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2018-12-20尹小华
尹小华
一
军工鲁师傅退休后体检查出毛病,但他放弃了治疗,只把诊断书揣进了怀里。
此后,鲁师傅身体渐显不适,尤其晚上,总伴有咳嗽和低烧。退休前每天过得都很充实,突然一下子闲下来,反而觉得无所适从了。他断定,自己将在冷清、凄苦、孤独中死去。尽管家乡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但那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狐死首丘”嘛。
鲁师傅的家乡在白洋淀,他自幼父母双亡,靠乡亲们接济上完小学。17岁那年村里又送他参了军。
鲁师傅身高一米五五,黑瘦,施工时磕掉一颗门牙,一直未镶,从此就豁着扇门面。许是这些原因,始终没有成家。
鲁师傅虽然矮,黑,但真诚、善良,能吃苦受累。入伍初期开山洞,后转做附属工程,便学起了泥瓦匠,他每天出工最早,等其他战友来了,他已经把工具、水泥、石料、砖瓦等配备齐全。他喜欢和泥、抹灰、砌砖头,把瓦刀使得上下翻飞,抹浆、刻线、剔花,无所不能。
渐渐地,鲁师傅从垒厨房、作坊,到盖住宅楼、会馆和礼堂,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家里手,多次在军内外组织的比武中夺魁,后转为军队在编职工。
此后几十年,鲁师傅瓦刀从未离过身,相继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劳动模范”“技术能手”“先进工作者”,有一次还奖励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住房,但他没要,让给了一位三世同堂的老军工。鲁师傅退休前,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这次他没提出不要,组织上却做工作让他把应分的房退了出来,让给了更需要的人。后来把交道口两间废弃的小库房给了他。
鲁师傅无欲无求,只想把活儿干好。他觉得,人最好不要拿着自己当回事,如果老想着自己,什么贫苦啊,不幸啊,委屈啊,不公啊,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记者曾采访过鲁师傅几次,但每次都不满意。为应付采访,鲁师傅杜撰了几个理由: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影响,想实现人生价值,为了建设美丽的首都。
这些理由还没说出口,他就先害臊了。想实话实说时,手心又冒汗了,嗓子也开始冒烟,待“咕嘟”了两瓶矿泉水后,突然有词了:“就像喝多了水,想撒尿一样——忍不住。”
一个雨后的黄昏,空气很清爽,有一种薄荷般的甜润味道,天空飘着淡紫色的云。鲁师傅不由兴奋起来,他从那柔和漂亮的浮云里,似乎看出什么,一副很踏实、很满足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不白在人世走一遭,已经扎扎实实地活了一回,走的时候,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用惦记。
二
逛鱼市成了鲁师傅退休后的唯一消遣,每当他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鲫鱼,都会怦然心动。
鲁师傅买鲫鱼,都在拴虎和二妮的摊位上,但从不闲扯。
过了一阵,鲁师傅又来买鱼,这次终于说话了:“小伙子,你秤盘底下那块吸铁石,也该取下来了吧?”
拴虎一阵脸红:“对不起老人家,今天的鱼白送您。”
鲁师傅生气道:“买卖要公平,童叟无欺。”
拴虎取下秤盘底下的吸铁石说:“老人家放心,以后绝对给足您分量。”
鲁师傅说:“人无信不立,做生意一时,做人可是一辈子。”
拴虎像是受到教育和启发,拿起吸铁石,用力扔进垃圾堆:“听您老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一定做有信誉的生意人。”
鲁师傅沉沉,丢下此话题,淡淡地问:“你是哪里人?”
“白洋淀。”
鲁师傅眼睛顿时就亮了:“俺好吃鲫鱼,但真正的白洋淀鲫鱼却不多。”鲁师傅说着,眼睛里就多了一种透明的液体在打转。
鲁师傅对白洋淀鲫鱼如此情有独钟,深深打动了拴虎,他不禁问:“老师傅莫非也是白洋淀人?”
“俺是鲁庄的,一晃出来了40多年。”
“哎呀呀,我是张庄的,张庄和鲁庄邻村。”
“张庄村不大,俺小时候在你们村上过学,年纪差不多的俺都认识。”
拴虎急迫地问:“您认识张乐吗?”
