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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婚育信仰中的神秘主义

2018-12-18黄德锋

寻根 2018年4期
关键词:八字阴阳小孩

黄德锋

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指出:“在原始思维的视野下,整个世界都是神秘的,到处都充满着‘灵性,到处都是‘神秘力量的连续‘不间断的生命的本原。”在古人看来,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充满着神秘主义的存在,人们往往把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普通事件和现象同人的吉凶祸福相联系,神秘主义气氛浓厚。婚育关系到夫妻的和合、家庭的和睦、子孙的繁衍和精神的传承,自然是人们高度关注的对象。婚育中的神秘主义呈现出两面性的特点:一方面表现出人们企图以神秘方式与自然沟通,进一步增强驾驭自然的能力,显示了人们强烈的进取意识;另一方面表现在人们认识自然的浅薄和愚昧,是缺乏自信的重要体现,表达了人们一定的忧患意识。古代民间社会神秘的婚育信仰,切实表达出了人们深重的“生生不息”意识。

在古代婚姻信仰中,阴阳五行理论是为人们应用最为广泛的。学界一般认为,《尚书》中的《洪范》只讲五行,不讲阴阳。阴阳是《周易》的重要内容,学者还将“一阴一阳之谓道”认为是其核心的和谐思想。但《周易》和战国时期的阴阳家们只讲阴阳不讲五行,较早把阴阳与五行相结合起来讲的,董仲舒是其中之一。董仲舒认为,“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位五行”。董仲舒提出的一整套系统而神秘的阴阳五行学说,对易学的传播有着直接的影响。

易学中的阴阳五行学说认为,天地万物的兴衰成败,都是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结果。人作为天地万物中的一分子,同样具有阴阳的性质,如男阳女阴等,同时也会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差别,同样也要遵循五行生克制化的原理。古人认为婚姻也是阴阳五行的结合,这种结合有可能相生,也有可能相克。相生能白头偕老、相伴终身,相克则有可能中道分离,甚至致死。

唐代以前,人们主要是用《周易》的卦象进行占筮来预测婚姻。到了唐代,相传是李虚中创立了以人的出生年、月、日所代表的干支来推断婚姻。出生的时辰与之前的年月日一并采用,形成了“四柱”,即“八字算命术”。于是,“先前以易卦和占筮预测男女合婚吉凶、请期,一变而为‘合八字,并迅速汇为习俗,广为遵循,少有例外”(刘道超:《易学与民俗》,中国书店,2008年)。

“八字”,又叫“四柱”,即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年月日时均由天干、地支两个字组成,合起来就是八个字,在社会中人们通常又把这叫作“年庚八字”。“八字”是古代传统的一种神秘主义术数,它运用阴阳、五行、干支、八卦等易学理论,通过八字的五行生克制化来推算人的吉凶祸福等,虽然这种推命方法是荒谬、不可靠的,但它适应了人们企图事先把握命运的心理渴求。“中国古代八字推命,首先根据人的出生时间确定了各种基本概念为大前提,然后将一个人的八字拿来按照大前提进行推论。在推断人的命运时,推命术士将东南西北与五行相配,并推出此人命中对五行的宜忌,从而断定此人应向什么方向发展。又如在推断某人的六亲时,则以日干表示自己,日支代表配偶,年干支代表父母,月干支代表兄弟,时干支代表子女;又根据日干与年、月、时干及四个地支中所含的天干之间的阴阳、五行匹配不同的关系,确定正官、偏官、正印、偏印、正財、偏财、比肩、劫财、伤官、食神概念,然后把大运、小运、流年运配合“四柱”的构成,再根据其五行的生克、地支的刑冲等进行严格推理,从而推断六亲的吉凶。其中严密推理,蕴含了古人的智慧。”(史少博:《探析<周易>的演绎思维》,《东方论坛》2009年第3期)

