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
2018-12-18杨姗姗
杨姗姗
一
云朵是村子里最后一个知道那件事情的人。
云朵是镇上中学的一名学生。她家在深山里,离镇子有二十多里地,这个距离不算近,但真要说起来也不能算太远,村里还有到县城读高中的学生,回一趟家有七八十公里呢!然而问题在于农公班车只通到镇子,剩下的是沙石路面的盘山道,村落之间没有公共汽车。运气好能够碰到顺路的拖拉机或者摩托车搭乘一段,要不然全靠步行。所以云朵上学特别费鞋,一双新鞋穿不了多久一定会出状况,每每面对鞋底开了或是鞋帮子破了,云朵马上便会联想到妈妈苦大仇深的表情,用现在同学之间流行的损人不利己的语言来形容,那一刻云朵想缚石沉潭的心都有。
初中第一年,云朵每个周末都回家,刮风下雨也要回。云朵从未离开过父母,不习惯学校的集体生活,格外想家,每到周五心就像只鸽子扑腾扑腾地往家飞,整整一上午都心不在焉。上课时眼睛一个劲地朝窗外瞟,恨不得初升的太阳一转眼麻溜挪到山尖上,下午的课一散,妥妥地往家跑。
可以想像,初一时云朵成绩并不好,常受任课老师批评,甚至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也是常事。比如,数学老师就不止一次说过,云朵上课时思想太容易开小差,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每次挨批评云朵心里都很羞愧,很难为情,知道老师没有冤枉她。注意力就是不能集中,云朵好着急,当然想改掉这个缺点,最起码不会在全班同学面前那么掉面子啊。可是“思想”看不见摸不着,比泥鳅还要滑,抓又抓不住,郁闷!一到周五,云朵仍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注意力,不时地神游四方开小差,老师在课堂上说得再精彩,云朵的身体像个树桩一样端坐,心思却早就飞到别处。这样的状态,云朵只能郁闷地任由学习成绩一降再降。
云朵这种游离状态到初二时得到了一点改善,班主任表扬她有很大进步,不过呢,还要继续努力,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实,云朵自己心里最清楚,她慢慢开始习惯住校的生活,不像第一年那么想家,上课时能够集中精力,下课认真复习做作业,学习成绩自然便有了起色,在班级排名逐渐上升。云朵对自己也有了信心,人也变得开朗,她暗暗地攒着劲给自己加油,希望能在初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冲进班级的前十名──不,前五名。
晚上云朵躺进被窝里,把班主任说过的那些励志话在脑子里过一遍。每次到大考前夕,班主任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嘶哑,用黑板擦敲着黑板一遍又一遍说,同学们请记住,你们中间只有年级排名前五的同学才有可能考入县一中!他总是用那句古诗激励自己的学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云朵太想考进县一中了。爸爸细贵外出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给她将来上大学,而跨进大学校门的前提,得首先能够迈进县一中。进入初三以后她已经发了好多次誓,一定要实现爸爸的愿望。
云朵一心想上县一中的另外一个动力来自于妈妈贵美平时的唠叨。妈妈总是拿眼前的人和事来现身说法地教育她,告诫她只有好好读书一条出路,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要不然将来只能回村嫁人。云朵好歹是个中学生,要是搁在古代恐怕能算得上是女秀才了,她对未来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憧憬,唯独从来没想过今后要回村嫁人。或者说,云朵可不想嫁给村里任何一个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男人,留在村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在那里。比如,自己的小叔宽福,也在此列。每次,只要一想起自己的那个小叔,云朵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字一顿告诫自己:必须好好学习!
然而,这最后一个学期的冲刺阶段,云朵的成绩却陡然下滑。嗯,不对,应该是直线坠落!
