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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望非熊”源流考

2018-12-18王宏波

寻根 2018年4期
关键词:姜太公文王史记

王宏波

“非熊”源流

《六韬》《史记》有周文王占卜“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获霸王之辅的记载。这段记载被广泛引用。从唐代开始,因为避李虎名讳,所以把“非虎”引作“非熊”。吕望“非熊”从唐代至明清相沿成习1000多年。王莉《馆藏“文王访贤”象牙牌鉴赏》认为:“明代小说、野史流行,将‘非熊演绎成‘飞熊,其魔幻之意更浓。”(《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20辑,三秦出版社,2013年)

一、洪迈之见

宋代洪迈《容斋随笔·容斋十笔》载:

吕望非熊自李瀚《蒙求》有“吕望非熊”之句,后来据以为用。然以史策考之,《六韬》第一篇《文韬》曰:“文王将田,史编布卜曰:‘田于渭阳,将大得1.4。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遗汝师。文王曰:‘兆致是乎?史编曰:‘编之太祖史畴,为禹占得皋陶兆。”,《史记》云:“吕尚穷困年老,以渔钓干西伯,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默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后汉崔骃《达旨》云“渔父见兆于元龟”,注文乃引《史记》“非龙非彲,非熊非罴”为证。今之《史记》,盖不然也。“非熊”出处”唯此而已。

洪邁“‘非熊出处,惟此而已”,其实并非中的之论。

二、“非熊”端绪

从西晋到唐代开元年间,“非熊”与吕望已经发生联系,早于李贤《后汉书》的注释。

1.干宝《搜神记》:“文王出游猎,占曰:‘今日猎得一兽,非龙非螭,非熊非罴。合得帝王师。果得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悦,同车载而归。”

2.沈约《宋书·符瑞志上》:“将畋,史偏卜之,曰:‘将大获,非熊非罴,天遗汝师以佐昌。臣太祖史畴为禹卜畋,得皋陶。其兆如此。”,

3.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六十六《产业部下·田猎》:“《六韬》:文王卜田于渭阳,将大得,非熊非罴,天遗汝师,以之佐昌,施及三王,大吉。王乃斋三日,乘田车,驾田马,于渭之阳,见吕尚坐以渔。文王劳而问焉。”

4.王勃《九成宫颂及颂表》:“宝鸡获社,非熊入贶。”

三、“吕望非熊”

洪迈:“自李瀚《蒙求》有‘吕望非熊之句,后来据以为用。”《蒙求》成于天宝五载(7461f)以前,以此为基础,“吕望非熊”的用法,自唐代一直沿用至明清。

1.李瀚《蒙求》:“吕望非熊。”

2.李白《大猎赋》:“获天宝于陈仓,载非熊于渭滨。”

3.叶梦得《水调歌头·嚎州观鱼台作》:“功业竟安在,徒自兆非熊。”

4.仲殊《柳垂金》:“降非熊,运符亨旦。”

5.张鸣善《水仙子·讥时》:“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

6.查德卿《双调·折桂令·怀古》:“八阵图名成卧龙,《六韬》书功在非熊。”

7.刘基《题太公钓渭图》:“偶应非熊兆,尊为帝者师。”

8.《朝鲜王朝实录·成宗实录》:“德感岐阳唱有凤,祥凝渭涘猎非熊。”

9.《清史稿·乐志》:“念求贤渭水,兆协非熊。”《清史稿》:施国祁,字非熊。张勇,字非熊。

四、“非熊”源于避讳

唐高祖李渊的父亲叫李虎,从唐初就为李虎避讳。唐人避讳的表现,不用虎符;本朝修撰的史书避讳;为避讳改易前朝的典籍。避讳方式,或把“虎”字省略,或以“菟”“兽”“豹”“豺”“熊”代替“虎”。因避讳的影响,唐昭宗时的进士徐夤《贺清源太保王延彬》:“姜牙兆寄熊罴内,陶侃文成掌握间。”如果回到《六韬》《史记》,诗文应作“姜牙兆寄虎罴内”才对。

1.有唐一代,不用虎符

《旧唐书·职官志》:“高祖武德元年九月,改银菟符为银鱼符。”为了避讳,把“虎”符写作“菟”符,不用虎符,改为鱼符。

2.唐朝修史,避讳先祖

举例而言,《陈书》《北齐书》《隋书》成书于贞观十年(636年),《晋书》成书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这四部史书为虎字避讳。

