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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的边缘婚恋

2018-12-27李楚

同舟共进 2018年12期
关键词:女老师男方婚恋

李楚

家庭是社会的基石,婚恋则是铸就这块基石的关键一环。俗话说,郡县治,天下安。在城市化的影响中,中国2800多个县、41000多个乡镇的众生相下,有一些少有人留意的边缘群体,他们的婚恋也在时代的变迁中一步步改变。某种意义上说,要想理解当下中国人的家庭和婚恋,这些在县镇里生活的边缘群体,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富有启示意义的答案。

“闪婚”的烦恼

小城“闪婚”的对象大多是那些长年外打工的年轻人,时间则集中在春节前后,大家回乡过年之际。这种“闪婚”之前,需要家族发动人际关系网络,经历一番寻找、筛选,将彼此的相貌、收入、性情、健康等情况进行配对,然后才会安排见面。如果彼此有意,则接下来的事情一切水到渠成;如果彼此无意,则迅速进行下一轮相亲,周而复始,直到找到钟意的对象。

“闪婚”可以有多“闪”?从第一次相亲见面,到订婚,到结婚,长则半年三个月,短则一至两个月,甚至几个星期。有些偏远的乡镇,因为大家都要赶着出门打工,时间紧迫,甚至能在一天之内完成从相亲到订婚的所有程序。男方经济实力越强,“闪婚”成功的可能性越大,婚姻基础也相对牢固。小城婚恋关系中,流传的一句俗语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我的高中同学阿明就是个“闪婚者”。中学毕业后,他和哥哥去江苏无锡开店做了两年铝合金门窗装修生意。每天忙着做窗子,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女孩子,只好在父母的安排下,每年春节回老家进行车轮战似的相亲。相了3年,经过了10多轮的相亲后,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对象。随即在3天之内,完成了从相亲到订婚的所有程序。春节过完两人就一起出去打工了,第二年春节我参加了他们的婚宴,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

阿明前两年相亲失败的原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不帅,也没钱。第三年,他孤注一掷借钱在县城全款买了一套三居室,并向女方承诺一年至少给两万块养老钱,这才扭转局势,一举成功。表面上看,婚姻是你情我愿的爱情结合,但实际上在步入婚房之前的每一步,订婚、彩礼、嫁妆,甚至于相亲地点的选择,都饱含着世故人情,离不开理性的经济计算。

“闪婚”的烦恼和隐忧并不少,在有限的筛选时间里,隐瞒真实家境,虚报家庭收入,隐瞒疾病等问题时有耳闻,因此而成婚数月即离婚的也屡有传说。镇上的小王,在家族亲戚的操持下,与一个邻县的女孩子在相亲半个月后即领了结婚证。但结婚半年后,女方就起诉至法院,强烈要求离婚。两家人为了财产分割,闹得一地鸡毛,最后以男方黯然离开小城告终。离婚的表面原因是感情不和,真实的原因则无从得知。

在县城的婚恋市场上,房子、车子、工作、家族势力是相亲的“硬通货”。从订婚到成婚的花费,耗尽男方家庭一辈子的心血,是很常见的事情。近些年来,在本城,男多女少的性别比失衡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女方索取的彩礼费用日益高涨,少则十多万,多则二三十万。此外,还要求男方必须提供一套独立的房产作为婚房,俗称“三金”的金手镯、金项链、金戒指,钻戒、婚纱照、高档烟酒,等等,女方则大多会陪嫁一台10万元左右的轿车。

这些置办的物品,大部分是一种“夸示性消费”,主要目的是为了标识自己,满足面子,由此带来的累累负债,常常需要小两口偿还很多年。这一点,与大城市里的结婚风气有相当大的不同。在大城市,因为房价、教育、独生子女等影响,为了安家立足,双方家长往往会为了下一代的婚姻倾尽所有,而非男方单方面的大额付出。

独立的“剩女”

读高中时,县上的中学新来了一个女老师。女老师不稀奇,但加上“Top10硕士”“留学”“单身”的标签后,就罕见了。事实上,截至目前,她仍是小城中学学历最高的女老师。流言说她选择在小城中学里教书,是因为喜欢山区的环境,外加受过情伤。刚开始,还有不少同事热心地为她牵线搭桥,但她每次几乎都会说一番“自己打算独身一辈子”的话。大家都以为是玩笑话,但后来才发现她是认真的,登门的就慢慢少了。