鲁师傅赶忙说:“认识,张乐小名叫‘张老黑。”
拴虎指着身旁姑娘说:“她是张乐叔家的二妮,我对象。”
二妮身材高大,一张大饼脸,头发像马鬃,很厚,手脚粗大有力,穿一件蓝色长褂,看上去是个能吃苦受累的人。
鲁师傅亲切地对二妮说:“俺比你爹小两岁,该叫俺叔。”
二妮立即礼貌地叫了声:“叔!”
“您还认识村东张宝财吗?”拴虎又问。
鲁师傅忙说:“认识,俺们同年入伍,同为基建工程兵。他复员后加入了地方一个建筑队。一次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就回了老家。”
拴虎说:“我就是他家老小子拴虎,我爸回家后又查出骨盆出了毛病,瘫了半年就去世了。”
“按乡亲辈论起来,你也跟俺叫叔。”魯师傅说着,脖子上就有青筋凸出,眼圈也红了。
这时,拴虎拍拍后脑勺,好像突然记起什么问:“听我爸生前说,他是为救人,自己才摔下去的?”
当年,一个给拴虎爸打下手的民工,搬砖时不慎脚下踩空,掉下脚手架,好在一只手还抓着踏板,拴虎爸闻讯,立即把他拉了上来,自己却脚下一滑,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去……
一汪晶亮的东西在鲁师傅眼里转了几圈、星星一样闪了几下后,他转向一侧,仰头朝向远方。
拴虎见鲁师傅如此伤感,疑问:“难道我爸当年救的是你?”
已经满含泪花的鲁师傅,看着拴虎不置可否。
拴虎忙转移话题:“叔,您吃鱼随时来。”
鲁师傅应着:“俺住交道口小区,欢迎你俩到家里做客。”
分手时,双方都很激动。
三
结识了拴虎和二妮,鲁师傅心里亮堂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有了心气儿,心里喜滋滋的。这年春节前,他把屋子整了整,洗了头,刮了脸和胡子,买了件新棉袄,对着镜子照照,合身,镜子里的他对着自己笑,自己也对着镜子里的他笑……
可惜,这个诙谐的场景,被突然撞入的民警破坏了。
民警问:“你是鲁师傅吗?”鲁师傅答:“是。”民警说:“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鲁师傅说:“俺可一向奉公守法,没犯过事啊!”民警说:“别紧张鲁师傅,是叫你去认人。”
一进派出所,鲁师傅便看见了拴虎和二妮。民警问鲁师傅:“你认识他俩吗?”鲁师傅说:“俺亲戚。”民警这才把装着塑料瓶和易拉罐的编织袋递给拴虎:“走吧,以后注意点。”
原来,拴虎和二妮来看鲁师傅,但又不知道具体住哪,就在小区乱窜,还边捡拾破烂,被民警认定是盲流,便把他们带到派出所。他们说自己是买卖人,到小区来看亲戚。这才叫来鲁师傅核实。
鲁师傅把他们请到自己家。
在交道口一个角落里,有两间小屋显得岌岌可危,这就是鲁师傅的家:里屋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和两个木箱子,一个箱子上摆放着毛主席像。另一个箱子上放着一把竹坯暖壺。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30块钱在小摊上买的收音机。收音机还是鲁师傅的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固定的。
屋内阴冷、潮湿,到处都是尘土和黑色,没有一点暖意和生机,投在窗棂上的斜阳,发出浓深的气味。
让拴虎和二妮没想到的是,为别人盖了一辈子房的鲁师傅,竟然还住在这种地方。
鲁师傅看出俩人的疑虑,说:“这里很快就将改造成漂亮的居民小区,政府已经有规划,业主们可以分单元房,也可以享受拆迁补贴。到时,俺这一辈子也就有个交代了。”
鲁师傅没什么所求,冬天冷不着、夏天热不着,有个暖和闲在的日子就知足,吃一次鲫鱼炖豆腐幸福得好似过年。他想,如今什么活都不干,还给退休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闲聊中,鲁师傅得知,拴虎和二妮挣了一年的钱被盗了,过年不敢回家,怕没法交代。
鲁师傅心疼地说:“你们不回家,家里肯定不放心。这样,先从俺这里拿点钱,回家过年。”鲁师傅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已辨不清颜色的手帕,打开后取出十张面值100元的现钞。
拴虎接钱的手直抖,解释道:“开始想捡些破烂卖,没想到让民警当成了盲流。”
鲁师傅说:“都怪俺没说清住址,害得你们让民警误会。”
拴虎看看二妮,说:“我俩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赚了钱一定加倍偿还您。”
接着,鲁师傅又从木箱子的底层取出一块毛毯和一只银色保温杯,杯子的正面漆着醒目的红字:“劳动模范”。鲁师傅说:“俺没有什么稀罕物,这都是当瓦工时的奖品,你们出门在外用得着。”
拴虎和二妮非常感动,带着哭声说:“叔以后要是回老家,哪也别去,就住在我们家,一定好好孝敬您。”
乡下人活得就是好心眼,别人给自己一个好,自己就要给别人一百个好。
鲁师傅的眼睛潮湿了,他出来40多年,一直没有断过思念家乡,只是那里已没有任何投奔,不免让他有些惆怅。想了片刻,说:“好好,等拿到拆迁补贴,俺就叶落归根。”
这时,鲁师傅打量一下壮实的拴虎,感慨道:“现在政策多好,还不撸起袖子加油干?”
