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霉烂在那片林子里的故事
2018-12-24刘长庆
进入猎场,瞎蠓和大个儿紫头苍蝇也迅速均分七组,追随被太阳暴晒的猎手,一路缠绕踅旋,伺机还要叮上他们一下子。蹚开一米多高的荆棘丛,在周边搅闹不停的嗡嗡声中,绷紧大脑皮层,克制所有干扰悄然踯躅,猎手间的横向间隔在百米开外,搜索中保持围猎阵型,警觉观察,细心聆听,要不是有这个神儡,这种罪也实在不该是人愿意受的。
围猎是俄罗斯贵族打法,后来他们走了,沙沙、多尼、乌尔加,聊起当年猎友,张志砧八十岁的老爹还能讲得头头是道。在铁路,无论从事什么工种,都不可能扔了行当,钻进林子好几天,这种多见于礼拜天乘林区小火车抵达猎场的围剿,全当是猎手的节日。我是去年仰仗张志砧在其中的威望入伙的,当时,傲慢的老家伙们只肯对我父亲留下的那杆五连发的比利时老枪充满敬意,几乎视我为无物。
狍子六月皮毛起红杠,活动范围贴近水源,46号主峰以南的各路狍群惯于黎明下山,饮罢绰尔河谷溪流,整个白昼都不肯隐归山林,它们趴在漫滩以外的半岗,宽阔的沟底,一丛丛密匝的小灌木,谷口凉风袭来,嫩叶翠绿芬芳,瞎虻蚊蚋相对也少,是理想的夏日行宫。
猎手每脚落步都担心声音过大,伪装得体时,贴近狍群三十米以内,能听到灌木丛里活泼的狍子崽儿的撒欢嬉戏声。我始终处于扇形编队的最边角,半岗以下贴近河谷的一边,惊起的狍群多半冲上山肋或回身后逃,奔往河边的概率比我开枪的几率都小,多尴尬的位置啊。
贴近前方一排几十棵小白桦形成的林子时,枪响了!张宝砧老爹给他装的子弹从12号虎头立管里击发,嘎嘎脆,我听得出来。不抢在狍子起跑时屁股上翘的几个蹿高打倒它,马上就会拉开矫健的身姿,借助灌木丛的遮蔽,瞬间逃离射程之外。
“砰砰!”吴佩玉打16号弹的鹰牌平管。随即向被桦树隔住视线的我吆喝:“刘长庆!开枪!”
容不得眨眼,一对儿金红的狍子闯进了林子!蹽开的四蹄不再有乍起时的弹跳,公母昂扬的头颅形同交颈,看似轻车熟路,飘逸的脊背在小灌木的叶梢上忽闪。猎场里的双管猎枪依然双击不停地射击炸了窝的狍群。没人瞧得见,反倒放得开了。我侧闪一步,给目标一个略宽的林间缝隙,瞄准狍子的脖颈打了一枪。散弹让前方二十米开外的灌木枝梢碎叶旋飞,母狍子似由惊恐地向前绊了一下,但奔跑的速度丝毫未减。真是隔枝不打鸟哇,这一枪没抱希望。狍子闯出桦林,顿使我眼前开阔,迅捷地勾响扳机。子弹虽未受矮树梢子影响,却又没打中。领跑的大公狍身形矫健,凌厉的四肢犹如天马行空一般眩惑。它率先直奔半岗以下的一条碱草丛生的低洼山地,拉开的距离看似已超出散弹的有效射程,一次冲腾就接近十米跨越,几步就会钻进小灌木向小乔木过渡的河谷,一切也就结束了。我快急疯了!动用了最后不使情绪失衡的耐性,和平日里反复演练揣摩过的速射的动作感知,克制飞驰的猎物因瞬间改变的距离而瞬间造成的心理压力,稳稳地向凌空上蹿的大公狍子打了最后一枪。
“嘎——!”这一枪余音泛滥,整个地球都仿佛都被搅乱得缓滞了自转!我再切实不过地感觉到从枪口喷薄出的火药如何缓慢地推迭正面的空气,继而形成的惯性撞痛了我瘦削的肩胛;辛辣刺鼻的硝烟,火狐狸放屁般荡涤,将大瞎蠓驱离并定格于这一范畴之外;从枪膛蹦出来的那枚铜质弹壳,一圈圈翻展,在我眼角余光里款款下落;还有那只被散弹穿透了颈椎的大公狍子,我全过程地看见了它在空中完成了优雅的死亡转体,一屁股砸进了洼地的水坑,把被正午阳光晒热了的一汪温水,尽数地抛向了野云悠悠的天空。随后,它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但即便强悍的四蹄已撑起了整个身躯,脑袋却像与大地焊接了一般牢牢粘连。环绕水坑的长碱草,挂满了从坑底挤压翻掀出的腐烂的败叶和黏糊糊的蟾蜍卵;更往上的天空中,一对赤麻鸭举展着沉重的翅膀,笨拙地拔高……
慢镜头似的过程里,大公狍子成了我的猎物,我也以为自己由此成了一个真正的猎手。
吴佩玉不再用猎刀豁开弹孔,挖出并炫耀因击发和空气摩擦造成瞬间高温而凝固了一层黑血浆的——我用内燃机车保险电阻熔制的软铅弹!他凭吊似的拄枪兀立,挠挠脑门长满粉刺的少白头,问张志砧:“你前年打那个,有它大吧?”
