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汹涌来袭,新闻业如何自救?
2018-12-21王天定
王天定
《新闻业的救赎:数字时代新闻生产的16个关键问题》最近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正如书名所言,这是一本探讨当下新闻业困局与出路的书,作者彭增军是美国圣克劳德州立大学教授,而早前,他曾是我国著名外宣媒体《北京周报》执行主编。作为一名经常来往于大洋两岸的国际学人,他笔下讲的是美国的故事,但心中所想的,却是中国的读者;作为一名业界出身的著名学者,他的话是讲给业内同行的,但同时,也是说给社会大众的。
为什么要替新闻站台?
彭增军教授在书中的一个洞见,是强调严格区分中文所说“新闻”一词的两重意涵:一个是作为具体新闻事件和消息的新闻,即news;而另一个,则是以报纸为代表的传统新闻业及其承载的新闻传统,也就是journalism。
每当有学生问及对当前报纸死亡问题的看法,他总是说:“我为报纸致哀,我为新闻站台——A eulogy for newspaper;a defense for journalism。”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替新闻业站台?
按照美国学者克莱·舍基的预测,包括新闻出版在内的许多行业,都将进入一个“大规模业余化”的时代。乐观的观点认为,动态的新闻、碎片的信息,无处不在的网民可以提供;还有更乐观的看法认为,无数网民从多个视角的参与,将使事件背后隐藏的东西无所遁形,所谓“广度成就深度”,调查记者经年累月孜孜不倦的努力也就变得多余。
于是,我们在无数次的网络狂欢后,迎来了传统新闻业真正的严冬。眼下,报纸停刊已经不再成为新闻,当传统媒体花果飘零之时,我们却发现,重大事件中的媒体缺席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我们从社交媒体上看到更多的,是养生、成功和八卦绯闻。
回过头来看,就社会公共事件而言,即使是网络围观最强有力的时候,新媒体与传统新闻业的议程也是相互加持的,正如书中所说:“社交媒体上的讨论,往往也是围绕主流媒体的新闻展开的。”就社会公共事件的报道与讨论而言,如今传统新闻业危在旦夕时,社交媒体似乎也独木难撑,当然,这不影响它继续日进斗金。
前些年,国内有学者出版专著《拯救报纸》,也有专家认为撤掉网络版是挽救报纸危亡的必由之路。但是,究其实而言,报纸可以停刊,电视台可以关门,或许,一种媒介形式的存废无关宏旨,报社、电台、电视台员工的饭碗也并不重要——当年的调查记者如今转型做公益、办公司,甚至做公关,都过得不错——但权力需要监督、真相需要调查、公众需要高质量的公共论坛,传统新闻业承载的理念和操守、肩负的使命至关重要。
传统新闻业衰落后留下的巨大空白,怎么填补?
挖掘幕后的真相,看到航线上浅滩暗礁,劳神、劳力也费钱,一位资深媒体人曾告诉笔者,他们杂志每一期封面调查报道,平均成本都在3万至5万元,我们很难想象,打游戏、聊八卦之余“搂草打兔子”的网民,足以承担这样的使命。大规模业余化重构了人类的传播生态,但是,人类信息传播却不可能走反专业主义路径。也就是彭增军教授在书中所说:“没有新闻的社会没有未来,新闻专业主义的生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们为新闻业站台,就是要在遍地瓦砾之中,要在大规模业余化时代里,探寻重建新闻专业主义的种种可能。
新闻业新的生存模式何在?
书中的另一个洞见,是强调新闻(journalism)不等于媒体(media),因此,“媒体”的“商业模式”不是“新闻业”的“生存模式”。
附着于作为一个商业机构的媒体之上,是现代新闻业最主要的存在形式。从历史上看,媒体通过刊登广告实现赢利,是一个了不起的制度创新。许多报刊借此摆脱外界干预,实现独立。
不过,商业化也不是新闻业的唯一取向。不必说CNN、NHK这样的公共电视,熟悉中国新闻史的人都会知道,在中国新闻史上,那些著名的“同人报刊”,都不是以商业赢利为办报办刊宗旨的,那个年代或许已经无法复制,但是,它至少告诉我们,新闻业有商业化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彭增军教授在书中指出:“无论传统媒体的未来如何,都必须抛弃原来的思路,新闻特别是核心新闻,从来也不是商品,更不是买卖,媒体商业模式和新闻的生存模式是两个问题,该公共的归公共,该商业的归商业。”
眼下,传统媒体的商业模式难以为继,那么,新的生存模式在哪里?正如书中指出的,当新闻业的价值不能在市场中体现,新闻业的问题已经不是新闻业自身能够解决的,那么,公众可以为社会须臾不可或缺的新闻业做点什么?