拴虎忙说:“我和二妮想回老家发展,先给叔卖个关子,您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四
这以后,鲁师傅仍逛鱼市,只是再未见过拴虎和二妮,心里总觉空荡荡的。
这俩人不会出事吧?难道又丢钱了?现在贼忒多,尤其逢年过节,盗窃案更是集中。自己小时候虽然穷,但心里安稳,街坊邻舍谁家都不锁门,大冬天,有不少孩子穿着露脚指头的鞋,但别人家晒在窗台上的棉鞋,从来就没有丢过。
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人也是人,没有坏人,自然也显不出好人……
鲁师傅整天这样东想西想,说话就过了一年。
拴虎和二妮又来到鲁师傅家。
虽然只过了一年,但拴虎和二妮的装束却变化不小:拴虎西装革履,大冬天还戴着墨镜。二妮则着红羊绒大衣,一副白口罩把嘴捂得严严实实。俩人还更换了新款手机。
鲁师傅嗔怪:“这一年多你们干么去了,还做鲫鱼生意吗?”
拴虎说:“现在可以给叔揭关子了:一年来我们承包了三个鱼塘,专养鲫鱼。下一步还准备在张庄附近建个鲫鱼批发市场,把周围做鲫鱼生意的个体户都集中在一起。”
鲁师傅说:“年轻人就是有气魄,比俺们那时强多了。”
拴虎搓搓手,嘿嘿一笑:“只是资金有些不足,能借的都借了,但离承建批发市场,缺口还不小。”
鲁师傅问:“需要多少?”
拴虎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是越多越好。”
鲁师傅犹豫一会儿,心想:自己手里这些钱是用来防老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爷了……
拴虎看出鲁师傅的窘境,忙说:“不勉强叔。”
鲁师傅看看拴虎,他爸的影子忽然就从脑海里出现了。当年,他爸如果不救人,就摔不下去。如果像拴虎猜测的那样,他爸如果救的是自己,自己就欠人家一条命。现在自己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一想,鲁师傅就通了。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包:“俺多了也没有,这个存折,你们先拿去用吧。”
存折装在塑料袋里,外边还是包着那块辨不清颜色的手帕。鲁师傅层层剥开,取出存折递给拴虎,并报出密码。
拴虎看清上面写有存款27.1万元,不由得直打哆嗦,这可是鲁师傅一辈子的血汗钱哪,它远远超出了钱的概念,分明是一颗滚烫的心!他拉着二妮一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齐声喊道:“干爹!”
鲁师傅已经是老泪纵横,忙弯腰将二人扶起。
拴虎说:“干爹,这钱就算您的股份,等盈利后按股份给您分红。”说着,急忙打了欠条,也让二妮签了字。鲁师傅摆手:“写那些干啥,俺已经是把老骨头了,要钱没用。”
拴虎表示:“两年后连本带息一次付清。”
双方击掌约定:两年后白洋淀见。
五
拴虎经常扪心自问:要不是遇到干爹鲁师傅,要没有他那27万多元和用他的房产证贷的款,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发展。眼看击掌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拴虎在电话里说:“约定的时间到了,干爹该动身了吧?”
