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人与得君:李鸿章与晚清官场生态
2018-12-27刘绪义
刘绪义
李鸿章一直被后人视为晚清的“国家重臣”,确实,看起来似乎内政外交都离不开他一力担当——对内领淮军,督直隶,办洋务,建北洋;对外战日本、战法国、战英国,几乎是哪里要签和约(《马关》《辛丑》),哪里就有他。
然而,李鸿章真的很“重”吗?究竟又有多“重”?
论职务,他位居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一等肃毅伯,被朝野视为“北洋领袖”,被慈禧目为“再造玄黄之人”。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象。论结果,他一生被保守派骂作汉奸,被清流党骂作汉奸,被义和团骂作汉奸,被清国子民骂为汉奸。
要分析李鸿章究竟有多“重”,不妨从传统的儒家政治道统来分析,也就是“得人”与“得君”这两个层面。
【得人:李鸿章的无奈】
“为政在得人”,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经典,《帝范·求贤》云:“君人御下,统极理时,独运方寸之心,以括九区之内,不资众力何以成功?必须明职审贤,择材分禄。得其人则风行化洽,失其用则亏教伤人。”这与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所说:成大事者,以多得替手为第一要义”的意思一致。
“丈夫只手把吴钩”,一生以敢任事著称的李鸿章也早早地留意人才,他能够在接过曾国藩之命后短短的时间内组建起属于自己的淮军,即是因为延揽到张树声、刘铭传、吴长庆、潘鼎新等人。
然而,李鸿章最致命的缺点就在于用人唯亲,只要出身淮军,稍有才干,足够忠诚,无论贤愚,都能得到李鸿章的青睐重用,即使出了事,也会得到其庇护。他不惜为僚属、旧部、同乡徇私枉法。淮军旧部杨宗濂被参革职后,李鸿章惜其才可用,指使他向醇亲王“报效二万金”,得以官复原职,“交北洋委用”。雖然在北洋武备学堂创办过程中,杨宗濂总其事,作出了重要贡献,然而由于择人不分贤否,李鸿章反过来受其所累。如《清史稿》就称他:好以利禄驱众,志节之士多不乐为用,缓急莫恃,卒致败误。”其女婿张佩纶也直白地说:合肥素仁厚,止以喜用小人之有才者,晚年为贪诈所使,七颠八倒,一误再误。”
毫无疑问,李鸿章能够在晚清官场上崛起,离不开其所得之人的帮助。然而,好用小人,志节之士不乐为用,这能说李鸿章得人吗?熟读经史的李鸿章不会忘记唐太宗对侍臣所说:“为政之要,唯在得人。今所任用,必以德行、学识为本。”“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贤才。”(《贞观政要·择官》)
好用小人,虽然与唐太宗重在得贤才的主张悬隔,倒也并非全错。倘若能做到太宗所言:“无曲直长短,各有所施。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不以一恶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机,尽其所有。”也不失其得人之法。换句话说,至少要像高泰进谏苻坚所说:“治本在得人,得人在审举,审举在核真,未有官得其人而国家不治者。”要对所用之人予以审举核真,否则志节之士自然远离。
刘邦得到萧何、张良、韩信三个人,成就了大汉帝国。李鸿章不是刘邦,于得人方面甚至无法望其项背。对1890年代的中日战争,李鸿章的女婿兼幕僚张佩纶认为“陆军无帅,海军诸将无才”。虽然甲午之败不能全然怪罪于李鸿章,但导致陆军无帅、海军无才的局面,他难辞其咎。
是否晚清没有人才?这一点,他的老师曾国藩早有论证: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生异人”,“人才以陶冶而成,不可眼孔甚高,动谓无人可用。”对于晚清的人才,袁世凯有“天下翰林三个半”之说,这三个分别是张佩纶、徐世昌、杨士骧,半个则是张謇。
