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根之我”到“主体生成”
——论虹影与杜拉斯的成长叙事
2018-12-18赵树勤杨杰蛟
赵树勤,杨杰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成长发端于自我认识的开始,在相对稳定、自由的成长环境中,个人的身份是明确而牢固的。然而,当生存环境发生突然的改变,或者人物从出生伊始原本就处于动荡、破碎的场景之时,个人对生活便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与不确定感,作家对于这种经验的描述“正是通过叙事来建立主人公在经历‘时间’之后终于形成了自足的精神结构——即‘主体’(生成)过程的话语设置。”[1]虹影在接受访谈时曾说:“中国的女作家都受杜拉斯的影响”[2],由此可见,杜拉斯在虹影的创作过程中必然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通过考察两位作家的人生经历可以发现,在不同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虹影与杜拉斯却拥有相似的“边缘人”的写作身份,共同面临着身份缺失这一人生尴尬,寻求自我身份的重建与回归也就成为她们在创作中不约而同的需求。
一、焦虑:权利失落与情感缺憾
童年是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不仅是个体认识世界的开端,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内在心理的发展在这个阶段已经定下了稳固的基调,直接规范着此后的人生发展方向及可能达到的成就。对于作家而言更是如此,童年经历往往成为写作的重要来源,这个时期中的“痛苦体验对艺术家的影响是深刻的、内在的,它造就了艺术家的心理结构和意向结构,艺术家一生的体验都要经过这个结构的过滤和折光,因此即使不是直接表现,也常常会作为一种基调渗透在作品中。”[3]从这个角度而言,童年经历可称探寻虹影与杜拉斯身份焦虑之缘由的首要通道。
在杜拉斯的成长轨迹中,印度支那的岁月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说的伤感体验。身为异乡土地上的法国人,杜拉斯本能地选择避开被殖民者的世界,她主动地将自己放逐进了无边的孤独处境之上。与此同时,家庭经济和社会地位的低微又让她被动地脱离了本国人的生活圈,“我一直在边缘,你们知道的”[4]。面对失落了自身权利的生存状况,杜拉斯除了接受没有其它选择,由双重身份带来的痛苦与恐惧令她无法忘却。
在其书写“情人”形象的一系列自传性作品(《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这种文化身份上的失落感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作为前往法属印度支那开辟新天地的殖民者,母亲享有天然的身份优越感,不屑于和当地的安南人来往,当地方土地管理局的官员因为大坝的修建一再刁难母亲时,她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尽管家庭的经济条件窘迫,可母亲始终保持了法国人的生活习惯,坚持“要拿出钱去拍家庭照”,且从不拍摄当地的风景。然而,在面对中国情人时,他在经济上的富有使得母亲的意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者’形象经过主体的自动筛选,将不符合自我意识的形象过滤掉”[5],此时,母亲在文化身份上的自信似乎又瞬间崩塌了。“我”的家人首次接受中国男人的邀请去赴宴的情节是颇有意味的。所有人在饭桌上表现得狼吞虎咽,并试图利用“丑陋”的中国男人对女儿的爱情来换取物质上的回报。“‘边际人’生活在两个不同且常相冲突的文化中,两个文化皆争取他的忠诚,故常发生文化的认同问题。边际人格在文化转变与文化冲突的场合必然出现。”[6]正是这种相互冲突的生活景象,使法国少女“我”表现出了深深的迷惘,她一方面总是拿到法文考试的第一名,另一方面却又“厌恶法国,无从解脱远离童年故土而产生的乡愁”。
与杜拉斯类似,虹影的童年也包含着痛苦的体验,但与杜拉斯受困于被撕裂的文化身份不同,在长江岸边出生的虹影是伴随着家庭身份的难解之谜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我六岁时,连狗都嫌,黄皮寡脸,头发稀得打不起一个辫子。头脑迟钝得连过路收破烂的老头都惊奇。”[7]这样的记载仿佛让读者将虹影的伤痛归因于年幼时糟糕的外貌及个人气质,但它却只是道出了其身份之谜的一个侧影。“看到别的母女那么亲热和欢悦,我很想母亲能亲我一下或紧紧地拥抱我。可是母亲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父亲几乎从不称赞我,他也从不对我多说一句话。”[8]父母对虹影表现出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态度实质上来源于其“私生女”的隐秘身份,在家庭中合法身份的缺失使得她与父母间的关系若即若离,情感的缺憾是虹影一生中痛苦的根由。