算起来,她现在应该快40岁了,依然是独身。在一个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天理的小城里,公开选择独身主义,需要克服巨大的内心焦虑与恐惧。在公众的认知里,大城市才流行“剩女”,小城市多的却是“剩男”。调查机构的报告也似乎在验证这种印象:30岁以上的各个年龄组未婚人口中,城镇女性比例远高于农村女性。有学者甚至认为,这种农村“剩男”,城市“剩女”的婚恋现象,甚至已经演变为一种特殊的、稳定的“新城乡二元结构”。

在小城市,剩女虽然少,但并非没有,这位女老师就是其中之一。要是在几十年前,一个女性在小城里公开选择做独身主义的“剩女”,是不可想象的。90多年前,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一个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必要敌视男人,他無法伤害我。我没有必要取悦男人,他不能给我任何东西”。一份体面的职业与稳定的经济收入是独立的底气,在熟人社会的小县城里则还需要额外加上一点与习俗对抗的勇气。

能在小城扎根的“剩女”毕竟是少数,被动的是那些融入不了大城市,也回不了故乡的女孩子。在两性关系不断趋于平等的当下,她们早已不耐烦于相夫教子的传统。城市“剩女”的特点是学历高,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对另一半期待值较高,但因为各种原因一直单身。在我的同学里,就有好几位这样的“剩女”,出生于小城,谋生于一线城市,聊以慰藉的是,虽然感情之路有些无奈,但经济独立之下,“离开了男人也能活”。无论对于谋生的他乡,还是生长的故乡,她们成了事实上的“双重边缘人”。

没生孩子的“大哥”

生育是婚姻的核心功能之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延续香火的观念压力下,罕有小城之人能够完全无视。我见到的唯一例外是我的远房表哥。我上中学的时候,小城正在经历千禧年前夜的躁动,旧城改造,旅游开发,一个个新概念层出不穷,需要大量能在街头摸爬滚打、敢打敢拼的“大哥”。我的这位远房表哥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他衣着光鲜,人见人让,然而谁都知道,实际上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可是,这并没有吓跑他身边的那位始终陪伴着的漂亮女友。后来,在县城江湖的几番洗牌中,大哥”历经人生大起大落,现在正在捣鼓茶叶生意,当年的漂亮女友也早已升级为贤惠的大嫂。

两人已经年近不惑,但一直没有生育,原因在于大嫂。我曾有一次与这位表哥喝酒闲聊,谈及此事。他直言,当年得知大嫂无法生育时,有过离婚的念头,但后来想通了,觉得还是爱妻子多一点,没有孩子也挺好,可以更自由,亲戚朋友问过几次也就会意不提了。社会学家费孝通在研究中国生育制度时曾认为:两性之间,因为要共同抚育儿女,所以才有了能持久的感情关联。表哥跳出了这个传统。聊天里,他甚至学会了用一个时髦的词来形容他的婚姻:丁克。

随着生活压力、环境的变化,生育似乎正在成为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虽然目前还没有权威统计数据说明现在不孕不育的比例到底有多高,但可以观察到的事实是:因为无法生育而破裂的婚姻,俯拾皆是。有意思的是,在小城——很可能是整个中国——如果男方不育,婚姻大多还能维持下去,如果女方不孕,多半都会婚姻破裂。

小城是费孝通笔下的“熟人社会”。街头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和你的七大姑八大姨搭上关系,对于追求个性、自由的婚恋群体来说,这构成了巨大的压力。闪婚的小王、独身的女老师、丁克的“大哥”,在一个封闭的舆论圈子里,他们也许不够主流,受限于经济、年龄、知识等条件,他们也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融入小城“正常”的生活。但他们的问题无疑是真实存在,无法回避的。社会的进步,毫无疑问将取决于对每一个个体面临的问题、困境的解决,当他们的困扰不再是私人的困扰,而成为公共的问题,那对每一个个体来说,都将收获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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