张佩纶是晚清名气最大、招忌最深的清流党人,生平受清流党骂得最狠、也最厌清流的李鸿章独独不忌张佩纶。张于光绪年初入李鸿章幕,李鸿章非常喜爱张佩纶之才,先是让其参议天津海防,中法战争中署船政大臣,不料遭致全军覆没,被褫职遣戍察哈尔察罕陀罗海。获释后,再入李鸿章幕,娶李鸿章小女儿菊藕为妻。甲午战争中,遭御史弹劾其干预公事,被勒令回籍。1901年,李鸿章保荐其随办和约,张佩纶再度北上入李幕。
三度入幕且成为女婿的张佩纶其实与李鸿章存在很大的分歧。除了他的清流身份树敌太多外,张佩纶还是一个坚定的主战派,在中俄交涉中也与李鸿章意见不一致。虽然李鸿章视其为奇才,多次延揽在身边,但对自己办事并无裨益。
另一个例子是袁世凯,袁世凯受恩于李鸿章,又出身淮军,甚至吴大瀓也在李鸿章面前力赞袁世凯:公向谓张幼樵(张佩纶)为天下奇才,我见天下才非幼樵,乃袁某也。”但李鸿章却未能得袁世凯之力,甲午战后,袁世凯改换门庭,谨事荣禄。
凭心而论,李鸿章的识才、惜才、得才之心,并不逊于曾国藩,即使是出身淮军,后来站到李鸿章的对立面——翁同龢阵营的张謇也心存感佩。1911年,张謇在致东三省交涉使韩国钧信中说:方壬午、癸未之间,下走参预吴武壮公援护朝鲜,即上书直督,请达政府,于朝鲜则援汉玄菟、乐浪郡倒,废为郡县;或援周例,置监国;或置重兵,守其海口,而改革其内政;或令其自改,而为练新军,联合我东三省为一气。于日本则三道出师,规复琉球,时张靖达公回粤,李复督直,嗤为多事,搁置不议。”足见壬午、癸未年以来,历历诸事,一路演变,大不尽人意,甲午之役更令国家元气大伤,于张謇而言,可谓无一时不能忘记。但另一面,李的雅量,李罗致人才的胸怀和眼光,也让张謇深为所动,他在《论出处及韩乱事致袁子久观察函》中坦言:“金州往事,令人有感慨遗世之心。七月南还,矢意韬戢。方道出沪上时,见故人束畏黄为南皮见辟之书,即自奏记,敬谢不敏。迨九月,漱兰年丈又复劝驾,重以前说申辞。诚不知中间执事于謇遣使命舟,并渤海而踪迹之,如是其勤勤可感也。”
对于栽培人才,李鸿章可谓用心。同治九年(1870年)以秀才身份入李鸿章幕,协办洋务的盛宣怀,是一个奇才,李鸿章盛赞其“志在匡时,坚韧任事,才识敏瞻,堪资大用。一手官印,一手算盘,亦官亦商,左右逢源”。他也没有辜负李鸿章,一生创造了11项“中国第一”:轮船招商局、电报总局、京汉铁路、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北洋大学堂(天津大学)、中国通商银行等,被誉为中国实业之父。
这些影响巨大,惠及后世的成就,莫不与李鸿章的支持扶植密切相关。但后人习惯于将这些成就都记在盛宣怀一人身上,相反,在招商局经营期间,刘坤一等人弹劾盛宣怀“工于钻营,巧于趋避”的恶名,责任倒落在了李鸿章头上,总理衙门责其对盛宣怀严加考察。或许是基于这方面的原因,加上盛宣怀大胆率性和富于冒险的办事风格,使得李鸿章对其颇不放心,以至于直到1884年,李鸿章才让他署理天津海关道。李鸿章信任盛宣怀,他不放心者乃在于他了解盛宣怀没有经验、急于求成的弱点。
从中恰恰可以发现,尽管李鸿章得人不计贤否,但在用人上并无私心,假如有私心,他完全可以更早地提拔盛宣怀等人。他不结党,只要对自己所办的事业有益,而不在官场上相互攀援成势,这正是他可贵之处。也正因为如此,在权力斗争中,他所得之人没有一个能成为他的奥援,他宁可作“孤臣”,也不作把控天下的权臣。
据傅德华考,在一份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下旬(1901年11月上旬)《李鸿章致盛宣怀遗书》中,李鸿章赋诗赠盛宣怀等上海朋僚:
四十年来百战身,几回此地息风尘。经营庶富羞言我,纽握机权耻授人。
尽一分心酬圣主,收方寸效作贤臣。请君努力艰难日,莫误龙华会里因。
诗中李鸿章总结自己“四十年来百战身”的经验,希望他信得过的朋僚能引以为鉴。他认为,身为朝廷命官,要做到“负土能胜任”,就应学会“攘丹睐内典,媚奥问宣尼”的本领,并懂得“尽一分心酬圣主,收方寸效作贤臣”,以及“怀清防利欲,美玉保无疵”的道理。
得人不易,不任事不知其中之艰苦。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就曾对其九弟吐露心结:“近世保人亦有多少为难之处,有保之而旁人不以為然反累斯人者,有保之而本人不以为德反成仇隙者。余阅世已深,即荐贤亦多顾忌,非昔厚而今薄也。”左宗棠同样发出“天下事不难办,总是得人为难耳”(《左宗棠全集》家书诗文卷,岳麓书社1996年版)之叹。久历宦海的李鸿章自然不会不明白,但他不像曾国藩那样“以方寸为严师”,相反,他不要求所得之人做道德楷模,也不指望他们承继自己的衣钵。因此,即使反受其累,李鸿章也不在乎,“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
