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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和我有什么关系

2018-12-18梁积林

飞天 2018年10期
关键词:骨伤科蘑菇妻子

梁积林

时间还早,还不到八点。从开车出发,妻子已连续看了几次手机。“八点半在门诊见。”妻子说,仰了仰头,又侧过头像是要发现什么似的看着他的脸。“这是黄主任说的,昨天晚上在微信上约好的。”这话昨晚上看电视时,妻子就给他说了,所以他起得早。妻子比他更早。她六点钟就出去练太极拳,七点提前回来的。那时,他刚洗漱完毕,在电饼铛上做早餐呢。往常她是六点半去练太极,七点五十回家,一起吃过丈夫做好的早餐后,去上班。

其实,车上的导航仪和油表指示盘上都有时间,但她还是不时地看手机上的时间,随手还要点开微信,看看她和黄主任的对话界面。“八点半,现在才八点。八点十分我们就到了。”她说,目光又转到了他的脸上。

“不急。”他说,慢悠悠的口气。

“咋不急?我还要上班去,不能迟到太多时间。”她说,虽然没有怒意,但还是带出来些许情绪上的式微。

“你去吗?”她说。

“啥?”他迎了迎她的目光。“上班?”

“不是。”她说,“我昨晚就给你说了。”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把头埋了下去。“苏黎。”她说,在手机上回着微信。

苏黎,他知道,她的太极拳老师。星期六、星期天他随她去外面活动时,她给他介绍过。苏黎还邀请他也练太极,他嘴里应着,但一直没有实践。苏黎说过几次,他有些不好意思,就连周六、周日陪着妻子到练场上也不去了,而是一出门,就和妻子分开,走另一条路自我活动去了。

他干什么都不太主动。就连这每月一次到医院常规检查、开药,不是妻子在几天前就提醒、催促,他就像是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再往前说,要不是去年“十一”他们开车去额济纳旗看胡杨林、他晕倒在半路上,都不知道他血糖高。她开车把他送到旗医院时,还当是他重感冒了。大夫看他的迹象觉得不像感冒,怀疑有其他病,用血糖仪一测,乖乖,爆表了!其实,几个月来,他突然瘦了下来,并且瘦得很快,妻子就一次一次鼓动他到医院检查一下去。他说检查啥,好好的。妻子把他叨叨烦了,他就说,“你看你,不给我查出个病来,你不罢休,你巴望啥呢,我没病你心里发痒呀?”

“去吗,你?”妻子举着手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我早晨练拳时,就答应了你要去,这会儿,她又在落实。”

是他们一帮练太极拳的明天上焉支山去:爬山、野炊,最好把家属带上。昨晚上妻子问他时,他已做了回绝,怎么又问,还答应人家了。有些强人所难,意识里更不想去了。

“苏黎说,一定要你去。”妻子说。

他脑子里猛地转出一句:“苏黎和我有什么关系?”但他不想激怒她。“我有些不想去。”他说,很委婉。

“咋不想去,又没让你上刀山去?”妻子又埋下了头,在手机上回了信。“去。”她说。“定下了,去。”她说,晃了晃手机,好像那就是证据。

已到了医院门口,他瞅见了一个空车位,麻利地把车停了进去。妻子先夸他的停车技术,待开车门子时,又抱怨车停得靠路边栏杆太近了。他让妻子关好门子,想往外挪挪车,妻子反而又制止了。她谨小慎微地推开车门,挤着身子下了车。

穿着短裤、背着单肩胸包的他,已过了马路。听到她喊话,他停了下来,按了一下车钥匙,“吱”地一声遥控锁上了车门,站在路边等她。

她快到他旁边时,他又转身迈开了步子。

“硬汉。”她在后面说。

“哦。”他回头,看她喜欣的样子,挺了挺身子。“是吗?”他说。

“是的,硬汉,太像刘烨。”她说。她以前也这样说过他,他不以为然,他知道这是她的一种鼓励。但这个时候,她更像一种补偿。但他还是不想去,不想上焉支山去。他又想起了额济纳旗医院的那个蒙古族姑娘:输了两组液体,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她真美。她说她知道他。怎么会呢?他说。她说她从处方上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谁;她说她订着《诗刊》呢,常常看到他的名字和……她沒说诗,她说:“真好!”她又说,他长得像硬汉刘烨。

