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口吃的宇宙在口述(组诗)

2018-12-29蒋立波

文学港 2018年9期
关键词:导航仪药丸

蒋立波

渔寮湾出海,或新年献辞

(仿勒内·夏尔)

崭新的铁锚齐刷刷站立在堤坝上,等待

被抛入大海。这接近于一种测试:

那充满风暴和盐粒的手掌。

这同样是一个隐喻:诗,就是劳作。

当船头犁开海的皮肤,

我看到海风给每一位诗人梳出新的发型。

这个早晨,是无数个早晨中的一个。泼溅的波浪

打在我的脸上,却在构成另一种反驳:

这是唯一的一个早晨。

它们一次次地扑过来,

但并不是真的要把我们夺走,

而仅仅是为了在破碎之后返回。

海浪,用破碎拼写了大海的完整。

导航仪上,远方的岛屿像一只牡蛎,

攥紧有待撬开的秘密;

那细弱的航线静脉般伸展,

蓝色的血在安静地运送。

新的语种在诞生。一如礁石上的那些贝类,

仿制出一片密集的星空。

一种晕眩,在古老的祝福中

——当光线像锚索咬住深处的淤泥。

船夫的脸,在背光中,如同翻耕过的冻土。

皱纹像时间凿出的吃水线,在新年第一天,

向新鲜的海水发出邀请。

……岛最终拒绝了我们。

岛的拒绝,同时也是词的拒绝?

而缆绳沉默。身体里的那片海在说,

“鹰在未来”。

夹在圣经里的药丸

这是一张我从未见到过的书签:

七粒淡蓝色的药丸,

安静地排列在一块塑铝药片板上,

像七颗星星,在沉睡的词语中间躺下来。

但它们并没有真正地睡去。

它们无意中参与了一次祷告,

那嘹亮的祈祷词后面,

必然有一张缄默嘴唇的嗫嚅。

在整齐的分布中,那多出来的一粒,

像一个奇数的约伯,

保持着对命运的悬置与质疑。

一个中分化的锐角,在长久的吁求中被构成。

“强辩的,岂可与全能者争论么?”

“必然?非如此不可么?”

那是五月的午后。

母亲做完手术从医院回来的第七天。

在服药前,她读完《约伯记》的某个章节后,

随手把这板药丸夹在了书页间。

七粒药丸,诞生于偶然。

七个被隔绝的词,

彼此孤立,

又紧紧聚拢。

再没有比这更神秘的约会了,

它们无意中参与了一场艰难的对白。

但自从圣书的上卷与下卷合上,

辩驳便已经失效。

因为神,诞生于化学的匮乏。

一张我从未见到过的书签诞生于炉灰里的顺服。

论灰烬作为唯一的礼物

假道一种幻觉,我轻易地跨越了山脊

仿佛一滴松脂一瞬间治愈了

風景的痼疾。修辞的松针

在天空的蔚蓝里接受云朵的招安

只有死者跟死者的交谈,超越了时间的

碑石,并且一再获得山风的宽恕

一条蜥蜴从墓碑下爬出

像过时的闪电,照亮橘子内部的主义

一册苔藓覆盖的语录里,小径转弯

戴礼帽的“纯洁性”已恭候多时

那一刻,我差点叫出它的

名叫“正当性”的孪生兄弟

从来没有哪一座山,有如此多的墓冢

我像是在幽灵的队列里穿行,仿佛

志士仁人已习惯于被打扰,铁锈味的鸟鸣

仍在固执地为鬼魂代笔。唯一

被免予拆迁的是饥饿的地狱

它只能由定律、罪和黑暗的心喂养

灰烬懂得沉默,尚未完工的锁链

只为革命而定制。飞蛾槭扮演的刺客

在一种虚无的语法里,继续为那场

失败的行刺辩护。而找不到的

寺庙深处逸出的木鱼

一声声,超度鹤眼里溺死的塔影

七月哀歌

(题Z.A.Z的一张照片)

