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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岗白房子

2018-12-18董春宝

少年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泥鳅野菜房子

董春宝

1

每到大雨滂沱的时候,不论白天还是深夜,爸爸都披上雨衣,穿上雨靴,戴上长沿帽子,再带上另一套雨具出去了。

爸爸百分百去沙叔家了。

每次爸爸把沙叔领到家,雨水顺他们的头部时紧时慢地淌着,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到他们脚下,瞬间形成一条条小河,像条条灰蛇从他俩的脚下向四处爬行,还像条条蠕动的蚯蚓。即使雨具再好,他俩浑身还是湿漉漉的,没有一处干的地方。雨太大了。

每到大雪天,爸爸还是把沙叔领回家。可与大雨天不一样,爸爸和沙叔回来时,他俩的胡子尖儿上、眼毛尖儿上都凝结着晶莹剔透的小雪珠,他们像两个圣诞老人,精灵般可爱。进屋后他们使劲跺脚,使劲搓手,使劲往手上喷着热气。

爸爸随口叨咕着:“这天,这天。”

“兄弟,你就安心在我家住几天吧。”爸爸总对不好意思的沙叔说。

沙叔家的房子很不好。碱土泥打就而成,矮矮的,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顶。屋内地面下沉有半米多,进入屋的人如果没有防备就可能踩空跌倒。两扇窗户像一双忧郁的眼睛,黑洞洞的,阳光几乎不能射入。远远看去,沙叔的小泥土屋像一只垂死的乌鸦蹲在那里,没有任何生气,看着很让人害怕。

唉,他家的房子太老了!爸爸怕大雨冲垮沙叔的房子,还怕大雪把他的房子压塌,也就是怕世间的风霜雪雨毁坏沙叔的家。所以每遇见大雨大雪或者其他恶劣天气,爸爸都把沙叔领到我家住几天。

2

“妈妈,老开怎么总淌涎水啊?”有一次,我问妈妈。

“这个——好像——”妈妈在想着怎么跟我说明白。

“告诉你,叫沙叔,不许叫人家绰号!”妈妈还没把话说完,爸爸当啷一句,“没教养。”

“他们都那么叫,又不是只咱家小给自己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讲啥大理论。”妈妈跟爸爸顶着嘴。

“别人叫不叫我管不着,就不许他叫,包括你。”爸爸对我和妈妈瞪着眼睛,氣愤地说,“你们都有点儿教养好不好,都那样对待人家损不损?”

……

沙叔有些残疾——口齿有些毛病,言语有时表达不清,还总流口水,走路也总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据说,出生时接生婆不慎碰坏了他的脑子,才落下这些毛病。

再有,他最大的特点是他的嘴总也闭不上,因此不知道谁给他起了个绰号——老开。

这个绰号被渐渐传开了。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叫他“老开”。

我不太明白爸爸训斥我和妈妈还有别人的深层次道理,但我感觉到别人那样对待沙叔爸爸很气愤,也感觉到他只是气愤,没有不让别人那样对待沙叔的办法。

3

沙叔一家都是外地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老罕河,更不知道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只听说沙叔来这里时就没有了爸爸,是他的爷爷把他一手养大。

几年前他的爷爷去世了,所以现在沙叔就成了没人照顾的老孤儿。

他的日子一团糟!

沙叔别的活干不了,只能挖野菜养猪(他以养猪为生)。每天,他都到老罕河这一带漫山遍野地寻找野菜,如挖马齿苋,挖苣荬菜,挖蒲公英,当然还挖猪毛菜等,有时也收割幼嫩的小草……猪吃上那些东西,不但生长迅速,而且产下的肉丰厚肥美,吃起来很香。

我长得很弱很小,也干不了别的活,只能在闲时帮家里挖野菜喂猪、喂鸡、喂鸭、喂鹅。

那天,我正在老罕河岸边专心致志地低头寻找着野菜。

忽然,一阵阵奇怪的笑声和喊声传到我的耳边。

我抬头向那里看去,一群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他们正把沙叔围在老罕河岸边。

“呜呜呜——老开。”有的孩子撕扯着沙叔的上衣。

“哈哈哈——老开。”有的孩子拽着沙叔的裤子。

“嘘嘘嘘——老开。”有的孩子乘沙叔不备掏出他筐里的野菜,向空中扬去。野菜在空中飘着,划出不规则的弧线。

“去去去——老开。”最后,有个孩子“嘭——”地一脚把沙叔的菜筐踢了出去,“骨碌碌——”“骨碌碌——”菜筐从高空落地后向前滚去,之后骨碌好多圈又翻了几个跟头就滚进了老罕河,接着菜筐顺水漂出很远,最后被卡在河边一簇浓密的蒲草丛中。

