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日记
2018-12-27花睿
花睿
2016年11月20日
佰什坎特的冬天是温暖而干燥的,每日的阳光会在这里停留十三四个小时,强大的紫外线和水分蒸发量让这里的土地变得松散且焦灼,一阵风过后,随风而起的黄土像是瞬间要将整个村子吞噬掉,气势汹涌。在没有风的日子里,便能肆意享受阳光和氧气,感觉非常惬意,尽管我不敢想像,一年之后的我会拥有怎样健康黝黑的皮肤。听说乌鲁木齐今天已经大雪纷飞了,而距离乌市一千六百公里的莎车佰什坎特镇今年还不曾下过一场雪和雨。听说这里的冬天不下雪,我觉得很神奇。
“佰什坎特镇托万巴格托格拉克幼儿园”是我所在的幼儿园,这名字我用了两天时间才记顺畅。与所有周边村子的幼儿园一样,我们园是这两年在国家和各级部门的努力下建成的乡村应急幼儿园,解决了佰什坎特镇二村和五村众多幼儿的入托问题。幼儿园在册幼儿二百八十六个,而在岗带班的老师只有五位,老师紧缺。幼儿园从饮食到教育都是免费的,虽然园内还有很多设施跟不上,但是能够在短时间内从无到有地建园也是特别值得点赞的!
第一周的幼儿园工作和我想像中的幼教工作有很大的差别,至少我背了一周的课一篇都没有用上。本来还一直考虑着与孩子们怎么交流,给他们教些什么知识,但是我发现在这里,让孩子养成好习惯的教育比知识教育更为迫切和重要。看着孩子们用脏脏的小手抓起馍馍就往嘴里塞,皴裂的脸上流着两条早已过了河的干鼻涕,突然很心酸。思前想后,我备齐了毛巾、硫磺皂、护手霜和指甲刀,决定第二天上课的内容不再是教他们识字唱儿歌,而是教他们如何洗脸、洗手。
等我洗到第三個小朋友的手时,孩子们开始主动挽起袖子跃跃欲试。洗到第十个小朋友的时候,他们竟然摸着自己的小手认真打量着、欣赏着,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最令我吃惊的是,有几个小天使竟然跑过来给我捶背揉肩,贴心的小手轻轻地在我身上不停敲打着。我用并不熟练的维语说“makule”,意思是“好了,可以了”,她们竟理解成了“很好”,于是敲打得更加卖力了。我先是很茫然,突然间又温暖四溢,整个心都融化了。
洗完的小脸瞬间变得像天使一般,明眸大眼倒映出他们简单纯粹的世界,笑容中泛起灿烂的涟漪。一个个泥娃娃被洗得干干净净地回家了。第二天再来幼儿园,我惊喜地发现,他们中间有一半的小朋友早上在家洗了脸和手。
幼儿园教育的意义并不是简单地教授国家通用语,背论语,唱红歌,而是从点滴中培养孩子好的生活习惯,对事物的认知能力和自主思考的能力。也许很多大人都忘却了自己也曾是个天真的孩子。
2017年3月5日
从来到佰什坎特的那天起,当地的老师就告诉我,来这里一定要记得去逛巴扎,它是南疆人的“魂”。从此,这个神圣的字眼就深深印在了我心里,惦记着,期盼着。每逢周三,通往五村幼儿园的乡间小道上,会看见很多排着长队的毛驴车、马车、三轮车和赶着羊群牛群的农民,伴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浩浩荡荡地向镇里的农贸市场赶去。银须白发的爷爷有节奏地挥舞着手里的皮鞭赶着小毛驴,车上坐着的一家几口洋溢出幸福的笑容。驴车承载着满满的喜悦,就连飞扬的尘土也变得欢乐起来……一周一日热闹非凡的“巴扎天”又到了,佰什坎特巴扎有种神奇的力量在召唤着我。
恰逢这周三放学早,在当地老师阿依努尔的带领下我终于如愿来到了佰什坎特镇的巴扎,“激动”两个大字赫然挂在脸上。刚跨进巴扎的门槛,就被那一排排鲜活的红色吸引住了。没错,是维吾尔族手工地毯。我兴奋地跑了过去。这才看见地毯的周围密密麻麻地摆着各种民族工艺品,色彩丰富的艾德莱斯绸,敦厚质朴的新疆土陶,老爷爷边打制边售卖的铜器和各式各样精美的手工木器等。流动的人们你来我往,激动的小毛驴也跟着窜来窜去,维吾尔族女孩围着首饰和头巾摊位比划着,小伙子们拿着镜子试戴着各式各样的维吾尔族花帽,老人们边寒暄边淘些家用的杂粮和香料。叫卖声、民族音乐、孩子的嬉笑声,夹杂着小毛驴的叫声,就像一场浑然天成的民间交响曲……这热闹的一幕仿佛活生生的西域版《清明上河图》。
随着涌动的人潮和扑鼻而来的烤鱼香,我们走到了巴扎最热闹的区域——美食区。放眼望去,木棍和茅草搭建的简易凉棚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路两旁,有的活动摊位就一边叫卖一边行走。空气中弥漫着的烤肉香让我们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叶尔羌河的烤鱼,裹着鸡蛋的烤肉,酸辣可口的凉粉,热气腾腾的烤馕和清香四溢的面肺子……我们一家家品尝,感觉真是畅快淋漓。就连当地的老乡看着我们都惊叹不已,被我们这豪气的食量惊呆了,他们瞪着眼睛观望着,时不时对我们微笑点头。
