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外交的艰难起步
——以蒲安臣使团为中心的再思考
2018-12-18朱时宇
朱时宇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南京 210023)
19世纪60年代,依据中英《天津条约》,清政府设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下简称总理衙门),这是中国近代首次设立专门从事外交事务的中央政府机构。总理衙门设立后,对外派遣外交使节则成为又一关键步骤。1867年,清政府派遣已经卸任的前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率团出使欧美各国。作为近代中国派出的第一个外交使团,蒲安臣使团的出使无疑意义重大。对于该使团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果,笔者希望从蒲安臣出使之后一个半世纪的今天来再次反思这段历史,力求“以小见大”,通过蒲安臣使团看到晚清外交现代化起步的艰难历程,探讨晚清外交转型时期取得的成就与遇到的问题。
一、缓慢而艰难:遣使问题的发展历程
欧洲各国在《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后普遍确立了成立外交机构和派出常驻外国使节的制度,这是近代国际关系形成的重要标志,此后的国际关系体系尽管仍是由少数大国主导,但在外交制度上却体现出了无论国家的强弱大小一律平等的原则。
中英《天津条约》中明确规定了中外互派使节,在19世纪60年代各条约国公使纷纷进驻北京后,清政府却一直没有派出驻外使节。当各国使节多次向管理外交事务的总理衙门要求清政府派出驻外使节时,恭亲王奕等人“以各国至中华,通商传教,有事可办,故当遣使;我中国并无赴外国应办之事,无须遣使”来加以驳斥[1]。这虽是驳斥之词,却反映了中西之间深刻的历史差异和文化隔阂。首先,中国的国门是被动打开的,此后被动接受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侵略要求,成为晚清在鸦片战争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中的主旋律,清政府外交迈入国际秩序自然也不例外的是向西方枪炮屈服的结果。因此形成了外国纷纷派公使进驻北京,清政府却始终没有派遣使节走出国门的奇特景象。其次,通商与传教是西方向世界扩张的两个源动力,欧美国家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外交既是以经济和宗教为先导和基础,又为其提供保护,同时也是政治扩张的媒介。反观当时的大清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仍占主导,民族工业还处于萌芽状态,这样的经济状态根本不可能走出国门。而中国的宗教和民间信仰都只是生长在中国的土地上,不具有对外扩张性。恭亲王的驳词道出了部分实情,即缺乏经济和宗教等对外交流需求的拉动,缺乏现实的经济文化发展需要的刺激,是清政府遣使问题进展缓慢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外觐见礼仪的问题、国内保守势力的反对以及对于未知的遥远西方的疑惧心理都在阻碍着清政府派出驻外使节,使清政府的遣使活动被一拖再拖。但是随着洋务运动的深入,与外国交往的增多,尤其是在斌椿于同治五年(1866)游历欧洲并提交报告之后,“让清政府意识到遣使出洋已是必行之事,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借遣使出国,了解欧美各国的政俗人情”[2]。此后在同治六年(1867),面对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与各国所签条约即将期满需要重新修订这一更加紧迫的形势,奕等人迫于修约的压力,需要派出使节与西方联络。在请各地督抚讨论遣使问题时,总理衙门陈述了派驻使节可以打探了解外国情况,对各国驻华公使的活动加以约束等益处外,提出的难处已经不再是礼仪、国内的反对压力,而是出使的筹款问题和外交人才难得这样实际操作性的问题。这表明清政府认为遣使问题“亦关紧要,不可视为缓图”,大多数地方督抚们也都赞同派遣使节[1]。
在现实的迫切需要与实际困难的双重作用下,总理衙门提出邀请即将卸任回国的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充当清政府使节出使欧美的计划。蒲安臣此前长期担任美国驻华公使,他经常与总理衙门的官员交涉,与文祥等人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且对华态度较为友好,因而获得了总理衙门的信任。蒲安臣对于清政府的邀请也欣然接受,蒲安臣使团从同治六年出发至同治九年(1870)回国(出使期间蒲安臣已于同治九年初在俄国去世),无论是在政府交往方面还是民间文化交流方面,可以说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这次出使只属于临时性质。此后除了同治九年,为处理“天津教案”善后事宜,迫于法国的压力而派崇厚为“专使”临时赴巴黎外,遣使活动并没能再接再厉,反而又归于沉寂。直到1877年郭嵩焘因“滇案”而远赴英国,才最终出现常驻外国的清政府使节。这说明虽然在蒲安臣出使之前,清政府已经就遣使与否的问题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却由于种种现实原因而只能在遇有重大外交事宜时派出临时性的使节,这仍是一种被动的遣使,未能实现常态化和制度化。此外,清政府的遣使活动经历了游历(斌椿)—中西混合使团临时出使(蒲安臣使团)—临时出使(崇厚)—常驻使节(郭嵩焘等)循序渐进的四个阶段,从签订《天津条约》算起,到派出正式出使欧美的使节用了10年时间,相比之下日本在开国三年后就已经向欧美派出外交考察使团。如果从鸦片战争算起,遣使拖延的时间则更长,由此可以看到晚清外交现代化的进步之缓慢。
