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磨坊 右手巴扎
2018-12-27任茂谷
任茂谷
盖孜河从帕米尔高原流下来,一条水渠穿过库那巴扎村。水渠流过村小学、幼儿园、村委会,和一个大鱼塘,镜子似的水面照着人们的心。
中国农业银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分行的干部来到库那巴扎村,看望“结亲周”活动认下的亲戚。我们来到鱼塘边,看到老桑树下熟透的桑椹落了一地。住在旁边的人家听到说话声,出门看了看,转身拿来一块被单。白桑椹、紫桑椹,雨点一样落下来。我们大把抓着吃,甜得舌头都转不动了。咂吧着嘴蜃,鼻子吸入麦子和烤肉的香味。目光飞过整齐的菜园,看到左手一座新磨坊,右手一座新巴扎。两种香味暗自从不同的方向飘过来。
磨坊
水磨坊的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外面的土一个劲儿地往里刮,磨面的人迟迟不来。祖农·茹则成了磨坊孤独的守护人。太空寂了,他在房子后面冲磨的水渠边,捋着全白的胡须,看映在水里的自己,回想从前。
小时候,他跟着爸爸看爷爷磨面。爷爷不在了,他就和爸爸一起磨面。爸爸不在了,他就成为了主人。一家三代承包了村里的磨坊。那时候,路上都是厚厚的土,一脚踩进半条腿。人们带着一身土,赶着毛驴车来磨面。他披着一身面忙个不停。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水磨坊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这些年,到乡政府塔什米力克的路修好了,村里也修出像老婆子年轻时的辫子一样黑黑的柏油路。毛驴车越来越少,很多人骑上了电动车,有的开上了小汽车。人们开始吃机器磨的面,来磨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祖农伤感:一百五十年的水磨坊,要在自己手上倒掉吗?
村里来了“访惠聚”工作队,要帮大家脱贫致富。祖农不知道,乌鲁木齐来的干部,能给村里做些啥。
天气暖和起来。工作队总领队,是比县委书记官职还大的干部,光脚踩着泥土来到磨坊。祖农很惊讶。这个人除了戴一副眼镜,皮肤黑黑的,长得结结实实,跟村里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叫白雪原,会讲维吾尔语,给自己起了个维吾尔族名字:阿克·阿里木。工作队的其他人也起了维吾尔族名字。村里人都说这个工作队亲切得很。阿里木领队问了他很多事情,说要建一座新磨坊,把好的东西留住。以后村里的地,要种不上农药化肥的小麦、玉米和豆子,要把水磨坊磨出的面卖到城里去。新磨坊建好了还让他承包。
天哪!这样的好事是真的吗?
从这天起,阿里木领队忙完别的事就研究建磨坊。他研究维吾尔民间建筑有十年了,找到四千多张从过去到现在的房子图。
苞谷苗长出一拃高的时候,他拿出自己设计的图纸,请来村里的老人和有手艺的工匠一起开会,让大家提意见、出主意。修建新磨坊大概要花三十多万元,全部由他想办法。祖农很兴奋,晚上睡不着,白天到处找着想干些啥,似乎脚后跟有个兔子在跳,走路轻快得像年轻人。
图纸上的新磨坊,里外三道门,外面是木砖雕花大门,里面一道月亮门,一道小弧形门,是三个不同时期维吾尔族风格的门。七个窗户也是不同的样式。房子里外立十根雕花立柱,上面刻了馓子纹、鱼鳞纹、麦穗纹等。这些花纹有中国的、外国的,有维吾尔族的,也有其他民族的。房子建成后,里外两间功能不同。里间放三台水磨磨面;外间布置挂毯、地毯、民俗物品,是个微型博物馆。看完图纸,大家心里都喜欢得不行。
7月1日是个好日子。天蓝成了海,清清的,亮亮的。早晨在村委会升起国旗后,磨坊建设正式开工。好些年不再接活的老木匠艾拉吉·艾撒来了。村里的铁匠、木匠、瓦匠、泥匠、漆匠都来了。八十五岁的约麦尔·奥斯曼和他一辈子离不开的好朋友阿卜力孜·托合提也来了。两个白胡子老人干不动了,要当义务监督员,看着年轻人把活干好。这么好的磨坊,指甲盖大的毛病都不能有。
新磨坊选址在村里河渠的中段,鱼塘的左手。地基下好,周围成了一片大工地。
