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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

2021-01-02霍岩峰

躬耕 2021年12期
关键词:四哥同室小石

霍岩峰

朱小石的母亲会做布鞋。做出的布鞋,白底黑面,针脚细腻,特别精致,软和得像踩在棉花上,特别护脚。朱小石讨厌穿它,那时候最大的心愿是能有双运动鞋。

校园里很流行运动鞋,他母亲说考上学准买双给他。从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朱小石每次拿回优异的成绩单,母亲布满黄土的瘦脸都舒展开,“还上债,给你买双运动鞋,这回妈给你做两双新鞋!”

去上大学的时候,朱小石为鞋哭了,蒙在被子里谁唤也不应。他母亲借来邻居四哥用退伍费买的运动鞋,埋着头把早做好的布鞋塞进他的包袱,说:“再好,那是人家的东西,要爱惜穿……有钱时先买双还人家。”

他母亲第一次在送别的时候深锁双眉。

进校不久,四哥那鞋已穿得面目全非,朱小石开始从每月的生活费中抠一点儿来,准备买双新的。那日他母亲做的布鞋从衣柜滚落地上,同室的同学抢去,说特别精致。

“哪买的?”

“老家街头很多!”朱小石涨红着脸,索性把布鞋摆在床下。上铺的胖子偷偷拿着穿。他很阔气,名牌的运动鞋有好几双。穿就穿吧,朱小石也不在意。一次穿时被朱小石撞上,胖子不好意思起来,“石哥,我这烂脚穿上这鞋舒服。”

“没事,穿吧穿吧!”

“这……这鞋卖给我,一百块!”

……

晚上就寝后,同室的五个哥们表决,由胖子拿出一百块钱,五十块请客,五十块给朱小石。听到那个结果,朱小石激动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匆忙买回真正属于自己的运动鞋。

胖子脚上的脚气烂块痊愈了,穿着布鞋叫着“舒服舒服”。大头儿第一个经不住诱惑送上订单,托朱小石请家人买双寄来,还是老价钱——五十元请客五十元鞋钱。朱小石欣然应下——他母亲一星期就能赶做一双。他给家里发信说带的布鞋已穿烂,要母亲做双稍大一点儿的邮来。

朱小石知道他母亲很喜欢听这话。

也就是一星期,鞋邮寄来,里面还带一双精美的垫子。大头儿高兴极了。

胖子不高兴,“我的鞋没垫子……哎,卖给我,十块!”

“不卖,多少钱也不卖!”大头儿把头一横。

他们争持的样子,让朱小石觉得好笑,心里却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后的很多日子里,只要那些鞋在他们脚上,朱小石就准要在心里别扭,这使朱小石不敢再看下去。

年底的时候,同室里的同学每人都穿上了一双朱小石母亲做的布鞋——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样式。他母亲从不多问,凭文字的指导或做大一点儿或做小一点儿,每双都是那么得体。同学们的脚丫温暖在那鞋内,像护在母亲的手心,只是除了朱小石自己……然而,在那家里只能邮出一百元生活费的月份里,它却成了朱小石的寄托,深夜朱小石脑海里全是母亲灯下做鞋的长长孤影。

寒假里朱小石在那个城市找到一份送货的活,送的货越多挣到的钱越多,过年的时候有了一千多块的收入。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母亲的话,给邻居四哥买双同牌同号的运动鞋和一副老花眼镜寄回家。开学的时候家里邮来学费,附信说鞋和眼镜都已收到,全家很高兴,当天就把鞋还给四哥,只是眼镜度数怕是买低了,母亲戴上后还是不好使,却是比以前好多了。

窗外放着烟花,朱小石捧着信,泪水放肆地涌流。

毕业后回到县城工作,朱小石接母亲进城住住,她总是说住不惯,陌生地坐在竹椅上,耳朵探向前,像在等待朱小石的话,又像在摆头拒绝。其实母亲早年很喜欢进城的,朱小石的心里充满无名的苦楚。母亲头发雪白,身体削瘦,眼睛更花,不戴眼镜走不好路;也很少再做鞋,只是儿子生日时才偶尔捎来一双,针脚也不如以前细腻。儿子不喜欢,穿在脚上,专捡石尖踩,朱小石的心却跟着“咚咚”慌跳。

那晚酒后电话响起,竟然是胖子,快十年没联系过。

朱小石说,亏你还记得老兄。

胖子说,下海从商,分公司在你们市,石哥,这脚老烂,还想托你买双布鞋。

朱小石的嘴开闸似的诉出藏在心底的往事。

胖子那头一直没出声,末时说:“石哥,我得看看阿姨,穿她老人家四年的布鞋。”

当胖子出现在朱小石母亲面前时,她眼睛顿然一亮,根根银丝颤动,还出乎意料地拉着胖子的手,俨然母子一般。她勉强地取下挂在床头的破包袱,慎重的样子,让每个人都猜想里面装的东西。她颤巍巍地打开,却是六双新布鞋。朱小石和胖子都愣住了。她说:“做好后要邮给你们,你们却毕业了,快十年了,孩子这双是你的!”

“哎……”

“这几双也带上,想法捎给你们同学们,是大娘的一点儿心意。”

“哎……”胖子的泪顺着眼角滚下来。

她母亲的包袱里还剩一双,朱小石立刻明白那是做给他的,本能地伸出手去接,母亲已打好包袱,蹒跚着挂回原处……

朱小石出车祸后,在极力抢救下,朱小石的腿脚保住了,却有一厘米的差距,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穿上特制的皮鞋虽然跛度小了,但一天下来疼得像刀割一样。她母亲托人捎来一双她做的布鞋,让朱小石试试,试后效果真是好,专门穿着它赶回老家,让母亲瞧瞧。她母亲看了,高兴得眼里闪出泪花。

有一天,朱小石母亲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去医院一检查是胃癌晚期,哄她留下住院,她看看孩子们,说:“你们是妈一手养大的,心里啥事妈能不知道,有时就是让你们自己说出来,现在妈想清静。”

她母亲的光景不会太长,有医生说三个月,也有说两个月。他们说什么朱小石也不相信,噙住泪问有没有什么法子。他们说,晚了。

得回老家陪陪母亲,寻个机会说说压在心坎那些鞋的故事。他母親靠在藤椅上,一边儿搁着活筐儿,一边儿摆满鞋样儿,戴着眼镜在一针一线地做鞋,样子很慈祥,精神也很好,一点儿也不像有病的人。朱小石搬小凳坐母亲膝下,仰看母亲做鞋,忽而母亲把针线交给朱小石认上,忽而母亲叫朱小石把剪刀递上,他们恍若回到从前……朱小石的嘴动了动,不忍打破这份祥和,愿母亲天天如此,却有泪水滑下面颊。

她再也不能一星期做一双鞋,半个月也不能做起一双。噩耗还是从老家传来了。赶到家,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跟睡熟了一样。哭泣中阿哥阿姐取出母亲做的鞋,那都是为朱小石特做的。他们说,母亲是在第十双鞋绾上最后一针线后去的。

“妈……”朱小石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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