原因很简单,她恋爱了。
云朵的初恋故事来得突然又狗血。上午第一节课,下课铃声已经响了很久,语文老师还在说个不停。大姨妈来了,云朵那个烦呀。云朵强忍腹痛,低头从书包里翻出一片大姨妈巾塞到外套口袋里,老师下课的声音还没落地,云朵刷地一下站起来捂着肚子就往卫生间跑去,背后一阵不怀好意的哄堂大笑传过来。云朵顾不上害羞,冲进卫生间正要进行细节操作,一摸口袋,大姨妈巾竟不见了踪影!云朵只好捂着肚子返身回去找姨媽巾。走廊上,一群歪果仁正凑在一起不怀好意地笑,一个个怪声怪气地说着:日用,日用!云朵有点懵圈,依稀可辨自己那片粉色卫生巾此刻正在被他们几个击鼓传花一样传来传去,推推搡搡挤眉弄眼,一齐飙大声狂喊:日用,日用!声音在整层楼回荡。唉,悲剧正式上演,我的姨妈巾怎么落到他们手里了?云朵面色惨白,只能落荒而逃。
你们有意思吗,这么欺负女孩子?忽然有个男生对云朵背影喊道:哎,你的日用,拿去啦!云朵不禁收了脚站在原地,大着胆回头望过去。天,把自己姨妈巾送回来的居然是另一个班级的吴一鸣!太难以置信了,那可是学校最著名的校草喔!女生们背后形容他的词汇都简直了——什么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像织锦缎一样华丽透亮;什么明眸皓齿眉清目秀,温暖又灿烂的笑容欧气十足!云朵羞怯得低着头,但接过大姨妈巾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他一眼。正好此时吴一鸣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云朵只觉得自己小鹿乱撞,瞬间被电流击中。灵魂出窍不过如此吧!云朵曾无数遍回忆那一瞬间,同许多看过的电影中男女主角的镜头一模一样,回忆一遍,她自己颤栗一遍。
云朵从此无可救药,她开始寻找一切机会接近吴一鸣,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看着他,云朵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让云朵最郁闷的是吴一鸣好像并不那么喜欢自己,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更可气的是他身边总会有各种各样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围着,叽叽喳喳的,让人看着就不爽。
又到了周末,云朵还在犹豫是回家还是留校。她趴在寝室的窗口,望着男生宿舍楼那边的灯火,问自己:这样对他值得吗?云朵很苦恼。前两天她翻看手机通话记录,发现自己跟爸爸妈妈留言最多的居然是:妈妈,又有好多作业,这个礼拜我不回家了。爸爸大概生气了,也不回复云朵,倒是妈妈每次及时打款。云朵这才意识到,实际上这学期她回家的次数早就越来越少了。最初她找了一个理由,想,反正爷爷不喜欢她这个孙女,所以懒得回去看他的脸色。其实她也明白,这是给自己周末留在学校找借口,因为吴一鸣没离校。
吴一鸣痴迷玩电游,《仙剑奇缘手游》、《阴阳师》,以及《王者荣耀》等都是他的最爱。云朵知道,吴一鸣双休日不回家是為了玩动漫,他在镇上的那家网吧里能从周五一口气玩到周一早晨,眼圈发青地回到教室。吴一鸣称得上是一个纯粹的超级玩家,在云朵眼里,他配得上这个称号。在那个虚幻世界里,吴一鸣神勇无比,人见人爱,见谁灭谁。平时,吴一鸣把那种人神不分的味道也带到了现实生活中来,云朵最喜欢看吴一鸣COSPLAY的装扮,好看至极,简直比动漫游戏里的人物都要炫酷。比如《阴阳师》里的风雅之师,吴一鸣的COS装扮简直帅得不要不要的,太赞了!当然,价格也够厉害的,服装,全套角色的装备哪个不需要七八百元呢!风雅之师光一副尾巴就得八十块钱,就这还是打折后的。所以吴一鸣似乎永远都钱不够用,云朵最见不得他没钱时一盒方便面也能糊一顿的样子,她省吃俭用,把妈妈给自己的生活费、伙食费都省下来,五十、一百的支付宝转给吴一鸣,有时直接给现金,吴一鸣则心安理得的照单全收。
云朵瘦了,不了解的人以为她在减肥,实际上她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纯粹是为了讨好吴一鸣。云朵知道还有别的女孩暗恋吴一鸣,转钱给他的不止自己一个,吴一鸣给云朵看过转账记录,告诉她:他的粉多的是!他不怕掉一两个粉。言下之意……让人想想心酸。昨天云朵为了找机会跟吴一鸣说话,晚饭都没有吃,还到学校门口的奶茶点买了一杯抹茶奶冻,眼巴巴等到他,他倒是不客气,接过奶茶打开就喝,连句谢谢都没有。云朵越想心越酸,可是她更怕失去吴一鸣,要是那样,她想自己一定会窒息的。