在那棵活了一百年、绿荫能遮一群羊的老桑树下,大伙儿拉来电线,架起一台大电锯。很多人把家里的木头贡献出来了,电锯整天刺刺啦啦响个不停。那堆树干在刺刺啦啦的响声里,变成一摞一摞新木板。黄灿灿的锯末积成一座山,苞谷面一样散出浓浓的香味。新鲜木料的味道,让村里人的鼻子竖起来,比闻到肉抓饭的香味还兴奋。
一排白杨树下,几个人把普通红砖磨成宽度厚度角度一模一样的菱形小块。磨好的成品拿在手里,光滑得像一块羊油。这些小砖块要在墙面上、弧形门上,严丝合缝地拼成自然生长的美丽图案。开始的时候,磨砖的人压根儿不敢想,自己和泥巴种苞谷的手,磨出的砖块能拼出乌鲁木齐国际大巴扎那样高级的墙。红色粉末飞到脸上,汗水冲出小河沟,手再一抹成了画。他们露出白白的牙齿,开心地笑,说对方的脸是吃剩下的“乌玛什”(南疆农村的一种糊状食物)。
艾拉吉·艾撒是真正的木匠老师傅,徒弟遍布塔什米力克乡。他做的家具耐用又好看,很抢手。请他上门做活,主家会觉得很有面子。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买那些新式不耐用的东西,他也上了年纪,早就封手不干了。这一次,工作队要给村里重建磨坊,他闲不住了,心里比年轻时结婚建新房还激动。不等去请,他自己找上门,要拿出一辈子练就的好手艺,亲手制作最核心、最精巧的水轮。水轮形似车轮,放在河渠中传送水流的力量,转动石磨。做叶片的木板要特别结实,只能手工砍削,精确拼装,不能有一丝的马虎。在他眼里,水磨坊是这个村子最值得留住的东西。他在树荫下干活,旁边雕木柱的、做门窗的不时过来请教。村里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经常过来围着看。那些尊敬的目光,放电一样给他长劲儿。他心里高兴,手里干着活,嘴里不时唱几句木卡姆。
库那巴扎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去村里谁家盖新房子、嫁女儿、娶媳妇,也就热闹几天。今年天天都有新鲜事。整个夏天,人们在磨坊工地干活、逗乐,工作队时不时给做一顿羊肉抓饭。日子过得香喷喷、油汪汪。
祖农·茹则的心轻飘飘地飞着。红红的太阳下,老桑树上的嫩枝条唱著歌儿、跳着舞、撒着欢儿,一天就长一大截。真是奇怪,树木花草年年长,过去咋就看不出它们的快乐呢?他到村里转一圈,看见家家门口铺水泥、贴瓷砖、养鸡鸽、喂牛羊、栽花种菜,搞庭院经济。整个村子在穿新衣裳,最漂亮还是自己的新磨坊。
农业银行的干部和村里人结对子,“民族团结一家亲”。亲戚嘛,常来常往常走动。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亲弟兄。亲戚们每次来,看过各自的亲戚后都要来看新磨坊。房子没有建好,祖农举起一个刚做好的窗户框,把自己框成大照片。所有的亲戚拿出手机对着他拍照,别人一介绍,都知道了他是磨坊的承包人,都和他合了影。他在心里偷偷笑:哎!全村人家的亲戚,嗨麦斯(全部)和我亲。
10月1日国庆节,水磨要开始磨面了。
工作队干部抽空捡石头,一个夏天修成了通到新磨坊的路。路两边竖起白天收太阳、晚上放光明的太阳能路灯。祖农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去揭红盖头。抬头再看新磨坊,方方的房子亮亮的窗,大门拼出六层花。四根木柱一抱粗,上下雕着十种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天上彩虹到人间。他天天在现场,看着磨坊一点点地变化。今天再看,比青梅竹马的姑娘变成新娘还漂亮。
截走的渠水改回来,三台石磨前面,是一块透明的大玻璃。祖农站在玻璃上,看着下面的渠水,把三只水轮转成白白的水花,石磨轻快地唱起歌,三只进谷的木斗跳起不知停歇的麦西热甫。
白苞谷进去磨白面,黄苞谷进去磨黄面。祖农·茹则像城里的医生,穿着白大褂,重新做起磨坊的主人。他把磨出的面粉装进工作队特制的袋子里。两公斤一小袋,不多也不少,袋子上印着自己的照片。看着自己的样子,像电视里的大明星。渠水一直流,石磨一直转,面粉不停地流出来。祖农忙不过来,在外打工的三儿子辞了外面的活,回来和他一起干。他看到玻璃下面,清清的水里有一幅画: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孙子,一百年,两百年,在这磨坊里体面工作的样子。他为脑子里想出“工作”两个字暗暗得意。盖孜河水不会干,地里的庄稼年年长,有阿里木领队这样的好人帮着,好日子怎么会停下来?