“骨架差不多,没这个壮。这家伙,跳起来的时候,我当是头鹿呐!”
接下来的跋涉,没再蹚起目标,直到下午,施宏图才打了只小角不超三寸的两岁狍子,我那天一雪前耻,心花怒放。二十岁以前,偶有此得意忘形之际,不惹出点儿乱子是不甘心的。
我们前往峁岭养路工区,在那里搭乘返程的小客车。途经知青的撂荒地,疯长的蒿子远大于种植的密度,没有比这种减蒿挥发的气味更恶心人的了,大家一路甩不净喷嚏、眼泪、哈喇子,好歹逃离这要命的熏呛,却发现以往的休息地,知青点以及房后的山肋上,缥缈着夏季水分充盈的树叶焖火时特有的蓝烟,升腾缭绕。
显然,巴氏杆菌的蔓延让养鹿人不得不在此暂且停留,从木障子上晒着的几张半干皮子断定,赶鹿人目前的损失还不是很大。被隔离的病鹿们分趴在当年用铮铮誓言培植的青松下苟延残喘。临时的家,大人在后山照不了面,连大狗似乎都去应付局面了,半塌的狗窝里酣睡着一堆黑白花居多的肥胖狗仔。没人肯向一个多说五岁的小女孩打招呼,满院子看家的只有这么一个小童,而她亦对这伙带枪的人视而不见,只管把小手里紧攥的一把马兰草在泥泞的八瓣蹄窝子上没横没竖地插花。
从那口即使在夏季底层也挂冰溜子的轱辘井里摇上煞凉的水,畅饮,灌壶,痛快地洗脸洗头,给暴晒了一天的身体降温。距铁路很近了,大家习惯在这里分解猎枪,装进枪衣。
刚点上烟,吴佩玉就诡异地凑过来借火。“嗳,把那个狍崽子抱走吧?”他向我撩一眼。
我这才看到那个小家伙。哈哈!它太小了!小到也只能用小时来估算它出世的时间,要是用天算,多说是主人昨天早晨从林子里抱回来的。它安静地趴在敞开的门后的一副扭曲了的驮架旁边,偏坠的太阳,照耀它梅花鹿一样美丽的斑点,周身散发着似锦的胎光。
刚下生的小狍子,不经一场雨淋,就不会奔跑。去年带小外甥打鸭子,也捡过一个,当时我俩走在导套子的马车轧烂了的山道上,各踩一条车辙侃侃而谈,它就趴在那两条坑坑洼洼的深沟中间的草窠里,不经意间,我和小外甥都擦身走过好几步了,才不禁相视大笑,回身就把它抱了起來……
我那年超不过二十岁,一肚子花花肠子,一脑子的歪门邪道,无论按当时实际的场景还是今天形成文字的过程,都不能把以下行为抵赖于吴佩玉的蛊惑,一眼看去,我便心生攫念!
