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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故事

2018-12-24康胜昔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字辈老韩棋迷

康胜昔

茶 馆

老尤家茶馆是一间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简易房。屋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棋桌和凳子,桌面上用刀刻下好几副棋盘,上面摆放着棋子。除了靠墙那张两米长的小棋桌上的棋子完好外,其余棋桌上的棋子各色相杂,有的已被摔裂,不得不用胶布捆扎起来。

茶馆的摆设虽然简陋,但生意却出奇地好。每当尤老太太把水烧开,茶炉上刺耳的笛声响起时,休班在家的棋迷便陆续来到,按照自己身份,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来晚了占不到座只好站着观战。

到这儿下棋的,干啥的都有,但无论身份如何,在棋迷眼里都是平等的,因为在这里区分人的尊卑,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谁的棋下得好。久而久之,按棋艺、棋品,把人分为“混”“小”“老”三个等级。

刚来棋馆的初学者,要被人让两马或一车,这样的棋手被称为“棋混子”,无论多大岁数,人们也照叫不误。茶馆里有四个姓杨的混子级棋手,棋迷便以四人的年龄、身体特征加于区分,称呼他们是大杨混子,小杨混子,卷毛杨混子,歪嘴杨混子。

我初到棋馆时,被人称为康混子,只能坐到离门口最近的棋桌上,用最破的棋子下棋,饱受棋迷嘲讽。为了改变窘境,我只能苦心钻研棋艺,找比我棋艺高的人下棋,最高纪录一天输了十八壶水钱。经过一段时间努力,我把混子们都战胜了,终于有资格坐到棋馆中间棋桌边,和不被人让子的“小”字辈棋手下棋,不久,便能和他们下得旗鼓相当了。

那天,“老”字辈一个姓路的棋手看完我下的棋后,对其他棋手说:“小康棋进步了。”我一听激动地站起来对老路说:“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声好吗?”老路含笑又叫了一声“小康”。我生怕听错了又问:“这是外面的意思,还是茶馆里的意思?”“这是酒中三仙提出,经我嘴里说出,当然是咱们棋馆里的意思。”老路一脸真诚地说。那天,我高兴得一夜没睡。

有个姓周的棋手下了一辈子棋,到老了还被人称为混子,直到临死前,棋迷为让他闭上眼睛,才带点追认味道的称其为“小周”,尽管“小周”已经年过古稀。没想到我十四岁就被人称为“小康”了。

那些“老”字辈的,都是身经百战,在地区得过好名次,到省里参过赛的高手,紧靠墙的那张小棋桌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上面摆放着最精美的棋子、茶具。平时若这几位没到场,即使茶馆挤满了人,棋手也不往这张桌前凑合。那时候,老字辈的棋手只有五位,后来成为我师父的蒋瑞平,因为棋下得好,尽管只有十七八岁,也被人呼为“老蒋”,而呼他“老蒋”的人,有的甚至已年过花甲。

棋客落座后,有的便开始和对手讲价。用他们的话说“水无茶无味,棋无彩无趣”。所以下棋都带点儿彩,赌注大多是一毛五一壶的水钱。

同辈之间是不用讲价的,一场棋下两盘,分先,若下平了,再下一盘,直到决出胜负。“辈分”不同的棋手,高手要让低手子或先,讲好价后,老尤太太便给沏上茶水,棋迷倒上茶水凉一会儿,欣赏着茶色,再端到鼻下闻一闻,赞声好茶,然后有滋有味地品上一小口,便把摆好的棋子拿在手中,“啪”的一声脆响,棋战开始了……

混熟了,彼此之间说话便无所顾忌。众多的棋客,啥性格的都有,最引人关注的是“混”字辈的“四大流氓”——叶绍光,王立新,歪嘴杨四,黄爱林。虽然他们棋力早就具备“小”字辈水平,但因为棋品不好,不能得到棋馆评委酒中三仙认可,便无法升级。

这几个人中,王立新要数棋赖子中的佼佼者。每当他要输棋时,便以上厕所为理由,然后一去不返,第二天见着对手还恬不知耻地说:“昨天那盘棋我已大优,可惜遇上一点急事没来,要不你把棋复上咱们重下?”一旦对手真复上了,他马上说:“这不是昨天的盘面,你欺负我不会复盘,真是大棋赖子!”对手没有办法只能自认倒霉,和王立新各付一半水钱。后来对手知道他的这种恶习后,便寸步不离地跟他同去厕所,即使这样王立新也会在输棋后一摸口袋,大声惊呼道:“哎呀,我早晨准备买粮的五十元钱丢了,我可怎么活呀!”然后佯装号啕大哭状。对手无奈,不仅付了水钱,还要好言抚慰他一番。类似的行为弄了几次之后,棋迷便不再和他下棋了,他只好找其他三位棋品相似的“流氓”“惺惺相惜”去了。

