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敌卫国赞天山
——许乃西域诗歌中的西域特色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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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清人诗集叙录·卷六一》中曾收录《瑞芍轩诗抄(三卷)》(同治七年家刻本),对许乃榖生平做如下介绍:“乃榖字玉年,浙江钱塘人。官甘肃環县、皋兰、敦煌知县,十五年殁于官,年五十一。弟乃剑、乃普俱显宦,乃榖则以绘事闻名。自谓‘西出玉门,诗格较前一变,古人名山大川增长学识之语,倍不我欺。’故精华尤在咏西域与敦煌诸什。”①许乃榖随军进入新疆后,曾将沿途所见所闻逐一记下,他的西域诗歌主要有两方面内容:其一是对亲历战事的记录,反映出诗人的是非观念和家国意识,其二是对西域景物的描写,反映出自幼生活在南方的知识分子如何看待和接纳西域文化。通过对许乃榖西域诗歌的研究,可以窥探出晚清新疆的风俗民情,中原文化和异域文化彼此交织、相互影响,共同成为中华文化复杂脉络中的一个见证和缩影。
一、“文武兼备”的西域战争诗
道光十年(1830),浩罕国挟持玉素普入寇,围攻喀什噶尔(今喀什)、英吉沙尔(今英吉沙)二城,同时分兵进攻叶尔羌(今莎车)。清政府命令陕甘总督杨遇春屯兵肃州,调提督杨芳与副将胡超率陕甘清军数千名,共同进攻喀什噶尔。到达南疆之时,伊犁参赞大臣容安、乌鲁木齐提督哈丰阿、伊犁领队大臣孝顺岱等人已率军驰援,浩罕军已遁。此事历时三月之久,《辽东健儿歌,为壁星泉参赞纪纲戴存义作》即反映了这一事件。据《清代西域诗辑注》介绍,浩罕国进攻叶尔羌时,“当时叶尔羌办事大臣壁昌,团结各族军民三次击败入侵军。时伊犁参赞大臣容安,领步骑兵五千已至阿克苏,却不敢来援。”②“金风惨淡边城秋,西南杀气来山陬。薄疏勒虏四万余,一枝别部吞莎车。”此四句反映出战事来的突然,敌军凶猛,杀气腾腾。疏勒为汉时西域国名,王治疏勒城,在今新疆喀什一带,此处泛指西域。浩罕国挟持玉素普入寇围攻叶尔羌,时不我待,战争一触即发。“莎车使者壁都护,虎队前驱扫云雾。居然诸葛守阳平,兵单且大开四城。”壁都护即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壁昌,领兵前往平息战乱。“诸葛守阳平”出自《三国志·蜀书》注引郭冲三事:诸葛亮守阳平,主力部队已令魏延领出。适司马懿来攻,诸葛亮令军中偃旗息鼓,大开城门,扫地却洒。司马懿疑有伏兵而撤军。③此处是指壁昌巧用计谋大开城门,借以迷惑敌军。“蟊贼逡巡不敢入,以少击众辄逐北。贼势虽挫贼愈众,援兵不至贼将纵。”描写出敌军心存疑惑不敢擅自进攻,我军趁势以少击多以歼灭之。然而敌军虽受挫人数却越来越多,进攻愈加激烈,援兵若迟缓则战败风险增加。“缄书欲突重围出,帐下千人都惴栗。辽东健儿好身手,慷慨飞身单骑走”四句,讲述了诗题中提到的“纪纲”,泛指仆人,“戴存义”实为戴宗义,壁昌的仆人,辽东人。叶尔羌遭围城后,壁昌即刻决定向坐镇阿克苏的容安求援,于城中悬赏500两白银募人送信,但无人敢应。戴宗义闻之,挺身而出,愿冒死出城送信。壁昌将自己的坐骑让给戴宗义,戴宗义经历重重艰险,跨越18个台站,最终到达阿克苏。但面见容安后,容安以兵力不足、粮草缺失为借口,拒不发兵。戴宗义只得连夜赶回叶尔羌。“秦庭痛哭如不闻,雎阳空归南霁云”两句,反引申包胥哭秦庭的典故:春秋时楚大夫申包胥,在伍子胥统吴军破楚后,向秦国求救,哭秦庭七日夜,秦终于出兵救楚,败吴军。