那个周末云朵依然没有回家,云朵在电话里跟妈妈说快考试了,好多试题卷子要做,不回家了,让妈妈多给她点钱。只要说在学校做卷子,妈妈总是同意的,而且会多打钱给云朵作为鼓励。
云朵深陷在自己的小情绪里面,无法自拔。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云朵甚至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妈妈贵美,竟然去了一趟省城。
二
宗旺老汉今年刚过古稀,他忠厚善良勤劳,偶尔有点固执有点轴。宗旺老汉辛苦了一辈子就希望晚年能够过上儿孙满堂、人丁兴旺的幸福生活,别无他求。最近这几年,宗旺老汉感觉身体越来越差,浑身上下哪里都疼,胃口不好吃饭不香,体重下降没有力气,他常常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活不了几年了?宗旺老汉年轻时身体结实壮如牛,不惜体力一味只知道卖命干活,有个头疼脑热的从来不当一回事,总是觉得体力这个东西睡一觉就过来了,种地的人哪有那么娇贵?所以,有个头疼脑热,一咬牙就硬扛过来,一身病根也就此落下。上了年纪以后,那些病痛像赶不走的恶狗缠上身来。身体坏了以后,每当他坐在屋场晒太阳时,常常就不由自主地回忆年轻时的自己,老伴走得早,两个儿子细贵和宽福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会泥瓦匠手艺,农闲时常能揽到砌墙盖房的活计,日子过得比一般庄户人家宽松些。那时他的身体多结实啊!什么重活儿都能拿得起来,扛一根树料翻几座山也不用停歇。细贵结婚,翻盖祖屋的木材,当年是他用肩膀硬扛回来的。可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喘口气好像都要费力气。人再强强不过命!宗旺老汉认命,只是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快坏下去,他埋在心底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不甘心就这样去见祖宗。
年过七旬的宗旺老汉从没享过福,好不容易盖起新屋子,给大儿子细贵成了亲,老汉的人生大事做了一半。想来也就是细贵和贵美的女儿云朵出世后的那几年,他好歹还过了两天轻松的日子,从外面干活回来,坐下来抽两袋烟,抱着孙女用胡茬子扎扎她粉嫩的小脸蛋,心里像是大热天喝了碗凉井水一般舒坦。不过呢,对于这个孙女,宗旺喜欢归喜欢,可打心眼里有点遗憾,总觉得云朵要是一个男孩就更好了,自己这辈子算得上圆满,对得起列祖列宗。剩下的另外一半人生大事就是再为小儿子宽福盖屋娶上媳妇,便可以享享清福了,可不料想宽福不争气,不但游手好闲,还沾上了赌,愣是把全家人帮他积攒购买屋料的钱扔进了赌场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就算垛起了一栋楼也没人家敢把姑娘嫁给他。宽福破罐子破摔,更是不走正道了。宗旺老汉唉声叹气自己真是撞了鬼,人要是不舒心,日子就会钻出妖蛾子,一天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折了腿脚伤了脏腑,从此干不动重活了,身子骨更是日渐多了疾患,家里少了一项重要经济来源却多了医药开支,生活立刻显得紧巴巴的。
宗旺老汉的心病则更重了,埋在心里纠结成了一团大疙瘩。一次孙女云朵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便“猴”到他身上撒欢,想从他的口袋里面摸果子吃。那是山上野弥猴桃熟了的季节,往常他总会在在身上藏几颗果子,等着孙女回家时跟他撒娇讨要。不过,这一回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把带果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云朵好失望,嘟起小嘴嚷嚷,不止这一回,自从我爸离开家,你好像就不喜欢我了!宗旺老汉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不由得脸一黑,一把推开云朵。她更委屈了,眼圈都红了。宗旺老汉拼命地咳嗽,脖子上的青筋爆得老粗,像蚯蚓一样好吓人。宗旺老汉掩藏内心的心事被击中了!云朵可爱归可爱,喜欢也是真喜欢,可归根到底是个孙女。乡村里讲究这个,男女有别,女人的牌位甚至都进不了祠堂,最恶毒的骂人话是“断子绝孙”。宗旺老汉一直盼望着能够抱上个大头孙子,就怕老刘家这一脉香火在这一辈上断了弦,那自己就是对不起祖宗的罪人,而且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来,被人耻笑。