近年来,欧美及我国港澳台地区出现了不少另类媒体机构,它们风格不同,定位有别,形式也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有共同特征:一是实现了“去规模化”,即都是一些小型机构,不走商业路线,而是定位于一个公共机构;二是通过种种办法,例如通过与公众的深度对话,引导公众深度参与新闻生产,有些是实行会员制,筹集资金;有些则是选题众筹,即为一个有价值的报道计划面向公众以小额形式募集经费,这等于给公众提供了为媒体选题投票的机会;有些甚至是选题众包,即把一个选题分包给许多普通的公众共同完成。
当然,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些模式都有各自的不足。去规模化的小型机构,固然使新闻业告别商业成为一种可能。但是,“传统媒体……它是作为一个政治社会组织存在的,是一个组织的力量,只有这样的独立而又强大的组织力量,才有可能对抗各种利益集团和权力。”那么,如今这些小舢板或许是精致无比的,但靠什么抵御大风浪?还有,选题众筹等于让公众用钞票为选题投票,这固然是对公众的一种赋权,但是,如今那些10万+的爆款文,是不是也代表了当代的公众趣味?那么,我们如何保证引入公众深度参与的新闻生产,如何保证自身的独立,如何保证把公共价值放在第一位?
坦率地说,这些问题目前没有现成的答案。但是,在新的传播生态中,社会各界的深度参与、新闻工作者与社会公众的深度对话,是当今新闻生产的关键与核心,新闻专业主义的成败,在于全社会的觉醒和支持,在于人民大众是不是真的在乎。
因此,关心专业主义新闻业、以各种方式参与专业主义新闻业的新闻生产,是这个时代公民的基本责任。
弯道超车中国新闻业的机遇在哪里?
近代中国的新闻业是典型的舶来品,尽管在发展中形成了特色鲜明的体制与风格,但是,向世界各国学习,一直是中国几代新闻人的自觉选择。
近年来,我国的许多媒体建立了耗资不菲的中央厨房,也做了一些类似分分合合的媒体融合。有一年“两会”上,一些央媒记者钢铁侠式的装扮确也大出风头。但是,我们靠这些是不是已经足以有资格引领世界?
《新闻业的救赎》一书中,彭增军教授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为什么搞新闻的行业那么守旧?”的确,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新闻业在创新方面乏善可陈,中外皆然,彭增军教授分析的第一原因是居安不思危,以报纸为代表的传统新闻业坐享垄断带来的高额利润,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中国媒体市场化大门开启很晚,上世纪90年代以后,在西方媒体已经衰相尽显时,中国市场化借助改革红利,才开始高歌猛进,有了20年黄金发展期,小报养大报模式,让很多媒体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而如今,市场化媒体落花流水之后,政府出台政策扶持体制内媒体,很多媒体仍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没有危机意识之后,创新动力何来?财政支持能够确保新闻从业者没有饭碗危机,但能不能保证新闻业不失去受众?
书中分析媒介融合为什么做成夹生饭时指出:“现在完全不同了,媒体融合,媒体自己说了不算,必须有受众的参与,任何媒体融合的模式都必须是开放的。”而社交媒体时代,受众已经变身为“创众”,所有的创新,不是闭门造车,而是在与受众对话中试错演进。
《新闻业的救赎》中有大量针对美国主流媒体困境中寻求变革的案例分析,“干货”满满,但除了这些具体可操作的分析,我觉得这本书中倡导的理念更值得我们思考。彭增军教授在书中特别批评了媒体行业对互联网的工具化思维。书中强调“所谓工具思维,就是说有了金刚钻,只能想到瓷器活儿可以做得更快更好,却看不到金刚钻穿透的不仅仅是瓷器,就传统媒体来说,工具思维导致再好的技术也只是用来复制报纸。在上网时代搞报纸网络版,到媒介融合时代也简单成了跨平台出版,而不是从媒体生态环境的系统改变去认识问题。”我国一些试图要引领世界的主流媒体,可能都在这种工具性思维中打转。
这些年走访媒体,最大的感受是许多媒体在亦步亦趋地照搬企业的管理方式,记者天天到报社打卡,每个月按写稿数量计算工分,管理当然要追求效率原则,但是,把传统上所谓自由职业,变成了典型的计件工,这样的管理制度体现的是管理本位,但新闻业的本质似乎被无形中忽略了。在新闻业最需要创新的今天,我们对媒体的管理在重视效率原则的同时,能不能进行一点新闻学的反思,我们的管理如何让新闻从业者从职业中有更高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如果我们把记者编辑都变成成天为饭碗和生计奔波的计件工,我们能期待他们在新的传播生态中创造出新的媒体“金字塔”吗?
回过头来再说前面提出的问题,在新的传播生态中,世界各国的新闻业都面临着共同的问题,我国新闻业的确存在所谓弯道超车的机遇,中国媒体可以有引领世界的抱负,但是,只有开放的胸怀才可能有广阔的视野,密切关注世界新闻业发展动态,虚怀若谷方能在创新的路上迈出坚实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