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的心

李小菁

1

稻草人终于有了一颗心。

这真是他生平最大的喜事。可对于他的主人忠爷爷来说，却是悲伤的事情。

因为忠爷爷老了。人老了，话就莫名其妙地多起来。话说多了就需要有人来听，还需要听的人记在心上，即便这个人并不能给他什么回应。但他觉得，有些话特别珍贵，就像城里水龙头里的水一样，不能白白流走了，要用什么东西接着。于是，这天他翻地时，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到田地中央稻草人跟前——这个稻草人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几十年了，一年四季都在。

“老伙计啊，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给你说过太多话，可你到底有没有记住呢？肯定没有吧，你又没有心……”忠爷爷想了想就到田地边的河道里，翻拣了一块白色的鹅卵石。“嘿，这个给你做心吧。”他把鹅卵石塞进稻草人的胸膛里，又扶着稻草人的身架子摇了摇，鹅卵石就闷声晃荡，让稻草人一阵眩晕。最后，他把自己的草帽给稻草人换上，后退几步，审视了几眼，又说：“嗯，有了心，好像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呀！”

忠爷爷一边说一边过去拿起铁锨继续翻地。脚站在硬土地上，把铁锨插进硬土里，用胳膊和腰部的力量把土撬起来，翻到前面，接着翻下一铁锨……这是深冬，被夏天的洪水淹过的土地非常硬。忠爷爷把铁锨插进去，可撬起来就显得吃力了。

这要是放在从前……稻草人想着，突然觉得胸口处一阵抽搐，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一只麻雀在稻草人胳膊上跳。

“好像……胸口疼。忠爷爷刚才给我装了一颗心……”

“哈哈，你该不是想要说你心疼吧？”麻雀打断了稻草人的话。

稻草人一愣，“那是石头……”

“会疼说明已经不单单是石头啦。那你告诉我，你胸口是怎样疼的？”

“被什么扯着，扯得紧紧的……”

“嗯，这倒还真像。我经常会心疼的，看到好不容易储藏的粮食发霉了我会心疼，看到我站的电线被别的麻雀占了我会心疼……心疼了就会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老兄，你以后可得受罪咯！”麻雀飞走了。

不一会儿，忠爷爷的棉袄就汗湿了，不得不休息。他把铁锨拉到稻草人脚底下横放，坐在了铁锨木把上。

“马上就快过年了，还是我一个人过吧。城里有暖气，我这孤老头子又不会做饭，孩子们回来得受罪，还是不回来的好呀。”他吸着水烟袋，咕咚咕咚的声音和着他慢悠悠的语调，一声一声地钻进稻草人的胸口，化成一阵阵的风，吹得胸膛空荡荡的。抽搐是心疼，那这空荡荡又是什么？

“我还是得好好翻地，地翻得松軟，小麦发芽率就高，来年啊，丰收，你可得继续丰收啊。”

2

丰收，就是稻草人的名字。那还是忠爷爷作为小忠时取的，那时稻草人刚刚到这个世界上。

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小忠扎稻草人也是为了庄稼。不一样的是，别人扎稻草人随便用两根棍子十字交叉，再绑上稻草，戴个蛇皮袋帽子。但小忠专门找核桃木和葛藤搭了一个立体“人架子”，脖子用四五根细棍子组成圆筒，四肢削成人的胳膊和腿的形状，头是用藤条编的球体，眼睛和嘴巴也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出来。当时新麦还葱葱郁郁，小忠就从去年的麦草垛深处抽一堆干燥金黄的麦秸，再套上他自己的衣服，戴上他的苇帽。当这个稻草人出现在小忠的谷地时，村里人都惊叹：“那地里站的不就是小忠嘛！”有人笑，做得再真切，那也是个稻草人啊，难道还变成守护神？小忠认真地说：“稻草人是守护庄稼的，就像狗看家一样，你对他好，他一定会用忠诚回报你。”小忠说话时，年轻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光。但那时稻草人看不到，他的眼睛还是藤条。

那年小麦的收成还不错。小忠精挑细选了一堆金黄发亮韧劲又极好的新麦秸，给稻草人换上，衣服也换掉了，还给稻草人取了名字——丰收。

没有人知道，名字对于一个稻草人的意义。名字意味着身份。稻草人有了一个身份，这让他长出了眼睛。有了眼睛，稻草人就能发现那些偷偷摸摸想伺机吃小麦的鸟、田鼠和野兔，他挥一挥衣袖，它们立即四散逃开。整个河谷，慢慢地就没有小动物敢来糟蹋小忠的庄稼了。