村里的人路过磨坊,都会投去亲热的目光。那些修建过磨坊的人,还要多一分亲近,像看自己的巴郎子。人们有事没事,都会跟着自己的脚来到磨坊。看里面摆放的祖祖辈辈用过的好东西,大玻璃下面转动的水轮,水一样不停地流出去的面粉。小娃娃也爱往这里跑,永远带着新鲜劲儿。他们长大后,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里自然会装着水磨坊。
阿里木领队说,这是一座博物馆。村里人说,里面放着他们的心。
巴扎
麦海提·马木提说,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像村边的苦豆子草,牢牢地长在心里,越拔越长,越长越高,沤成肥料上到瓜地里,结出的甜瓜比蜜甜。他七八岁时,跟着大人在亲戚家的婚礼上吃羊肉抓饭。抓饭吃过多少次,之前的全忘了,这一次却在心里扎了根,记得真切。
亲戚家的院子里,妈妈和女人们切羊肉、胡萝卜和皮芽子(洋葱)。爸爸和男人们搬来半个大油桶做成的铁炉子,架上能装十只羊的大铁锅,烧起杏树木头。清油烧热了,羊肉煎香了,胡萝卜皮芽子放进去,淘好的大米放进去。红红的火苗轰轰地烧,白白的香气滋滋地冒。他站在火炉旁,看到红火苗和白香气里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精灵。他的小脸烤得烫烫的,咽下很多口水后,锅盖打开了,一把洗干净的大铁锹在锅里上下翻。羊肉大米胡萝卜,被浓浓的香味均匀地拢在一起,好吃又好看。他痴迷羊肉大米胡萝卜变成抓饭的奇妙过程,从此迷上做饭。用红火苗和白香气里的小精灵,把粮食、蔬菜、牛羊肉,变成薄皮包子、拉条子等好多好吃的东西。长大后,他成了喀什饭馆里的学徒,成了做饭的大师傅。一直到五十岁,他还在别人家的饭馆打工,每月工资两千多。他经常梦见自己是老板,醒来依然是个大师傅。
去年夏天,麦海提回来给自家的苞谷地浇水,干完活后到修磨坊的工地看热闹。前些年愁成苦瓜的祖农哥,乐出一脸核桃花,远远地和他打招呼:“哎,麦海提江,你回来可是太好了,看看今天的好天气,肯定会有好事情。”
他抬头看看天,真是少有的晴朗。
晚上他去村委大院的农民夜校学国家通用语,也和乡亲众人见个面。学习开始前,阿里木领队讲了一件事。他说村里正在修磨坊,过些天还要建巴扎。咱们村的名字。鱼塘右手那片破破烂烂的大院子,就在去阿克陶县的公路边,正好建巴扎。先修一排门面房,让有手艺的人免费使用当老板。咱们建棚圈、搞养殖、种蔬菜,养几千只鸡、鸭、鹅,产的蛋,长的肉,都要变成钱。巴扎建成后,星期一到星期六,对应全村六个小队。每天安排一个小队的贫困户免费进场经营,每户一晚上能赚五十到一百元,一年五十二周,户均收入几千元,就能达到脱贫目标。第一期开起来,还要建第二期、第三期。全部建成后,会有很多门面房,能做很多生意。阿里木领队还说,巴扎是个神奇的好地方,能变出财富,变出快乐,改变生活。他说他正在四处找资金,大家也要做准备,只要有本事,就来当老板。让塔什米里克乡上的人,阿克陶县巴仁乡人,都来咱村赶巴扎。
麦海提的心里一阵哆嗦,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散会回到家,他心跳得怎么也按不住。肚子里像有一只小羊在吃草,拱他的心,舔他的肺,痒得一夜睡不着。可是,不但,而且,所以……他想了这个想那个。建巴扎要花很多钱,阿里木领队说正在四处找资金。资金又不是河坝里的石头,想找就能找得上?