二、重虚而轻实:蒲安臣使团任务的布置
蒲安臣使团的人员构成是中西混合的。除了蒲安臣以外,左协理是英国人柏卓安,右协理是法国人德善。一同出使的还有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满人志刚和汉人孙家谷。在使团成员中尤其以蒲安臣的身份最为特殊,他是“最年轻的一个政府的儿子”却成了“最古老的一个政府的代表”[3]。清政府对蒲安臣使团的任务布置与蒲安臣出使中的实际操作,则恰恰反映了清政府所代表的古老的中国传统社会与美国所代表的新兴的西方现代社会在思想理念上的巨大差异。
清政府为了控制这个特殊的中西混合使团,努力使它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煞费苦心地给蒲安臣下达了《出使条规》,这一《出使条规》共有八条,对于蒲安臣的地位、交涉礼节、使团待遇、议事程序等都给予了明确规定。清政府希望以随行的中方外交人员和负责清政府外交事务的总理衙门共同制约蒲安臣,防止蒲安臣擅自行动损害清政府利益。清政府又在此后特别咨会蒲安臣,要求由访问国大臣代递国书,以避免因为中方人员与外国元首直接会面而触及当时深为清政府所忌讳的礼仪问题。当时李鸿章评价称清政府为使团的“立法至为周密”[4],但其实总理衙门的这些规定弊病很多。这些规定首先过于保守,比如请出访国大臣代递国书明显不符合国际交往的惯例。蒲安臣率团时期以及蒲安臣去世后的志刚率团时期,都按照国际惯例由使团亲自将国书递给访问国的国家元首,并行鞠躬礼。值得注意的是,志刚是满族官员,他率团期间仍然按照西方外交礼节行事,这说明总理衙门的规定形同虚设,对使团失去了约束力。正是在蒲安臣使团的实践中,近代中国外交的现代化又往前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其次过分注重礼仪问题,而对使团的任务交代模糊不清。总理衙门对于礼节性问题三令五申,连志刚、孙家谷觐见同治皇帝、慈禧太后时,慈禧太后也只强调“随从人员须管束,不可被为外国人笑话”,问及的也是出使路线、是否面见外国君主等礼节性问题[5]。但对于出使的任务清政府则始终没有在公文中向使团具体交代。从志刚所著的《初使泰西记》中可知,蒲安臣使团出使欧美有两个目的,“一、恐外国设想中国与外国相交,有退缩之意,不但不与加好,且欲于照约通好之中,加以限制,今则来此特解其惑。二、恐外国不守和好,勉强欲中国遽改新章,致碍自主之道,今则来此以弭之”[5]。使团需要做的就是在解释清政府愿意继续与欧美国家加深交往的同时,尽可能使欧美国家不干预清政府主权。但这只是一个相当模糊的、具有指导意义的行动大纲,至于在各国如何具体操作,是否与出访国签订保障性条约,如果列强不同意中国的外交自主则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等,都没有像礼仪问题上那么详尽的交代布置,这就给了蒲安臣使团相当大的自由活动空间。蒲安臣在美国与美国国务卿西华德签订的《蒲安臣条约》,正是清政府模糊宽松的任务布置创造的条件。
蒲安臣利用其充分自由的外交权力签订《蒲安臣条约》(即《中美续增条约》),在条约中一方面确立了尊重中国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平等对待中国的原则,另一方面也为美国扩大在华商业利益、保护美国传教士和获得廉价中国劳工创造了便利。《蒲安臣条约》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少有的不以战败国地位签署的平等条约,对于中国在第二次鸦片后获得十几年的对外和平以及保持主权的独立都取得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蒲安臣条约》在美国参议院也获得了一致通过,足以证明该条约也“正符合美国最高利益”[6]。
中国传统社会中士大夫重虚而轻实的思想可以在给蒲安臣出使的任务布置中充分体现出来,外交礼仪关乎国家形象,确属外交活动中重要的一项,但其只是国际交流的“表”,通过外交途径争取国家利益的最大化才是“里”。清政府却将表里互换、本末倒置,这是中国传统的以礼仪巩固社会秩序,以社会秩序巩固政权统治思想在近代国际外交中的延续。与此相比,蒲安臣显然更加务实,在积极为中国争取国家利益的同时,也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的祖国争取了相当的利益。蒲安臣的务实代表了中国近现代外交所应该努力进步的一个方向。
三、趋新而守旧:从蒲安臣使团看晚清外交