这几个活宝之间,几乎每天都有好笑的事发生。像人们称呼英格兰无赖球迷为“足球流氓”一样,这四个人被“俩忽悠”封为“象棋流氓”。

大忽悠外号石白话小石,二忽悠雅称为李煽乎小李,都是小字辈棋手中的高手,二人的特点是一面较量棋艺,一面比试口才,他们自知别人烦这套,于是无论俩忽悠谁先到茶馆,便等另一忽悠过招。若没等到便不下棋。他们下棋时,一方大讲棋理,一方便还以《沙家浜》的刁德一唱腔。用他们的话说:“象棋是门语言艺术,讲究说学逗唱,我们这不叫棋风不正。用唱歌、讲演来扰乱对方的心神,这叫盘外着,是象棋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谁若抗不住骚扰而输棋,只能说明心理素质不好……”

有一次,一个棋手和我下棋输了,便哭丧着脸求一旁的石白话小石说:“你看我都输了,你能不能肃静一会儿?”小石一翻白眼,说:“本心若静,虽居闹市亦是深山僻地,你看那些自学成才的人逢门圭宝,挂角而读,带经而锄,都念成名堂了。心若有棋,不闻闹市之喧,心若无棋,何求棋馆之静?岂不闻‘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吗?”这个棋手被说得哑口无言。

快到中午时,棋迷大都回家吃飯,最后只剩下了酒中三仙三位老字辈棋手。大仙老李便开始张罗中午酒菜:“老刘、老卜,咱们凑份子喝酒。”二仙老刘或者小仙老卜就会放下手中棋子,摸出早准备好的二毛五分钱,财大气粗地“啪”地一声拍在棋桌上,豪爽地说:“喝酒就喝酒,那算个啥,老卜我们俩条件不错,掏两毛五,你挺困难的,少掏五分吧!”老李收起钱,到烧锅老董家,花去三毛五分钱买了一斤被他们称为“董酒”的小烧,再用剩下的钱买了三块臭豆腐,两块腐乳,四个馒头。置办好酒菜和主食后,顺手从路边柳树上折根柳枝回到茶馆,把柳枝剥去外皮,折成三小根,每人一根当筷子,据他们说这样吃臭豆腐别有风味。

把酒倒满,呷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然后再用手中的柳枝挑点臭豆腐放进口中,闭上眼品味一会儿后,酒仙开始心满意足地赞叹:“这臭豆腐挺香,是好豆子做的,这酒味也挺正,没掺多少水,是正宗的粮食酒!有饭吃、有酒喝、有棋下,咱们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一杯酒下肚后,他们开始一脸庄重地点评棋客们的棋艺棋品,大有“煮酒论英雄”的味道。到了下午,就把点评的结果,告诉老字辈中资历最老的老路。我的“小康”的称呼就是几位评委这样评出来的。

棋手没有哪个服输的,即使棋上输了,嘴上也不服,如有人问输棋的棋手输几盘时,若赢家不在场,这棋手就会神神秘秘地答道:“我今天玩赢水的,给他下了个套,等下回再玩赢烟的,一定连烟带水套回来!”在老尤家茶馆,“下套”就是输棋的代名词。

我刚来老尤家茶馆不久,有天歪嘴杨四给我下了个套儿,一旁观战的李煽乎小李埋汰他说:“可惜你下了这么多年棋,竟让刚来没几天的康混子赢了,除了下那些你永远收不回来的套儿。你还能干什么?”杨四脸红脖子粗地分辩道:“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小李仰天狂笑道:“康混子是瞎猫,你杨混子就是死耗子了,还不如瞎猫呢!”这时忽见杨混子伸手捅了李煽乎一下,让他注意身后,李煽乎回头一看,马上伸伸舌头,重重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原来盲人老韩已经驾到。

在老尤家茶馆,老韩是惟一下盲棋的人,唯一百战百胜的人,也是唯一下棋挂彩的人。无论四流氓,俩忽悠,还是酒中三仙,都输过他钱。即使是四大流氓,平时和别人玩棋输了耍赖,但输给老韩却是分文不少。老韩每天來茶馆待上两三个小时,泡上花茶后,就有人争先恐后向他挑战。老韩来者不拒,讲好每盘三毛的价钱后,便念念有词地和对手下起盲棋。赢到一块五毛钱后,老韩便说什么也不玩钱的了,这时就会有家庭条件差的和他挑战,提出输了帮他挑水,赢了让他掏包。老韩再赢一盘后,便由输棋的对手扶着回家了。

据石白话小石说,老韩原是粮店主任,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尽管老母身体不好,他也不多拿公家一粒粮食,老母因此像那个年月的许多老人一样饿死了。老韩急火攻心得了眼病,后来双目失明。政府多次动员他去敬老院,但都被他拒绝了。他每天拿着竹杖,站在大柳树旁以卖蟑螂药、火石为生。未盲之前爱下象棋,常看棋书,喜欢打谱,因此能下盲棋。