打量整个院子,两堆驱散蚊蚋的青烟荡涤飘渺,与半山腰沟塘子里的烟幔遥相呼应。敞开的房门,屋子里灰暗到勉强看到灶台上的一只铝壶,窗是关的。从门框扯出的知青晾衣服的八号铁线,拧牢的另一端已深嵌入那棵松树的树干,幸好还没被勒死。长长的拉线只挂了根红领巾似的布条,难道还有更大些的孩子?如果有,肯定不例外地去后山啦!况且,驯鹿脖上有时候也系过差不多的红绳,我见过的!小女孩依然蹲在那里,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被太阳暴晒又蹭了些许泥巴的皮肤照样粉白娇嫩,她穿一件肥大的筛网般粗糙的硬布坎肩,看上去很是辟邪,到此也没有一只瞎蠓打扰过。尤其是那双桦树皮缝制的小拖鞋,得体又合脚,以至于三十年后我几乎走遍了呼伦贝尔林区,在放养驯鹿或狩猎部族的各类生活物品乃至工艺展示里,再没见到过这个贴切到足以令心失落的文化物件。小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皮,跟头发一样反射出淡淡栗红色光泽的细密的长睫毛,一直向脚下那一小块意犹未尽的区域眨动,让人没法看见她的眼睛。被隔离的病鹿情况的确很糟,它们眼球突兀,目光呆滞,挨近了也感觉不到以往那种热烘烘的反刍。嘴巴和鼻孔流出血色的黏液,不知怎么,公驯鹿皮下组织布满红疹的肿胀睾丸,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吴佩玉的烂脑袋。
没时间开玩笑——该下手啦!先要避开张志砧,他总是那么循规蹈矩!
可怜的小狍子啊,快让我带你离开这瘟疫横行的鬼地方吧!森林鄂温克只跟驯鹿亲,压根儿就不拿你当个稀罕物!你将很快被传染疾病,早早完蛋!走吧,你将成为我们的明星!
我只等猎手们收拾利索,陆续动身离去时,淘出猎袋里的大雨衣,往趴得老老实实的小狍子身上一盖,卷个滚儿就夹在了腋下,起身就走。
“啪啦!”那扇窗被充斥了怒火的压力鼓开,一个字像子弹打上钢板,铿锵飞来!“贼!”
天哪,竟然这么叫我。此前从未有过!尽管钻进塑料大棚偷过西红柿,担当货物列车运输的乘务中偷瓜,用小口径步枪击毙了咬过我妹妹的狗,甚至敢进院子把它拖出来!在图书馆看红眼了也不太检点……可没有人敢说我是贼啊——贼!这个字瞬间把我狠狠地钉在原地,半步都迈不动了!
那是我活到当时最羞惭的一个面对!她显然是她的姐姐,那条在铁丝上飘忽的红领巾的主人。目光碰撞的一刻,她问:“谁让你们到山上来的?”山神爷呀,这话看似不够损,实则要人命!简直就是对森林之子的彻底否定!老子也是有猎枪证的!但一时间又没法从嗓子眼里掏出什么来回应,我尴尬地解释:“小姑娘说什么呐——我们是——猎人。”
“猎人?——偷东西的猎人?”这丫头汉话说得特溜,且还咄咄逼人。我站在那儿,被剥蚀得形同夏季里掉光了树叶且还爬满了毛虫的一棵死树,赶快把小狍子放下来啊,可心都这么想了,人却一时间麻木得只会赌气了,我觉得心脏怦怦地跳,鼻孔呼呼地喘,像染上了巴氏杆菌的鹿。她没容我把小狍子放下来,接下的做法足够羞辱我半辈子,她一字一顿地告诫:“把我的小狍子撂下!”同时悄然抬起胳膊,细瘦的臂弯里现出陈旧的枪托,我立刻确认那是猎民最普遍用的7.62毫米的、后坐力极大的莫辛·纳甘步枪。
我从没被人逼到如此丢人的精神死角,倘若是她父亲,我相信这足以让我跟他决斗!可在这个就读不过三年级的女孩面前,怎么表达都无法维系体面。
“长庆!快给人家撂地下!”张志砧冲过来抢雨衣,我使劲一耸,挣开他的揪扯,屈辱的一幕必须要有了!我辣辣的眼睛直盯着她,故作不卑不亢地把小狍子放在地上,魔术师般地将大雨衣一抖,搭在肩上回身就走。
面对小客车洗脸池的镜子,我睥睨着自己被蚊子叮肿了的大眼皮,觉得对面这个人从没有过的丑陋!没再吹口琴,更没搭理广播员杨子雁用铁路几乎所有的广播员都惯用的那种近于F调的北京腔跟我黏糊。在以铁路运输为主业的小镇上,有数的几个猎人虽然不是身兼要职,却也都算人物。登上小客车就算到了家,我们围坐在宿营车一个卧铺单节里吃东西。一直把羞愧写在脸上的我,破例喝了几口酒。张志砧把手搭上我肩膀,以为他又要强调些山规戒律,准备颜面扫地地接受,却与此无关。细心的猎手引发的询问和争执,让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明明看到两只狍子奔进林子,第一枪打空了,林子外打的第二枪,实则不然,是三只。张志砧分析,尾随大公狍子后边的是两只母狍,逃逸时形体太过于密贴,造成视觉重叠,开枪的时候,因为桦林下灌木过密,弹道刮碎的枝梢又造成错乱,一只母狍子中弹,最先被打倒在林子里了!