南疆的巴扎是极富人情味的。到了“巴扎天”,无论是正在干农活的人们,还是周边几公里以外的村民,甚至其他乡镇的人们,都会穿上漂亮的衣服,热情洋溢地赶来逛巴扎。有些家长专门在巴扎天提前去接孩子,带他们来买新衣服新鞋子,所以“巴扎天”也是孩子们每周最期盼的。有些老人们来巴扎或许不买东西,只为了遇到几个老乡唠个家常寒暄几句。他们要逛的,是一种情怀。
天色渐渐暗去,但却丝毫没有减弱人们逛巴扎的热情。穿过热闹的牲畜买卖区往外走的时候,无意间被一处温暖又耐人寻味的场景所吸引:一片空旷的土地上零零星星摆着几个简易老旧又很特别的木椅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匠人大叔正在给另一个大叔理发,手法轻松娴熟。旁边的木椅子上摆着简单的剃刀、毛巾和陶罐等工具。匠人大叔看到我好奇的表情和拿着相机似举非举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并且非常热情地用维吾尔语和我攀谈。虽然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他在告诉我想拍照就拍吧,完全没有问题!躺着的大叔听到了匠人说的话,吃力地抬起头来,眼神温柔又热情地对我笑了笑。伴着昏黄的斜阳和漫天飞舞的尘土,大叔的会心一笑让我心里又甜又暖。
原来在南疆的巴扎上,露天剃头是非常传统常见又有趣的场景,被称为乡村男人的“美容院”,不仅服务周全(可以剃头、剃胡子、掏耳朵、按摩),而且要价低廉(一般三五元钱)。当地的男人们一般都会在“巴扎天”美美来个剃头剃胡子的服务,静静地享受着娴熟的手艺。剃掉了头发,就仿佛剃掉了所有的烦恼和忧愁。
到了南疆的巴扎,如果你是学艺术的,我想你一定会激动到沸腾,因为这里有着最原始最民间的手工匠人,有着各式各样传统又好看的民族工艺品,有着数不清的鸡鸭牛羊和骆驼,能听到最正宗的十二木卡姆,看到最婀娜多姿的新疆舞蹈。我看到的南疆巴扎,是包容的,是和谐的,能够容纳百川。也许,这才是一个民族最本质、最真实、最有灵性的样子。
2017年4月20日
每每走过镇里那巴掌大的照相馆门口,我总会想起那个可爱的没牙齿的老爷爷紧紧攥着相片拥在怀里的样子。
记得还是四月初的一天,下班后和几个老师一起去镇里吃饭,无意间在饭馆门口看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穿着一身很有“年代感”的衣服,腰上缠着一条帅气的黑布腰带,瞬间将那件旧衣服的时尚感提高了八度,再搭配一顶黑色的皮帽子,非常有民族特色。最吸引我的是他手腕上跨着的一个黑色小铁皮包,好像一个女士的小手袋,爷爷拿着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又有趣特别,我不自觉地拿起手机,准备咔一张留作纪念。
爷爷留意到我在给他拍照,本来木讷的表情在愣了几秒后突然变得丰富起来。他一下笑得好开心好开心,本来咧开的嘴巴又突然用手捂起来,脸上露出些许的羞涩。我这才明白爷爷是没有牙齿了,他好像怕因此毁坏了在我相机里他的形象,所以使劲地捂着,但依然没捂住他那开心劲儿。一连串慌张又手足无措的动作之后,他突然拍了拍身上的土,表情镇定严肃了许多,原地立正了一下,双手规矩地贴在裤缝上,好像终于做好了各种准备,让我好好给他拍上一张。
手機“咔”的一声,记录了爷爷那可爱又慈祥的表情。我将手机里的照片指给他看,他激动地把手机拿了过去仔细端详起来,然后转过来一边指着手机一边对我说了一大堆话,表情有些严肃。我愣了一下,想爷爷是不是说我给他照了相用了肖像要问我要几块钱啊,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吧,于是想把手机拿回来然后给老人家一些钱。结果爷爷竟紧紧握着手机不给我,还在一直对我说维吾尔语。我诧异地看着爷爷,怎么着?难道爷爷想要这手机?……我脑补了各种可能的原因,最后没办法还是把哈力旦老师叫来解围。
哈力旦老师翻译说,爷爷其实只是想要这张照片。这时旁边有个大婶要急着把爷爷拉回村里,她对爷爷说:“快走吧,照片在手机里,现在怎么可能给你。”她把爷爷拉上了电动车,爷爷急了,像个孩子一样摇着手跺着脚,眼巴巴地望着我,表示他不想走。看着爷爷期盼的表情,我竟不知所措了,还好胡老师反应快,她说别愣着啊,附近就有家照相馆,我们加急冲洗来得及!我拿起手机就向照相馆奔去。
小小的照相馆很拥挤,虽然只能容下五六个人但生意却红火得很。老板技术娴熟敏捷地操作着,修改完尺寸后还把爷爷那双破了洞的旧鞋P成了一双“新鞋”,这个贴心的细节着实温暖了我。