鲁师傅说:“天气尚冷,怕身体吃不消。”
拴虎说:“缓缓也行,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收拾好屋子、准备好被褥,接您过来,再买块宅基地,盖上几间房,为您养老送终。”
鲁师傅听了很激动,心也乱跳起来,而且越跳越高,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
夜里,鲁师傅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有了拴虎和二妮,心头的忧伤或许能够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能够消散。
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老了老了,终于有人惦记了。想到这里,鲁师傅就有些兴奋,佝偻的腰往直挺挺。
春天說来就来了,睡眠一冬的草木悄悄从田地里探出头来,日渐温和的春风在地上的草尖上轻轻抚摸,欢快的鸟们相互追逐打闹……
拴虎又来电话:“天气暖和了,干爹该动身了吧?”
鲁师傅说:“还得缓缓,待把家中的事情料理料理。”
其实,鲁师傅一直在等拆迁补贴。要不是遇到拴虎和二妮,他思乡的心情还没有如此迫切,他也曾打算要一套单元房的,或是进养老院,不一定非回老家。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也没有多长时间活头了,六十多年的艰辛还要轮回到原来的起点,有这个必要吗?哪里黄土不埋人?
拴虎仍追得很急:“干爹千万别违约,再迟也不能错过荷花季节,要不,我就不认您这个干爹了。”
鲁师傅的目光渐渐变得潮湿,后来鼻子一耸,两串泪水就挂在了脸上。
经过拴虎一次次劝说,鲁师傅思乡的心情又一天天浓起来。尽管那里已没有任何亲人,但那里却是他的“根”。
鲁师傅居住的小区就要改造了,他那两间阴暗的小平房,也将寿终正寝。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大树被锯倒,并将置它于死地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在浅色截面上读到它生命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的树干上,记载着它们所经历的艰苦岁月、拼搏足迹和美丽传说。
此时的鲁师傅就像一棵这样的树。
拆迁补贴还没到手,可身体不允许鲁师傅再等下去了。近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还发低烧、出虚汗,夜里咳嗽不止……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但拴虎和二妮还等着他回去呢。他用那块已辨不清颜色的手帕,将房产证和其他有效证件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揣进怀里。
鲁师傅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仔细想着:拆迁补贴迟早会拨下来。再摸摸怀,确认房产证妥帖地装在里面,心就踏实了。他知道,无论什么事,政府都有大政策,对谁都一样,补贴不会少了自己的。
这天夜里,鲁师傅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故乡的大街上,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救护车,“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车顶上那闪烁的灯光,把他搅得一阵阵眩晕,他打了一个“趔趄”,摔倒了,也被抬上了救护车……
等他醒来,已是满身冷汗,梦里的情景清晰记得。他摇摇头,一副不解的样子: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快乐却少了,得稀奇古怪病的人却多了,自己出生的那个年代,身边的人都死的合情合理。
鲁师傅思谋着,突然一拍大腿:人做梦都是反的,好梦不一定是好事,坏梦却一定是好事。
清晨,鲁师傅打了一个喷嚏,这就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一个喷嚏是有人想呢。
鲁师傅终于决定:叶落归根。
六
长途汽车缓缓驶入白洋淀。车窗外一幅幅画卷已让鲁师傅目不暇接:白洋淀绿水莹莹,碧草青青,荷花莲蓬婀娜多姿,游人如织,游船快艇穿梭其间,戴着斗笠的渔夫,悠闲自得,鱼鹰站立其肩,警惕地盯着水面,还有远处袅袅升腾的炊烟……
鲁师傅情不自禁地感叹:白洋淀真是变化太大了!“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好啊!”