古人眼中“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中的“化生”,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指生育后代。但“化生”的前提是“男女交感”和“天地细编”,没有男女之间的阴阳结合交配,就无法化生万物、孕育生命,这是关系到天地大义的大事。所以,在“严男女之大防”的年代,男女之间的这种阴阳相感并不是直接的男女两情相悦,而是通过这种“合八字”的形式来判定他们之间是否可以产生这种“交感”和“絪缊”,即“阴阳和合”。《周易》云:“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孔颖达解释说:“若阴阳不合,则刚柔之体无从而生。以阴阳相合,乃生万物,或刚或柔,各有其体。”可见只有阴阳相合,才能生产万物,只有男女相合才能孕育后代,或许这就是“合八字”的意义所在。民间的“合八字”倾注了人们许多的人生情感和生命追求,是人们对夫妻和美、家庭和睦、子孙绵延、长命富贵的向往,对人丁兴旺、光宗耀祖的期盼。传统社会里,人们对“合八字”婚姻的追求,是民众企图以后天努力补先天不足,洋溢着人们“自求多福”的人生态度和“生生不息”的生命追求。

生辰八字是古代民众追求和谐婚姻生活的重要象征。传统婚姻“合八字”是一种术数,受到易学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合八字”看上去是如此的牵强附会,但自成体系地构建了“一个囊括天下万事万物的庞大亲属符号系统”。“合八字”在古代社会被人们用来占断传统婚姻的基本状况,肯定了它在促进婚姻过程中的价值和作用。它主要是通过对男女八字来预测其未来婚姻的吉凶,这相当于古人思维当中的“决疑”机制。这种机制虽然形式上是在鬼神的暗示下进行的,但它强调人的努力,并不是一切都听从天命,这是我国先民理性思维发展的产物,虽然还披着神秘的外衣,却体现了人们企图改变不幸命运的生活智慧。

《周易》曰:“是故变化云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来。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王夫之解释说:“圣人作《易》,以鬼谋助人谋之不逮。”《周易》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既要发挥人的主观作用,也要有神秘的“鬼谋”来配合,这样才能达到“吉事有祥”的效果。后世民众考虑到这种神秘主义对婚姻的重要性,在婚礼的“六礼”中尽力追求这种“人谋”与“鬼谋”的合一,当然其中必有诸多的迷信及不合理之处,但一定程度上符合当时人们的思维能力,表达了人们对和谐婚姻的渴望。

寻求“人谋”和“鬼谋”合一的婚姻“六礼”,是古代中国人对婚姻的高明设计。在人们看来,婚姻不仅是男女之间的简单结合,还有更重要的社会责任,如生育儿女、孝敬父母和兴家致富等。婚姻之后意味着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是社会稳定的重要基础。所以,人们对婚姻的形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的“人谋”与“天人作证”的“鬼谋”结合起来,让婚姻仪式更加烦琐,婚姻过程更加漫长,让人们真正体会到婚姻的神圣和幸福。传统社会的婚姻“六礼”是我国社会婚姻长期稳定的重要保障,是保证夫妇之道长久的重要举措,也是社会持续发展的重要支撑。

“纳吉”和“请期”属于“鬼谋”范畴。这都是古代的择吉术,“所谓择吉,系以天文历法为基础,以阴阳五行学说为理论,以易学为圭桌,根据年、月、日、时所植吉凶神煞进行推算,综合判断,选择与所办事宜所吻合的吉日、吉时、吉方的一种方法。”(刘道超:《择吉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4年)择吉术也具有浓厚的神秘主义因素,人们通过择吉术来推断婚姻过程的吉凶。古人通过“六礼”追求人道与天道的合一,通过天人之合、人神之和,实现阴阳之合、婚姻之和。

民间婚姻通过“六礼”构成了强有力的“社会公证”。古人用“三媒六证”来形容婚姻的严肃性和繁杂。男女婚姻依“六礼”次序进行,传之于大众,形成了社会认知。亲迎这天,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新婚夫妇祭拜了天地、祖先,就不但形成了强有力的“社会公证”,还经过了“鬼谋”。这样,“对婚姻当事人,就构成了一种无形而强劲的道德的、社会的乃至于神的舆论压力,促使他们承担起抚养子女、赡养老人、善待配偶的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同时也促使他们不可有婚外性关系。家庭因此就可以稳定,夫妇之道就可以长久了。”(刘道超:《易学与民俗》,中国书店,2008年)

费孝通先生在评价传统婚姻这种“人谋”与“鬼谋”的作用时说:“在我们自己,一方有月下老人的暗中牵线,一方有祖宗的监视,一方还有鬼神来作证,这样把确立个人关系的婚姻弄成了一件热热闹闹的社会举动,更把这和生物基础十分接近的俗事,转变成了好像和天国相通的神迹。为了这双亲抚育,我们不能不敬服人类在文化上所费的一番苦心了。”(费孝通:《生育制度》,商务印书馆,1999年)通过这种制度化、神圣化的礼仪过程,婚姻当事人不仅感受到婚姻的神圣——婚姻绝非个人生理欲望的相互满足,更构筑起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望与信念,同时聚集起迎接婚后生活挑战必要的精神动力。为了获得理想幸福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人们通过一种神秘主义的思维,不但尽人之努力,还求助于天意,实现天人之间的和谐。