④这里是对容安在战事紧急之时却援兵不至的谴责。“去来温宿三千道,出入天蓬数万军。声言援至贼胆慑,去若寒风扫木叶。健儿之功高雉堞。”温宿,汉时阿克苏旧名,清初改阿克苏为温宿。“出入”句,许乃榖句下自注:“由叶尔羌至阿克苏,取道树窝,经大小天蓬等处。”雉堞为城墙之意,通过上述解释,能够看出,许乃榖由亲历的所见所闻而记录的这次战事,意在歌颂时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壁昌的卫国情怀和智谋英勇,也称赞了戴宗义有信有义的英雄行为,对容安的怯懦则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他笔下的西域战争诗,不仅对战事的急迫和将士沆瀣一气英勇抗敌的场景进行描写,还结合西域特有的自然景观为战争描写增加背景,凸显出萧瑟、荒凉、悲壮的男儿豪情,将“文”与“武”双向结合,达到“以文衬武”、“以武耀文”的艺术效果。纪实性的描写手法增强了战事的现场感和画面感,使百年之后的读者读之依旧颇受震撼,荡气回肠。
二、“诗情画意”的西域咏物诗
许乃榖曾于道光十年(1830)至十一年(1831)在天山南路作过一组诗,以西域自然风貌、博物矿产、珍稀动植物为对象,创作了二十首咏物诗,连同题下自注,合称《西域咏物诗二十首·并引》。作者在每首诗下都简要介绍了所咏之物的出处来历,总诗题下则说明了这组诗的创作意图:“庚寅秋,回疆再扰,余奉檄从戎,西历万里,偶有所见,辄纪以短句,聊志物产,非敢言诗也。”⑤行军途中,诗人为西域的风光景色所吸引,在不同于南国故乡的异域,在敌军犯我领土的情况下,还能够“诗情画意”地记录西域物产,可见在诗人眼中,西域广袤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富有特色的风俗民情都是祖国山河的一部分,吟咏之处皆体现出诗人的爱国爱疆情怀。许乃榖的二十首西域咏物诗可大致分为三类:其一为吟咏西域自然风貌,其二为吟咏西域植物特产,其三为吟咏西域珍稀动物。这三类共同构成了晚晴知识分子眼中的新疆形象。
《土雨》、《明霜》、《盐池》三篇主要描写西域自然风貌。西域为温带大陆性气候,全年保持干旱或半干旱状态,降雨稀少,风沙量大。《土雨》篇,即诗人针对干旱少雨多风的天山南路的描写。“非雾非烟一望中,欣欣草木荡春风。封姨善学娲皇戏,撒手能回造化功。”封姨即古代神话中的风神,以女娲抟土造人做比,刻画出草木萌动验之以风的西域,风挟土净澄如雾如雨,远观倾盆却无水,草木畅茂土育之的神奇景象。《明霜》篇,诗人有感于西域昼夜温差大,寒气尚未褪去的清晨露水凝结为霜,日中密布闪烁有光,过午乃散。故以青女⑥为典,晨起梳妆,见边塞萧瑟心生怜惜,故以大地为镜,遍洒霜华以示装点。“青女晨妆向碧霄,剧怜边塞太萧条。欲将大地为明镜,乱洒霜华冷不肖。”集中刻画出西北地区广袤而寒冷、人少而凄清的特点。《盐池》篇,诗人题下自注:迪化州南,长八十里。风拥盐出,堆累涯畔如山。商贾运载不绝,无分官私。盐碱区域面积大是新疆独特的地理风貌,诗人以“吹沙成雪任熬波,盐井朐腮⑦较若何。”两句来形容西域频繁的风沙吹出盐碱,盐湖周边商贾往来不绝的情景。上述三篇都是从自然风貌的角度观察西域的,地域特色鲜明。