到了第二年，村里人重新扎稻草人，去年的已经当作冬天的柴火烧掉了。但小忠还是用他的“丰收”，只给他换衣服、换帽子、换秸秆。

没有人知道，珍爱旧物对于旧物的意义。不被丢弃，不被当作废柴，这让稻草人有了灵魂。有了灵魂，稻草人对整个河谷的庄稼地都有了责任感。他放眼整个河谷，一样的小麦，一样的玉米，一样的土豆、红薯和黄豆。看看四周，葱葱郁郁的山林，一年四季各有色彩。再仰望天空，虽然比河谷大不了多少，也让他觉得世界无比宽阔。眼睛里装满了世界，灵魂里也装满了世界，包括那些他本应该敌视的小动物。他一边忠诚地守着庄稼，一边在庄稼收走以后，呼唤麻雀、野兔和田鼠来捡麦穗、豆子，挖地里被遗落的红薯、土豆。有足够的粮食，没有一个小动物再来打河谷地庄稼的主意，它们完全被稻草人征服并与他成为朋友。

小忠成家了，有了六个孩子。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更加用心种田。早出晚归，晒得皮肤黝黑，却整天哼着快活的曲子。村民们都说小忠有福气啊，子女多。但也有村民为小忠操心，子女多嘴多啊，田地少粮食紧缺啊。可是小忠总有办法不会饿着家人。他把希望寄托在庄稼地里，寄托在稻草人身上。每当一个孩子出生时，他都会跟稻草人报喜：“伙计，我又当爸爸了，你要努力啊，要丰收噢。”

在河谷地庄稼的养育下，子女一个个进了县里的学校，再到城市里的学校，小忠也变成了老忠。后来，妻子去世，老忠变成了老老忠。儿女们在城市里立业成家，老老忠有了孙子孙女，便成了忠爷爷。忠爷爷的子女都十分孝顺，经常给忠爷爷寄钱。他们偶尔开车回来，忠爷爷就把自己种下的粮食装满车的后备箱。

3

有一年夏收之后，暴雨一场接一场，雨水从山坡上奔泻而下，涌满河谷。洪水退了之后，河谷地积满沙子。稻草人丰收是忠爷爷在暴雨之前拔下来扛回家的，插在了家门前的菜地里，稻草人便忠诚地守护起菜地来。

子女们回来了，坚持要接忠爷爷去城里生活。忠爷爷只得跟着他们走。临走之前，他摸摸稻草人，轻轻地说：“这个家，请你守护好。”

那个秋天，是稻草人丰收最孤单的秋天。菜地里的青菜疯狂生长，没有人吃，就长出了秆，开出了花，引来蜜蜂“嗡嗡”一阵子，然后就是无止境的安静。丰收经常看向远处他曾经守护的河谷地，大石头压着小石头，小石头压着沙子，沙子下面是曾经肥沃的土壤，没有一棵庄稼，只有被洪水耙过的杂草顽强地生长。幸好山上还有野山栗、柿子、棠梨，那些小动物朋友这个冬天不会太难熬。忠爷爷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丰收更换新的麦秸，丰收身上被雨水泡过的秸秆慢慢发霉腐烂，连衣服也发霉了。麻雀来看他时，用爪子就能把衣服撕开。稻草人这才意识到，这个冬天过后，他的生命就要终结了，跟其他稻草人一样。

然而，冬天到了，忠爷爷回来了。

村里人都说忠爷爷傻，好好的福不享，偏要回来受罪，种地多累啊。忠爷爷回来后，变得异常沉默。他换上原来种地时的衣服，拿上锄头，扛起全身崭新的稻草人，去了河谷地。那些日子，稻草人就陪在忠爷爷身边，看他不声不响地捡石头、修整土地。

就是在那天，土地快翻完时，忠爷爷看着新翻的依然肥沃的土地，突然间快活起来，给稻草人丰收装了一颗心。“丰收，明年要丰收啊！”他像往常一样拍着稻草人的背说，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第二年夏天，小麦又丰收了。忠爷爷乐呵呵地收麦，又乐呵呵地背着麦子去镇上的物流中心。可是很快，又原封不动地背了回来。“他们说烂麦子有啥稀奇的。他们吃的都是商品粮，不稀罕家里的小麦。可就是这些小麦把他们养大，才把他们送到了城里啊。就是吃这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才让他们像小鸟一样长出了翅膀，也会像树一样长出根，就算飞到很远的地方，也能记着自己有根，遇到难事就不会倒下……”忠爷爷对稻草人说。

忠爷爷恐怕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老的。他的叹息越来越多，从前明亮深沉的眼睛会时不时空洞一阵子，就像蒙上了白雾。

那年夏收后，忠爷爷撒了很多小麦在河谷地边。“总会有小麻雀来吃吧，那些田鼠啊也会来吧。丰收啊，你守护了这么久的庄稼地，庄稼从来没有被这些小东西们糟蹋过，现在反而被那些大东西嫌弃了。想想这些小东西也是可怜的，你这么忠于职守，导致它们每年的冬粮都不够吃。现在我把这些小麦放地边上了，让小东西们来吃，你可别吓唬它们啊。”

其实从前，遇到小麦丰收，忠爷爷都会故意留很多麦穗在地里。红薯、土豆之类，他也不会捡得干干净净。

4

稻草人有了心以后，忠爷爷对稻草人说的话越来越多，说着说着，他会发起呆来，发完呆又开始说。

“丰收啊，他们让我去城里，不让我种麦子了，而且连种菜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说这怎么能成？劳动得来的粮食我才吃，那些商品粮我都吃不下……