他像热馕烤在馕坑里,翻来翻去一整夜。第二天去找工作队,说他小时候吃抓饭的事情,说他在喀什饭馆里当大师傅的事情,说他懂得红火苗里的小精灵,白香气里的小精灵,能让它们变成好看又好吃的羊肉抓饭、薄皮包子。他说得眼睛流出水,绕着眼眶往外涌。工作队明白他的话,知道他有做饭的好手艺,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巴扎建成后,免费给他一间开饭馆。
麦海提虽然是喀什饭馆里的大师傅,心里却想着不一样的事了。他盘算着老板怎么当,有空就往村里跑,看巴扎建得什么样。
磨坊开始磨面时,巴扎的七间房子也建起了。祖农哥穿着白大褂,守着三台水磨,神气得像城里的医生。他看得心里痒痒,想,等巴扎的场地清理好,自己的饭馆开起来,也和祖农哥一个样。
2018年元旦,巴扎开始试营业。七间房子七家店,裁缝服装店、电子商务店、啤酒烧烤店、百货小超市、拉面店,还有麦海提的抓饭包子店。二十个蓝色货柜一长排,都给村里人免费用。特色小吃、日常用品、儿童玩具,一下子有了很多東西很多人。为建这个新巴扎,阿里木领队个人捐款十五万,其他队员每人捐款两万元。受他们的感召,朋友、同学、企业家,捐资达到八十万。新巴扎要有新管理,工作队组织成立库那巴扎村“新征程农民合作社”,二十八家商户第一批入了会。
又一个春天来临,库那巴扎村正式成为“星期三巴扎”,在方圆几十里有了市场地位。南疆人生活离不开巴扎,人们到巴扎做买卖、见熟人、品美食、通信息。每个巴扎都有固定的巴扎日。每到星期三,库那巴扎就是固定的交易市场。到了这一天,物流人流像河里的水,自然会流到这里来。
巴扎连着地里的生长,卖的是村里人的智慧和手艺。麻花、饮料、窝窝馕、凉粉、蛐蛐、面肺子、烤鸡、烤蛋、烤羊肉,吃的东西就有几十种。自家产的东西,吃着放心,一点儿不比喀什饭馆里的差。巴扎的烟火和香味,吸引着本村人、外村人,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农民夜校结束后,几百人来到巴扎上,吃烧烤、喝啤酒,跳一会儿麦西来甫再回家。
麦海提的抓饭包子店,一天收入七八百元。正式开张三个月,现金攒了一万八千元。六一儿童节,他拿出十张沾有抓饭香味的红票子,给小学捐款一千元。回头转到水磨坊,他笑眯眯地看望祖农哥,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亲戚
快过新年时,麦麦提敏·约麦尔得知与他家结为亲戚的干部,要来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亲戚来过好几次,每次送吃的用的很多东西,还问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他在外面跑大货车,不凑巧,几次都没有见到亲戚。这次要住一个星期,他又高兴又着急。心里想,人家是大城市来的人,住咱家里习惯吗?咱家做的饭也不知道爱吃不爱吃?他和妻子阿依夏姆古丽商量来商量去,心想一定要把亲戚招待好。于是全家卫生大扫除,腾出一间空房子。院子转一圈,两只公鸡和一群母鸡扑扑楞楞正骚情,想着先吃哪一只呢?他得意家里的新厕所,靠着后院的围墙,几根柱子立起来,一个台子修上去,下面的开口对着后面的玉米地。踏着台阶走上去,上面盖了小亭子,拉了电线,安上电灯,墙边新放了一筒白白的卷筒纸。
