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活态文化遗产的认知框架
——再谈杭州西湖的形成
2018-12-17傅舒兰
傅舒兰
针对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推进遗产保护过程中,评估更多样信息、拓展遗产定义的需求,世界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内逐渐出现了突破物质层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定义[1],评估的重点也正逐渐从遗产的物质价值(values)向场所的文化意义(cultural significance)发展[2]。特别在2000年后,受人类学启发,由ICCROM(国际文物保护与修复研究中心)主导提出了“活态(living)遗产”的概念路径[3],其核心文化是活的、发展变化的,且对特定人群发挥认同作用[4]。
虽然目前已有的中文研究中,“活态遗产”一词仍较为普遍地侧重于描述遗产实体“仍在使用”的外在特征①,但也有人认识到“活态遗产”概念已从19世纪末以来“仍在使用”的功能延续,进一步拓展到“历史发展中不断被赋予文化意义”的范畴[5-6]。活态遗产是“活的文化”与“活的传统”的证据,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遗产,且由世界遗产评价体系中的新增类型——“历史城镇”(1984年)和“文化景观”(1992年)集中体现。对活态遗产的保护,不是停止变化,而是对变化进行管理。
但是,基于可见实体及价值分类的世界遗产评估体系扎根已久,再加上传统用于实施的保护规划和控制办法缺乏评判动态因素的有效手段,这些新概念往往局限在概念层面,缺乏具备实践价值的认知方法突破。例如作为保护工作难点,在讨论如何控制和管理变化特征之前,是否应先建立有利于系统把握活态遗产变化特征的认知框架?
为此,本文选取了业已通过世界遗产评定,且具备活态特征的西湖作为研究对象,通过捕捉内外变化、主导人群及相关性分析,试图提出一种有利于系统把握活态文化遗产变化特征的认知框架。
1 西湖的活态特征
一般在遗产保护的范畴谈到西湖,通常会涉及“文化景观”(cultural landscape)这个源于欧洲的概念[7]。西湖很好地契合了文化景观概念“表征自然环境与人持续互动共生”②的核心思路,将其归入“文化景观”类别进行的“世界文化遗产”申请获得了成功[8-9]。其次,也会涉及中国相对普遍认可的“风景园林”概念。在西湖世界文化遗产的突出普世价值(OUV)认定中,给予西湖的评价是“唐宋时期诸多文人学者推崇的中国造园美学典范。它反映了一种特殊的、通过造景题名等方式表达人对自然理解的文化传统,而且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③。如果将考察范畴延伸到西湖的历史成因与演变过程,会发现西湖的存在与杭州的城市发展紧密相连。作为西湖重要景观空间特征的湖堤与湖心岛屿,都是始于疏浚淤泥的堆砌,而后再逐渐通过造园及诗画题名等手段,获得并强化其作为风景园林的意象。近代以后,西湖更是通过“风景区”规划及公园建设等,获得城市化并成为杭州城市不可缺的组成部分,也成为标表杭州城市意象的重要元素[10]。
如上可见,西湖不仅是文化景观及风景园林的优秀样本,在形成发展过程中具备动态与持续的特点;同时也因其在杭州城市发展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获得了广泛的文化认同。西湖具备了作为“活态”文化遗产的典型性与特殊性,是有利于研究展开的良好案例。
从以往的价值研究来看,支撑西湖的核心文化是中国传统的风景文化。风景文化扎根于文人对自然山水的游赏与咏唱,并通过造园等建设行为影响外在空间,因其持续的发展变化,在不同时期体现出不同的特征。为此,要系统捕捉西湖的活态特征,可从以下2个层次展开变化分析:1)以造景为主的空间建设,带来空间的变化(外在);2)以题名为代表的风景游赏,带来文化内涵的变化(内容)。再进一步,考虑到无论内容还是外在的变化,都由相应从事空间建设或是游赏认知的人群阶层所主导(促因),因此,要揭示其变化动因和活性来源,还应在内外变化特征的分析基础上,考察对应的人群阶层、相关性和作用方式等。