他在县城下了车。大街两旁的店铺飘满了横幅和彩色气球,促销的口号,沸腾的街景,令气温骤然升高。洒水车首尾相连,播着《铃儿响叮当》,店主们拎着水桶和抹布,擦着自家的门窗。演出小分队,沿路撒开,吹拉弹唱,弦索不断。树荫下的象棋摊儿,十来个老叟在对弈……
走出县城,一股清风携着鱼腥和青稞的香味,扑面而来,头发微微抖动着,脸上,胳膊上,痒酥酥的,很惬意。旱地上的麦子早收了,如今麦收很容易,都是机器,轰隆隆一趟开过去,就是直接拿麻袋装麦子了。哪像当年,当年过一个麦收,简直让人脱层皮。玉米苗子蹿起来了,棉田也粉粉白白地开了花,果树林里早熟的苹果,像小姑娘的脸,粉里透红。淀边的垂钓者,悠悠然,一副愿者上钩的样子。
最让鲁师傅兴奋的,是那些盛开的荷花,没有芦苇的水面,几乎都被鲜艳的荷花铺满了。他知道,鲫鱼最爱在荷花下面游玩,只要顺着叶脉沉到根部,就会与它们不期而遇。这些野生鲫鱼最好吃,肉质特别瓷实、筋道,那些靠泔水和饲料喂起来的鲫鱼,根本无法与其相比。
远处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青雾,风一吹,就恍惚了。遥遥的,偶尔有一声犬吠,少顷,又沉寂下来……
故乡到处都是祥和气氛,做梦确实是相反的。鲁师傅在心里感叹。
这样的地方,最适合人居住。要真如拴虎所讲,在这里给自己盖几间房住下来,没准儿还能多活几年,那就承包个养鱼池,专养鲫鱼,不用泔水和饲料,只喂青稞。说不定还能找个老伴……还有呢?还有什么?朦胧中他盼望的东西,似乎还有很多……
鲁师傅没有穿越自己的鲁庄,而是绕路去了拴虎和二妮的张庄。此刻,他特别急于见他们,让他们分享自己此时的喜悦,因为是他们为自己点亮了希望之灯。
小时候上学走过的那些路,已经不在了,但记忆仍留存在鲁师傅的脑海里:学生时代的乐趣多都集中在放学路上,简直是一群自由飞翔的麻雀,叽叽喳喳,无拘无束。沿途那烧饼铺、油盐店、小作坊,那打锡壶的小炉灶、挑扁担货郎的哨声、肉包子的香味、弹棉花的响声,还有谁家出墙的杏子、谁家新筑的鸟窝……都会在某一时刻和孩子们产生共鸣。那是值得纪念和想象的空间,每天都充满欢快和新奇。
远远看到一座三层楼,鲁师傅依稀记起,附近就是他上小学时的校址。那时不大的操场上竖着一只摇摇欲坠的自制木头篮球架,篮板裂开了一道缝。操场一角摆着两张土坯垒起的乒乓球桌,球桌两端一头立一块砖,上面搭一根竹竿权做球网,球拍都是用木板自制的。即使这样,每逢课间,同学们都争先恐后,竞相登场,有时还为争先后,动起手来,那时可真是孩子……
回忆让鲁师傅很愉快,他直抿着嘴偷着乐,有了返老还童的样子,佝偻的身子也直了些,便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张庄村很快就到了。
阳光在西边热烈地燃烧着,整个村子笼罩在红色的霞光中。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发酵了,带着一丝微甜,一丝微酸,让人慕名地兴奋和渴望。
鲁师傅微笑着问一青年:“请问拴虎家在哪住?”
青年生硬地答:“不知道!”并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他后,转身离去。
鲁师傅奇怪地又问一儿童:“小朋友,哪是拴虎家?”
儿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并迅速跑远。
鲁师傅非常疑惑,再问一中年人:“这村是张庄吧?”
中年人点点头。
“拴虎家住哪?”
中年人仔细端详着这个身子已经弯曲得像弓一样的老人,反问:“你是他什么人?”
鲁师傅说:“俺是他干爹。”
中年人说:“我是本村的治保主任,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没什么事,只是从京城回来看他。”鲁师傅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退休证递给中年人,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中年人看后,将退休证还给鲁师傅说:“老人家迟来一步,拴虎因吸毒刚刚被强行送往戒毒所。”
鲁师傅心里颤悠了一下,脸上没动声色,他希望自己听错了,一双耳朵支起来,歪向中年人,中年人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鲁师傅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往上涌。他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嘴唇干燥得厉害,手掌心却是汗涔涔的,忙问:“那么,二妮呢?”
中年人说:“她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鲁师傅终于憋不住了,胸口一热,咳出一口鲜血。
性格耿直的治保主任,直言不讳,没有讲究一点语言技巧,一下子就突破了鲁师傅的虚妄,也摧毁了他生活下去的一线希望。
少顷,鲁师傅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对中年人说:“请主任务必把这个交给拴虎或他的家人。”
中年人很干脆地答道:“一定办到!”
