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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俗、传说与科举

2018-12-18孟义昭

寻根 2018年4期
关键词:贡院乡试江南

孟义昭

南京城规模宏大,人口众多而复杂,城中各区风俗略有不同之处。顾起元曾在《客座赘语》一书中分析其间差异:

南都一城之内,民生其间,风尚顿异。自大中桥而东,历正阳、朝阳二门,迤北至太平门,复折而南,至玄津、百川二桥,大内百司庶府之所蟠亘也。其人文,客丰而主音,达官健吏,日夜驰骛于其间,广奢其气,故其小人多尴尬而傲僻。自大中桥而西,由淮清桥达于三山街斗门桥以西,至三山门,又北自仓巷至冶城,转而东至内桥中正街而止,京兆赤县之所弹压也,百货聚焉。其物力,客多而主少,市魁驵侩,千百嘈(口卉)其中,故其小人多攫攘而浮竞。自东水关西达武定桥,转南门而西至饮虹、上浮二桥,复东折而江宁县至三坊巷贡院,世胄宦族之所都居也。其人文之在主者多,其物力之在外者侈,游士豪客,竞千金裘马之风。而六院之油檀裙屐,浸淫染于闾阎,膏唇耀首,仿而效之,至武定桥之东西。嘻,甚矣!故其小人多嬉靡而淫惰。由笪桥而北,自冶城转北门桥鼓楼以东,包成贤街而南,至西华门而止,是武弁中涓之所群萃,太学生徒之所州处也。其人文,主客颇相埒,而物力音,可以娱乐耳目,擅慕之者,必徒而图南,非是则株守其处,故其小人多拘狃而劬瘠。北出鼓楼达三牌楼,络金川、仪凤、定淮三门而南,至石城,其地多旷土;其人文,主与客并少,物力之在外者啬,民什三而军什七,服食之供粝与疏者,倍蓰于粱肉纨绮,言貌朴僿,城南人常举以相啁哳,故其小人多悴谻而蹇陋。

顾起元将一座城市分成不同区域,并对各地风俗的不同及产生原因作了生动描述。为了显示各地区差异,其划分显得较为生硬。尽管如此,也可看出贡院一带风俗受科举考试影响,与城中他处稍显不同。

明代江南贡院创立后,规制逐渐完善,并为后世奠定了基本格局。后来贡院内修建了状元祠,祭祀秦嬉,以求科第兴旺。此举虽受到不少士子的欢迎,但也不断遭到垢病,最终被应天府尹下令拆毁。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应天府尹黄承元奏请增加应天乡试解额,使其达到148名,又经努力争取,使南京各官学名额增加30余名。黄承元还增修贡院,新建号舍200间,办理科场事务时更无征发将输之扰,受到南京民众的爱戴。为了纪念黄承元对南京科举的贡献,南京官民为其建祠,立于贡院之东。雍正元年(1723年),两江总督查弼纳增修贡院时,将该祠堂之地并入贡院内,给黄氏子孙银两,移建黄公祠于三山门外。

清代南京有梅将军庙,祭祀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因梅赜与古文《尚书》之间的关系,南京人有时将其视作司掌贡院号舍之神。当江南乡试举行之年,众多士子陆续赴梅将军庙祭拜,祈祷能在科场中折桂而归。

明代南京城内家境殷实者中举之后,往往大摆筵席,广延宾客,并雇请伶人演剧助兴。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南京府军后卫人、国子监生梁楹参加丙午科应天乡试,中式第94名举人。为庆祝梁楹中举,梁家大宴宾客,还请来伶人演剧,助兴热闹。

明代南京城内,新科举人往往会集体赴相隔一个甲子的前辈举人处拜见,以示科举之重。顾起元亲见此事,并将其载入《客座赘语》中:“石城先生,年二十举嘉靖乙酉乡试,三十举乙未会试第一人,官吏部奉常少卿,止于尚宝卿致仕。时年不满五十岁,居林下逾三十年,福禄寿考,子孙之盛,为留都冠……万历乙酉,中式举人谒先生,时方矍铄,无老态。”