他把单肩包从胸前摆到了后背。医院外的人行道上有个卖蘑菇的三轮摩托车,一看就是野生的。卖蘑菇的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就是那种紫外线照射红的年轻妇女,和同样红扑扑的、不上十岁的小姑娘。他绕过摩托车前走了几步,又折回了过来。

“哪里采的?”他问,盯着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的眼睛在看。

小姑娘的手里一直攥着一个墨绿色的松塔儿。“焉支山。”她说。

“焉支山,纯纯的天然蘑菇。”小姑娘的母亲说。“土菇。”她说,揉了几下眼睛。“白蘑菇。”她说,强调着。“昨天采的。”

“这么早呀?”他说。

“连夜从山里送出来的。”妇女说。“不然会生蛆的。”

他没想到要买。但看到妇女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熬夜熬的,他想。

“买吧。”他说,示意近前的妻子。

妻子摇了摇头。

“焉支山的。”他说。

“那更没必要买了,我们明天上焉支山就能采到。”妻子说,看着他,像是又找到了一条他应该去焉支山的理由。“值得去吧?”她说。

妇女轻微地摇摇头,动了动嘴唇,又缄默了。

“买两斤吧!”他说。

“贵吗?”妻子问,翻了一眼丈夫。“干正事!”她说。

这时,医院里响起了做广播体操的喇叭声。从铁栅墙里看过去,院子里站满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现在开始做第九套广播体操……”

妇女已称好了蘑菇,装在了一个塑料袋里。

“一斤十块,这是两斤,二十。”看到他在掏钱,妇女把蘑菇递向他的妻子。但她没接,向前走了。

他赶紧递了钱,接过塑料袋,跟在她的后面进了医院大门。

她穿过做操的人空,进了大楼。他犹疑了一下,然后也穿过了人空。他在楼门前,返身扫视了一圈。他想找谁,但是,只看到了白花花的一片。

“八点二十了。”她说,翻着手机。

“那我们上二楼内科门诊室等去。”他說。

“如果黄主任直接上了住院部呢?”她说。“谁能确定呢?”

“你们不是微信上说好的吗,在门诊室见。八点半?”他说。

“说不准。”她说。“以前有过。”

“有过吗?”他说。

“你住院的时候。”她说。

他摇摇头,像是想不起来,更像是否认。“住院是住院,现在是现在。”他说,模棱两可的。

“如果他以为我们没有来呢?”她像是一下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对,这是关键。”她说。

“那咋办?”他说,也急切起来。

“就是,他要直接去了住院部,光查病房就得一个多小时,能等住吗?”她说。

“那我们找别的大夫开药方,不行吗?”他说。

“不行。”她说,很果断。

“他是主治大夫。你找别人开药,他咋想?得靠他。”她说,声腔里带出一种极力抑制的东西,像是制定出了一个什么长远目标的激动。“这个病又治不好,只能控制。”她说。“得一直靠他,黄主任。”她说,接过了他手中装蘑菇的塑料袋,掂了掂,瞅了瞅。她想干什么?他想。

她把头靠近了窗玻璃,向外看去。有一棵松树挡住了视线。她向左挪了几步,再看。

“你过来。”她说。

“啥?”

“你看。”

他向玻璃靠了靠,但并没有看。

“看见了吗?”她说。

“嗯。”他胡乱应了一声。

“那你出去,在做操的队形前面走上一趟。”她说。

“啥意思?”他说。

“你傻呀,让黄主任看到我们来了,他就会先到门诊来的。”她说。

住院部在后面,离门诊大楼有很远一段距离呢。

也是。他挑起了大楼门向外延伸的门庭上的门帘。

他看到了黄主任。但也看到了她,骨伤科的那个护士长,赵英。他缩回了楼里。

“还是你去。”他说。

“嗤!”她突然轻蔑地纵了纵脸相,像是揉搓一个用过的纸团。“怕闪了眼光。”她说,“那个骚货!”