可以说,未能得人,是李鸿章一生最大的败笔,也是他一生的清白。“秋风宝剑孤臣泪”,晚年以“孤臣”自许的李鸿章,不能不令人付之以同情之一瞥。
【得君:李鸿章的悲哀】
深受儒家文化熏染的大臣,大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要实现这一抱负,除了“得人”之外,还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得君”。
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记叙了李鸿章欧洲之游,在德国会见前宰相俾斯麦,“欲中国之复兴,请问何道之善”。李鸿章问:“为大臣者,欲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满廷意见,与已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其道何由?”俾斯麦回答说:“首在得君。得君既专,何事不可为?”
李鸿章又问:“譬有人于此,其君无论何人之言皆听之,居枢要侍近习者,常假威福,挟持大局。若处此者当如之何?”俾斯麦沉吟良久说:“苟为大臣,以至诚忧国,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与妇人孺子共事,则无如何矣。”
李鸿章被称作“东方俾斯麦”,与俾斯麦和美国第18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合称为“19世纪世界三大伟人”,然而,两个俾斯麦的这番对话,听来令人唏嘘:德国俾斯麦是因为不得德皇信任,而遭威廉二世解职;东方俾斯麦也刚刚被慈禧“晾”了许久后才起复。二人的官场经验竟然如出一辙——“得君”,奈何李鸿章却多了一层尴尬:他要“与妇人、孺子共事”。
“得君行道”的观念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传统,自东周以降,伴随着礼崩乐坏,君师分离,士阶层的出现而出现。不过,在孔孟那里,还有不能得君,则以明道自任的自由。到战国末期,法家将尊君推到空前高度,因得君之切可牺牲行道之实。宋代统治者“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激发起儒家士大夫“回向三代”的理想,普遍表现出一种“得君行道”的行为模式。北宋熙宁间,王安石正是得神宗赏识而当国。
李鸿章所处的时局与南宋、明朝万历年间颇有几分近似之处。
宋自南迁之初,朝堂上关于对金之和战,意见始终没有统一过。大儒朱熹的“得君”之路很不顺利,就与他坚定反和的主张有关。因此他始终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
相反,与朱熹同时的职业官僚周必大则通过“得君”,成为孝宗时代重要的当权人物,深得孝宗的信任和器重,是当时内政外交的参预与重要决策者之一。他通过助政孝宗,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与朱熹坚决主战不同,周必大则提出以守取稳,以“内修”待时机,实现民富国强。他深知在宋金双方国力势均、平衡无法打破,武力无法解决问题的情况下,只能依靠外交途径来解决。这种相对平和的策略,赢得了孝宗的认同,孝宗经常单独问政于他,起到安定君心的作用。
李鸿章同样深处“战难,和亦不易”的尴尬困局中,在中法战争、中日战争中都是主和派,然而以其身份和地位,却不能改变帝后“昧于外情,轻于尝试”的决定,最终败北受辱。“蒙汉奸之恶名,几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势”,显然,李鸿章未能“得君”。