为这个事情,细贵出门打工之前,和父亲叙谈过好几次。到了细贵这一代,其实已经对生男孩女孩没有什么太大概念。男孩要是败起家来更要命呢,像弟弟宽福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一分钱也没见他给家里挣过,吃穿用玩哪一样不是家里倒贴!宽福这个败家子,给家里带来的尽是些麻烦事!女孩怎么啦,还是父亲的小棉袄呢!当云朵一出生,细贵看到她粉粉团团的小脸蛋,扑扑腾腾的小脚丫,幸福得心都快要化掉了。好好培养女儿,长大了有出息不是一样光宗耀祖吗?不过细贵孝顺,理解父亲宗旺老汉一心一意要抱孙子的心思,细贵和贵美都认为再生一个不是不可以,主要是现在吃穿用度开销好大,一张一百块,拿出去随便一花就没了,家里的收入刚刚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再添一个人费用开支压力太大,细贵跟父亲说过解释过,等家里经济好转了再说。可宗旺老汉老是担心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他身体每况愈下还舍不得吃药,细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心想再出去打工多挣一点钱回来。
外出打工,细贵不放心的是云朵到镇中学去读书了,父亲又有病,家里还有那么多农活需要操持,宽福指望不上,只怕贵美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不过来。
眼看细贵就要出门打工,宗旺老汉为了让贵美赶紧怀上孩子,操碎了心。最让细贵哭笑不得的是,宗旺老汉只要一看细贵跟贵美说闲话看电视,就过来把电视关了说,有啥好看的,浪费电!回屋睡觉去,你不是要去打工了吗,睡觉养养精神。宗旺老汉不糊涂,细贵到城里去谋生活他不能拦着,村子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家都是例子,挣钱总比守在家里好。但是按照宗旺老汉的想法,正因为他年老有病,宽福那个败家子又不成器,他宗旺老汉家的香火不能到这一辈断了,细贵无论如何得再生一个儿子,最好是等贵美怀上后,再出去打工也不迟。
最初宗旺老汉抱有一丝丝希望,寻思着自己已经跟细贵讲得很明白了,他在家时间不长,但让媳妇怀孕的机会还是有的。人家还有跨门喜的呢,洞房圆房头天就怀上了,关键在于这事儿得自己上心啊!细贵出门前的一段时间,宗旺老汉每每天不黑就催促儿子早点休息睡觉。年轻人身子骨硬邦,多睡几觉没什么。细贵离家后的头几个月,宗旺老汉总是偷偷打量贵美的身子有无变化,现在他彻底失望,贵美的肚子哪有一点怀胎的迹象。宗旺老汉实在恨铁不成钢……后来,宗旺老汉老是回想自己的话说明白了没有,到底是细贵没明白他这个长子的责任,还是他尽力了然而贵美一时没怀上?所以细贵离家的时间愈久,宗旺老汉愈是焦灼地期盼着儿子的归来,哪怕你没有挣到几个钱,也先回来一趟让贵美怀上再说啊!那些天宗旺老汉心里掖着一股无名火,对贵美也没个好气,男人快一年不在家你都不想他?就不能打电话去吵去闹逼他回来吗?但这个话宗旺老汉说不出口,只能窝在心里生闷气,横竖看贵美不顺眼。
宗旺老汉看不顺眼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天,宗旺老汉在自己屋里闷头抽烟,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家里这一盘散沙捏把到一起,想着想着,一抬头看见初夏鬼头鬼脑地进了贵美屋里。他找贵美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来?
那个家伙!宗旺老汉不放心。
三
初夏是村主任,贵美娘家和他家是一个自然村。
贵美从小就生得俏,性情温和,勤快手巧。放学了,别的孩子会在路上玩过才回家,贵美不,她急着赶回去扒柴、打猪草,烧洗煮汰。贵美娘是个病秧子,出嫁前就得了肺结核,以后不要命般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孩子,身体被掏空了恢复不过来,不几年便垮成了废人,吃喝拉撒都成问题,完全需要别人照顾了。家里女人做的事情,贵美几乎撑起了一大半。贵美初中毕业就没再读高中,回家帮父亲干活,照顾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非常能吃苦。村里人都说,以后谁能讨了这个姑娘做媳妇,算是老祖宗的坟头上冒了青烟。贵美娘在贵美出嫁那年走了,也是个福气之人,否则,贵美不在家,谁管她?
