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彦的诗(九首)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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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
——为祖父
我慢慢
为所有戏剧添加独白
近来南方城市多暴水
预报里的隔离
似一堵墙
背靠他(你)沙哑的音符
咽喉与泪腺贯通
它们集体沉默,常让我彻夜难眠
专注最后的时刻
我们曾试图绕开的都持续归来
洲上之桥,夜里堂前小憩
难以掩饰的恒河沙粒
半醒间难忘的倒影无从入梦
后来开灯前
烟雾里的姓氏已化作鸟鸣
情绪卡在暗笼
悲哀不可诞生
我并未抽身,如人声散尽时
满载巨眼的船只在穹隆边转瞬即逝
悬挂经
这些天想念母亲所烹鲜鱼汤
梦中返回城墙内捡回涣散神识
我何时打碎了它们
扒光了衣裳地哭,沐浴时哭,在荒野里哭
我把自己吊在城门口严刑拷问
雨天湿透的白球鞋不停淌水
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半月前我在纪山寺仰望炼丹炉上燕子窝
从裤兜里变扑克牌,凑不出一整副
少年时代的语文老师仍在黑板上写字
他以微醺状态背对我,他在行书里怡然自得
很多年压缩到瞬间
我悄悄抵达座位时刚好迟到
路边无花
探入井口的人期待一场雨
他想观看和平的遗骸,看到了自己
我也是。
走过满巷悬铃木、紫藤萝、香樟、三角梅
孩童们在墙另侧踢着木板:我是踹门的
踹门的!
捡垃圾的人穿灰色布衣,我怀疑
他要捡走多个平面的所有对话
拉二胡的盲者听到我静立
切换了风声
静立的我回到故土,坐在殡仪馆等候区
雨依然将落未落
没装骨灰的盒子沉重
后来装了祖父,瞬间变轻
傍晚车水马龙旁的浅竹匾里只剩叶子
“无花果,卖完了。”
多年前我吃过它们的加工制品
人为的甜带来酸楚
我瞎了,再不能让这里多点颜色
只有手中的无花果叶子尚且湿漉漉
水顺着手臂淌下来
寄宿
这张床无骨,我打包带走
南滨路码头的我也能把长江水灌入
饮下与楚地有关的巨浪和漩涡
多少层黑夜能淘尽霓虹和板房的疲劳?
何处不是白茫茫?何身不附蚁穴?
外婆家的葡萄藤和柚子树垂颈来缠绕我
此生这码头边寺庙与人潮都是幻影
对岸阑珊灯火把我困在原地
晕眩症疗法
在混沌里安静片刻,云深变浅
跟随音符高低走天梯
我们在色弱中就把一切当作黑白喜剧
连续三天我去买红布李
惊醒楼角小憩的情僧
他唱出梦里的歌,已嚎哭三回
他穿越满国灯光像披荆斩棘
低血糖的演员啊,你何以疯魔
你难道不知你胡须里遍生荒草?
心疼你反复吞噬屈辱,我后来绕道而行
守望者
稻草人的孤独仅仅出自假想
他建造移动城堡,不屑于炫耀一夜白头
我在童话里读到她的乳香,也要深吮
他来找我洗浴,长江变得湍急
江汉平原上,丘陵起伏如小腹
她推开玄关,又似未伸手,我已被拥抱
龟蛇虫蚁鱼都在起舞,楠竹、杉木、漆树都在欢呼
我要去畅饮啦,先敲一回编钟
叶子干嘛非得落在清影里呢?
逆流而上,相逢那么多好朋友
屋檐上深眠时我偶遇屈原,他教我跳现代体操
稻草人永远不会年迈,每当万物睡下
他就悄悄去墓地闲逛
打二两先祖的嘱托,喝完也不会悲痛
情人
他不愿听到隔壁一家三口吃早餐的声音
“幸好我听不到呀,就算听到也会很快忘记。”
他惧怕鬼魂和柔软的事物,因此失眠
罢黜耳朵带来快乐,这会成瘾
晚香玉被我采下,酒瓶叮咚作响
森林的号令在流逝,短歌随十二点钟苍白
橄榄树张大嘴巴:铡刀里丢失的深渊
我再度来到荒漠,不敢去拥抱他
两个虚影的重合地带,幻象会散得更快
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孩子,我戴上婚礼手套
摸摸他悬崖旁的脸颊:“祝你永远可爱。”
我怀揣与他相同的饥饿告别
轨道(一)
环虎溪的一块嶙峋小石狂奔
我居然挪动数百步,气喘吁吁
这孤傲的、直指苍天的棍子
初入我眼时被李白在河边磨过
老妈妈手里的绣花针
在我奔跑时又被石中顽猴念了魔咒
它的坑洼和扭曲在水声中大喝着
搅动着,形成的漩涡像群佛一起撒尿
我躺在远山和银杏树叶的深浅交错中
药谱里曾写下银杏酸有微毒
微毒的耳聋中我仍听见老屋隔壁哑巴的嘶喊
倦于正面人声,我把脸埋向大地
飞虻的幻影嗡嗡着渗进嘴里
这时我感觉有板块剧烈震动而
有双手抓住我的脚掌,我仍被震了出去
又被地球引力吸回原址
我想问问身边的蟋蟀但周围一片寂静
不远处黑天鹅起浮在涟漪里
明白自己依然对死亡怀有恐惧
我擦了擦身下的罗盘
轨道(二)
趁着烈日沿原路去探望昨日的小石
它表面的每一个窟窿都在我的想念里变得
滚烫和疼痛,但它们都吹起口哨
用调戏美人的不羁去博岸边的水牛一笑
这打消了我伸手去抚慰它们的念头
我走完整条路,小石不见踪影
掘墓九尺,我翻出本低俗小说来引诱它
太阳缓缓西移,接近昨日的时辰
它终于现身。
我的眼皮已快要合上,我几乎闭着眼睛
狂奔回家,关灯上床。
始终有个黑衣男子尾随我,听着儿歌《白龙马》
他趿拉的拖鞋不断敲击地面
我回头三次怀疑他脸上的粉红色青春痘
每当我偏离轨迹,他就把我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