“明明是两只——真是奇了怪了!我难道还会隐瞒一只不成?”喝点儿酒就浑身通红的我,脸急得像猴腚,狡辩似的朝他们喊。
大家哈哈笑过,张志砧肯定地说:“小伙子想哪儿去啦,这一点儿都不稀奇,咱们当时都太在意大公狍子啦,忽略了这个细节。我明天值班,看看谁跟长庆再来一趟,准把母狍子捡回去。”
星期一车站大交班,施调度员也来不了,铁二中教化学的能把枪药调制成屁味儿的荆老师也有课,只有三个猎手约定明天再来。
翌日,铁路医院X光周大夫没能履约,只有齐德子和吴佩玉这两个令人扫兴的家伙上了火车。
在懊恼中彻夜挣扎的我,因为对昨天的预测不抱希望,便建议从河对面的慢岗向那片桦树林兜抄,可他俩似乎对没有张志砧和施宏图的围猎缺乏自信,进了猎场,就像极善搜寻的非洲鬣狗,直扑目标。没等我跟近那片桦树林,枪就咣咣响起。他们幸运地撞上了林中罕见的一只大獾,正带着它的一窝半大的崽子分食那只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它存在的母狍子!受伤的老獾扭捏着身躯迅速蹿进榛莽,其余四下逃遁。獾是大胃王,牙齿咬合力更非同一般,满地瓜子皮似的骨头残渣足以证明这一点,仅一个晚上,它们就把母狍子吃得只剩下胸腔以上的颈椎,部分前腿和一个在争食撕扯中蹂躏得不像样的烂脑袋。中弹后的小獾犹如婴儿般绝嚎,朝抓它的人拼命呲牙,齐德子又补了一枪。“真他妈幸运!要不是直奔这儿,哪儿有这意外收获啊,哈哈!够本啦!”他骄傲地擦拭他那杆盗杀过无数条狗的雪峰牌单筒,然后抽出刀,贪婪地分解母狍子惨剩的一堆烂肉。“这些,你俩看不上眼的。”他這样解释。
吴佩玉脸上写满鄙视和嫉妒,央求我随他去追那只受伤的老獾,我也不想从这边回返时再经过那片要命的蒿子地。况且,一定要分开走,我也会这么选择。倘若今天只有齐德子一个人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结伴。
树叶上的血迹让那只獾行迹邋遢,寻踪虽不太费力,却翻了两道山梁,最后在山根一条横向的裂缝里找到了落脚点。这种裂缝不常见却也不稀奇,有的会断断续续绵延很长,半米左右的开口,上部是坚韧的草皮和树的根系,里边全是造山运动之前生成的海卵石。吴佩玉撅屁股看了半天,说里边一大一小两双眼睛,让我也瞅瞅,里边果然有微弱的亮点。他让我看紧,砍了一棵胳膊粗的细长落叶松,向裂缝里捅了一阵子,再看,什么都没有了。吴佩玉怀疑我没盯紧,我认定裂缝深层有拐点,又一阵鼓捣,最后悻悻而归。
终于看到了知青点,满怀希冀地踏进院子,人和驯鹿都不见了,进了屋子,竟让人看到了哭笑不得的一幕。齐德子像遭遇软禁,蜷缩在凌乱的一角,脑袋也不知被谁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稍加询问,他鼻子一酸,鼻涕眼泪地骂开了。“操他妈的!我就从那花绳子系的一挂上解下来几个铜铃铛,进来就他妈的不干了!拿我枪管擂我,翻出来袋子里的獾崽子,妈的下手更狠啦,山上的东西又不是他家的,他又不是他妈的森警、他妈的护林员,凭他妈啥呀……”齐德子忽然停止了脏话连篇且还没擦净鼻血的嘴——揍他的人进来了!