“我怎么能离开这个山谷，怎么能离开麦田，怎么能不种麦子？我这一辈子都是种麦子的啊！

“幸好还有你啊，丰收。这么多年，幸亏有你，幸亏有这些土地，幸亏还能种粮食，不然我活得这一年又一年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活到最后，也就是一个孤老头子，没意思。”

可忠爷爷的田种得不那么好了，土翻得浅，耙过的土地上大疙瘩拥挤着小疙瘩。除草也除得不那么仔细了，野燕麦一兜一兜地霸占了小麦的生长空间。忠爷爷每天都会去地里，可依然是发呆、絮叨。稻草人多怀念曾经的忠爷爷啊。

那时候，每当盛夏的热风席卷过河谷时，麦田就一波一波地唱起歌来。稻草人丰收跟着和起来。歌声悠扬、轻柔，充满甜蜜的味道。戴着苇帽的忠爷爷就站在田埂上，面向麦田，双手叉腰，如痴如醉地听着这歌。等炙热的太阳烤透了苇帽，汗水小溪一样从头顶上流下来时，他才醒过来，对着麦田、对着麦田中央的稻草人、对着麦田尽头的山喊一声：“回去啦！”

现在的忠爷爷说话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心里面不知道啥时候装满了沙子，沙子铺得很平，铺得又很远，没有一棵小麦，没有野燕麦，连枯黄的植物也没有。有时候我叹息一声，都听得到心里有回音……”他说几个字就抽几口水烟袋，“咕咚——咕咚——”，稻草人闻着“咕咚”声里的浓烈烟草味，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装进了一片沙地。

就在那个夏天，布谷鸟在天边高一声、低一声叫起来的时候，一场特大暴雨来了。倾盆大雨，带着席卷河谷的狂风，推倒折断已经沉下头的小麦。稻草人丰收紧紧地扣住泥土，才勉强保持了站立。雨后，他看着淹没在泥水里的麦穗，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自责，他只是个稻草人而已啊，不是庄稼的守护神。

忠爷爷蹒跚走到麦田边后，便晕倒了。那是稻草人丰收最后一次见到忠爷爷。

5

忠爷爷被子女送到了城市的医院，一个星期后，又把他带回来了。可带回来的是永远不再呼吸的忠爷爷。

那天，烈日像火一样烤着河谷。所有小动物都躲在阴凉处不敢出来。所有的植物叶子都尽可能减少呼吸，保护仅存的水分。有了心的稻草人干燥的身体中竟然流出了眼泪。那些水都是从地底下来的吧。悲伤的力量有多强大，能够把地底下的水吸上来！眼泪湿透了忠爷爷给他穿的衣服，侵蚀着他干裂的皮肤。

就像麻雀说过的，有一颗心并不是什么好事，心会疼，疼了就会哭。可哭了之后呢？

按照村里的习俗，老人去世要搭灵堂，由子女们守灵。连续忙碌了好多天，在安葬前一天夜里，子女们累得都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灵堂下的泥土场院稳稳插了一个稻草人。他们只当是村里人放着的，为了纪念忠爷爷种了一辈子的地。但他们没有发现干燥的泥土路上从河谷地延伸来的浅浅一溜儿小坑。在送忠爷爷上山安葬时，便把稻草人带上了。安葬了忠爷爷后，他们把稻草人连同忠爷爷生前的衣物在墳前一同烧了。等到火熄灭，他们在灰烬里发现了一块鹅卵石，白色的石头里透着红。

“这是什么？”用木棍拨出来后，他们细细研究，但终究没看出什么名堂。

其中一个儿子说：“看着挺漂亮的，让我拿回家放在大鱼缸里吧。”他伸手去拿，石头却突然碎了，碎石块洒落满地。一个孙子拿起一个碎石块，凑近去看，突然放到耳朵边，再叫起来：“是爷爷的声音！”

大家一起围拢上去，果然从那石块里传来了忠爷爷的声音。“你说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给你说过太多话，可你空空的稻草胸膛到底有没有记住呢？肯定没有吧，你没有心呀，我想啊我得给你装一颗心……”

他们再捡起一个石块，也有忠爷爷的声音：“……就是这些小麦把他们养大，把他们送到了城里。他们哪里知道，吃这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才让他们像小鸟一样长出了翅膀，也会像树一样长出根，就算飞到很远的地方，也能记着自己有根，遇到难事就不会倒下……”

他们哭着捡起一个又一个碎石块……

就是昨天夜里，稻草人突然想起忠爷爷说的话，吃了这土地上的粮食就会长出翅膀。他看着脚下那些经雨水浸泡长出了白芽的麦穗，呼唤一只麻雀帮他把麦粒放进了嘴里……他没有长出翅膀，而是腿脚有了力量，足够让他把腿从泥土里拔出来，再一步步走向忠爷爷的灵堂。

稻草人丰收没有见过他后来的心。如果他知道白色的石头心会变成红色的，还会痛得碎掉，当初会拒绝忠爷爷给的心吗？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