贵美读书比初夏低两级,不管上学放学来来回回她总是跟在初夏后面,像个跟屁虫乐颠颠相随着。
初夏聪明,脑子灵活,长得又俊,村里的姑娘们脸皮薄,心里喜欢他表面上还要遮着掩着一些。当然这儿还有一个原因,村里的小伙子们没事找事地爱围着贵美转,可跟贵美关系最接近的还数初夏,明摆着人家初夏中意的是贵美,恐怕别的姑娘都没落进他眼皮里。
农村的生活日复一日,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终于可以歇歇,黑灯瞎火的也没有什么文娱活动,如果哪里放一场电影就算是一件大热闹事了。每次只要听说邻村要放电影,初夏就会来喊贵美,大伙儿结伴去看电影。后来过去了好多年,贵美都忘不掉去王庄看电影《红高粱》的那次。贵美一听电影的名字咯咯笑得不行,高粱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初夏说,好多人都说这个电影好看,女主角叫巩俐,长得漂亮,胆大敢演,还跟张艺谋好上了。张艺谋是哪个?就是《红高粱》的导演……到王庄有十几里路,散场后大家一起往回走,一路上男男女女群情高昂,妹妹你大胆往前,往前走,不回头……歌声在夜的原野上飘荡,又随风散去……那晚月光皎洁,浩瀚云空繁星闪烁,夜色下的田野一片朦胧,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像电影那么的唯美。走着说着笑着,《红高粱》里的爷爷奶奶成了初夏和贵美热烈的话题,也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发现他俩居然不知不觉地就落了下来,其他人早已远远地融入了前方的夜幕里。月华似水,小径像染了一层白霜,两个人的影子印照在地下,宛若剪纸重叠在一起。贵美脸颊蓦然莫名其妙地发烫起来,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多年以后,贵美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书上常说的那个情窦初开!当时贵美可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地往道旁闪了一下身子,地上两人的影子分开了。贵美脚下被草棵绊了一下,她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幸亏初夏一把拉住了她,她没站稳,跌进了他怀里。这个突发事件让两个人都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初夏抱着贵美一动不动,不敢调整姿势,害怕稍微动一下贵美会从自己怀里跑掉,这是初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贵美。月光洒落在贵美身上,脸蛋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娇美和柔和,水润的双唇充满诱惑,初夏感觉有一种突发的冲动,下意识将贵美紧紧搂在怀里,情不自禁地在贵美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这个突变发生在一刹那,贵美猛地挣脱他,害羞得捂着脸蹲在地下。初夏去拉她,她叫,别碰我。尖利的声音吓了初夏一跳,他退后一步说,好,我不碰你,但你得起来呀。
贵美站起来说,你不要脸,你干嘛亲我嘴!
初夏一呆,瞪着眼说,貴美你放心,我亲了你,以后我结婚就一定娶你做老婆!
贵美也瞪大了眼睛,我都给你亲过嘴了,以后不嫁给你还能嫁谁!不过这句话她摁在肚子里,姑娘家说不出这句话来。
人真奇怪,从第二天起,贵美上学就再也没跟在初夏屁股后了。心里同藏着一个秘密,两人反而拉开了距离,不再像过去那么亲近了,平时都相互回避。有眼尖懂事早的伙伴发现了他俩状态不正常,就晓得这两个人的心里有些儿牵牵绊绊。
然而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过了一些年,为了给贵美的哥哥娶亲,贵美的父亲收下宗旺老汉的彩礼,把贵美许给了细贵。初夏家连他在内弟兄三个,初夏排行第二,父母在生弟弟的时候,因为超生交罚款,借的债都还没还清,家里穷得叮当响,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那样一大笔彩礼钱。初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和别的男人进洞房。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初夏如遭晴天霹雳,又恨又妒,恨天恨地也恨了贵美。而实际上,贵美又何尝不是遭五雷轰顶!初夏不知道,贵美甚至想象过干脆就跟初夏去私奔,远走他乡比翼双飞,过分懂事和孝顺才让贵美忍痛割爱,旋即便打消了念头。要知道,这笔钱对当时的贵美家来说重要如同救命一样,父母的期望,哥哥的婚事,家族的香火继承,作为女儿她身负责任,贵美实在是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她不忍心看着哥哥因为自己拒收细贵家彩礼而娶不了老婆,整天唉声叹气无精打采。
那一阵子,初夏特别想贵美,一个劲地寻找机会偷偷见面,可是两人相见说不了几句话便又要争吵起来。初夏简直有点儿偏执狂了,总是克制不住地埋怨她为什么要答应嫁给细贵,不就是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给卖了吗?对这个问题贵美解释过无数遍已经不愿再重复了,她苦不堪言,强忍着泪水望着初夏,他胡子拉碴,瘦了好多,越看越心疼,然而她还是不能答应跟他私奔。
你到底爱不爱我?