他剜着一双深邃的银黄色眼珠的三角眼,仿佛能把一切看透。身材高大,骨骼硬朗,灰蒙蒙的头发一侧,还梳了根野蛮的小辫儿。布满了天花后遗症的刀脸上,让人没法断定其年龄,五十岁,六十岁?甚至七十岁都是他。没看见他的枪,生皮子的腰带上别满了铜光闪烁的7.62长弹。他撂下齐德子的猎枪管,没使用隔壁的炉台,在地当腰的吊锅下生了火后才说话。“跟这个是一起的?”似乎没有把我们是不是一伙的放在心上。
“他呀,我们铁路电务段的齐德子,跟我一块儿来的。”吴佩玉讨好地搭话。
吊锅咕嘟出炖烂的鹿肉不可抗拒的香味儿,受到示意后,吴佩玉伺机从猎袋里掏出装酒的军用铝壶。盘坐下来,故作老大似的吆喝齐德子:“过来吧,你。”一个刚被剥蚀了勇气的人,很是妥協。
他口中念念有词,向吊锅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头弹钢琴似的跳动,也像是撒下无形的调味素。接过酒壶的时候,敬天敬地的复杂和虔诚,超过了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
我不愿揣摩太多,对一贯欠揍的家伙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只管攥着炖得鹿筋开花的硕大关节,大口朵颐。他见吴佩玉不吃,便挑选出连带脆骨的一块精肉,以示回敬。“谢了谢了,我不习惯这种吃法。”谁都看得出,吴佩玉担心这是一锅因瘟疫而死的病鹿肉。
“你习惯怎么吃?”他显然又不高兴了,忌讳地询问。
吴佩玉也一样看不个出深浅,甚是得意地回话:“朋友,要说这野味的吃法呀,那讲究可就多了。飞禽走兽,飞禽在先,我最喜欢把打伤的飞禽按进烧开的锅里活褪毛,然后再烹。”
他打断吴佩玉的卖弄,忽然向齐德子偏脸,舌头硬硬地问他。“你呐?你习惯怎么吃?”
齐德子还在窝火,没肯答话。吴佩玉又接上了话茬,“他也吃不出啥名堂,就喜欢吃活物。这小子会下捉脚,就是下活套子,去年,勒个野猪,山洪退了才去,那猪瘦得呀,周围能够到的树根、草根、泥都啃光了,钢丝勒烂的腿上生满了蛆,还没死!”
他用心聆听,目光却没有从齐德子脸上移开。稍事,忽然大喊:“知道你杀了谁吗?我的外甥!”要不是吴佩玉搪一下他的肩,似乎还要扑上去揍他。一时间,齐德子忘了刚挨过的一顿暴打,心里全是对他奉若神明的敬畏和亵渎冒犯后的忏悔及愧疚。是啊,谁杀了谁的外甥,谁都会怒火难消!
他似乎很不情愿地原谅了齐德子,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猛然转向我,“要是按人算,你跟我死去的外甥一样大!你,你习惯怎么吃?”
