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与她们
2018-12-29钱利娜
钱利娜
在宋代,越地松阳,有个叫玉娘的女诗人,她的业余爱好主要有以下三种:写诗、绣花和望月。山之高,月出小,倚窗望月,这是一个闺秀可期的夜生活。望月的原因,不是乡愁,就是相思。没有相思,就只能感慨时间的流逝。一个饱读诗书的闺秀,足不出户,自然没有什么远方,只剩下诗。写诗能吟诵的便常常只有相思和生死了。“月之小,何皎皎。”“我心悄悄”的事实微不足道,但爱欲与死亡欲的同步增长,让她的自我变得丰盈饱满。与其说是月亮激起了一个人的悲喜潋滟,不如说少女荷尔蒙培养的爱情让她的周身和月亮一样明媚。因为太过明媚夺目,让她深陷孤独。
一对侍女一叫霜娥,一叫紫娥,为她端茶送饭,铺纸磨墨,被她纸上的月光打动。玉娘养了一只鹦鹉,日日学舌,学的是玉娘教的人话,似也通了人性,倾听玉娘与月亮絮絮低语。这大约说明了玉娘情感磁场之强大。月亮高悬于夜空,是镜子,也是神,它听懂了玉娘的低语: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兄兼未婚夫沈佺,隔着千山万水,尝试用一张考卷来重新换回婚姻的契约。
玉娘写下的《山之高》,就是她的望夫崖。“我有思在远道”,那远道之人沈佺怀揣着对姻缘的渴望和未婚妻的香囊向京城出发,已经很久了。从无意进仕到进京赶考,只因准岳父的一句话——“欲为佳婿,必待乘龙”。未婚妻的父母,已有了悔婚之意,幸好玉娘还等待着鸳鸯交颈、郎情妾意的那一天。总是如此,先有金榜题名,后有洞房花烛。烂俗的情节戏里唱了几千年了,台下的戏复制的是现实中的情节。好在沈佺还年轻,又饱读诗书,科举之路是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走进考场,汲汲于功名,才能拨云见日,把初恋修成正果,也顺便把因家道中落的脸面重新拾回来。
玉娘望月时,那轮月亮,也正悬于沈佺家窗前。未来的丈人虽是亡父的中表,但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一纸诺言,一吹即破。而他与表妹玉娘从小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陷入与她的爱情很久了。要成就婚姻,只能进仕,重新回到他原来的阶层。
进京赶考,相思重,盘缠轻,盘缠还是玉娘的私房钱。沈生借宿于古庙中苦读,劳累如癌症一般蔓延着,没有心上人作陪,只有明月来相照。他没有留下多少关于明月的诗歌,只在科举高中又病入膏肓时给玉娘写过他理想中的月亮——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高情春不染,心境尘难依。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遗嘱里有同生共死的意思了。
不得不说沈生有点自私。如果换作现代,该是我独自归去,你好好嫁人。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沈佺死后,玉娘望月的唯一内容便是相思。不能相守,五年后抑郁难以化解,便有了赴死的决心。
而之前,她的生命也曾轻快并丰富过。
那时候,月亮是多变的。它接受她的邀请,来到她的诗行中,构建她与外界的恒久友谊。若她醉卧篷底花下,憨态娇姿毕露,它是霜月,让醉后醒来的夜晚变得宁静;若她梦游仙境,一轮梨花月与她共享少女之心带来的短暂欢乐;当她空房无人相问、唯有飞萤入床,它是遥远的山月,让罗裳更薄更冷,相思更浓;一片新月升起来,看清了她心脏的样子,月上缺失的一角也正是她心上的,须得等待远游之人来修补;偶尔,它也被派遣去修身明志,画一个桃源梦——“玉堂金马非吾梦,月色芦花同醉醒”;若她“愁绝惊闻边骑报,匈奴已收陇西还”,它甚至变成一轮家国之月了。
到后来,它洞悉她走向死亡的全过程,当她未婚而寡,断弦悲声、相思无告,它是凉蟾,知她凤胶难续,亦是冰轮,疼她燕子楼空,凤箫人远;直到临终之际,她为爱赴死之志,交给一轮玉壶——“飞入瑶台银阙,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无数个月亮,是沉默的神意,要让她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死,重新推开爱情之门。
后人要描述一个女诗人的枯荣生死,总需要找另一个女诗人做参照。《元诗总论》说——“张若琼事即伤心,诗亦清婉,论其节义倍过易安。”
这个个人品德鉴定,说的是张玉娘在贞节上强于李易安,李清照有夫死再嫁的案底,千古第一才女,终也晚节不保,不仅再嫁,且与第二任丈夫对簿公堂。按宋律,妻子要与之离婚,需要正当理由,如果丈夫三年无消息、丈夫被编管、丈夫贫不能养、夫家有恶行,妻子有权主动提出离婚。张汝舟曾科举舞弊,为欺君之罪。但妻子揭发丈夫,有判刑危险,她也差点因为此入狱,所幸经亲友奔走,关押九日后获释。一个差一点成为劳改犯的女诗人,自然是有损节义的。张玉娘化蝶一般奔赴已过世的未婚夫,自然可以受到当时主旋律思想的褒奖——“矢志守贞,殉志而终”。两位宋朝女词人,都是大家闺秀,但一生的轨迹完全不同,一个死于少女之身,一个终于风烛之年。一个看了一辈子月亮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就自绝的少女,自是全然不同的。
李清照诗中的月亮是有年龄的。少女时,心是玻璃心,月亮是幽会的暗号。我用一面风情、半笺娇恨写信相约,月移花影之时,你便在那里。丈夫赵明诚结缡未久即负笈远游,她的月满西楼,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情浓之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南渡之后,饱尝家国之恨和人生离乱,她喟叹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从此,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明诚卒后,清照病中说“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那是晚年清照渴望从哀情中解脱的自画像:一杯桂花茶,一轮残月,一册书,一场雨。两鬓斑白,卧看残月,爱人已死,冤家已离,窗外的风月便可度余生了。
如果玉娘不选择绝食自绝,会是不一样的版本。人生有很多幕,她的第二幕刚刚开启,戏就终止了。那就提出这样一种假设,比如沈佺未死,得了榜眼,做了官,顺理成章地娶了玉娘,让漫长的婚姻来鉴定最初的爱情,那会有怎样的收梢?又或者她再嫁他人,命運又会做怎样的布局?
有一个叫朱淑真的女诗人,生活在玉娘生前一百年,同是越地女诗人,玉娘一定读过她的诗句,听闻过她的经历。
初婚时,朱淑真的丈夫在外,她寄信给丈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见妻子书写的蝇头小楷《相思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