爱……贵美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
初夏苦恼地抱住自己的头,那你为什么不能跟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要是我跟你走了……贵美忽然哽咽起来,我爸、我哥,还有我嫂子……我们家就毁了……
初夏呆呆地瞧着她,月光下一片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晃动,仿佛人都不真實了。静默了好久,他低低地说,我不管,我决定要离开,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后天早晨天亮前我在这里等你,你来或者不来,初夏摇摇头,反正我都是要走了,不混出一个人样儿我决不回来!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去。
初夏哥!贵美在背后凄厉地叫了一声,初夏收住脚却没有回头,直愣愣站着任由贵美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布包,又抽泣着跑走。
布包里是贵美给他做的一双布鞋,内衬用彩线绣了鸳鸯,初夏盯着鸳鸯图看了半天,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其后的那个东方未明的凌晨,初夏焦灼地在村口的这条小路上徘徊,雾气愈来愈浓,远处的山尖上渐渐地显出天空的微光,他最后瞅了一眼黑黝黝的村子,拎着行李走进了浓雾的深处。
其实头一天晚上,初夏就预感到贵美不会跟他走了,那双布鞋是她给自己的临别纪念吧?但初夏还是不死心,怀揣一丝希望在这里坚持等待,绝望地等到了最痛苦时刻的到来。在后来,那些漂泊在外居无定所辗转江湖的日子里,这双鞋给了初夏可以承受颠沛流离孤独寂寞的力量,异乡难以割舍的月光不经意间也会触动初夏的初恋情怀,那伤那痛就像一把利剑深深扎在初夏心上,时时提醒着他,把这些通通转变成自己成长和努力奋斗的动力源泉。
初夏这一去十年,归来已是老婆孩子一家三口了。他老婆是个南方女人,据说娘家有钱,结婚时带来不少陪嫁。初夏一回来便拆了祖屋盖新楼,他家的三层小楼是村里第一栋小楼,气派醒目,在一片土房瓦房中绝对鹤立鸡群。在外面闯荡多年,展现在村里人面前的初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伙子了,不仅外形变化大,性格和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更关键是他见了世面,长了见识,谈吐和思维区别于一般的普通农民,新上任的乡长十分欣赏他,次年赶上村委会改选,初夏高票当选为村主任。
在这个山沟里,怎么说初夏也该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了吧。十年后,再见到贵美,初夏的态度多少流露出一丝儿倨傲,人生真是难以逆料,现在拿他和那个细贵比较,贵美她是否会后悔当初没跟他走呢?当然,作为村主任他不会计较过去了的那些往事,他是全村人而不是哪一家人的主任,全村的事情够他操心的,他也没有必要专门过问贵美家的事情,比如她家小叔子宽福上次欠赌债的风波他就托故推给了副主任,而自己没有去处理。如果请他这个主任出面的话,初夏当时想,至少她贵美得来央求他吧。
但是这一天,初夏陡然改变了对贵美的态度。他赶到村委会的时候,看到乡长的车和一辆省城牌号的警车停在院子门口。很快他便得知了事情的原委:省城某工地附近发生一起命案,打工者细贵是作为犯罪嫌疑人之一被收监的,不料却在看守所里非正常死亡,而真正的凶手又落网了。风声走漏,网上舆论汹汹,说什么的都有……省城同志此行的目的就是,他们要赶在记者到达之前,做好细贵家属的安抚工作,按照法律条款妥善处理善后,把负面影响控制到最小程度。