我们一行十几人,到了库那巴扎村。我和老张、老李三人一组,开始走亲戚活动。老张在南疆生活了很多年,當过几个地方的行长,懂维吾尔语。老李长期生活在北疆阿勒泰,也当过行长,懂哈萨克乡亲的生活习惯。如此一来,我们这个组合就容易与亲戚沟通,交流中也生出许多奇妙风趣的故事。
没有挑也没有选,因为路顺,先到我的亲戚麦麦提敏·约麦尔家。麦麦提敏比我矮一些,头戴深咖色坎土镘帽,敞怀穿着灰蓝薄棉衣,里面是套头保暖衣,挺着大肚子,大鼻头,厚嘴唇,络腮胡子大圆脸,灰中带黄的大眼睛。他伸出两只大胳膊,直接给我个大拥抱。
第一次见面,怎么就在三个人中认出了我呢?麦麦提敏右手拍着我的肩,左手握住我的手,表情急切地说:“哎呀,亲人你来啦!太好了!太好了!”补充说,“照片里见过你。”
一句“亲人”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进了家门,穿过门廊,走进特意准备的一间房子。新刷的墙壁白白的,火炉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忙着往炕上铺绣花棉坐垫、铺餐布、摆干果点心。我说别着急,今天就住你家里。他一下放了心,高兴地说:“真的吗?太好了!”
人心知人心,眼睛看,鼻子闻,耳朵听,说话与吃饭,嘴巴其实最管用,能品出实实在在的味道。语言是通心的路,吃饭是相交的桥。我们商定,结亲生活从做饭开始。带了大米清油羊肉,各样蔬菜葱姜蒜。到谁的亲戚家,谁主厨做饭。把城市的饮食带到乡村,在乡村感受生活的原味。第一顿饭在我的亲戚家吃,自然由我操刀。
麦麦提敏宣告似地说:“亲人,你们放心,随便吃什么都可以,我在乌鲁木齐乌拉泊当了六年炮兵,我的家嘛,爱来百来(乱七八糟)讲究的事情没有。”
我发现“爱来百来”是他口头禅,好话坏话都能用。他说有一次在喀什吃烤鸽子,老板给烤了一只小鸡。他说,哎,你少爱来百来。老板赶紧捂住嘴,不让说话。钱也不要了。
他把我带到后院,指着两只公鸡说:“亲人,你挑一只,晚上吃大盘鸡。”
一只大红公鸡昂首挺胸挺傲气,一只黑毛公鸡行动敏捷挺善斗,领着一群叽叽咕咕的花母鸡。公鸡母鸡关系这样好,吃一只所有的鸡都不愿意。我说,大盘鸡今天不吃。
他一听就急了:“哎,亲人,公鸡没有不愿意,母鸡没有不愿意,它们爱来百来的事情没有,我爱来百来的事情也没有。”
爱来百来好一阵,我不让他宰公鸡。比年龄,拿出各自的身份证。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弟弟要听哥哥的话。老张老李走出来,也不让他宰公鸡。院墙边有个铁丝笼,里面关一只灰兔子。麦麦提敏说,刚刚前几天,我从亲戚家里抓来,专门等你们。看他公鸡一样伸长脖子急眼的样子,我们只好同意牺牲这只兔子。
兔肉有腥气,又是“百味肉”,和什么肉一起做就随什么味。宰好的野兔和我们带来的羊肉,切成小块混在一起,是今晚的“硬菜”。
麦麦提敏一家三代七口人。他和阿依夏姆古丽两口子,大儿子一家三口人,二十一岁的女儿美合日妮莎,十四岁的小儿子喀迪尔江,加我们一共十个人。两间房子烧着旺旺的炉火,所有的锅碗瓢盆铺排开。这个时候,语言不是问题,口味不是问题,同一个屋子里,所有的不同融合到一起。我当掌勺总指挥,老张老李洗菜切菜打下手。习惯操持家务的阿依夏姆古丽和儿媳女儿只管和面找东西。上初中的喀迪尔江用手机录相,把我做菜的过程录下,留给妈妈姐姐们看。麦麦提敏当翻译,跑前跑后挺忙乎。