正午的阳光下,量尺虫

在丈量阴影的长度。

当无名的但丁从地狱旅行归来,

词语,捧回自己微凉的

骨灰。

疲惫的西湖像一张过时的唱片,

一圈圈涟漪,

像从此废弃的锁链,

刻录出知了持续的轰鸣。

哀乐开始循环播放:那锯齿状的音节。

波浪在倒带。

一个口吃的宇宙在口述:

一部被永恒所遗忘的回忆录里,

那溢出的、剩余的的部分。

天鹅在钢琴声里冻住。

盐粒,被泪水连夜运回盐库。

当蜻蜓轻点水面,试图称量圣徒的血,

一根翠绿的唱针,扎入

那转瞬即逝的纹道,

像是要凭空抓住

一种禁忌。一个不能说出的病句。

一只痛苦中碎裂的声盘。

枯荷的几何学

我偏爱那些枯萎的事物。

它们正从这个世界加速撤离。

它们只迷醉于一种

向内敛缩的宗教。

减去生长的冲动,

减去扩张的欲望,

只剩下迷乱的线条,

用于描摹虚无的草图。

垂下的莲蓬,像一次哀悼,

一颗向衰老致敬的头颅。

方形,圆形;

拱形,菱形;

三角形,新月形;

……而最后被我辨认出来的

竟然是一颗心的形状。

在枯荷的几何学里,

一种情感的力量,

仍然在形式中,

在一种“否定的激情”中,

再次得到肯定。

沿途所见

我知道导航仪把我带往的,不是三月,

而是十二月。这是否意味着

我要会面的是十二个凛冽的词?

尽管油菜花已经开放,它们还是去年的样子。

一只固执的蜜蜂紧盯住我不放,

那古老的敌意,显然还在磨亮一枚

我去年写到过的针:抑或,是一次偶然性,

一个比蜜还甜的瞬间,

一个隐秘的针孔?

当然,在一首被我丢弃的诗里,

我还写到过春天的监狱,猩红的铁,堵塞的鼻窦;

寫到过银行门口的雪,格律的权杖,摄像头下的耶稣;

写到过万古愁,小叔房,可疑的准星……

一年了,诅咒的发条还在拧紧,

这些失散的词汇,似乎依然在互相寻找,如同

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在逼仄的客厅

搭建存放“自我”的帐篷。

蕨菜渐渐松开拳头,但不代表放弃抗议;

沉舟已被运走,病树却还在苦苦医治春天。

餐桌上,去年朗诵过的沃尔科特,

刚刚赶赴一只白鹭的约会。

沿途如你所见,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只有江堤下,多出了一个垃圾场。

我看到了一辆童车,一张床,一组劣质的沙发,

一个看不见的家庭被再次拼装。

我看到了两只轮胎,它在想象中,碾过

失去的土地。还有一副拐杖,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

递给我一截假肢,一个用于祈祷的膝盖。

最终,我见到了十二位诗人,他们依然妖娆,

像十二个月份,却在同一个月份相见。

当然,你可以说今年多出了两个

月份:唐晋和可红;你可以说

还来了两个更幼小的月份:安宁和天米。

因此你可以说,远足有了更广泛的合法性,

波浪也找到了新的继承人。而我

仍然试图“去成为”,我知道那意味着

从沮丧中接受中年的积雪,

从灰鹅的啼鸣中减去歌唱的骆宾王。

我知道杜甫会迟到,甚至酒过三巡,

他还在路上,为千朵万朵那肆意的泼溅所迷恋。

他制造了一次汉语的迷航,怀抱

一台早已失灵的导航仪。

猜你喜欢

导航仪药丸
药丸病毒大作战
相信第一千零一个抗疫药丸
我战胜了“吃药恐惧症”
导航仪
哪个罐子里的药被污染了
导学案,数学课堂的“导航仪”
管理会计:双重挑战下的“导航仪”
野外徒步旅行的导航仪
In a Pharmacy(在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