七
夜风游荡,不时传来猫头鹰凄哀的叫声。
鲁师傅曾把拴虎和二妮看作自己晚年的投奔,找着他们就有了归宿。钥匙虽然找到了,可开启的却是一扇空门,鲁师傅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鲁师傅踽踽独行,后来蠕动到村外一棵歪脖树下,环视四周,他记起来了,这一带曾是他小时候打鱼的地方。不同的是,当年的小河沟,已经变成了养鱼池。
当年逮鱼的情景,鲁师傅还历历在目:他逮鱼的方法有多种,常用的一种,就是在淀里下滚钩,这种钩特别锋利,鱼一挨就被粘上,越动粘得越牢。鱼一挣扎,水面上的网铃就响,逮鱼的人就划着小船去摘鱼。那时,鲁师傅总在淀边临时搭个棚子,铺上麦秸,和衣而卧,入伍前,多数夜晚都是在这种棚子里度过的……
鲁师傅还想起小时候,在田间地头和伙伴们追逐嘻嘻、在淀里游水嬉戏的场景,一声声快活的尖叫像箭头一样,射进他的心里。他麻木的心开始受到一点刺激:那时候无忧无虑,并不知道北京在哪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县城赶集和到外村看电影。
鲁师傅没想到,40多年后又回到原地,这也许就是人间所说的轮回吧。这也许就是天意吧,天叫他叶落归根。从小就和鱼水打交道,死了也不分离,他满意得很。对于他,打鱼挖藕的人生过去了,建筑高楼大厦的人生也过去了,人是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全背在身上的。
一切都成了历史。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不可能再活回去了,他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鲁师傅觉得还有事未了,就是拴虎和二妮。他想,有些事跟年轻人没道理可讲,该经历的要经历,经历过后就明白了,有见识的老年人都从年轻时走过。拴虎和二妮根底好,会迈过这道槛儿。
暴躁一整天的太阳,这时安静下来,光线变得深沉,树上的蝉声也舒缓了许多。折腾一天的鲁师傅,此时感到无比疲惫,他都挪不动步了。
鲁师傅呆滞的眼睛对着苍天。那里,渐渐变成一汪血。月亮升起来了,照见他那惨白的脸。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和孩子的哭声。
天空如被,旷野做床,淀风吹动……
鲁师傅在鱼塘边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是一会儿,实际是两天两夜,他用质疑的目光多次询问老天爷,脸变得像骨头一样苍白,呼吸也孱弱了,身影弯得像耕地的犁。
他想振作起来往前走,可是不行,前面已经没有了目标。
鲁师傅的举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住地在他脸上寻求答案。他们哪里知道,吸引鲁师傅活下去的东西已经消失了,他的心被掏空了,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漫无边际地漂泊着,随时都会沉没。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有人在拴虎的鱼塘边见到了鲁师傅的尸体,并在他衣兜里发现了一张三年前的医院诊断书,上面写着:肺癌。
尾声
拴虎被强行戒毒三个月后,回到张庄。治保主任及时赶来,把鲁师傅的情况向拴虎做了详细介绍,并将鲁师傅留下的包裹递给了他。
拴虎打开包裹,里面装着鲁师傅的房产证及少量现金。
顷刻,拴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拴虎的眼睛蓝了,脖子红了,腿软了,头大了,他闭上眼睛使劲扇自己的大嘴巴,扇着扇着觉得不对劲儿,大嘴巴抡得比原来的力量更大,频率更快了。睁眼一看,早换了人,是治保主任在扇,把他的鼻血都扇出来了。
见了血,治保主任才停住。他说鲁师傅完全是被你气死的,要不是因为你吸毒,可能还死不了这么快。
拴虎愣愣,突然双目圆瞪,右手抄起一把菜刀,左手伸开平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未及在场人反应,拴虎的小拇指就断了一节。
拴虎疯了似的朝坟地跑去:干爹——我不是人……
翌日,拴虎重新将鲁师傅葬在自家的祖坟里,一同下葬的还有一个鱼缸,里边满是鲫鱼。毛毯、银色保温杯和那块已辨不清颜色的手帕物归原主,那节小拇指也一起埋进墓中。并立起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先父鲁师傅之陵墓。
两年后,拴虎和二妮以夫妻名义,再次来到北京,给鲁师傅领取拆迁补贴款。他们抱着上百万元现金,是一路哭着回到村里的,夫妻俩把这些钱全部捐给了村里的小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