吟咏西域物产植物的诗作在全部二十首咏物诗中所占比例最大,有十五篇之多。其中,《树窝》、《红柳》、《白杨》、《夏草》、《胡桐》、《芨芨草》、《莎莎柴》七篇描写西域地区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植被少而分散是西域独特的自然环境所决定的,诗人于茫茫荒漠中偶见植物,欣喜之情自不必说,又有感于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这些植物依然能够顽强生长,故以诗咏之,表达敬佩之意。《树窝》篇“杈桠万木影婆娑,碧翳青天结绿窝”两句写出了红水河西岸、喀什噶尔千余里,有地皆树,旷与天连,翳不见日的盛况;《红柳》篇“眼看明驼人出塞,征袍归染血痕新”两句写出了红柳枝干皆红,如血般痕迹清晰,抒发对征战将士的惜别之情;《白杨》篇“萧萧自有凌云志,纵不虚心亦伟奇”写出了白杨树干笔直粗壮、直冲云霄,壮志凌云的豪迈雄奇,以树喻人,借指戍边将士的英姿飒爽;《夏草》篇歌颂冬虫夏草冬季为虫夏而为草,蛰居土中终而为名贵药材的禅心,“禅心示寂非真寂,变化功成在退藏”暗示了如今战事急迫,我军孤立无援但不应颓废放弃,要像虫草一般厚积薄发,待积雪消融春归大地后再次展现出全新面貌;《胡桐》篇,介绍回语(即维吾尔语)中的“胡桐”这种植物似桑而多曲,其树遍生沙滩或数千百里成林,夏日,液自根流出,如琥珀,为胡桐泪。“莫使临风挥热泪,要荒也有凤凰来”两句赞颂了胡桐生而为材、死而为柴,一生奉献的高尚品质;《芨芨草》、《莎莎柴》两篇则分别赞颂荒漠之中的绿洲植物坚韧顽强的生命力,感叹其“天心欲杀天山冽,特地生渠燠万家”的崇高使命。《雪莲》、《沙枣》、《紫柳菊》、《白桑葚》、《沙雅梨》、《哈密瓜》、《葡萄酒》、《普尔钱》八篇则吟咏西域花木瓜果等物产,赞叹西域物产种类丰富。“笑杀亭亭绿波里,胚胎毕竟出泥沙”描写雪莲出淤泥而不染、冰清玉洁的形象;“形纤味涩输崖蜜,一样生来是赤心”描写沙枣虽形小味涩但仍然通红饱满,拳拳赤心犹如戍边将士哪怕体弱力小也始终不忘卫国大业的爱国之心;“忽惊紫燕碧梢开,草木居然不异苔”形容伊犁柳花色绿而如蕊,草木一色的清新图景;“茫茫大漠遍柔桑,似茧如蚕白胜霜”描写了西域桑葚遍布,通体雪白的场景;“张谷哀家莫与俦,垂垂万颗熟清秋”描写了甲名西域的沙雅梨果香四溢的情景;“伊吾瓜夺邵平瓜,碧玉为瓤沁齿牙”表现出哈密瓜汁水饱满甘甜,唇齿留香的特点;“酒泉郡与凉州牧,何似花门醉百殇”体现出葡萄酿造为酒后醇香醉人的感觉;“腾格人分赤仄钱,瘗来阿堵不知年”两句,说明普尔即回疆以赤铜所铸的钱币,回人擅于收藏,虽贫甚不取用。但丙戌、庚寅年间贼人数番来扰,钞暴几尽。反映出对敌人侵扰的咒怨和控诉。《孔雀》、《天鹅》两篇吟咏西域的珍稀动物,展现异域中禽鸟的绚丽风采。“翠角金花舞我前,屏风欲画思茫然”是孔雀开屏的姿态,“高于鹤子肥于鹜,裂竹声闻红蓼汀”是天鹅戏水的面貌。诗人将眼前所见的西域之物一一呈现,通过描写自然环境、名产矿物、草木瓜果、珍稀动物等将西域的景观逐一展现在人们面前。塞外虽艰苦,但别有一番天地,这为我们了解晚晴时期的西域历史提供了一幅绝美的生活画卷。
三、“壮志雄心”的西域风情诗
道光十一年(1831),许乃榖曾于赴喀什噶尔的途中作《除夕宿布古尔示汪春生》一首。汪春生,即汪道森,字春生,杭州人,系许乃榖外甥。随作者同赴军营,是年入京考中进士。布古尔,又作玉古尔,今轮台县治,清代曾于此设有驿站和军台。“岁寒月易斜,天长路无尽。惊沙惨心目,入夜风更紧。”四句描写了西域冬季昼短夜长,气温寒冷,一弯明月遥挂天际。月下长路漫漫,沙海茫茫,冷风阵阵,西域苍凉的景色一览无余。“土窖一灯闪,辚辚驻车轸。今夕是何夕,弹指岁月更。”土窖,西域民居的一种,半在地下半在地上,俗称“地窝子”。在除夕的晚上,诗人离家千里随军跋涉,往来车马灯火闪烁络绎不绝。旧年与新年的交替中人一岁岁的老去。“家人乐团圆,屠苏酒共倾。”两句描写家人团聚之时共饮屠苏酒的欢乐场面。“绝域吾与尔,我唱尔载赓。大哉天地春,柔服休甲兵。”四句写出了在异域他乡,舅甥二人唱歌跳舞共庆佳节的温馨场面。春节过后春天即临,大地又将再次草木欣欣然,诗人希望战事渐少,士兵得以休息,万物复苏的季节不再有战争。