传统婚姻观作为民间信仰中的一部分,是民众的心理表达。神秘主义的盛行,说明了在社会层面,婚姻信仰的状况离不开当时整个社会的认识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维护社会长久稳定的思想基础。

古代中国人对生养的关注来自“生生不息”的生命理念。生育是婚姻之结果,关系到人类种族之延续,不能生育或不要生育,在传统社会是极不吉利的事。因此,为了实现传统社会“生生不息”的愿望,人们在“生”和“养”方面产生了一些神秘主义的意识,目的是促进生养的顺利进行。

“儿奔生,娘奔死。”在古代医疗技术落后的情况下,经常会出现难产的事故,民间常说妇女生产是过鬼门关,风险极大,即使孩子出生,夭折也经常发生。因此,为了保护妇女和孩子的平安、健康,民间由此产生了许多神秘主义的巫术和神灵信仰。这些信仰虽然缺乏科学依据,也不能摆脱和改变客观存在,但却可以增强妇女生产和抚育婴儿的信心。如民间祭拜麒麟等掌握生育的神灵,可以保佑人们多子多孙,人们除向神灵祈子外,为了使多子多孙的愿望落到实处,还千方百计想象出各种祈子习俗,如民间的偷瓜送子、偷灯祈子和数桥柱祈子等。我们现在知道,这些神灵送子或其他民俗送子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在传统社会里,却能够增强人们求子的信心。在妇女怀孕或生产之后,还有许多禁忌,如禁食兔肉、贴胎神、坐月子时外人不得入内等,这些禁忌有些是荒诞不经的,有些却是人们在生育之后的经验总结,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实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保护产妇和初生儿的健康,为妇女孕育、生产和抚育新生儿提供更多的安全保障。

马克思说过,“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是直接同一的”,只有人“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婴儿诞生以后,各地普遍存在庆祝“洗三”“满月”“百日”“周岁”等习俗。这些仪式既是对新生命的祝福,蕴含着对婴儿健康成长的深深期盼,同时也是保护小孩免受外界的干扰,包含着纳吉求福的心理。在小孩出生以后,担心受到惊吓、冲犯,民间形成了许多育儿禁忌。如在床头贴上“床公床婆”,祭拜床神,严禁外人进入育房,忌讳夜间抱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物品不准带进,说话时也有所忌讳,等等,这些神秘主义的因素体现了对小孩健康成长的爱护。小孩起名也是非常讲究的。人们一方面既要按照生辰八字、五行相生的办法取名字;另一方面,由于古代生活物质缺乏和卫生水平的落后,孩子很难养活,人们认为这是鬼魅在作怪,于是就给小孩起个难听的名字,而且是越贱越好,如阿猫、阿狗之类,或者是名字很硬,如金刚、坚强之类。人们认为这些或贱或硬的名字具有与各种“邪祟”相抗衡的力量,实际上饱含着人们坚强的意志和奋发的精神。因此,有人认为:“中国的人生仪礼同宗教的祭祀儀式相比而言,更具有世俗的性质,体现出在宗法社会中对于以个体为中心的礼俗规范。人生仪礼一方面联结着寻常百姓的人生追求和需要,一方面联结着受儒家文化支配的传统价值观念,千百年来始终发挥着规范人生和统一教化的作用。”(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小孩的生命极其脆弱,容易受到各种病害的威胁。于是,人们就想到借用集体的力量来制服那些侵害的“邪祟”,所以有了百家锁、百家衣、百家饭等这些具有增强孩子抵抗力的信物。百家锁、百家衣和百家饭就是孩子的护身符,在民众看来,它们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体现了人们对孩子健康成长的希冀。百家锁是一种祈求孩童吉祥如意、健康成长的挂件,给小孩挂百家锁是流行于全国各地的风俗。“每遇小孩初生,为父母者必有种种之迷信手续,如凑百家锁一事,尤为全赣之通行。其法以白米七粒,红茶七叶,以红纸裹之,总计二三百包,散给亲友。收回时须各备钱数百文或数十文不等,将集成之钱,购一银锁(正面镌‘百家宝锁,反面镌‘长命富贵),系于小孩颈上,即谓之百家锁,谓佩之可以保延寿命云云。”(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1年)百家衣就是用各色碎布拼制而成的衣服。人们认为,这种衣服与乞丐的衣服一样,小孩穿上以后,容易长大。穿百家衣是传统社会民间护佑小儿的一种手段,希望能够托众人的福,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儿健康成长。有些地区的“民间小孩生病,家里人还要到各家去讨米,满一百家为止。小孩家把讨来的米磨成粉,称为百家斋。在吃这种百家斋前,要点燃蜡烛到屋外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孩子健康”(万建中:《中国民俗通志·生养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虎具有百鬼不侵的功效,因此初生小儿常穿虎头鞋和戴虎头帽,这就是借助老虎的威力,来增强孩子的抵抗力,福佑孩子平安健康。百家锁、百家衣、百家饭和虎头帽等是民众用来抵御小孩成长各种风险的神秘武器,它是以一种臆想的力量来促进孩子的健康,体现了民间对小孩生命的极致保护,是对小孩成长过程中所面临问题的深刻认识,是一种带有趋吉避凶的神秘心理。在此过程中,人们以一定的神秘气氛来摆脱养育小孩的困境,居安思危,实现“生生不息”的和谐人生。