没想到他能问到我,我觉得他从进来始终也没瞧上我一眼,当时就懵住了。可我的迷茫和郁闷,与眼下的成人世界的纷扰无关,所有的悲凉都来自于昨天的丢脸的和今天的绝望。
“这是你问我并一定要我回答的,是吗?”我用余光打量用不用心听的其他人,是想让他们也知道,我跟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货,出语就不俗,是源于一种骨子里的深刻!“那你听着萨满。”我这样的称呼,着实令他内心一惊,迅疾地向我瞥来一份别样的目光。我暗自咬牙,开始跟自己的底气较劲儿!“什么山珍野味,都没我妈做的任何一顿饭好吃!可她偏早早就离开了我们,去世了……我爸最先走的,他除了火车开得好,还是呼伦贝尔当时仅有的几个老地下党之一,颅内的弹片导致间隔性癫痫,最后一次抽风愣没挺过来,工伤都没给算呐,只给我留下了这份工作和这杆老枪,还有两年一个的一窝弟弟妹妹……”松脂油浓烈的烟幔敷上了我的脸,这个刺激让下眼皮再也兜不住了,两行滚烫的热泪哗哗直下。我看得出他瞬间不禁心动,掩饰地将目光移向吊锅下的火堆。
“我可以絮棉裤,我可以织毛衣,我可以拆洗缝补,可我真的不知道这样下去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像梭罗走进瓦尔登湖一样,让这杆枪指引我走进大自然,在这片林子里找到我的信念、我的信仰,我的、我的希望和志向!论起大道理,现实中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最善于灌输,可我发现他们讲的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除了吊锅微弱的咕嘟声,那一刻静极了。须臾,吴佩玉觉得我这些疯话比齐德子造成的影响还令他不堪收场。为缓解尴尬局面,皮笑肉不笑地再做解释道:“朋友啊,又让你见笑啦,他小,不太会说话。”
我真想朝他脸吐过去一口吐沫。“你看我哪儿小了?!我小——昨天的大公狍子是我打的吧?今天的母狍子也是!”如此借题发挥,让喜欢在他面前愣充森林老手的吴佩玉顿显无地自容。
“昨天,是的昨天,昨天是我活到现在最丢人的一天……今天也一样!”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克制不住了,大颗泪珠沿着尚未干涸的泪流再次倾泻,欲罢不能。“倒不是因为别的,应该说是一个少先队员呗……她,都没肯再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是啊……她们会很快忘了一个偷狍子的贼,像你也恨不得把我们这样的猎人忘得一干二净一样!”
他向我递过来铝壶,我亦不客气地把它捧在手上,使劲地灌了一大口,我自信这一口足有二两,咳了几下,缓口气儿,也许是刻意想让自己情绪高涨,又朝喉咙眼里实实在在地扬了一下子。“萨满,我可以对你起誓,从此再走进这片林子,会守规矩的!”我直视他目光中射出的疑惑,打开猎袋。“可以告诉你,我、我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不是列夫——是阿——阿·托尔斯泰,还有伊·戈戈列夫,还有一个叫乌热尔图的人的书里,没少了解你们的来龙去脉。无论你们曾在那些书里被称作是通古斯人、埃文基人、雅库特人还是鄂温克人,我都在我有限的阅读里见识了你们的思想、你们的智慧、你们的力量,还有,还有就是你们的本能排斥和精神诉求。我知道,遭遇疫情的驯鹿群迁移后,你是留下来驱散瘟神的,对吧萨满?”那一刻,我的眼泪酣畅淋漓,它们一颗接一颗地从我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面颊上滚落,那般有情有义地砸在我刚刚掏出的扎捆好了的十本小人书上,命都好像要给出去了。“昨晚整夜没睡,我从我读小学前就开始积攒的一炮弹箱子小人书里,给她们姐俩挑选了这么十本,萨满,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你肯定还能找到这家人。恳求你了,替我转交给小姐俩吧!所有的歉意都在其中,拜托啦!”