2 外在空间的变化
从西湖与杭州城市的关系着眼,可从3个大的时间分期来考察西湖的外在空间变化。
2.1 分隔完形期(宋—清)
基于地形地貌变迁推论、文字记载与绘图证据,我们已知西湖“二堤三岛、三面云山一面城”的空间形态,是在历经长期、反复、多次的以疏浚为主要目的的建设基础上形成的。疏浚和治理由各个时期的地方官员(白居易、苏轼、杨孟瑛、李卫等)主导推进,他们不仅将自己对于山水风景的理解移植到西湖:从宋·苏轼筑堤时“夹道杂植花柳、置六桥、建九亭、以为有人观赏驻足之地”④开始,到清末演变为疏浚与造景并行的方式;还通过创作诗词书画咏唱西湖,使得西湖成了广为人知、被文人墨客所崇尚的山水风景原型(典故),也是清代皇帝巡幸必访的、享有盛名的风景名胜地。
图1 近代初期城湖一体化时期的规划建设(作者绘)
在西湖获得基本完形的漫长时期,其依附的杭州城也历经城墙重建、城市结构调整等变化。但是由于大部分时期城市处于城墙围绕的状态,除了城市中心不断向西湖一侧迁移的变化,西湖始终与城市保持着显著分隔。
2.2 城市化改造期(1907—1976年)⑤
对西湖风景形态产生较大影响的城市化建设,始于清末,由西湖与城市关系的巨变所引起。以1911年辛亥革命后“拆撤旗营”为契机,杭州城西面城墙被打开,创造了西湖与城区直接相邻并置的条件。利用这个机会,地方政府有计划地通过3次近代城市规划建设的尝试(分别是1914年的“建设新市场”、1920年的“建筑西湖环湖马路之计画”、1922年提出计划并在1927年得以具体实施开办的“西湖博览会”),将近代城市化建设从杭州城与西湖紧邻的湖滨地区开始,逐渐延伸并扩展到了西湖全域。西湖通过逐步建设获得与城市良好的接续关系,被渐进地纳入杭州城区,成为构成现代“城湖一体”城市骨骼的重要构成部分——城市风景区。
随后从1932—1976年,西湖始终作为城市风景区被规划建设,其中公园、休疗养宾馆等具体项目的不断落地和建成,使得西湖一侧的城市化空间要素不断增加,旧有风景意象不断弱化。到了末期,由于政治运动的影响,西湖作为旧时代文化产物被批判,空间形态进一步遭受了较大的破坏(图1)。
2.3 恢复与保护期(1976—2007年)
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时局渐行稳定,西湖一侧开展了恢复性建设。到1984年,基本恢复了西湖的空间格局,并在一些旧址上建设了新景点。这轮恢复建设的成果主要反应在1983年评选的新西湖十景中。而同一时期,由于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发展,杭州城市也进入了高速建设期。1978—1983年,触发了几次关于是否应在西湖景区内建设高层旅馆的学术论争,并因此注意到城市化改造与城区内建设也会对西湖风景带来负面影响,认识到保护西湖的必要性,开始运用规划的手段加强保护。
之后,由于2000年西湖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决定,西湖的恢复和保护工作得到进一步推进。2002年完成西湖风景区保护规划的同时,也全面展开西湖综合整治与保护工程。这次建设除开辟6条隧道,进一步加强了城湖联系的空间结构性调整之外,还外迁并拆除了许多前一时期进驻西湖的单位和建筑,通过考证开辟了西湖西侧淤积部分,向西拓展水面,修复了环湖多处老建筑,复原了多处旧址。这轮建设的成果集中反映为2007年评选的新西湖十景,并通过2011年西湖世界文化遗产的成功申报,将这些成果划入保护区范围内得到认定与保护。
通过以上3个时期的梳理,可以看到,伴随杭州城市的发展,西湖从未停止在空间形态上的变化,而其风景特征也不断通过各个时期和阶段造景活动进行巩固强化并获得进一步的发展。
3 内容范畴变化
西湖风景的内容范畴,由各个时期的游赏认知行为带来,并反映在相应的文化创作中,以西湖十景为代表的风景题名是其浓缩与精炼。考察相关的诗歌、绘画、游览志、导览图册等,可将其内容范畴的变化归纳为以下两大主要方面。
3.1 空间定型(南宋—清)
