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的粥
2018-12-28魏新
魏新
老家的豆粥,济宁一带叫糊粥,亦称贡粥。三个名字都合适,无非角度不同。
豆粥,不是豆浆,乍一看是有些像,其实区别很大,如同“豆浆”和“豆汁儿”之间的天壤之别。我老家,是管豆浆叫豆汁儿的,然而,第一次在北京喝豆汁儿时,我兴致勃勃,端着满满一大碗,就是放不到嘴里去,那股馊味太刺鼻了。
所以,我想豆粥可能在其他地方,也会有不同的叫法,但做法应大同小异。将小米和黄豆,按一定比例提前用水泡发,黄豆打成浆,小米打成糊,把大铁锅烧热,锅底微红时倒入少量豆浆,炝锅,结一层铬渣,再把全部豆浆倒入,期间需不停搅拌,并用大勺子把豆浆来回扬起,熬到不再起沫时,加小米糊,等充分融合后再开锅,粥成。
这个熬豆粥的方子是一位开饭店的朋友提供的,他最近打算上早餐,经过反复尝试,熬出了口味相当纯正的豆粥。
最纯正的,是粥中那股糊味,其实是一种烤香,不能没有,又不能太重,要恰到好处地在粥中弥漫,所以才有了糊粥的说法,并且,由于味道甚美,据说有几位皇帝都爱喝,成了朝廷贡品,才称为贡粥。
当然,贡品或许只是来自百姓对皇帝美好生活的想象,和天天吃饺子蘸白糖同理。考证的话,毕竟是粥,做好了送到京城,路有点远,粥也凉了。所以,京城之外的地方,各种物产,在今天能发快递的,才有成为贡品的可能。只能送外卖的,就只能等着皇帝微服私访了。
但是,豆粥确实和一位皇帝有关。《后汉书》上记载,光武帝刘秀当年流亡河北,好几次差点挂了,有次眼看着要扛不住,手下大将冯异给他搞了碗豆粥,使他“饥寒俱解”,多年后,刘秀还老提这事儿,说要不是冯将军的豆粥,哥们我哪有今天。
豆粥在老家并非日常,因程序相对复杂,加上糊味不好掌握,所以,我第一次喝豆粥,已经上高中了。当时,县一中的食堂就是一片空地,不管春夏秋冬,每到饭点,蹲满了吃饭的学生,黑压压一片,甚是壮观。空地旁边是一个水坑,沿着坑边,摆满了各种卖饭菜的小摊。
诸多小摊中,有个老太太,只卖豆粥。每次就那么一桶,上面还蒙着一层白色的薄棉被,舀的时候掀开一角,盛到我们递过去的搪瓷缸子里,冒着白色的热气。稍一凉,就结一层皮,吸溜一口,满口豆香。
各种虚张声势中,诸多良莠不齐里,老太太的豆粥算得上县一中伙食记忆中的一股清流。
离开县城,再喝豆粥,主要去大隅首,那是县城最早的中心。路口有两家小摊,卖豆粥、蒸饺,也有烧烤。哪家摊更好些,我也说不清。喝豆粥可配咸菜,胡萝卜切丝,似乎是蒸熟的,淋上香油,倒在豆粥里,味道总让我感觉不枉回县城一次。
有一年冬天,两位济南的朋友跟我回曹县,一场酒喝完,我说咱们去喝豆粥吧,于是拦了辆“三蹦子”,从汽车站颠簸着过去。在塑料布搭起的大棚里,我忘了他们喝了几碗,至少后来的日子里,每次说起我老家,都惦记着豆粥。
我最多时候,一次能喝四五碗,尤其是酒后,热乎乎的豆粥喝着实在太舒服了。有一年过年回去,从中午连续喝了几场酒,实在撑不住了,中间几次串场的朋友老郜喝黏糊了,拉着不让走,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直奔大隅首喝豆粥,刚喝两碗,一辆车停在大棚門口,老郜晃悠着下来,坐下就笑着让开酒。
我说,还是先喝豆粥吧,不上头。
这些年,几乎每年过年,都要和老郜喝一场,他通常是初二才从广州回来,似乎专门来喝酒的。还有从西宁回来的春儿,延安回来的建力,北京回来的法子等等,越聚越多,但每次场景似乎都差不多,比如老郜,一开口总是:“昨天刚喝麻了。”
我在县城已经没有家了,但还是会回去,就呆这么一天。在许多我完全说不清地址的酒店,每年都醉这么一场。每次最后,我总张罗着去熟悉的大隅首,喝熟悉的豆粥。趁着酒劲儿,坐下没那么冷,豆粥喝下去,又暖和起来,坐在马扎上的一张张面孔又清晰起来,仿佛冰冷的时光突然复苏,在昏暗的光线中,在透来的寒风里,那些生出皱纹和白发的面孔似乎突然褪去了苍老,又回到了当初少年的模样。故乡就这样用豆粥一次次温暖我,又终将把我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