只是担心,大师名号玩坏后,有了大师,也无法被大师,就像饶宗颐先生用潮州方言发音说的:大师,大猪?这就必得再造新词,再造再烂,再烂再造,仓颉不存,何患无辞?我只是还担心,大师称谓一泛滥,年长的资深大师会不痛快,是该叫大大师,还是叫师大大?假如其门下有大师,门下的门下又被叫了大师,是否该叫大师公或大师公公?当然,人之一老,公公就公公,又不是明朝清朝,只当是婆婆的老公就行。

人问,你既然口齿不清地说了那么多大师的闲话,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如此金冠呢?答:首先一,其次二,再者三,唉,自己填空吧,我觉得这个一标准,又让人费思量了,人艰不拆,不明觉厉就好了。再多说,大师们联合起来,那就是一联合国,我这小身板断断不可与之相抗。再者,哪天又有人叫我大师,我是接受呢还是接受呢?所以,路不可走绝,话不可说死,留点后路给自己吧。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那么,逢人只叫大师,便是交往规矩。

某日遇见一和尚,三十几岁,我尊称他为和尚,他似乎面露不悦,当然修为还是有的,东拉西扯间不悦之色瞬间消弭,但我还是改口叫了大师,于是便热络起来,他那尖尖的光光的头顶又与灯光互辉映起来。当然,我也可以大和尚、上师、方丈、住持之类的一顿乱叫,往大里叫往高处叫,就像把科长叫成局长,把无盐叫成西施,礼多人不怪,叫“大”了人更不怪,尽管这明显有点羞辱我的智商。在这人皆充大、崇大、不大不雄起、不大不顺意的时代,称谓前加一大字,你好我好他也好,结巴了说出,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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