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初冬的柱子山

吴永强

何榮贵和另外两个士兵潜伏在一片坟地里，陪伴他的是一支手枪。天蒙蒙亮，清晨的寒气凝结在他们的头发上，形成一丛晶莹的水珠。

远处村庄里的枪声逐渐停了，那里的战斗已见分晓。透过不太明晰的光线，何荣贵看见枪声响起的方向窜过来三个人，其中有一个粗矮的黑汉。如果不出所料，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黑汉到了近前，三个士兵站起身，迎着对方飞奔过去。黑汉侧身朝野地里狂奔，一边跑，一边回头，举起一把手枪，朝他们射击。可惜，没打几枪，枪里便没了子弹。那人还有一项本事，掷石打羊，百发百中。此时，他扔出的石头甚至超过了刚才的子弹，一颗石头正中何荣贵的小腿，隔着裤子砸出了鲜血。何荣贵本想抓活的，但被对方铺天盖地的石头子弹阻住了道路，只好举起手枪，射出几发子弹，最后一发正中对方的脑袋。

黑汉倒地，一命呜呼。

29岁的青年刘春新比黑汉幸运，枪声响起之时，他从别的地方逃跑，钻进不远处的草丛，躲过追击，顺利逃走。初冬的清晨，他辗转逃逸在鲁南的山丘之上，后来回到老家，40多岁娶妻生子。一辈子，他再也没有离开自己的村庄。

倒地的黑汉结束了罪恶的一生——刘黑七，这个民国时期纵横小半个中国的巨匪，最后的命运终止在费县柱子山。此地往西几十里，是南锅泉村，刘黑七的老家。他“发达”的这些年，在老家经营了城墙、炮楼，还有一座庄园。他曾远走东北，纵横华北，最终殒命之地却在故乡。

这前后，千里外的延安，新华广播电台新闻节目每4小时广播一次鲁南军民击毙刘黑七的消息。

然而，当地没有人相信刘黑七会死，传说他是乌龟精转世，有不死之身。八路军不得不抬着他的尸体，挨个村游街，让人们亲眼目睹这个大土匪的下场。人们逐渐相信了，用各种工具刺向尸体以泄愤。过了几天，尸体已经不成样子，发出恶臭。一个夜晚，几个村民把那具尸体掩埋于一片乱岗。埋完后，踏平原地，做了伪装，防止别人轻易找到。

2011年，我来到南锅泉村，见到97岁的刘春新。此时他已瘫痪，躺在一团棉絮里，谈起当年的刘司令，老泪纵横。刘黑七生命的最后几年，刘春新是他的勤务兵，一个贫困又娶不上媳妇的年轻人，跟着司令讨饭吃。他向我讲了很多当年的事，60多年时光，通过他的记忆传递到我面前。

2018年春天，我再次走进南锅泉村。刘春新已经去世“七八年了”，想必是上次我见他不久后的事。我有点儿惆怅，当年的老土匪，怕是没有在世的了。

村南的山坡上，新刻了一篇《郭泉赋》，其中四句写道：“三山夹一头，不出国公出王侯。国公王侯都没出，出了一个土匪头。”村民以隐晦的方式纪念这位“大人物”，更多关于他的故事，在整个鲁南地区流传。

2018年秋天，我来到柱子山。盘山公路修在大片山楂林、枣林里，沿公路往上，即将到达山顶下的平台时，遇到了一个大坡，车子没法上去。平台上是一家饭店，“柱子山地锅鸡”的招牌竖在山脚公路入口处。

往山顶看，竖立的悬崖勾勒出一个典型的山崮形状。往山脚看，西北侧一片壮美的水域，那是许家崖水库，上世纪50年代末兴修水利时挖出来的。一个老头告诉我，当年刘黑七住过的地方，如今已成了水底。

“他被打死在哪里？”

老头指向西南方的野地，说：“水库边，没被淹的地方就是。”

本文开头提到的战士何荣贵，4年后牺牲于解放费县沙土集的战斗，年仅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