他奶奶的,那个细贵,他怎么就……就死了呢!消息太突然了,初夏回过神来时,满脑子竟然不是细贵,而是贵美,唉,她也是真够倒霉的!他感到对她特别同情,心疼得要命,这才发现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完全放下她。也是那天回到家,他居然翻出了贵美以前做的那双布鞋,十几年了,他还留着。
初夏很犯难,贵美的公公,也就是宗旺老汉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自己贸然前去估计不会受欢迎。左思右想,初夏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安慰安慰贵美……
四
贵美一直无法忘却细贵离家那天的情景。
她觉得仿佛只是眯糊了一下,眼一睁天怎么就亮了?急忙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来不及擦一把便要去烧柴火灶。其实家里平时都用电饭煲,既方便又省事,一插电就不用管它了。前几天细贵无意中说一句,到了外面就喝不上老婆熬的白米粥了,贵美听得心头一颤。她煮粥的诀窍是加一点儿碱面,粥熟了微微的泛黄,喷喷儿香。特别是没用电饭煲之前,大灶小火费工夫熬出来的粥,厚厚的稠稠的,表面凝起一层米汁皮,细贵端起碗就吧嗒吧嗒的贪个没够。刚结婚时贵美听到吧嗒声就生气──真像猪吃食,后来渐渐地却喜欢听了,想着丈夫能多吃一口。所以贵美留了心,这些日子熬粥都是烧的柴火灶,细贵嫌她烧灶太麻烦,不让她烧,贵美打开丈夫的手,又往灶口塞两根柴,心里却叹一口气,唉,男人就是心粗。
不过这天早晨熬粥时间来不及了,比她起床早一刻的细贵已经自己用电饭煲闷了昨日的剩饭,她坚持给男人炒了一碟辣椒小鱼干。辣椒地里就有,小鱼干则是她平日里抽闲空到溪里网回来晒的,细贵口味重,就爱这个。不同的是今天又在里面打了两个鸡蛋,她拿锅铲慌慌张张地翻着菜,一边责备自己不该睡过了头,一边埋怨男人怎么不早点儿叫她起来。细贵说,看你睡得好香,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昨晚你累坏了吧。见细贵一脸坏笑,贵美冲着他“呸”了一声,脸上却飞起了一抹红晕。
吃完了我送你。她说。
算了,你不要送。他朝她笑笑。实际上送也不远,他和几个一道外出打工的同伴约好在村口碰头。
就要送!她往他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小鱼干。
就怕你到时候要淌眼泪,让人笑话,还是别去了。
就要送!她好像賭气。
他望她一眼,感觉她的眼睛在冒湿气了。好吧,你送。他说。
可是等到细贵拎着行李要出门的时候,她却背对他,低着头在锅台边洗碗。他说,我走了。她点点头。他迟疑一下说,你不送我啦?她摇摇头。想到这一去至少要到过年才能相见,细贵放下行李凑到贵美身边,想亲她一下,谁知贵美把头一扭,细贵扑了一个空,尴尬地讪讪笑了一下,哦,那我就走了!
细贵走得老远了,贵美还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洗碗,碗都要洗掉皮了。她不敢开腔,也不敢回头,她怕自己真的哭出声来。
后来,贵美在心里无数次悔恨,贵美呀贵美,你怎么就不能让他亲一下再走呢!
当初贵美是为了哥哥的彩礼被迫嫁给细贵的,起初她不但不喜欢这个丈夫,甚至有点儿恨他。要不是他,初夏也不会远离家乡无影无踪。虽然这事不能完全怪细贵,但至少她是怨他的。
成亲的那天,送亲的人来了一大波, 乱哄哄地屋里屋外都是人。贵美眼皮抬也不抬,像个木头人坐着听人摆布,梳洗打扮,换了一身大红色的新衣服,等着婆家来人接她。贵美妈身体不好,靠在床头虚弱地下不了床,她知道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说大喜的日子,一大家子都在为你忙乎,你却拉着个死脸子,祖奶奶,这是给谁看?你好歹也要为这个穷家想想,要怪只能怪你投错胎了,村里许多人家不都是这样娶亲的吗?再说你婆家条件不差,彩礼出得比别人家高,你男人细贵又是个厚道人,嫁过去吃不了亏,你还不知足!