古代地方志对养育小孩中的神秘因素记载很多,如清道光四年(1824年)的《萬安县志》就有这样的内容:

小儿初生三日,用桥木数片煎水向生方洗,倾水避是日太岁所在之方。洗讫,用书一本、镜一面置小儿身边,抱之拜天地、祖宗。满月剃胎发,周岁鲜有试晬盘者。男子六七岁上学,女子六七岁裹脚。出痘之时,有耒阳人行其教,曰“神痘先生”。其法,以痘痴辗末吹入鼻中,男左女右,曰“传苗”。其传苗小儿,曰“花童”。其神三,女像,曰“仙娘”,供以斋;又一男,一女,曰舅爷舅母,或只一舅爷而无舅母,供以荤,座前有花屏列,曰“花彩”,皆纸蔑为之,祀之甚虔。妇人每日供茶果,拜以五为节,不敢妄发一言,恐犯忌伟将不利于花童。以是聚众欢唱,东家亦间留以酒饭,曰“哄仙1%”。神痘之所为:有迎驾,有款驾,有饯驾。痘痴魇齐,备纸轿马,鼓吹送之。乡人每合村共设坛,故迎送极热闹。然为神痘者,多不谙医,束手无策,但曰有仙娘保佑。其父母信之,执香跪坐于前,”尸头以百数。若有不幸,犹吞声不敢哭,然无病使之病,未始不深悔之。

我们可以发现,在古代社会,妇女怀孕、生产和小孩成长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和困难。由于认识水平原因,人们认为出现这些变化和困难是各种“邪祟”的侵害造成的。但人们在这些困难面前并没有消极等待,而是积极关注着生养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问题,采取以禁忌或祭拜等手段保护孕妇和小孩的健康。宋代思想家李靓曾提到“以忧患之心,思忧患之故”的忧患意识,“所谓‘以忧患之心,思忧患之故,是说以一种浓郁的人文情怀,关注社会人事的矛盾冲突、混乱失序的现实困境,焦虑不安,忧心如焚,力求通过客观冷静的研究找到摆脱困境的出路,拨乱反正,重建正常的秩序”。传统生育信仰中的这些神秘主义意识就充分体现了人们对“生生不息”的永久期盼。

古人婚育信仰中的神秘主义包含着对人生的终极关怀。我们知道,“生生不息”是儒家传统价值精神的生动体现,中华文明之所以延续五千年而赓续不绝,“生生不息”发挥了重要作用。婚育是维持人口繁殖的唯一途径,中华文明的传承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之奋斗。在民众生存发展之中,“生生不息”的理念始终是促进家庭和谐、社会不断进步发展的重要精神动力。古人以其深厚的“生生不息”观念贯穿于婚育信仰的全过程,是民间香火传承人生理想的现实表现,也正是民间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生生”意识,才使得人们对婚姻和生养如此重视,如此在意。故有学者说:“无论以什么方式表达信仰,所表达的总是一种期盼。”作者单位:江西行政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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