他伫起高大身躯,隆重地接过小人书,然后把我们轰到院子,回屋再出来的时候,腰悬铜铃,手持一面皮质金黄的空鼓和一根纤细柔软的兽肋,盘膝坐于场院中央,示意我们也如此就座。随后,他拢手听风,嘴唇随着敲鼓的节奏开始抖动,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直至旋钮般起身。开始跳神。他时而将神鼓直举于天空叩问,时而俯首向大地敲询,腰铃也远非我想象的堪比迪斯科的狂摇,而是在振振有词的段落似的过程结束,全身大回旋般的飞甩,长腰铃同时撞响。鼓面反复在龌龊的猎手头顶转绕,仿佛灵魂都被收敛去了。只恍惚记住了最多的一句,“额涅额涅额涅额涅——库浑嘟!”望着从林梢一边压过来的乌云,吴佩玉唯恐耽搁了小客车,不停地掀腕看表。
跳神結束之后,他似从至少一个世纪的时空境遇里踅旋而归,疲惫得大汗淋漓。“年轻人,你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说得有气无力,却又不容置疑,更没在意那两个违心赔笑的家伙牵强的耐性。“有顶替的,亵渎的报应在三十年,三十年呐——你们——应该满意了吧?”哈哈,三十年!真算是荒唐透顶,有谁会在意这“慷慨馈赠”的三十年!
“满意了?”听他那口吻,似乎还有商榷的余地。可又有谁会在意三十年之后是个什么鸟样子!他一下子又不高兴了。“满意了——就走吧!”
归途暴雨,霹雳让一棵松树骤燃。临近工区,山梁上的旋风酷似一双巨手,将一棵相距不足百米的老桦树从当腰拧了个稀烂。“趴下!快趴下!”吴佩玉魂飞魄散地喊。此前,常看到遭遇过这等伤害的树,甚至帮人收集过堪称辟邪的雷击木,却从未亲眼所见!
时光荏苒,恍若白驹过隙,又似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早不打猎的我却依然对这片大森林情有独钟,在它的气息里如痴如醉地过活。文友之间那种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常让我光顾小区拐角的一家野山货店,松菇、柞木耳、桦树泪什么的,货真价实又称心。经营它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士,每每登门都热情亲切,有一次东西给得太便宜了,感激之中想客套几句,仅凭长相便贸然相问:“你是鄂温克族吧?”
她哈哈哈哈,笑得我一头雾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您不认识我啦?”
我记人特扎实,所以没加犹豫,肯定地摇头。
她依然嘻嘻哈哈地提示,“那你还记得不?——森林小火车,——46公里那个知青点!”
我使劲想啊想,越发懵懂了。
“作家先生,再好好想想吧。”她看来对我甚为熟识,却实在不情愿相信一个作家的记性怎么会这么差!这位靓丽得熠熠发光的女人颇显情趣地偏着头,笑盈盈地继续揶揄:“好好想想吧,想想《童年》呐、《在人间》呀、《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还有《黄天荡》,还有《鸡毛信》,还有——还有《东郭先生》和——《成语故事六》!”
真的是好熟悉呀!我迫切地、满脑子地搜寻追忆那个年代亦或与此相关的影像记录,无论如何也没法确定这些像是连环画的名字,会跟眼前这位白皙得泛光的女人有什么关联。
她好像格外愿意看我那副囧态,笑够了以后才稍加提醒:“你要抱走我家那只小狍子!”
“我的天呐!”我使劲地拍打脑门儿,“噢——我想起来啦!想起来啦!”她让我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羞臊!“我从没忘记那件事儿呀!天呐,可你、你怎么也让我——没法相信呐——我,我怎么能想到会是你啊!”我大红着脸,无比兴奋地搪塞:“你、你就是那个推开窗户,端着一杆大枪吆喝我的小姑娘吧?”
她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后,美妙绝伦地送给我四个字:“那——是——我——姐!”
我那坎坷泥泞的青春,却珍藏了太多太多充满情趣的故事,这期间竟还埋下了如此漫长的伏笔,让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哭还是该先笑,邂逅像陈酿的美酒,美不胜收!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我所有的亲朋好友!天,却无法讲给齐德子了,他因酒后脑血栓,中风失语,只会朝人呜哇乱叫,家人搀扶他,一条腿要用绳子牵引着前行,这不能不让人想起他最擅长下的捉脚。更无法讲给吴佩玉啦,他退休后仰仗在房产段当段长的姑爷帮衬,给铁路职工浴池烧锅炉,竟然把池子里的水加热到了沸点,开业时间到了,他忙不迭地踩着两个热水池子中间的瓷砖,到墙角拧开凉水阀降温,可能是瓷砖太滑了,一脚没踩稳,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