这样的温度,这样的人气,热得我脱掉外衣脱毛衣,上身只穿短T恤,挥汗如雨。拿出多年不用的老手艺,出手就是肉烫铁。右臂一挥,刺啦一声烙上烧红的铁皮烟筒。一片透亮的燎泡,在一屋子人的惊呼中蹿起来。
铁炉里的煤烧红了,火力轰轰往上顶,相比城里用的煤气炉子,简直就是小太阳。这样的火候,只要手脚足够麻利,炒菜烧肉真是过瘾。大铁锅里的清油冒烟了,一大勺白砂糖放进去。铁勺缓缓搅动,深棕色泡沫层层涌起。泡沫刚消散,剁成小块,混在一起的羊肉兔肉倒进去。浓浓的白气,滋滋啦啦,升腾而起,充斥了整个房间,霸占着每个人的鼻孔。不一会儿,鲜肉变成棕红色。加入葱姜蒜青辣椒,虽然没有八角花椒酱油,红烧兔子也成功了。麦麦提敏一家人的眼睛都亮了,做了几十年饭的阿依夏姆古丽一脸惊奇。
“哦哟,这就是红烧肉吗?”麦麦提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又自说自答:“哎呀,我知道了,牛肉、羊肉、兔子肉,嗨麦斯的肉都能做红烧肉。”
他惹得大家开怀大笑。老张还解释,红烧只是做肉的一种方法,特点就是好吃得很。一家人看着锅里滋滋冒气的肉,显然在想象吃到嘴里的味道。
加足料的红烧肉铁锅,添水端到另一间房子的炉子上煨着。另一口铁锅坐在火炉上,我继续挥汗如雨。西红柿炒土鸡蛋、羊肉炒芹菜、酸辣土豆丝、素炒大白菜。四样大盘菜出锅,红黄绿白,和油光闪闪的红烧肉,围成一幅诱人的图案。
南疆农村,人们习惯吃大锅菜:清油炝锅,加入皮芽子(洋葱)生姜大蒜辣椒西红柿芹菜白菜土豆片等一些简单的蔬菜,偶尔能有切成小块的带骨牛羊肉,加水炖到烂熟,拌拉面,就馍馍,泡干馕。香软可口,可总吃就觉得单调。主食多,蔬菜少,久吃容易发胖。现在搞庭院经济种蔬菜,引导饮食结构。我们有意多炒蔬菜,调动全家人的胃口。一点一滴,感染生活的底片,融入更多的色彩和滋味,提升生活的质量。这样的初衷,让我闲置退化的烹调手艺,有了超水平的发挥。今天的几盘菜,色香味、刀功火候、品相真的上档次。大家先拿手机拍照分享。我分享到新建的结亲微信群,换来一大波点赞。右臂的水泡胀得像一串水晶珠子,火烧火燎地疼,却掩不住心里的得意。
乡村的夜晚,墨色深沉。原本相距遥远的人,围坐在一盘土炕。美食润滑舌头,软化肠胃。知心的话儿畅通无阻,与柔和的灯光,浓浓的香味,在空气中自由流动。
今天我们要去老张的亲戚阿比罕家。
喀什比乌鲁木齐天亮要晚一小时。八点起床,天未亮,摸黑在门前的公路走个来回。从村东头到村委会大约两公里。遇见打着手电去上学的小学生,像大人一样与我握手,大声问候:“老师好!”发音标准的童声听着真舒心。
回到家,麦麦提敏端来热茶和用果木烤的柴火馕。说早晨先吃点馕,胃不会疼。
刚嚼一块馕,阿依夏姆古丽端来“尤布丹”,是一种很特别的汤面。清水汆二寸长的小羊排,煮到汤浓肉烂,加入恰玛古、杏干,擀到硬币厚,切成半拃长的玉米面条。这是一种功夫饭,工序多,费时长。阿依夏姆古丽一定起得很早,才做出这样好吃的待客饭。
吃着玉米汤面,麦麦提敏说:“亲人,我嘛今天要上山,不能陪你们了。”他替老板开车,轻易不能停,要上帕米尔高原拉矿石。吃过早饭,他不无遗憾地走了。
离开麦麦提敏家,看到路边有家卖煤的,顺便买了二百公斤,让老板直接送回去。我们照例准备了大米清油蔬菜羊肉,来到阿比罕家。