以至于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对李鸿章予以痛责:盖义宁父子,对合肥之责难,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以合肥之地位,于国力军力知之綦审,明烛其不堪一战,而上迫于毒后仇外之淫威,下于书生贪功之高调,忍以国家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争,义宁之责,虽今起合肥于九泉,亦无以自解也。”(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
作为洋务领袖,李鸿章也意识到改革之必要,然而他也没有张居正幸运。
万历年间,若非有识见、有魄力的李太后,在“主少国疑”的危急关头重用张居正,成为她改革的坚强后盾,哪有张氏得君行道的机会?“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在“夺情”之争中,李太后和明神宗坚决地站在张居正一边,对弹劾张居正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邹元标等人表示强烈反对:先生精忠为国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圣母与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机排挤的,自有祖宗法度处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王安石的“得君”和张居正的“得君”,都表现为自上而下的全面的社会改革,都是针砭时弊的改革,这一点李鸿章远远不及。据孙宝瑄日记,戊戌政变之后,慈禧太后召见李鸿章,以弹章示之曰:“有人谗尔为康党。”李鸿章决然答道:“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
这恐怕是李鸿章对变法最意味深长的一种表白,然而,身为老臣的李鸿章不仅没有擎起变法的大旗,反而落到后生(康、梁)的追随者之列,悲乎?虽然李鸿章是晚清最早提出改革的重臣,其性质和意义与康、梁倡导的变法并无异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后人称他为开启近代化的改革者,但是其风头、地位反不如康、梁。
事实表明,慈禧并非坚决反对变法,她对新法还是有所认同的,但前提是不能侵夺她的权力。这一点,李鸿章未尝不知。然而,他为何不能得君以行道呢?最关键的原因恐怕在于李鸿章没有像王安石、张居正那样,有一套施政理论或者改革逻辑。
梁启超评李鸿章“不学无术”一语,大概指的就是李鸿章所缺的“学有本原”。李鸿章不是儒学,不是理学家,更不是思想家,也谈不上战略家。他临终前上表称:惟冀稍延余息,重睹中兴。赍志以终,殁身难暝。”他确乎有中兴之志,也不乏中兴之略,懂得“古今国势,必先富而后能强,尤必富在民生,而国本乃可益固”,“尤以人才为亟要”。然而,他缺乏一套变法思想,无法触动僵化的体制。
李鸿章从来没有真正的“得君”,他不仅没有进入中枢,而且也从来只是一个办事得力的人。所谓再造玄黄,大概就是指这个。身为督抚,看起来位高权重,但因为大清从来没有过权力下移督抚的先例,到了戊戌之后,汉臣督抚更是被旗人视为“汉奸”。在内事上他没有左右甚至影响决策的权力,外事上也不過是朝廷对洋人的“挡箭牌”。
在晚清,与李鸿章齐名的人物,一是左宗棠,二是张之洞。左、李之间,龙争虎斗,剑拔弩张,帝后均没有支持李鸿章;李、张之间,处世不同,势成对立,梁启超云:“之洞于交涉事件,著著与鸿章为难,要其所画之策,无一非能言不能行。鸿章尝语人云:不图香涛作官数十年,仍是书生之见。”晚清有言,“李合肥开目而卧,张南皮闭目而奔”,在新旧之间进退两难的张之洞虽谈不上与李鸿章处处为难,但二人之争确是事实。
在晚清,与李鸿章同为“大佬”级别的人物,一是李鸿藻,二是翁同龢。二李之间,名字相近,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有些读者可能误以为二人是同族兄弟,实则一乃安徽人士(李鸿章),一乃河北人士(李鸿藻)。二人既无血缘关系,又是政敌。一为清流领袖,一为洋务领袖;一为主战首脑,一为主和大臣;一个持躬俭约,持体守正,一个爱财出名,矜持傲慢。然而,李鸿藻却能“得君”,位居军机要职、总理衙门大臣,三朝阁老。李鸿章虽有“宰相”之名,却并无宰相之实,始终是一介外臣。李、翁之间,更是一对死对头。他们唯一能并列一起的,就是一副对联:“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下联指的就是翁同龢,他做过户部尚书,故称司农,江苏常熟人,状元出身,两代帝师,先后担任同治和光绪帝师,又位居户部尚书、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是名副其实的宰相。