不提“你男人”还好,一提贵美就又想起了初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到哪里了,是不是已经把她忘了?过了今天,她就是细贵家里的人了。顿时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当地农村有哭嫁的风俗,姑娘出嫁时哭得越凶表示越留念亲人,舍不得离开娘家。这时屋里屋外的亲戚们被贵美猛然爆发的嚎啕惊吓了一下,继而都纷纷感慨见过哭嫁的,但没见过哭得这么伤心的新娘,众人纷纷夸贵美,真是一个懂事理儿的好妹子,是娘的心头肉。
人往往就是这样,当时初夏要贵美一道私奔她不干,实际上他走了以后她很快便后悔了,婚后的相当一段时间,贵美都不由自主地要把细贵和初夏放在一块儿比较,愈比她就愈后悔。
虽然不满意自己的男人,然而已经一脚迈进婆家门,日子总要过,这一点上很能看出贵美的确是个能干又善良的媳妇。贵美不仅心细手巧干活麻利,而且脾气性格也好,家人以及邻舍也处得和睦,却唯独跟细贵私下相处的时候,总是对他不冷不热不亲不近,有点生分。
细贵憨厚倒没有感觉贵美的生分,以为女人家就是这个样子,细贵只是一味宠着贵美,心想自己上辈子修得好,才能讨到贵美做老婆,这在早先他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哪还有什么不满足?当初在给贵美家彩礼的时候,宗旺老汉差点儿都反悔了,认为女方家狮子大开口,访一访周遭有哪家女子需要这么大的价钱,还是细贵生怕婚事弄黄了坚持要给,声称自己就是喜欢她,非贵美不娶,宗旺老汉才咬咬牙给了彩礼。婚后细贵只知道拼命地对老婆好,无微不至地体贴她。宗旺老汉看不惯细贵对这个新媳妇过于殷情讨好,嫌弃细贵太蔫巴。背地里宗旺老汉总说细贵,不能什么都顺着自己老婆,那样女人要上天的那还了得?还有没有老规矩?但说了跟没说一样,只能叹气儿子没出息,有点恨铁不成钢。而从那之后细贵则更加变本加厉了,稍微重一点点的活都舍不得让贵美干,恨不得能把她供在床上养着不下地。
细贵恰恰不明白,他越是惯她,贵美却越是烦他,越是冷落他。细贵看上去身子单薄,却尤其贪床上那点事儿,馋得不行,贵美常常很不耐烦,像条死鱼一样躺着,犹如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浑身还冒着冷气。没错,她想自己就是一条死鱼。
幸好,这些并没有妨碍她怀孕。
细细想来,贵美对细贵的情感发生变化,就是从她怀孕以后开始的。刚怀孕那阵子,贵美心情低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初夏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细贵倒好,还以为贵美是孕期反应太大的原因,百般照顾她,家里所有的事情自己大包大揽,而且也不敢再碰她的身子害怕动了胎气,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久了贵美渐渐地觉出一些细贵的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胎儿在肚子里的活动渐渐的明显了,那天竟然猛地蹬了贵美一下,她又惊又喜地脱口就喊细贵快来摸摸小宝宝。贵美没有意识到,那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主动地让他亲近自己的身体。
云朵的出生比预产期早了好几天,没有想到难产,分娩的时间超长,胎儿胎位不正,羊水已经破了而且有点浑浊,宫口却没有开……必须得手术了,否则大人孩子都危险。镇医院那个年轻的医生也有点儿慌了,喊细贵进来签字,说你老婆一直在出血,很危险……细贵立刻大声嚷嚷,快救她吧,医生我求求你,要是保不住她,我也不想活了!贵美在脏兮兮的产床上已经快躺一天了,漫长的阵痛过程和精疲力竭的虚弱感,使她感到万分的孤独和恐惧,忽然听到细贵的嚷叫声,她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仿佛有一座冰山稀里哗啦的坍塌了,胸口那儿融化得一塌糊涂。
两个小时后,手术结束,可喜的是大人孩子都无恙。护士告诉贵美,你丈夫对你真好,三番五次央求大夫,如果大人和小孩只能留一个,他只要保大人!贵美真的被细贵感动到了,那天她哭得稀里哗啦,不止是为自己安全生下女儿成为一个母亲的喜极而泣,也有长期以来自己愧对细贵的内疚吧。
在以后如水般慢慢流逝的光阴里,贵美由衷地体会到细贵不仅对自己的体贴,对老人孝顺,对孩子爱护,对家庭有责任感,贵美十分庆幸自己能够遇到细贵。夫妻感情逐步融合升温。生活虽然不富足,却是有滋有味,细贵是宁愿自己吃苦也要宠着老婆孩子的那种男人,本事不大,就是全心全意对待老婆孩子。曾经不可替代的初夏,如今在贵美脑海里的印象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和遥远,贵美几乎不再去主动想起这个人了,一心一意跟细贵过着小日子,贵美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