阿比罕四十多岁,个儿不高,头发是新理的板寸,脸刮得青光发亮。他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面,拉住老张的手,眼里闪着泪花,不知道如何开口。幸好老张会维吾尔语,很快打破了僵局。
老张一进大门,就像来过好多次,看牲口棚圈,问地亩产量、收入开支。边走边说,基本情况便了然于心。真不愧是基层工作多年的老行长。和多数人家一样,阿比罕家只有两亩地,养了一头牛三只羊。他和大儿子艾克热木在外面打工。妻子海里且姆古丽给村小学食堂做过饭,手脚利落,讲话总用排比句,是家里的主事人。其他三个孩子都是学霸,大女儿美日邦古丽去年考上珠海的内地新疆高中班,老张寄去一千元。每逢开学放假,在乌鲁木齐接送,给了孩子很多鼓励。这次来又买了衣服用品一大堆。
阿比罕两口子把心拿出来,要感谢老张。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房子里新刷的墙上贴了一圈油光纸的新年画。十几个透亮的高脚玻璃小盘,盛满杏仁、巴旦木、核桃、葡萄干、香蕉、苹果、小橘子,干果鲜果,摆了满满一炕桌。精致的不锈钢茶壶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大盘冰糖。
老张盘腿坐在炕上,喝了一碗冰糖茶水,注意力就转向孩子们的学习。检查小女儿麦思吐茹木的作业和考试卷,看到两个一百分,眼神慈爱得像一头护犊子的老牛。二儿子阿不都秀库从乡中学放学回来,他又开始新一轮的查看询问。要做饭了,老张当仁不让当起主厨,一上手,还真有几把刷子。他做饭手艺好,做事有辦法,不动声色就解决了一个难题。按规定,我们要按天给亲戚家支付伙食费。关系处成一锅抓饭里的大米和黄萝卜,早就不分你我,付钱肯定是麻烦事。老张和阿不都秀库打赌,下次来看学习成绩。进步了奖励,退步了罚款。说现在给你二百元押金,输了要倒给四百元。一只大手,一只小手,小拇指拉勾,手腕翻转,大拇指的指肚相抵在一起。动作默契,一看就是经常玩的游戏。小儿子把钱收下,阿比罕两口子不好推托。老张为我们解决相同的问题做了示范。
饭菜刚上桌,麦麦提敏一身寒气裹进来。他说车开到帕米尔高原的山脚下,刮起十一级大风,不能走,心里想着亲人,就搭车回来了。一杯热糖茶下肚,他话就多起来。麦麦提敏开大车走的路多,每条路上捡几句,开口就说不完,尽是一些俏皮话。他说自己嘛,除了毛病,什么病也没有。挟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说这两个东西嘛天生般配,是两个结婚的好东西。说来说去,自己发愁的事昨晚没有说出口,今天在阿比罕家里说出来了。他说给公司开车,运费按公里数结,跑一趟山上赚好几千,自己只拿二百五十元。现在公司想改制,旧车作价十三万元,让个人出五万,欠八万用运费抵补。不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不能享受扶贫贷款,个人贷款没有抵押物。他拉住我的手,声音很低地说:“亲人,我想贷款,咋办呢?”我心里一紧,才知道这个爱面子的兄弟,过得并不轻松。
……