(1)《陈书·徐陵传》:“足下高才重誉,参赞经纶,非豹非貔,闻诗闻礼,而中朝大议,曾未矜论,清禁嘉谋,安能相及。”《陈书·徐陵传》“校勘记:非豹非貔……《梁书·元帝纪》载陵《劝进表》亦有‘非虎非貔语。此作‘豹,乃避唐讳改”,把“非虎非貔”改为“非豹非貔”。

(2)《隋书·五行志》:“其后陈果为韩擒所败。擒本名擒兽,黄班之谓也。”把韩擒虎记作韩擒或韩擒兽。

(3)《晋书·刘牢之传》:“军次黄兽。”校勘记:黄兽,本作黄虎,“唐人避讳改”。

3.唐人避讳,改易前史

(1)《六韬》《史记》的“非虎非罴”,唐高宗之子李贤注释《后汉书·崔骃传》时,引作“非熊非罴”。

(2)前引《搜神记》《宋书》的“非虎非罴”写作“非熊非罴”,是唐人所改。

《隋书·礼仪志》:“黄初之详定朝仪,太始之削除乖谬,则《宋书》言之备矣。”《搜神记》《宋书》都出现在《隋书·经籍志》当中。《隋书》的修纂者看过《搜神记》《宋书》,其中的改易属唐人避讳所为。

(3)为了避讳,改易《魏书·世宗纪》。《魏书·世宗纪》:“校勘记:宝卷将胡松李居士率众万余屯宛,卷六三《王肃传》‘宛作‘死虎。按‘死虎塘‘死虎亭,见《水经注》三二《肥水篇》。戴震校本云:‘案虎,原本及近刻并讹作氰考死虎垒在今寿州东四十余里。《宋书》卷八六《刘缅传》:‘刘顺等东据宛唐,筑四垒。《通典》云:‘宛唐,死虎之讹也,。宛唐、死雩当是唐人避李虎讳改。”

4.皇帝读物,允许例外

魏微奉李世民之命,编撰了皇帝读物《群书治要》。为了彰显要义,避讳只好退居其次,不避虎讳。比如,《<尚书>治要》:“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六韬>治要》编录有《虎韬》。

“熊”“非熊”意象

一、“熊”的意象

在古人的观念之中,熊与男子、壮勇、猛巧相关。

1.梦熊。《诗经·小雅·斯干》:“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梦熊”,是得男子之兆。刘禹锡《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幸免如新分非浅,祝君长咏梦熊诗。”叶梦熊,字男兆,是明代惠州著名的三尚书之一。

2.射熊、猎熊。古人对熊相当熟悉,认为熊是勇猛、灵巧的动物。《尚书·牧誓》:“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汉书·地理志》:“盩厔,有长杨宫,有射熊馆,秦昭王起。”秦汉时期,长杨宫就有射熊馆,汉武帝曾在这里射杀24头熊。胡曾《射熊馆》:“汉帝荒唐不解忧,大夸田猎废农收。子云徒献长杨赋,肯念高皇沐雨秋。”

3.慕熊。《史记·五帝本纪》:“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列子·黄帝》:“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华佗发明五禽戏,其中就有熊戏。叶舒宪《熊图腾:中华祖先神话探源》:“熊图腾神话传统的深厚程度是足以让今人膛目结舌的,因为它的由来比我们通常说的中华五千年文明还要早至少三千年!”

虎、貔、熊、罴、豹,多用来作为男子之名。《左传·文公十八年》:“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高辛氏才子有“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历史上,以熊为名者,不乏其人。《史记·楚世家》鬻熊“事周文王”。秦朝有将军杨熊;汉武帝时庄熊罴,因为避汉明帝刘庄名讳,后来被叫作严熊,开凿龙首渠。《晋书·冯统传》冯熊,“熊字文罴,中书郎”。唐代诗人杜甫《得家书》:“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杜甫的儿子名字中有“熊”。

二、“非熊”意象

因为避虎字讳,《六韬》《史记》卜辞“非龙非螭,非虎非罴”,被改为“非龙非螭,非熊非罴”。《尚书·牧誓》有“如虎如貌,如熊如罴”,其寓意是壮勇、威武,“非”作为否定词,“非龙非螭,非熊非罴”的指向,就是无关壮勇、威武。

