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再现:阿根廷怎么了
2018-12-27林庸奕
林庸奕
在距离首都200公里的阿尔贝蒂市,一位退休女士刚刚收到每两个月一次的天然气账单——将近1万比索(约合人民币1879元,10月底汇率——编者注)——从来没有这么贵,而且国家还说要继续调涨。她每个月领到的退休金不到1.5万比索,因此不得不靠女儿帮她付账单。首都周边,一位在阿根廷国会打扫卫生的女工月薪不到1.5万比索,但每个月通勤的车费就要近2500比索,电费要3000比索。中小制造企业负责人日前分析情势:产能利用率大约是50%,电费上涨了近600%,销售急剧下降,一方面因为内需市场萎缩,另一方面因为进口产品的竞争,再这么下去,资金链有断裂的趋势……人们都在问,阿根廷怎么了?
【徘徊不定的经济政策】
近来,阿根廷一直见诸全球各大媒体,可惜并不是利好消息,而是因为严峻的经济危机。阿根廷再次陷入十年一次经济崩溃的命运轮回。
如果读者以亚洲或欧美的价值观来度量阿根廷,可能很难读懂它。自从1981年我来到阿根廷后,這已是第四次经济危机了。最近几十年阿根廷政府多次用货币贬值作为经济政策工具来平衡美元的不足,给社会发展留下了严重后果。我认为,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是:阿根廷在新一轮经济改革实验中,尚未找到适合国情文化以及国家经济结构的,能发挥比较优势、可持续、包容性强的经济发展模式。
阿根廷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国土面积接近中国的1/3,但人口还不到4300万。生融合加上较高的平均教育水平,构成了阿根廷的文化基础,使得阿根廷人更注重“以人为本”的概念,对社会发展模式的要求比较高,也习惯了高水平的福利制度。
目前的问题有很大一部分是历史遗留下来的。1930年,阿根廷开始了艰辛的工业化进程,当时它深信自由市场模式,但这一信条很快就被动摇。经济大萧条下,工业大国毫不犹豫地启动了保护主义,把消化不了的工业产品大量销往阿根廷,打击了刚起步的民族工业。同时,农产品价格下降对经济发展也造成了冲击。因而,当时国内开始出现呼吁自力更生的声音。阿根廷慢慢降低对农产品出口驱动发展模式的依赖,开启了国家主导的以轻工业为主、以替代进口为核心目标的工业化进程。
1946年,贝隆当选总统,大力发展轻工业。政府开始注重再分配,制定政策给予劳工更多的权益,如免费教育、免费医疗、社保以及退休金制度等都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政府还引导劳工阶层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和国家治理,并积极介入劳资双方的关系。但在轻工业蓬勃发展之时,能源与重工业没有跟上,政府要用大量外汇去换取。
1955年后,政变时有发生,国家工业化进程受到影响。1976年二度政变后执政的军政府认为,生产要素价格被严重扭曲,政府失去效率,劳工成本过高,社会福利超过了国家的承担能力。因此开始快速对外放开工业产品进口,希望通过引入投资来与世界接轨,进入全球产业分工。政府开放金融投资的同时也大力裁减公共开支,期望利用外债来稳定转型过渡期以及通货膨胀。
1983年,民选政府回归,1989年起实行小政府政策,美元与比索汇率强制挂钩,国企私有化,引进外资。这一度让阿根廷以6%的GDP增速发展了几年,但后来又慢慢停顿下来。国家碰到的还是老问题,财政赤字居高不下,容易受外部波动的影响,经不起国际风浪的考验,如1997年经济危机时,对外资撤离手足无措。
2008年后,阿根廷政府财政失去平衡,在找不到新增长点且不愿到国际金融市场上举债的情况下,只能采取闭关锁国的经济政策,如外汇管制、限制进口等。2015年底,现任总统马克里当选,新一轮政策调整到来:引进外资,进入国际金融市场融资,大力开展清洁能源与基础建设投资,全面开放进口,调降农产品以及矿产品出口税,推动养老金改革,取消政府对公共服务的各种补贴,允许公共服务费用大幅调涨,对美元大幅度贬值……虽然有人提醒,这些政策可能导致历史重演,但大部分选民还是乐观的,直到本轮经济危机爆发。
回顾历史可以发现,自1930年开始,阿根廷的经济政策就一直在开放自由还是保守封闭中徘徊不定,始终没有准确找到自身在全球经济中的定位。在发展过程中,除了经济本身要求调整外,更多的变动出于政治起伏。阿根廷政治一直在激进党和正义党两大党的执政中循环,其间还伴随着军人的政变,致使很多良善的政策被迫停止或修正。这导致阿根廷的经济发展模式欠缺可持续性,政府的执行也存在偏差,制度的结构性问题每每让选定的经济发展模式难以坚持。
【循环往复的货币危机】
在上述经济大背景下,阿根廷自1950年代起就时有发生的外汇及货币危机似乎就不难理解了。从1950年至今,阿根廷共发生过六次比较严重的货币危机,货币贬值是历任政府最常用的应对危机的经济政策工具之一。
1955年到1975年的货币贬值主要跟实体经济的外贸不平衡有关。这20年间,国家的发展走走停停。以替代进口为核心的工业化模式,带来的是更大的外汇需求,外汇不足就难以满足所需的工业原料及设备进口;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加速了人民对外国工业品的需求。但粮食出口在短时间内又无法快速提高,导致外汇出现紧张。这时,政府通常以货币贬值的手段期望快速找到新的外贸平衡点,但贬值也会造成通货膨胀,经济发展停滞,社会财富快速向出口产业转移。