翁同龢恨李鸿章,是公开的秘密,据说是因为当年身为曾国藩幕僚的李鸿章代替乃师捉刀,一举参掉了翁氏的哥哥、时任安徽巡抚的翁同书。翁同书虽然由斩立决法外开恩,流放千里,但其父亲却因此气死了。(当然,曾国藩参掉翁同书的奏折是李鸿章捉刀的这个传说值得存疑,没有证据表明是李鸿章所写)但是,掌权之后的翁同龢对李鸿章处处掣肘、倾陷排挤,却是事实——在北洋海军的军费上卡其“脖子”不说,明知北洋海军不敌日本,却率领文廷式、张謇等故意极力主战,好看着李鸿章失败,然后置其于死地,将个人恩怨置于民族利益之上,直接导致北洋全军覆没,甲午大辱。这才有了李鸿章“以一人敌一国”,甚至有“以一人敌二国”之说。
在翁、李争斗中,帝后也没有支持李鸿章,悲乎?这一点,梁启超也有评价:“李鸿章所凭籍过于诸葛,而得君不及之。”
对于自己之不能得君,李鸿章心里非常明白,直言不讳:“今人多讳言‘热中二字,予独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热中。仕则慕君,士人以身许国,上致下泽,事业经济,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于君,安能不热中耶?”(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岳麓书社1985年版)
可见直到晚年,李鸿章仍然执念于能否得君。有人将李鸿章归为后党,实则他哪个党都不是。
【得人得君等闲看】
得君之难,荀子早有体会。时隔二千余年,情况并未稍有改变,晚清得君之难,大概只有李鸿章才能感受得到。
作为得君行道的积极践行者,荀子先后游说过齐、赵、楚的统治者,甚至打破了“儒者不入秦”的惯例,游说过秦昭王,均告失败。
顾名思义,得君行道,必须首先说服君主,获得重用。荀子指出:“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近世则病佣。”(《荀子·非相》)荀子认为游说得君的困难在于:游说者的道德学问境界很高,而被游说者的道德学问境界却很低下;游说者所讲的治国之道很高明,而被游说者的头脑却很混乱。正是俾斯麦所言的“妇人孺子”。由于两者之间的差距太大,导致游说者不能开门见山地陈述自己的见解,列举古代的事例可能被认为很荒谬,引用近代的事例可能被认为很庸俗。
掌握了游说技巧的荀子也以失败告终,可见,得君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大难题。
荀子又指出君主有几大弊患:任用贤人去做事,却用不肖之徒去牵制他们;让智者去谋划政事,却与愚蠢的人一起去评论他们;让高洁之士去干事,却和品行败坏之人一起去怀疑他们。这种驭人之道正是导致畸形的官场生态的祸首。
古代的官场,常常是做的不如说的。清初人们痛恨的晚明那种清流之风,到了晚清又死灰复燃。
在得人与得君之间,李鸿章可谓畸轻畸重,两者皆失。得人不易,得君更难。自始以任事担当的李鸿章,面对这种官场生态,也只能是如俾斯麦所说的“无如何矣”:“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已,今日尚有李鸿章乎?”
身处这样一种官场,你能说李鸿章有多“重”?他的成绩来得实在太不容易了,遭到了太多不公平的弹劾和责难。正因为不能得君,晚年的李鸿章才自封为“裱糊匠”,才有“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之叹。他留下的一句诗:“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启迪着后人深思。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