刚来茶馆时,我还不会打谱,看老韩不用棋具就能下棋,心里崇拜得不得了。后来我也能看懂棋书了,觉得他下的棋并不厉害,于是便向他挑战。那盘棋布局阶段我就占了大优,刚想使出更凶的着法,忽觉背后有人捅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老李,而且老尤太太和所有棋迷全对我怒目而视。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故意走了劣着……那天,我输了五盘棋,输了一块五毛钱。中午时,酒中三仙留我喝酒,那酒很冲,但味道纯正。酒后我问他们:“咱们一人给他点钱不就完事了,何必如此糟蹋象棋?”老卜说:“谁不明白这事,可老韩是吃嗟来之食的人吗?”

后来老韩去世了,老尤家茶馆也因动迁扒掉了。老尤太太也很老了,再也没精力开茶馆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茶馆里的棋迷有很多人都已经老去,在记忆中成了漫长岁月里一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现在日子好过了,我的手里也有了盈余,经常买些好酒好茶尝尝,但觉得再好的酒也没有酒中三仙他们的酒味正,再贵的茶也没有老尤家茶馆的茶香。我想今生今世再难喝到那样的好酒好茶了。

棋 丐

我认识棋丐,是在锦州马家镇的一个棋摊上。

每当天气暖和的季节,马家镇街头树下就会出现许多棋摊和围观的棋迷。我课闲无事时常去的那个棋摊,是其中水平最高的。这个棋摊很有擂台味道,开始时两个棋迷分出胜负后,输者就主动走开,赢者担任擂主,由一旁等待的棋迷上场,就这样你方唱罢他登场,一下就是一天。刚开始下时,棋迷还知道找个绿荫墙根什么的遮阳处,下到后来,也就忘了日头西移,遮阳处已经不遮阳了,迷入棋境的人们浑然不觉,脑袋被晒得油汪汪的,身上汗津津的,可还是或摇头晃脑评论,或大呼小叫地支着。

最可怜的是那些支着者,如果支的着被擂主拒绝,就会憋着一肚子怀才不遇的闷气,即使自己的高着被采用了,擂主也赢棋了,可是功劳却是擂主的,如果支的着让擂主输了,擂主就会把满肚子怒气发到支着者身上:“这盘棋我已占尽大优,都是你给我支了那么一步臭棋,害得我当不成擂主!你是想让我赢吗?我看你是想让我输了你好当擂主!”一旦轮到支着者上场时,这位前擂主就会帮他的对手支着,恨不得一步就让这位刚刚热心帮他的棋迷交棋。在这里擂主威风凛凛地蹲在棋摊前,很像坐在办公室的领导!听着各路瞎参谋烂干事出谋划策,而自己做出正确的决策就可以了。

我的棋艺虽不那么高明,但在这个棋摊上,却还可以经常享受两腿蹲得发麻,站起来头晕眼花的这种“领导”待遇。这里有能力经常夺我宝座的,只有被我取名“完犊子”的那小子。他最拿手的是散手棋,棋路诡谲阴狠,习惯满盘子找大着,经常在平淡的局面中突出杀手,令人防不胜防。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嘴还特损,经常来这儿下棋的棋迷,他都根据人家的职业、身体等特征,起了不少难听的外号。我们刚认识不到半个月,他就根据我眼睛小的特点,称我为“耗子”。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为人处事的原则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反之你用一句话埋汰我,我就用十句话来寒碜你。他给我起外号的当天,我深思熟虑了一晚上,第二天便根据他爱穿西服,喜留一撮小胡子的特点,称他为“日本教练完犊子”。

那天,我和“完犊子”下棋,两盘都和了,第三盘刚摆上棋子时,一股难闻的馊臭味从身后飘来。在棋摊下棋,你不得不忍受各种气味,如炒菜的身上有股葱花味,炸油条的有油烟气;杀猪宰羊的带一身血腥味。俗话说,久入鲍鱼之所,不闻其臭,和棋迷天天混,这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便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几天不闻还怪想的,但身后这种味道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我刚想回头看看此味来自何处,这时对手已走棋了,我急忙凝神迎战。这盘棋对手走的是多变的“仙人指路”,为了尽快拿下此局,我应以虽然危险但机会颇多的骗着局“瞎眼狗”。双方马来车往地走到21着时,我以炮打相叫将,其实这着棋纯属欺着,红方只要炮六进八塞住象眼,我必败无疑,于是我心存侥幸地望着苦思的对手。旁观棋迷也七嘴八舌地支着,可他们并没有支到点子上。我得意洋洋地说:“亲爱的‘完犊子,那一炮的风情,是不是特别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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