明清时期,登巍科者往往建立牌坊,此风尤以苏州、常州较盛。相比之下,南京建牌坊者较少,甚至连秦大士中状元后也未建坊。南京建牌坊之风不如苏州、常州,当是登巍科者数量不及两地之故。尽管如此,南京也有科第牌坊,其中较为知名的有许谷会元坊、邢一凤及第坊、胡任舆状元坊,尤以胡任舆状元坊规模最大。胡任舆所建状元坊为香楠木所造,极为宏大,历时100余年,至道光年间尤为南京士人称道。

乡试发榜时,众人围观,也吸引不少致仕官员前来,十分热闹。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壬午科江南乡试在南京举行,钱汝诚担任正主考官,其父钱陈群赶来南京团聚。发榜时,钱陈群也赶去看榜。袁枚作《钱东麓少司农典试江南其尊人香树尚书来看榜发》,记录此事:

令子衡文地,尚书弭节临。

云山怀旧历,桃李认新阴。

代毕趋庭事,兼催赴阙心。

圣明如有问,老健是恩深。

国瑞兼家庆,如公古所难。

龙门高膝下,鸡杖重朝瑞。

秩膳官支体,天书帝问安。

门生都隔代,罗列当孙看。

钱陈群虽是致仕官员,但为进士出身,有较深的科举情结。其子钱汝诚又是江南秋闹正主考官,榜上士子皆为其子门生。看榜之举,不难理解。

明清时,南京长期举办各种科举考试,也积累了大量的科场轶闻传说。这些逸闻传说多为文人士子笔下的产物,也有普通民众口耳相传之词,半真半假,真假难辨。尽管真实性难以得到确证,但科场逸闻传说本身就是科举考试的产物,也是科举文化的一部分。

明清南京的科场逸闻传说,其内容主要集中在考官、考试、考场三个主要方面。

关于主考官的传说,最典型者莫如裘曰修。乾隆十六年(1751年)、二十四年(1759年),裘曰修两度担任江南乡试正主考官。裘曰修卒前,对其家人说:我是燕子矶水神,今将复位,死后汝等送灵枢还江西,必过此矶。有关帝庙,可往求签,如系上上第三签者,我仍为水神,否则或有谴滴,不能复位矣。家人疑信参半,唯有苍头某深信不疑:“公为王太夫人所生,太夫人本籍江宁,渡江时曾求子于燕子矶水神庙,夜梦袍芴者来曰:‘与汝儿,并与汝一好儿。果逾年生公。”家人至南京燕子矶,按其所言卜于关帝庙,果得第三签,遂立木主于庙旁,总督尹继善作诗勒碑。

裘曰修与袁枚为乾隆四年(1739年)己未科同年,关系友善。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裘曰修担任江南乡试正主考官。当时袁枚身体抱恙,乡试撤闱后,裘曰修在启程离开南京前赶去探望。袁枚作《少宰裘叔度典試江南事毕登程入山视疾》记录此事:“柴门驻马日斜曛,八座笼街病客闻。天上使星寻旧雨,山中孤月照卿云。同年人少情难舍,候送官多手又分。倚榻相迎扶榻别,灯窗叶落尚思君。”袁枚寓居南京,某次去往苏州,阻风燕子矶,于是拜揖裘曰修木主,题诗于壁:“燕子矶边泊,黄公垆下过。摩挲旧碑碣,惆怅此山阿。短鬓皤皤雪,长江渺渺波。江神如识我,应送好风多。”据袁枚本人说,次日果然顺风。

雍正四年(1726年),丙午科江南乡试,围绕着同考官张垒,科场逸闻传说不断。据《子不语》载:

雍正丙午,江南乡试,其时聘各近省甲科司分校事,皆少年英俊。有张垒者,科分既久,自居前辈,性尤迂滞,每晚必焚香祝天曰:“垒年衰学荒,虑不称阅文之任,恐试卷中有佳文及其祖宗有阴德者,求神明暗中提撕。”众房考笑其痴,相与戏弄之。折一细竿,伺其灯下阅卷,有所弃掷,则于窗纸外穿入挑其冠,如是者三。张大惊,以为鬼神果相诏也。即具衣冠,向空拜,又祝曰:“某卷文实不佳,而神明提我,想必有阴德之故。如果然者,求神明再如前指示我。”众房考愈笑之,侯其将弃此卷,复挑以竿。张不复再阅,直捧此卷上堂,而两主司已就寝矣,乃扣门求见,告以深夜神明提醒之故。大主考沈公近思,阅其卷曰:“此文甚佳,取中有余,君何必神道设教耶?”众房考噤口不敢言。及榜发,见此卷已在榜中,各哗然笑,告张曰:“我辈弄君。”张正色曰:“此非我为君等所弄,乃君等为鬼神所弄耳。”众亦折服。

科举考试进行过程中,不乏各种各样的逸闻传说,尤以鬼神弄人传说较有代表性。

乾隆九年(1744年),甲子科江南乡试举行。有秀才冯香山梦神告日:“今岁江南乡试题‘乐则韶舞。”次日,冯即按此题作文并熟诵。入闱后,果然有此题,冯香山以为此科必中,榜发后落第,不得不就馆广东。夜间独步,闻二鬼吚唔声,所谈竟是其闱中所作之文。一鬼诵之,一鬼拊掌说:“佳哉!解元之文。”于是,冯香山认为此科江南解元必定割截卷面,偷其文字,随即辞馆入京,赴礼部具控。经核查,此科江南解元薛观光文虽不佳,却并非冯稿。冯香山获诬告之罪,发配黑龙江。

《履园丛话》载录鬼神弄人传说一则:

嘉庆癸酉科江南首场,有吴江某姓者,梦一老人告曰:“汝文须用‘稻粱初熟,啄粮恋彭蠡之滨;橘抽方浓,择木念衡阳之浦四句,方可入彀。”醒而思之,竟无可用之处,因置之。至次场,《礼》经题系“鸿雁来”一句,遂用梦中语。及榜发,竟未售,后領落卷,知文已呈荐,被主司抹此数语,故摈之。因叹鬼神之弄人,亦甚无谓也。

嘉庆十五年(1810年),庚午科江南乡试头场。有一妇人服男子衣冠闯入闱中,被查出拦下。监临官严讯,得知该妇人素有疯疾,常外出,别无情弊,令其家人领回看管。但据甘熙说,该科乡试首题为“才难不其然乎”四句,下文有“妇人焉”,恰好与此事相关,令人叹异。

举行科举考试的场所,极易成为各种逸闻传说滋生的地方,包括督学察院,即学政公署。南直隶督学察院在南京城南门内,旧为皇殿,明武宗南巡时曾驻跸于此,后改为学政公署。自嘉靖末年耿定向担任南直隶提督学政后,督学察院内多次出现妖异之事,风闻南京坊巷。据顾起元《客座赘语》载:“自耿恭简公后,中多妖异。近台李公寓其中,一日,月下与夫人闲步堂上,忽庭中有小生员数十人,各具巾袍,拜舞于阶前。公与夫人大惊诧,遂移居于会同馆。自后此院扃镭甚固,深藜宿莽,白昼人亦无敢人矣。”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陈子贞任南直隶提督学政后,将督学察院重新创建,一扫而更之,移居其中,遂无他事。

与学政公署相比,江南贡院更是逸闻传说的滋生地。江南贡院声闻卓著,成为世人关注与谈论的重要对象,特别是对于文人士子来说更是绝好的谈资。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冬季,应天府学和江南贡院前的秦淮河段结冰,稀奇的是,冰成花卉,其枝叶瓣朵无一不具。此事不胫而走,轰动坊厢,时人皆以为创见之异。