原来她早看到她了。

“事情并不是那样。”他说。

“哪样?”她问。

“不是的。”他说。

“她亲了你。”她说。

“没有。”他说。

“没有?你能说没有?”她说,声音尖利起来,但压得很低。“你居然说没有?我亲眼看到的。”她说,脸上有了愤怒,像一堆煨着了的火,冒着青烟。

“我不知道。”他说。

那是八年前,不会错的,2009年冬天,他的一个朋友一次出了三本书,搞首发式。连具体日子都记得很清了,腊月二十,离小年还有三天。那天,他喝醉了。他坚持说自己没醉,不让朋友们送他回家。他骑着摩托车,进小区大门时,猛一拐弯,滑倒在了一个冰溜子上。当时没有感动疼,但总是站不起来,一站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得力,猛地又跌倒了。他试了几次都不行,才掏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送到医院,一检查,左脚踝骨骨折,住进了骨伤科。本来她就够忙的了:既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孩子上初三,明年就要考高中,眼看没几个月时间了,要考到尖子班里,就得花大精力,她给孩子报了县城最有名的补课班,得按时把饭做好……这不,他又住进了医院,给了她个措手不及。好在,骨伤科护士长徐英知道了她的难处,主动提出和她轮流照顾他——也就是说,她上班、忙家务时,由她徐英在呢,她可以照顾他。她把饭做好,送来就行。有几次,妻子单位加班忙,让儿子在外面吃,更没法给他送饭来,徐英就给他叫了外卖。那天晚饭,徐英没管妻子忙不忙,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不要送饭过来了,说自己已叫了外卖。

“可是,我看到了。”妻子说。“她亲你。”她说。“她还……”她说,没说完,狠狠地咬了咬牙。

徐英要了两份外卖,徐英和他一起吃。有个护士敲门叫徐英,徐英端着饭盒出去了。

他吃完饭后,躺了好一阵子,徐英一直没进来。暖气很热,他翻了几页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就打起了迷糊。那书是徐英从家里给他带来的,洪流的散文集《河西大地》。徐英有意识地翻到一个页面上,让他看。那里写道:河西走廊就像女人的阴道,如果打不通河西走廊就得不了天下,就像男人如果不怎么怎么,就征服不了女人。他感到汗颜,好一阵子,都不敢正视徐英。

他并没有完全睡着,徐英进来了。她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轻,但他听到了。他没说话,但他觉得他说了,也许就是心里应了一下。

徐英坐在了她吃饭时放在他床边的方凳上。她又叫了他一声,他动了一下身子,又保持了安静。徐英站起来,俯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他的嘴上,徐英肯定知道他醒着。但他不能醒,也不敢醒。他收回了迎合的舌头,闭紧了嘴唇。得不到迎合,徐英像一头母豹子舔舐小豹子一样,舔他的嘴唇,舔他的眼睛。紧接着,徐英把手伸进了被窝里,边舔边抚摸他的身子。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栗,甚至,她的抚摸已超出了他能承受的位置和能力;他开始哆嗦,但他不敢醒来。

妻子推门进来了。

后来,妻子动不动就说她看见了。

“可是我不知道。”他说。

“别装了。”她说。

“我没。”他说。

“她亲你。”她说。“她还……”她说,嘴里发出一股阴森森的冷气。“他亲你。”

“好了,好了。”他说,妥协地按了按双手。

“你得承认。”她说。

“承认什么?”他说。

“她亲了你,那个骚货。”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

“你得承认。”她说,几乎是嗫嚅。

“好了,好了,干正事。”他说。“广播体操做完了。”他挑起门帘走了出去。

“你得承认。”声音低沉,但显得声嘶力竭。

黄主任真的向后院走去了,是去住院部。他紧追了几步,看到黄主任的左边正是徐英,他又退缩了回来。看到他们拐过了大楼墙角,他又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转身往回走,妻子迎了上来。

“黄主任呢?”她说。

“去住院部了。”他说。

“你是干啥吃的?”她说,口气猛地强硬起来。“你让他看到你了吗?”

他摇摇头。

“我出来时,他已经走了。”他说。

“你喊呀。”她说。“你咋不喊过来?”