沙叔被围在他们当中,他一心想撵走他们,突破他们的防线。可他的动作不灵敏,不论左冲右突,还是前挡后杀,就是顾东管不了西,顾前管不了后,怎么努力也跑不出他们的包围圈。

挣扎,努力;挣扎,努力……最后,沙叔彻底失望了,他双手抱着后脑勺,悲伤地蹲在那里。他的心在流泪。

当时的情景很惨,要作比喻的话,我只能用这句话——像一群鬣狗捕杀一头受伤的角马。别的比喻我就不会了。

我义愤填膺,扔下菜筐和菜刀,向他们跑去。

“不许对沙叔那样!”我冲到他们跟前,对他们大喊。

“嗯?”那群孩子被我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你是谁,算老几?”踢菜筐的那个孩子突然质问我。

“不许欺负沙叔。”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气上加气,不容分说,我挥着拳头冲了出去。

“欺负沙叔不是人!”我对他大喊。

“嘭——”这拳重重地击在他的胸部。

“扑通——”那个孩子四仰八叉地摔倒在老罕河里,“哗——”河水溅起了高高的水柱。

那个孩子翻滚了很多下,才勉强站起来,爬到岸边,站在岸上,“咳——咳——”努力吐着呛在气管或肺里的河水,“哗哗——哗哗——”他还不断地抖落着浑浊的河水。

沉默,对视,惊讶。

对视,惊讶,沉默。

再惊讶,沉默,对视……

我原以为他们会对我下手,狠狠地打我一顿,可我想错了——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都默默地走开了。

要凭打架,我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对手,可他们还是像秋霜拍打过的野草,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走了,边走还边看着我。我估计他们心里有鬼,做了亏心事,或者是良心发现才离开的。

“沙叔。”他们走后,沙叔愣愣地看着他们,目光没有收回。

“沙叔。”我又叫他,他的目光还是没有收回。

“沙叔。”

“嗯?”沙叔的目光收回来了。

我挽起裤腿,脫下鞋子,把沙叔的菜筐从蒲草丛中拽了出来,回到岸上,又把孩子抛落在地上的野菜拣回筐里。

我做这些时,沙叔就像傻子一样看着我,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沙叔,天快黑了,回家吧。”我拉起了沙叔。

我和沙叔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可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他太疲惫了。

回想起来当时我很后怕,怕他们打击报复我,怕他们孤立我……当然也怕他们再欺负侮辱沙叔,反正在心理上,我与他们之间产生了很远的距离。

可事实正好相反,几天后的傍晚,沙叔拎着半塑料袋大泥鳅,对我说:“你看,这是他们给我抓的大泥鳅。”

人还是善良的,就在他们边走边回望着我和沙叔时,在他们的目光和背影里,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我怎么没看出来啊?我质问自己。

从那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欺负沙叔了,我相信这点。

4

“小给,跟我去挖野菜吧。”每到我不上学的时候,沙叔都来找我,让我跟他一起挖野菜。

“行,走吧。”我很愿意跟他一起挖野菜。

于是,我们一起到田野里,到老罕河河边,到树林里,到荒甸子上,到沙岗上……

我们一起挖野菜时,他总是先帮我挖满筐,再给自己挖,还把最好的野菜让给我;当然有时我也先帮他挖满筐,再给自己挖,也把最好的野菜让给他,但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基本都是他帮我很多,我帮他很少。

每次我们一起挖野菜时,一天要把菜筐装满送回家很多次。太阳西下,不能再出去了,我俩背着最后一筐满满的野菜,迎着如血的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别提有多开心了!