甘熙《白下琐言》记载了江南贡院内的鬼狐传说:

医士梁燮堂言,其家近贡院,仅隔一墙。尝于七月望日,闻铙钹声自院中出,心异之,登梯窥视,见明远楼下火光荧荧如青磷,有无数黑人往来其间,半晌始灭。贡院平时空旷,为狐所栖,时际中元,或亦作孟兰会以度孤耶?是真狗子具佛性矣。

江南贡院仅在开科使用时才开放,平时封闭,不许闲杂人等入内,成为较为神秘的地方,也是滋生各种鬼狐传说的绝佳场所。

有些科场逸闻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重大政治历史事件相杂糅的产物。

据英和《,恩福堂笔记》载:

康熙丁酉,江南乡试题为“子贡曰贫而无谄”全章,外间有《黄莺儿》词一首以讥讽场务。次年兴大狱,革去二十余人。道光乙未,顺天乡试命题为“未若贫而乐”两句,是科亦革去数人,不到覆试者几数十人。不知此章书内出题,何以必有事端,抑适逢其会耶?

英和将江南、顺天乡试题目出自《论语》同一章与科场大案进行联系,推测所出试题或是导致科场案的重要原因。但英和所述有误,根据试题及科场案的经过及结果,此次江南乡试应为顺治丁酉科,而非康熙丁酉科。

关于试题与科场吉凶,当时尚流传另一说法:直省乡试不宜出《大学》题,出则闱中必有火灾。英和举出两个事例,证明此说的可信度,但对于此说的来源不得而知。吴振棫所引揆叙在《隙光亭杂记》中的观点对此说进行解释:“本朝江南乡试,不以《大学》命题,以明崇祯壬午科题为‘定而后能静三句,明南京试尽于此也。”这一观点较为符合实际,不仅可以解释江南乡试不以《大学》命题的原因,也可追溯上述流传说法的根源所在。

清代江南乡试举行之际,往往要在贡院内举行驱鬼仪式,以确保科场无病无疫。《履园丛话》收录一则“南闱退鬼”之事:

张清烙公伯行抚苏时,值江宁乡试,公为监临。故例,将点名,先召恩仇二鬼进。公大怒,正色而言曰:“进场考试者,皆沐浴圣化、束身珪璧之士,尔辈平日何以不报,乃正当国家取士大典一切关防严肃时,岂许纷纷鬼崇进场吵扰耶?”是科南闱无一病者。

乡试举办之际,张伯行在贡院内举行驱鬼仪式,是有深刻历史原因的。江南乡试八月举行,南京正值酷暑时节,如遇阴雨时节,更是湿热难耐,是疾疫的高发期。而应试士子动辄超过万人,加上贡院内各种执事官吏,人数众多,无疑大大增加了疾疫的发生概率和传播速度。

如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戊子科江南乡试举行。太仓州学生员朱衣赶赴南京,租赁寓所,准备应试。开考之前,朱衣在寓所突然患上热症,病情凶险,难以应试。亲友买舟,将其送归。至家后,朱衣病情好转,最终痊愈。

再如道光元年(1821年)夏秋之交,南京城内痧症大行。患者腹绞痛,吐泻不停,四肢厥冷,逾时即不可救,死者众多,名曰“穿心痧”。八月江南乡试举行时,闱中士子多患此症,形势异常严峻。当时鼓楼小庵有僧善治此症,被当局延请入闱。经过医治,患病士子赖以全活。甘熙曾亲历此事,并在《白下琐言》一书中指出当时的严重局面。

大疫流行,必有鬼神司之,是当时比较盛行的看法。如此一来,举办乡试之前,驱鬼消灾仪式的举行便可以理解了。

明清两代,乡试、会试等科举考试常在南京举办,深刻地影响了南京的风俗与信仰,增加了其风俗、信仰中的科举成分。而科场逸闻传说的出现,本身就是科举考试滋生的产物。当其在文人士子笔下日趋丰富、丰满时,这些故事也成为南京城市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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