“非熊”是对占卜内容以点代面的撷取,“非”是否定词,指80岁的姜太公与熊的壮勇、猛巧无关,所以叫“非熊”。“非熊”指的是姜太公具有的韬略、智慧,称其为帝王师、霸王辅。《史记·齐太公世家》:“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

《隋书·炀帝纪上》:“鬻熊为师,取非筋力,方叔元老,克壮其酞。”鬻熊、方叔,成为周王室的重臣,不在于壮勇与筋力,而在于智略和鸿酞。

随着“吕望非熊”和姜太公故事的流传,以此取名者不乏其人:唐代有赵非熊,顾非熊,孙非熊。《明史》王应熊,字非熊。《清史稿》施国祁,字非熊;张勇,字非熊。清代吴三桂之子吴应熊;清代著名画家任熊,字渭长。

“飞熊入梦”

许仲琳在《封神演义》开篇词中写道:“终日垂丝钓人主,飞熊人梦猎岐田。”第23回《文王夜梦飞熊兆》“漫道孟津天意合,飞熊入梦已先通”,在这一回中,姜太公自称“姓姜,名尚,字子牙,道号飞熊”。“文王曰:‘孤今夜三鼓,得一异梦,梦见东南有一只白额猛虎,胁生双翼,望帐中扑来,孤急呼左右,只见台后火光冲霄,一声响亮,惊醒,乃是一梦。此兆不知主何吉凶?……宜生曰:‘昔商高宗曾有飞熊入梦,得傅说于版筑之间;今主公梦虎生双翼者,乃熊也……”,

馮梦龙的《东周列国志》的《曹沫手剑劫桓公,桓公举火爵宁戚》一回中,髯翁有诗曰:“自从叩角歌声歇,无复飞熊入梦中。”冯梦龙自称髯翁,他也把“飞熊人梦”与姜太公相联系。

在民间姜太公之所以被称为“飞熊”,就是受到民间传说的影响。

一、历史分析

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传说不需要历史的真实,但又脱离不了历史,正因为传说获得了某种历史的根据,才使得其中的故事情节显得真实可信;又因为传说不是历史本身,才使得其中的人物和事件更典型化,增强了传说的艺术感染力,融入了民众强烈的爱憎和良好的愿望。这就是传说与历史的辩证关系。”

“飞熊入梦”就是这样的民间传说,脱离不了历史,往往有主观幻想和虚构。

1.班固《答宾戏并序》:“殷说梦发于傅岩,周望兆动于渭滨。”商王武丁梦见上天给他派了一个能臣,使百官以所梦之形象,经营求之于外野,寻得傅说。周文王因为占卜之兆,在渭滨遇见吕望。武丁梦见傅说,与飞熊无关;周文王得遇吕望,却不曾入梦。傅说、吕望都是得贤于野的典型,两人的际遇判然有别,互不相干。

2.《文王夜梦飞熊兆》把原来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两件事虚构组合成为一个故事。把“飞熊”之号,冠于姜太公和风后、老彭、傅说、常桑、伊尹;把傅说通梦武丁,嫁接成了吕望通梦周文王;把占卜之兆,虚构成梦见“飞熊”之兆,使之与姜太公道号“飞熊”对应;把“飞熊”之号给傅说,是为了把“飞熊入梦”一并赋予武丁和周文王。

3.周文王狩猎获吕望于渭滨,有文献和考古依据。除了《六韬》《史记》,还有《汉书·贾邹枚路传》:“周文王猎径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凤雏甲骨H11:3卜甲刻辞:“王获田至于帛衣王田。”意思是“殷王到帛地狩猎且有所收获”。凤雏甲骨H11:48卜甲刻辞:“渭鱼既吉兹用王其乎。”“渭鱼即是渭河之鱼。既吉即已善、已美、已好之义。兹用即放心吃用。王其乎,即王这样说。”有学者曾指出,这与周文王渭滨渔猎获遇姜太公有关。