对于中国近现代外交来说,蒲安臣使团是中国政府第一次正式派出外交使节出使外国;对于中国整体历史发展进程来说,蒲安臣使团是自明朝前期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再次主动走出国门,拥抱世界;对于世界历史来说,蒲安臣使团是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以新的身份和地位融入世界迈出的关键性一步。因此,且不论蒲安臣使团取得的成绩如何,仅就清政府派出蒲安臣使团这一事件本身来看,就是充满进步意义的。
蒲安臣使团也的确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为清政府后续的外事活动和继续遣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如促进了中西间的了解和交流,加深了中方使节人员对西方科技文明成果的认识,树立了中国人发展外交徐图自强的信念等,而在蒲安臣使团和它代表的清政府趋新的同时,亦蕴含了守旧的成分。
首先,蒲安臣使团在出使欧美各国时,已经打破了束缚中国外交已久的一个关键性问题——礼节问题。在蒲安臣使团出发之前,总理衙门在给蒲安臣的咨会中就已经言明“蒲安臣前往有约各国,与现在英法诸国大臣住京者等级无异”[4]。这等同于是说清政府已经放弃了“天朝上国”的“高贵”身份,承认与英法等欧美国家在国际关系中的平等地位。而后蒲安臣使团又进一步打破总理衙门的条规束缚,向出访国国君行三鞠躬礼、亲递国书,此后清政府的使团出使都遵照此例,这不能不说是蒲安臣使团的一个开创性贡献。可是蒲安臣使团回国后,清政府认为鞠躬礼“系泰西之礼,与中国体制不同,因中国无论何时,国体总不应改,不必援照办理”[4],以避免各国驻华公使依照蒲安臣出使之例而要求对等照办,在面见清朝皇帝时不行三跪九叩礼,而有损皇帝的威严与统治地位。这证明在19世纪60年代,清政府一只脚迈进了近代,一只脚还留在古代;一只脚迈进了世界,一只脚还留在天朝迷梦之中。其次,蒲安臣的这次出使促使西方列强采取温和态度修约,在一定程度上争取到了中国的独立自主。派遣蒲安臣使团出使的根本目标就是在修约期限即将到来之时,与西方列强沟通,防止重蹈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覆辙,尽量以谈判协商等和平方式修约。经过蒲安臣使团的努力,英、美、法、普(鲁士)等西方强国都先后同意了中方的主张,这就使“中国政府对列强任何进一步侵略采取较前此强硬的态度;同时中国政府对英法联军之役以来列强对中国勒索无厌的一味顺从态度,亦因之有所改变”[6]。清政府在外交上争取了一定的主动,这就对于内政的独立自主起到了杠杆作用,使清政府可以在较少受到列强干预的情况下,独立自主的进行现代化建设即洋务运动,正如总理衙门大臣文祥所说的,“不让西洋强迫我们建设铁路和电报,我们只希望这些事情由我们自己来倡导”[3]。蒲安臣的出访从这一方面来说毫无疑问具有积极作用。但在获得自主之后,清政府并没有立即开启全面的现代化进程,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愿不断拖延下去。中国的洋务运动在保守势力的阻滞下不仅进展十分缓慢,且在为数不多的近代民族工业(包括官办、民办和官督商办企业)中留存了大量的封建残余。中国近代发展的悖论就在于:西方带来军事、经济侵略的同时,也强制落后的清政府快速的按照西方的方式实现现代化。中国在抵御侵略,维护其外交、内政自主的同时,又在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延缓现代化的进程,浪费宝贵的发展时间。
四、结语
蒲安臣使团是中国近代外交的一个缩影,让我们看到19世纪60年代中国外交现代化的艰难历程;中国外交同时也是晚清的一个缩影,让我们看到整个晚清社会在新与旧、中与西的复杂交织中进步的缓慢。我们在为晚清叹息扼腕的同时,也需要以史为鉴,既需要延续和发扬中国外交一贯的独立自主的精神,捍卫国家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更需要不断积极进取,具有紧跟时代潮流的进取精神。
[1] 中华书局编辑部,李书源整理.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 5)[M].北京:中华书局,2008:21-25.
[2] 尤淑君.《出使条规》与蒲安臣使节团[J].清史研究,2013(2):143-151.
[3] 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二卷[M].张汇文,姚曾廙,杨志信,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212.
[4] 中华书局编辑部,李书源整理.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6)[M].北京:中华书局,2008:2160,2249.
[5] 志刚.初使泰西记[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2,55.
[6] 李定一.中美早期外交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355,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