星期五的早晨,老李在麦麦提敏家,用老张带来的普洱茶,烧阿勒泰风味的正宗奶茶。阿依夏姆古丽带着儿媳女儿小孙子,穿起昨天在巴扎买的新衣服,专门来给我们看。大家坐在一起来喝奶茶,一起用手机照相。
几天相处,大家的感情明显升温。女眷们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是完全当一家人了。阿依夏姆古丽用小汤匙,给不到一岁的孙子艾力凯木喂奶茶。小宝贝睁着小水潭似的大眼睛,喝得好高兴。喂得慢了他就着急。
我打电话联系贷款的事。临近年底,和几家金融机构简单沟通,办事得等到元旦后。
七天一眨眼就过了,我们也要走了。前一天下午,美合日妮莎发微信,说晚上要给我礼物。我回复她千万别买东西,你的成长就是最好的礼物。
晚上睡觉前,全家人一起拿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民族团结一家亲,手拉手,心连心”。我们愣住了,不知如何表达当时的心情。锦旗上写着我的名字,其实是麦麦提敏一家,甚至是全村人,对农业银行的一片心意。
最后一天凌晨,村里的鸡还没有叫,亲戚家的烟囱里都冒起炊烟。家家都在为亲人送行。我感觉天亮得比往日慢,有意掩饰我们眼睛里流出的水。阿依夏姆古丽给我打包了五个大馕。既是礼物,也是路上的干粮。
回到乌鲁木齐,我一直与工作队联系麦麦提敏贷款买车的事。后来,高原上的铁矿影响环保关闭了。我托喀什的朋友,想帮他联系到别处开车。找了几家公司,都担心他年龄偏大。
夏天再次来村里,工作队和我一起与他们两口子商量。我们劝麦麦提敏,年龄大了,不宜再开大货车,风里雨里不安全。村里的巴扎一天比一天热闹,还守着一条大公路。外面的人跟着路来,什么生意都好做。阿依夏姆古丽会养花,这里的人们都爱花。工作队支持他们在后院建养花大棚。她是花主人,花听她的话,就当花棚的老板。麦麦提敏嘴巴会说话,在花棚干活,还在巴扎当卖花老板。风险小,辛苦少,种花卖花发花财,过漂漂亮亮的好生活。
初夏时节,麦子初黄,杏子未熟。农事不忙天气好,正是巴扎红火的时候。
我们临走的前一夜,巴扎迎来一场婚礼。贫困户吾布力喀斯木的儿子艾力江,牵着新娘努尔斯曼古丽的手,就在巴扎的夜市上,开始味道十足的新生活。
婚礼不能没有麦西来甫,所有的人都跳起来。工作队外号“伯爵”的队员,和他的包户七十八岁的艾尼排罕一起跳舞。老太太住在村委会旁边,每天路过都会见到,給她一个糖果,她会笑着与你拥抱。伯爵以绅士的礼节请了她,她吃了我送的一个葫芦包子,就跳开了。伯爵原地不动,只伸出手臂,微笑着看着她,做着跳舞动作,像久别的儿子看母亲,或者凝视久别的情人。老太太跳得有些疯,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们跳,周围的人们停下来,齐声鼓掌。伯爵始终微笑,直到她有些趔趄。他们停下来,他给她一个拥抱。
艾尼排罕说,她小时候的巴扎,就是土路上有很多人,不像现在的巴扎这样好,每夜都能来跳舞。
巴扎的灯光,在乡村的夜晚异常明亮。伴着音乐与人声的嘈杂,远远望去,显出一种吸走黑暗的神奇,人由不得就要走进去。巴扎能变出很多东西,除了财富,更多的是快乐。巴扎上有没有爱情不知道,但能产生真情。人们喝酒,长谈,沟通心里所有的事情。
巴扎的那片灯光,照亮村子所有的生长,让夜里的梦,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