二、“飞熊入梦”溯源

在梳理了“非熊”形成、流传的轨迹之后,就能探寻明代从“非熊”演绎“飞熊入梦”的逻辑脉络。

1.“蜚”“飞”通假。“非”“蜚”音同形似,为“非熊”演绎成“飞熊”准备了条件。《汉书·王莽传》:“夏,蝗从东方来,蜚蔽天。”师古日:“蜚,古飞字。”赵平安《秦西汉印章研究》:“汉印章大量使用通假字。秦汉是通假字使用的高峰期。秦西汉印文,虽多为地名、官名、人名,由于受到大气候的影响,常常可见通假字。”“上海博物馆藏有‘佽蜚丞印封泥。《汉书·百官公卿表》武帝太初元年改左弋为‘佽飞。蜚通飞。西安汉城遗址出土‘佽飞官当和‘次蜚官当瓦当,用字不同,说明当时通假已经存在。”

2.文本回归和对虎的认同,使“飞熊”成为“飞虎”。《封神演义》:“今主公梦虎生双翼者,乃熊也。”“飞熊人梦”,是生有双翼的“飞虎”而不是生有双翼的“飞熊”,尤为名不副实。古人对虎颇为熟悉,《封神演义》有神话人物黄飞虎、黄飞彪。《论语·述而》:“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礼记·檀弓》孔子说“苛政猛于虎”。《逸周书·寤敬》:“无为虎傅翼,将飞入邑,择人而食。”《封神演义》作者或者知道《六韬》《史记》原本作“非虎”,因避讳才成为“非熊”,考虑到社会上对虎的认同度更高,所以把“飞熊”的形象还原为生双翼的“虎”,名字还是叫作“熊”。

3.诗赋与对仗促进了“飞熊”传播。王勃《九成宫颂及颂表》:“长围躞蹀,得骏马于秦炯;大辂徜徉,载飞熊于渭浦。”唐开元、天宝以来,“非熊”成为约定俗成的用法,“飞熊”在这里的本义仍是“非熊”,通假为“蜚熊”“飞熊”,与“骏马”对仗。因为王勃在同一篇文字中,已有“非熊入贶”的语句,说的就是占卜。

《后汉书》崔驱“渔父见兆于元龟”,唐代胡曾“当时未人非熊兆”,唐代徐夤“姜牙兆寄熊罴内”,宋代葉梦得“徒自兆非熊”,明代刘基“偶应非熊兆”,《清史稿·乐志》“兆协非熊”,所说都是占卜之兆。与此不同,《封神演义》“文王夜梦飞熊兆”,冯梦龙“无复飞熊人梦中”,所说的是入梦之兆。冯梦龙的弟弟冯梦熊,字杜陵,号非熊。“梦熊”一般指生男之兆,联系乃兄冯梦龙的诗句“无复飞熊入梦中”,这里的“梦熊”指的是“飞熊入梦”,而不是生男之兆。这是“飞熊”与“非熊”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交汇。据此推测,“飞熊入梦”成型于明代中晚期的可能性要大。

《明史》《清史稿》中以“非熊”为名字者,赫然在列。与“非熊”在正史中相承沿续的同时,从明代中后期开始,“飞熊”则在民间传布、流行。比如,《封神演义》的“夜梦飞熊”,在民间留下了印迹。李渔《笠翁问对》:“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兆飞熊”所指应是民间传说的“飞熊入梦”,“飞熊”对仗“化蝶”,助推了姜太公“飞熊入梦”“飞熊”名号的传播。与此相应,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文王访贤”象牙牌:“阴符两字系杆头,金铃鱼腹总夷犹。当时不入飞熊梦,野草寒烟没钓钩。”

如果没有唐代避讳把“非虎”改为“非熊”,使姜太公“非熊”之称相沿1000多年,就不会有明朝成型的民间传说“飞熊入梦”。如果这个看法成立,有“飞熊入梦”意蕴的诗词或者文物藏品,都应往明代以后考虑。

从民间传说的视角看“文王夜梦飞熊兆”,对于神话人物姜太公,“飞熊”赋予他飞熊之号、飞虎之形,具有熊的猛巧、虎的威武,还有“非熊”寓意的韬略、智慧。《宋书·乐志》有《玄云》:“周文猎渭滨,遂载吕望归。符合如影响,先天天弗违。”“夜梦”的寓意还有君臣心意相通,求才于野是天命的安排。这个民间传说主观的幻想和虚构非常明显,融入了传播者强烈的爱憎和良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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