爷爷再次看到我们,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脚步轻盈敏捷了许多。他双手颤抖着接过照片,凝望着,眼里闪着泪花,仿佛从这张照片里看到了他的往日时光……那颤抖的双手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零零碎碎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有一百元大钞也有毛毛钱,上面沾满了泥土。他颤颤巍巍地把钱塞给我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泪水流了下来。老人说,这是他这辈子的第一张相片,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照片定格的瞬间,或许也定格了老人期待了一辈子的夙愿。一件小事,却换来老人可以永远记住的这一天,我特别庆幸自己的决定。我哭了,在场的老师们都哭了,爷爷却是笑着的。他像看着一个新生儿一般看着照片,再没有捂着他那掉光了牙齿的嘴巴,任凭泪水挂在那堆满了岁月印痕的脸上。他紧紧地拥抱着他此生的第一张照片,就像拥抱着他的往昔。
2018年5月20
阿依夏·阿不都热合曼,名字很复杂,人却很简单,在班里众多的漂亮小古丽中,她并不算突出。2016年刚来小班的那几个月,我的关注点大都在那些泪水涟涟的小古丽身上,我那时认为,爱哭的孩子一定需要更多的关爱。有些小天使因为太调皮好动,整天满地打滚,我也更关注他们。然而在教室的角落里,总坐着一个安静的小姑娘,没有什么朋友,没有太多表情。每次点名,她轻轻地应一声“到”,柔声细语中没有丝毫的刻意,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我竟然只知道她的名字。直到2017年3月的一天,小朋友们午睡起床,穿好衣服鞋子后便来了精神,纷纷在班里追逐打闹,我有点闹心,边喊着让他们安静边为他们整理床铺。转身的刹那,忽然发现一个安静的背影默默地叠着被子,手法不太娴熟但却十分认真,我愣了一下,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那一瞬间仿佛周围的喧闹嘈杂声全部凝固,我偷偷拿出手机,给她拍了张照片。这竟是我为她拍的第一张单人照。
她的这一小小举动触动了我,之后几天我悄然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惊喜地发现,她不光默默地坐在班里听课,还会在饭后默默地帮我擦桌子、摆椅子;会在自己上床午睡前帮其他小朋友摆好鞋子;会把小朋友撕坏的书皮一张张收集起来放回书架……她是纯净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无声无息地吐露着芬芳。我把阿依夏叫到身边,表扬并问她:“阿依夏,你是好样的!你愿意做班长吗?班长就是要帮助其他小朋友们学更多的知识和本领。”阿依夏羞涩地点了点头,那粉扑扑的脸上弥漫出我从没见过的笑容,忽闪的大眼睛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嘴角的笑意全都荡漾在那对深深的酒窝中,一束光正巧打在她那隽秀的脸上,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真正的天使。
她是爱美的,像所有爱美的小姑娘一样,喜欢好看的发夹和头绳。她是孤独的,安静中埋藏着的孤独,眼神中流露出孤独,让人感觉那么近,又那么远。打小她的父亲就因车祸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的陪伴,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然而她却丝毫没有独生子女的任性和孤傲,相反却多了些大姐姐般的责任感和宽容。常常看见她将大苹果发给其他小朋友,自己拿最后剩下的那个小的。或许是希望自己还有个弟弟妹妹,所以会对班里的其他小朋友照顾有加。从她的画作中可以感觉到,她多么渴望有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
阿依夏就是我今年出的《天使日记》这本书的封面姑娘。每当我不经意间想起她,那清澈明亮而又写满故事的眼睛,刹那间便撩动了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