作为虹影小说中最具标志性的意象“饥饿”,它所代表的与其说是一种现实世界里由于食物匮乏而引起的生理饥饿,不如理解为困难年代中主人公在精神世界上不能得到满足而引起的情感“饥饿”。《饥饿的女儿》中六六对于生日的敏感完全源自“私生女”这一身份在自己成长路上造成的伤痛经历,在母亲的内心中,“我”的生命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原本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因此,从小母亲就对“我”表现出莫名的严厉,以至于《好儿女花》中的“我”会长久地认为母亲提前离开这个世界是由于她根本不想让“我”给她送终。与之相对,父亲对我的心态是矛盾的,他总是默默地待在一旁,“我”与他之间始终没有表现出正常家庭中父女的亲密。“你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大姐的表态鲜明地代表了哥姐和“我”之间的隔阂,“我”的存在令他们从小便感受到了别人异样的目光。“在人类生存的社会丛林中,没有同一感也就没有生存感。”[9]整个家庭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是和他们相对的多余的存在。由于得不到家庭成员在身份上的认可,“我”的情感渴望得不到真正的满足,因此,“我”迫不及待地走向了外面的世界,走向了长久的漂泊旅程。
二、漂泊:自由隐喻与欲望释放
杜拉斯在文化身份的焦虑体验中被“家”与命运抛弃,虹影则在情感的失落感受中被亲人所抛弃,两种生存境况其实具有同样的本质,即个人自我身份认同的愿望在某种程度上的丧失从而造成人物被迫出走。漂泊一方面指示出了个体无家可归的生存宿命,但在另一方面,它恰恰也反映出个体为寻求精神的满足而甘愿踏上流浪之途的勇敢选择。作为自由生命的内在需要,漂泊事实上被赋予了强烈的象征色彩,既然暂时不能获得永久的解脱,那么漂泊本身至少会给生命带来片刻的宁静,人物的焦虑情绪也将从中得到相应的缓解。在杜拉斯看来,“人们缺少一个上帝。人们在青年时期,一旦发现那是一个虚空,又对之毫无办法,因为那本来就是子虚乌有。”[10]与习惯于从宗教中寻找精神寄托的西方作家不同,杜拉斯并不回避自己对于世界的绝望,她始终认为在面对生活的苦难之时,除却自身之外人们找不到可以凭借的力量。她正是抓住了人在极度的苦闷情绪压抑之下这种濒临崩溃的心理状态,对其所表现出的漂泊意识进行了戏剧化的展现,尽管人物从不明确地发出内心声音,但他们对于自由的渴望却是显而易见。
杜拉斯喜欢描写处于疯癫情境下的人物形象,劳儿、副领事、克莱尔、斯特雷泰尔等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人物谱系,主人公在现实环境的遭遇使他们成为群体中的“多余人”,疯癫似乎成为一种病理状态的表现。然而,尽管外在世界并未发生任何的变化,但人物在疯癫后的内在心理世界却变得更加地平静与安宁,也就是说,人物在疯癫状态的保护之下实现了和外在世界的隔离,这就意味着痛苦的根源被暂时切断了,疯癫成为漂泊状态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疯狂的副领事每夜朝着花园外的麻风病人开枪,甚至打算将枪口对向自己,可事实上他的这种非正常状态的表现同故事中女乞丐的形象是同构的,被母亲抛弃的乞丐寄希望于用疯癫来舒缓内心的苦痛,因此人物身上的疯癫表现更像是有意为之的,心灵的安宁在疯癫的表象背后得到实现。
虹影的笔下也有着众多处于漂泊状态的人物,无论是《女子有行》中具有极强女性意识的“康乃馨俱乐部”的成员,还是《阿难》中的“我”与阿难,他们都成为这个复杂世界中漂泊无依的小人物。如果说杜拉斯作品里人物的漂泊是朝向自我内部心理世界的,那么虹影则让人物走向外部的世界开始了长久的流浪。对于他们而言,流浪并不着眼于切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而是试图从中释放出生命被压抑已久的欲望。这些人物始终处于极快的活动节奏之中,行走本身似乎成为了生命的唯一表现形态。《女子有行》带有极强的幻想色彩,人物拒绝被利用与同化,切割男性生殖器的游戏与加入社团之间的暴力对抗都不具有任何真实的含义,主人公只是在这中间感受到一种简单与粗暴的快感。至于《阿难》中的“我”在故事的开始之时也不过是将找寻阿难的任务当作释放心情的一种途径而已,借助新的异国环境来逃避濒临破碎的婚姻生活。
由此可见,在漂泊的整个过程之中,杜拉斯和虹影的作品表现出目的性上的明显区别。在杜拉斯的文本里,主人公处在极度的苦闷和空虚中,找不到可以相互沟通的情感对象,例如在《广场》这篇作品里,男人和女佣之间的交谈就只是一种简单的自说自话,最终他们仍然要回到令其烦闷的日常生活之中。正是由于长期的受困于这种个人化的世界,人物对于自由的渴望就表现得愈发强烈,以至于在找不到更好的排遣方式时就以疯癫作为保护自己的武器,主人公迫切地希望摆脱开现实环境的羁绊,从而赢得属于自我的心理自由。而虹影在与外部世界未能达成和解前,向新的环境逃逸成为她无意识的需求,就如同少年时期“记不清从几岁开始,我发誓要离开家,不断地想逃离那儿,一次又一次,甚至做梦也是如此。”[8]这种逃离并没有明确的指向,逃离本身成为了最终的目的,因此小说里的主人公似乎也显得极其盲目,完全只是被某些外在的力量推动着向前行进。然而欲望作为人性的固有组成部分,是对于自身本能的一种释放形式,它在某些情况下是人类行为得以维系的重要条件,事实上,“成长的首要条件是个体心灵的自觉,只有在自由的条件下,成长才成为可能”[11],从这个角度而言,尽管虹影小说中的人物在“出门”伊始还未能具备鲜明的目标指向,但这种要朝向外部世界开始漂泊旅程的欲望本身仍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它成为人物逐步加深自我认知、形成独立意识的起点,其本身同样是人物实现成长的一种有效方式。