同年,许乃榖到达叶尔羌(今莎车),看到自齐兰台⑧至叶尔羌千数百里,丰草长林,充塞天地。豺狼奔突,虎迹纵横,夜晚行路仆夫惴惴不安。故作《豺虎行》一首,描写西域的野生动物。“虎豹前咆哮,豺狼后奔突。月黑灯焰死,沙深马蹄蹶。”西域地广人稀,豺狼虎豹时常出没,深夜灯黑寂静,车马走在沙地中遇到它们蹄蹶不止。这也从侧面凸显了西域自然环境恶劣的事实。“魑魅与魍魉,南北来倏忽。岂仅衣冠人,投畀豺虎窟。”四句显示了各种水路妖怪都在神秘的西域出现,使西域更有传奇和梦幻的色彩。“气聚而势合,庶几制狡谲。千秋万岁事,坐照眼如月。”总结了豺虎的凶残和狡猾,千年来即如此,黑夜中它们的眼睛闪出荧光,远远望去像圆月一般。通过诗人的描写,能够看到叶尔羌地区原始的生存环境和在这种环境下原始的豺虎面貌。豺虎虽凶残却不如敌军残暴,待天明后终究退去,也预示着敌军虽来势汹汹但终将战败的胜利信心。
许乃榖途径哈密时,曾见过九龙树。据肖雄《听园西疆杂述诗·名胜·九龙树》注可知,九龙树在哈密回城中,系古柳一株。围可八九尺,枝叶甚疏,卧地而蟠。起伏之状,极其夭矫,首尾相联。命名之义,纪数而象形也。⑨许乃榖笔下的九龙树苍劲雄壮,“伊吾城,滚白寺,红柳千年谁位置?火龙得气欲挐云,金蛇作势先蟠地。”突出了古树红柳的伟岸身姿,在千年大漠中红如火焰,灿如金蛇。“岂知杰士成大功,半在龙沙绝域中。卫霍奇勋书竹帛,韩范高名争华嵩。”诗人眼见红柳的气势磅礴,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以抗敌名将卫青、霍去病做比,希望建功立业后也能名垂千古,如红柳一样历经千年而不倒,表达出千古留名的渴望。
四、结语
许乃榖作为随军的参谋军事,以亲历亲闻为蓝本,将西域的风貌通过随军行进路线做逐一介绍。他的西域诗作主要以军民团结击败浩罕国入侵为事迹,兼论西域风物。许乃榖的家国思想在西征时期得到集中体现,他的爱国情怀首先印证在爱疆的行为中。叶尔羌保卫战激发了诗人的理想抱负,西域绝美的自然地理位置为刻画西域苍凉雄壮的特点增加了现实感。正是这种强烈的纪实主义诗歌风格凸显了新疆的自然美和人文美,二十首西域咏物诗将这里物产丰饶的情况昭示天下。虽不及江南婉约、中原富庶,但西域以独特的神秘感和梦幻性千百年来吸引无数文人将士抒发胸中情怀。两种不同的文化互相交织、彼此影响,共同构成中华文化灿烂的历史缩影。许乃榖以“抗战卫国赞天山”的磅礴之气歌颂西域,在他笔下,晚清时期的新疆形象呼之欲出,凄美绚丽,令人回味无穷。
注释:
①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六一(第三册)[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2118.
②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333.
③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03.
④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333.
⑤同上,第334页。
⑥青女:古代神话中的霜雪之神,见《淮南子·天文》记载。
⑧齐兰台:清代驿站,今温宿县西南三百里。
⑨转引自星汉.清代西域诗辑注[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