从社会角度看,在替代进口这个框架下发展起来的阿根廷民族工业,可以在短时间内有效地创造就业岗位,维持社会的稳定繁荣,这样的模式能让人民的生活水平在短时间内快速上升,尝到甜头的人更倾向于在选举中支持这种模式,因而它在政治上是可持续的。在1955年至1975年间,收入提升的劳工阶级,一批依赖优惠政策崛起的民族工业企业家,一部分原有的中产阶级以及军人,慢慢成为了后来支持正义党诉求的基本人群,他们演变为拉美国家里规模最大的一群中产阶级。也是在这期间,政府推动了非常多后来渐渐负担不起的社会福利措施,明明有前车之鉴,但选举时人民却依然非常乐意投票给宣称执行高福利的政党。
从经济角度看,阿根廷民族工业的主要支撑是政府助力,既效率不高,也不具备全球竞争优势。这种模式下的产业往往容易受国际局势波动的影响而陷入不稳定状态,政府时常只能被动应对,因此是不可持续的。
1976年到2002年间的货币贬值主要跟国际金融市场波动以及投机资金大量进出所造成的不平衡有关。1976年政变后,阿根廷政府取消了上届政府大力推广的进口替代政策,提倡效率和参与国际竞争。为了使效率不足的民族工业快速成长,政府开放进口,迫切地想要纠正扭曲的生产要素价格,与国际接轨,同时积极引入外资和外债,来解决政府的财政赤字与外部局限,期望由外资主导的投资与由政府主导的基础建设投资能带动经济发展,进而很快偿还外债。
這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计划最后为什么失败?因为引进的外债是高利率的,而且只要国际形势稍微变动就大举撤离,进一步影响外汇平衡。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外资往往流向产业链的关键环节或技术密集的高利润寡头垄断项目,把利润完全留在国外,并未对阿根廷经济作出应有的贡献。
借用林毅夫在《繁荣的求索发展中经济如何崛起》一书中的分析来概括阿根廷经济危机的原因,非常贴切:“……结构主义政策之下,初期的高增长是一种投资导向的增长结果,这种模式是不能持续的,因为政策制定者的目标产业和私营企业往往不符合比较优势,并要求保护或补贴。一旦国内资源和国外借贷的可能性用尽,经济增长放缓也就不足为奇了。随着增长表现的衰弱,经济危机是难以避免的。”
【阿根廷经济的出路】
阿根廷通过农产品出口勉强支撑国家运转,内外部一旦有局势变动就会造成政府财政的不可持续,内需驱动的经济很快陷入危机。经济发展停顿后,人们呼唤政党轮替。政党轮替后,新政府调整经济发展模式,导致民族企业倒闭,社会问题严峻,然后再引发新一轮政党轮替。侧重再分配的政府又卷土重来……这就是阿根廷十年一次的轮回。归根结底,政府必须尽快找到更有效率的,能扬长避短的包容性发展政策,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许多例子都说明,一个国家要发展就必须开放,我相信阿根廷也必须走上开放。但是根据国情看,如果政府奉行开放型经济,必须得小心谨慎地与国外接轨,采取渐进式地对外开放。大量历史经验说明,粗暴式的对外开放很快会造成社会问题。
阿根廷是拉美国家中最早形成数量庞大的中产阶级的国家。然而,这群中产阶级不是因为自由经济溢出效应而自然形成的,而是国家透过一系列再分配政策将底层的人带上来而形成的。经济危机爆发,这个中产阶级群体受害最大,他们正在被打回原形。
那这是不是说政府不需要再分配呢?当然不是。而是政府的再分配政策要有强有力的经济基础来支撑,否则就会引起财政赤字,这正是已伴随阿根廷100多年的老问题——近117年来,阿根廷政府只有10年有财政盈余。财政赤字通常是养老金及其它社会福利失衡所导致的。或许读者会问,那取消一部分社会福利不就解决问题了?哪个政党如果敢于取消社会福利,它在两年一次的中期选举中肯定失利,之后两年的执政就会更困难,四年以后的选举很可能就必须下台。可见,在开源和节流的选择之间,或许开源更适合。
政府必须处理好与市场的关系,实体经济与金融经济的关系。最近几十年的经验可以总结:目前的法律制度、税务制度、教育医疗体系、劳工制度、政府结构、要素价格结构,等等,都需要做新一轮的改革与调整,才能适应21世纪的全球竞争。阿根廷的比较优势在于农业和天然资源,必须好好发挥,还可以借助外国的技术、资金与市场在农业、畜牧业、食品产业、药品、化妆品、生物科技等方面,深入探讨如何增加产业链附加值,以作为第一桶金,然后发展其它如设计、软件等可以发挥人文素质的产业,再进入未来产业的产业链。
治理国家和治理企业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企业追求效率与盈利,至少要平衡开支,而国家追求的是提高公共产品的数量与质量,这方面的投入应该视作投资而非开支,投资的受益人就是全体国民。政府的决策应该出于国家层面的政治决定,而非简单地只考虑收益或财政赤字平衡问题。当一个政府开始裁减教育、医疗、科技研究、社会保险等项目的支出,来保障外资权益或用以偿付外债利息的时候,或是不尽力保护本国企业的时候,它就失去了政治与经济的自主权,最大的受害者将会是自己的人民,尤其是老人与小孩。
(作者系阿根廷国家众议院副议长中国事务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