“我……”他说。

“我个屁。”她说,眼睛瞪成了两朵败了叶子的花蕊。“赶紧撵上喊去呀。”

他拐过墙角,急走了几步。徐英依然和黄主任走在一起,他又折回了身子。

“要不,你去?”他说。

“啥男人!”她说。

他的身子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你。”他说,声音低到了几乎没有。“你可以些的。”

她才不管,像是失控了一样,声音猛地爆发了出来。

“你连这么个事情都干不成,能干成个啥大事?”她说。“没出息的,你这个!”她说。

“你……”他想找个还击的话,不,他根本就没想还击,他一直在平息。但他的身体里有异样的东西,像一只拴着的狗,或者是一匹尥蹶子的马,他得先平息自己。他咬咬牙,狠狠攥紧了拳头,收缩肌肉,长出了一口气,才把冲撞身体的一种东西锁牢在了身体里。

他从单肩包里掏出了车钥匙,递给了她。“你先回去。”他说,冷漠得像是刚被洪水漫过的荒凉草地。

她一下子弱了下来,以至于僵在了那里。

“你先回去上班去。”他又说了一遍,唤醒了她。看着向住院部走去的他,她马上惊觉到了什么。“拿上,这个,给黄主任。”她说,追上去把手中装蘑菇的塑料袋给了他。

他不说什么,只是简单地接了过去,继续往前走。

她站在剛从楼角射下来的阳光里,而他,走在整个楼房的阴影里,像是阴阳相隔似的。

她望了望太阳,没再前行,看着他进了住院部。

糖尿病科在五楼。电梯显示正在五楼,他按了一下按钮,没等电梯下来,就顺着楼梯走了上去。他知道骨伤科在三楼。走到三层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向走道里看了看。

幸好,黄主任还没查房去。他问了总台上一个值班的护士,说黄主任在会诊室里。

“来了。”他一进去,黄主任就停下了诊断分析。

“黄主任,你好。”他说。

“我以为你们还没来,先到住院部来了。”黄主任说,示意一个大夫,给他去开处方。

那个大夫放下手中的一沓病历,坐在了一台电脑前。问了他几句,就在电脑上把吃的药开好了,又拿起旁边的中性笔,在一个化验单上开了“二十四小时尿检”递给了他。尿了一昼夜的尿的检样就在他的单肩包的一个小瓶里装着呢。

他突然觉得是他们自己把事情想得多么难,多么复杂,原来就这么简单,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他甚至都忘了手中的蘑菇袋。他觉得一下子他把许多东西都撇开了。

出了住院部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一下子消散了。

她还站在原地。

他不想和她说话,但他又不想破坏太大。他向她挥了挥手中的单子,看着她动了动脚,一起向前楼门诊部走去。

到了收费处,他不知道医保卡密码。以前这些活都是她干,他哪有过染指。他依然不想和她说话,但窗口里的那个女的催着呢。他不得不回过头,问跟在后面的她。

“密码。”他说。

“9553300。”她说,一挤身,站进了他前面的收费窗口前。

从医院出来,他没有去车边。他让她开车上班去,他要到附近的新华书店转转去。

他虽然冷漠地走开了,但他在人行道上她看不到的一个地方一直看着她把车掉了头开走,才回过神。

太阳光已经很强了,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一辆电动摩托车突然挡在了他的前面。他吃了一惊,向后一缩。骑车人脸上挂着半截面纱,是个女的。还没来得及辨认,那人发话了。

“付老师。”她说。

“你是?”他说,一下子,他明白她是谁了。“苏黎,苏教练呀。”他说,没有惊喜,但觉得怪怪的,早晨一直说着她,她怎么真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他和妻子之间的不快,肯定也掺杂了她的因素。他向妻子开车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瞅了一眼。

她看着他短裤、短袖和帽子,一身的JEEP打扮,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你好酷啊,真的。”她说,“像刘烨!”她说。

看着她蠕动着性感的嘴唇,他猛又想起了那个蒙古族姑娘,她不叫苏黎,她叫吉日草,但她俩长得很像。他突然心生怀念,一种突如其来的念想。她长得不算漂亮,但美,让人心动的美,让人颤。

“你去吗?”她说。“去吧。”

他看着她——看到了给了他一块月亮的蒙古族姑娘。

“焉支山。”她说。

“去。”他说,想起了手中的蘑菇袋,把它放进了她的摩托车铁篮里。“焉支山蘑菇。”他说,丢给天空很大的一个笑。

“焉支山,一定去!”他说着,轴身进了新华书店。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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