三、救赎:个体独立与精神回归
在经历了成长过程的苦痛与漂泊旅途的迷惘之后,对于人生的救赎就成为首要的问题,当面对生活的束缚之时,打破过去的枷锁是走出苦痛深渊的唯一途径,个人在这个过程中也才可能获得实质意义上的宁静,此时必须得到解决的便是对之前生命中苦难之原由的重新认识,这是人物走向新生的必由通道。
杜拉斯在这一问题面前选择了遗忘与搁置。她的目光更多地是朝向未来的生活,至于过往的伤痛多是在一种宁静的叙事风格中得到了消解。《无耻之徒》里的女孩莫德面对一再伤害自己的哥哥雅克抱有深深的仇恨,她始终看不起家人身上表现出的懦夫与小市民特征,但是最终她尽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的痛苦完全烟消云散”。其实,杜拉斯的某些作品中人物之间还是表现出了相互和解的信号,如《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的苏珊和母亲。苏珊在生命中所感受到的伤痛与母亲有着直接的联系,但在母亲弥留之际,她在母亲的床榻前尝试理解与原谅母亲,生存的困境使得母亲的种种行为在特定条件下具有了合理性。
虹影在《饥饿的女儿》与《好儿女花》中再次演绎了母女之间从相互伤害过渡到相互理解的情感发展模式。“我”在此前从家庭中感到的更多是委屈与伤害。但随着自我的成长,“我”产生了和苏珊一样的感受,当自己即将出门远行及后来母亲病危之时这种感受尤为强烈,家人之间的天然血脉联系让原谅变得理所当然。然而,在面对自身所犯下的罪责之时,主人公却没能实现对自我的宽恕,如其笔下的阿难在世俗欲望的支配之下迷失了自身,他所选择的则是对自我“俄狄浦斯”式的放逐。
具体到最终的成长方式的选择上,杜拉斯与虹影则由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而存在明显的区别。杜拉斯明确地说道,“我是一个不会再回到故乡去的人了。……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让种种记忆永远和自己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来就诞生在无所有之地。”[10]因此,她笔下的人物在故事的结尾都坚定地选择离开,以一种独立面对未来生活的强大姿态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女孩莫德勇敢地和爱人走到了一起,苏珊也在充满期待的憧憬之中奔向了外面的世界。主人公用“在路上”的姿态定义自己的人生,他们离开家庭的远行充满了象征意味,人物并不执着于那些具体的结果,尽管前路充满了未知,但主人公已在这个过程中找寻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之所在,实现了自我主体意识的生成。
与此相对应的是,“虹影小说中常常表现出比较浓郁的宗教情怀,把社会批判、道德救赎与人类自身的反省与忏悔融为一体,来结构自己的故事。”[12]这样一种倾向在小说《阿难》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寻求宗教的慰藉是她为人物安排的成长方式之一种。曾经那个迷恋“重金属”音乐、全身充满艺术气质和男性魅力的阿难被外在世界的物欲击倒后,他背负着自我赎罪的强烈精神负担离开故土,“解脱贪婪仇恨的办法,似乎是回向流浪的纯净。”[13]于是,阿难沿着玄奘取经的道路开始了对自我的放逐,并最终承担起自身的责任,主动选择在恒河中了却自己的生命以洗涤罪孽。
虹影为人物安排的另一种成长方式则是向家庭的回归,其笔下绝大多数人物实际上都是沿着这条道路获得了解脱。《好儿女花》的整个叙事过程都是围绕着为母亲奔丧期间“我”为解开身世之谜做出的种种努力而展开,主人公从不同人物那里了解到有关家庭过往岁月的各种描述,并最终将它们组合到一起,父母在艰难岁月中为生存而做出的所有牺牲重现在“我”的面前,当“我”最终生下自己的孩子时,“我”发现她的脸和母亲有着惊人地相似,这一情节的安排正清楚地标志着“我”在多年的漂泊后终于和家庭实现了和解。
正如著名思想家梁漱溟所言,“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14]。在杜拉斯的身上,这种特征得到了充分地展现,即便主人公对即将走入的世界尚一无所知,但完成了个体独立的他们仍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正是根源自西方文化中敢于向世界挑战、对生命负责的坚定战斗精神,纵使有再多的不舍,家庭也只是作为成长起点的文化符号存留于个人的内心深处。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14]在这样的文化观念之下成长起来的虹影,始终尝试调节自身和家庭之间的紧张关系,这种期望深深地扎根于她自己的生命意识中,尤其是当旅居海外的她长久地感觉到一种无根的漂泊感之时,由生活体验带来的切肤之痛在她的文本世界中便很自然地转化为对家庭的渴望与眷恋。对她来说,选择对抗完全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精神的回归也许从她离家出走之时便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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