“小给,下周再见。”每次告别时,沙叔就对我说。

“沙叔,下周再见。”我也对沙叔说。

于是,我们各自背着满筐的野菜,但更多的是怀着满筐的笑意,走进了各自的家。

我们成了朋友,我们是忘年交。

可事情突然出了变故——

有一天,我去找沙叔一起挖野菜时,他的家门却被上了赤锈的铁锁锁得紧紧的——他没在家。

过了一周我又去找他,他又没在家。

后来我找了好多次,他还是没在家。

“妈妈,沙叔怎么总不在家啊?”没有他,自己挖野菜时我觉得很孤独,并且不是一般的孤独,是异常的孤独。

“啊,他去别的地方了。”妈妈回答。

“去别的地方了?”我接着问,“他去哪里了?”

“这个,嗯——他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以后的话妈妈没说。

很好的地方,什么很好的地方?莫非是——

沙叔走了,我怎么一点儿预感都没有啊?我不敢想,但还是想了,并且想了很长时间。

哦!想起来了,不是没预感,有。

那天,我和沙叔来到河边,他一定要下河给我抓泥鳅,他说老罕河里的大泥鳅可好吃了。

我说:“不行,还是我下水抓吧。”可沙叔说什么也不让我下去,一定要他下水在河里抓泥鳅,让我在岸边拣。最后,我没拗过他,还是他下水了。

“我抓得太少了,我抓得太少了。”回来的路上,沙叔一直在说这句话。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想来,也许是最后的告别吧。

5

时光瞬间过去,我上中学了。学校离我家很远。每天我都要穿梭在几座沙岗、几片甸子,还有几片白杨树林之间。入中学后,学习很紧,我也没再问妈妈和爸爸沙叔的事。

一天放学,我刚爬到一座沙岗顶上。忽然,我看见一个人正在这座沙岗坡上放羊。他在向我的方向看着,我也向他的方向看着。多么熟悉的身影,沙叔,是沙叔,就是沙叔!瞬间的对视,我看见了沙叔,他也看见了我。沙叔正想喊我,我也正想喊他。我想走过去,他也想走过来。但我感觉,更多的是他想见我。

我向他跑去,他也向我走来……

“沙叔,你到哪里去了?”我跑下沙岗,抱着沙叔哭了,“再看不见你,我都快把你忘了。”

“小——给——,不——哭!”沙叔也紧紧地抱着我,他眼圈通红,断断续续地说,“我每天都看着你上下学……”

我们坐在沙岗坡上聊着。

夕阳西下,羊群远去。

“小给,我该去圈羊了,你也回家吧。”说完,他向羊群走去。

“小给,好好念书,哪天我还给你抓大泥鳅吃。”沙叔走出不远,突然回过头对我说。

听到这话,泥鳅的香味又荡漾在我的舌尖儿。

“小给,就你没喊过我的外号。”沙叔又对我说。

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脸上淌着晶莹的泪珠,每颗泪珠里都闪烁着夕阳的光辉。

“小给,就你没喊过我的外号。”我们聊了那么长时间,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但到现在为止,沙叔的这句话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沙叔也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看我还不肯离开,就向我摆着手示意让我回家。之后,他转过头,向坡下走去追赶他的羊群了。

“喂——沙叔,你家在哪里啊?告诉我一声。”我看见他的步伐比原来稳健多了,并且已经能很顺利地撵上远去的羊群!我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听到我的喊声,他又回过头指了指远处另一座沙岗下面。之后他赶着羊群,瞬间就消失在我们脚下这座沙岗的拐角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座沙岗脚下盖起了一片白房子。那片房子真漂亮,白房顶、白墙壁、白窗户……一切都洁白如雪。那片白房子掩映在碧绿的白杨树丛中,像蔚蓝大海里的一叶白帆,又像深邃天空里一颗闪烁的星星。

正是傍晚,缕缕炊烟从那排白房子顶上慢慢升起,饭菜的香气也随着袅袅炊烟飘来,弥漫在整个沙岗的上空。不一会儿那里还传来欢乐的笑声。

“妈妈,沙岗下那片白房子是干什么的?”回到家,我问妈妈。

“是养老院。”妈妈回答。

沙叔去养老院不久,他的小泥屋在一场大雨中坍塌了。

沙叔的房子坍塌那天,曾经欺负沙叔的那些孩子也来了。看着小泥屋的废墟,他们都默默地低下头,当然也包括我。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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