虽然咏唱西湖的诗歌,唐代已大量出现,但是基本可以认为以“西湖十景”为代表的风景题名是到南宋才得到固化的。这个时期能人慧士的南逃以及诗画创作的发达,使得西湖山水风景不断被截取片断、进行命名、赋予深意,这直接促进了“西湖十景”⑥的出现。元代西湖几乎没有大的疏浚,西湖游赏是极为盛行的。一直处于社会上层的士大夫阶级成为被统治的控制对象,他们隐遁到山水世界,通过诗词曲画抒发情怀。除发展出一系列以“脱俗”为主题的山水写意画、“曲”等新文学形式,元末还出现了对西湖周边风景的新抽取——“钱塘十景”⑦。
图2 宋明清平湖秋月图比较(左上:传南宋叶肖严绘,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左下:引自明代《海内奇观》;右:清·董邦达绘,《西湖十景之圆明园本》,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到了明代,出现了较为全面总结西湖风景的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该志不仅开辟了分区叙述西湖风景的方式,也将杭州城纳入志录,体现了将西湖认作代表杭州象征性事物的认知取向。其他还有如高濂在《四时幽赏录》中,分春夏秋冬4个季节,每季选取12处景(共计48处)记录介绍赏玩西湖风景的场所和方法。此后到了清代,由于皇帝巡幸的需求,西湖被反复多次地疏浚和建设。南宋西湖十景的修复、孤山行宫、新十八景⑧等迎合帝皇喜好进行的造景活动、西湖题名以及相关的诗画创作⑨,使西湖风景逐渐获得了具体的空间形态和意象内容。
总结这个时期风景题名文化内涵的变化特征,可见2点。1)最早不一定有具体场所所指的题名风景,逐渐获得地理位置及空间形态的定型。这种发展可以从西湖绘画的变化中得到验证:比如从写意的水墨图卷向兼具地图绘画2种特性的西湖全图发展;十景中“平湖秋月”从泛指湖中泛舟览月定格到有具体建筑意象的场所(扇形屋脊且附建向湖面架设的开敞露台)(图2)。2)题名风景咏唱的对象内容,突破以自然山水为主的界限,向人为事物甚至城市拓展。比较考察各个时期的题名风景(南宋西湖十景、元钱塘十景、清増修十八景),首先可以看到亭台楼阁这些本用于观赏景色的人工建筑物,慢慢变成了景的一部分。前文列举 “平湖秋月”绘画的变化中,也可以看出这个趋势:从南宋时期以自然为中心的山水构图转变到清代以建筑物为中心的构图。其次还可以看到人类活动逐渐成为风景题名的变化:从元代十景出现咏诵夜市、樵歌的景名,到清代十八景在“北关夜市”之外,进一步题名了“吴山大观”这一欣赏杭州城格局全貌的风景。本来处于自然山水对立面的城市,开始成为风景欣赏的对象⑩。这一突破性的内涵拓展,为近代以后城湖一体化以及西湖城市化的空间改造,奠定了文化基础。
3.2 城市化
进入城市化建设期后,随着近代观光业的发展及印刷技术的突飞猛进,发行了诸多接近现代意义导游书(游览指南、西湖导游等)的书籍[11]。这些书籍延续了《西湖游览志》为代表的传统志录记篡方式,更为详细地收录了西湖旧有四时风景的相关内容,还围绕游览西湖的需求,发展出路线设计,交通、通信、食宿、娱乐设施等新内容,其中不乏对于城市化建设成果的记录和描述。比如书中大多在西湖分区介绍中添加了“城中路”“城市区”等单独章节,介绍毗邻西湖的湖滨新市场地区、城区内部的商业街、拱宸桥日本租界和江干等地。同时在西湖本体介绍中,也陆续出现近代城市建设的成果,比如由“新市场建设”形成的湖滨公园、纪念塔、图书馆,由“西湖博览会计划”建成的西湖博物馆、浙江图书馆分馆,或新建别墅馆舍、名人墓、大学等。回顾这段时期,虽然鲜见新的西湖风景题名出现,但通过大量纳入城市化建设成果的导览书籍以及描绘实况的西湖游览全图的大量发行,西湖风景的整体意象从自然山水向城市化山水转变的趋势愈发显著。
进入恢复保护期后,西湖风景又出现了新的题名,其中尤以1985年与2007年2次“新西湖十景”的评选广为人知。1985年的这次题名,来源于《杭州日报》报社、杭州市园林文物管理局、浙江电视台、《园林与名胜》杂志社和杭州市旅行总社等共同主办的 “新西湖十景”征集活动。在10万封以上的投稿基础上,评选出了“玉皇飞云、吴山天风、阮墩环碧、满陇桂雨、龙井问茶、九溪烟树、黄龙吐翠、虎跑梦泉、宝石流霞、云溪竹径”。从这些景名来看,这次评选突出整理了西湖沿线山脉环游路线、古迹旧址上重建的仿古园林等新时期建设成果,还将远湖山村的茶农生产纳入了十景题名(如龙井问茶)。
2007年的第二次“新西湖十景”评选,则在西湖申遗综合整治工程告一段落之后,由杭州市园林文物局牵头开展。开展征集活动的8个月期间,前后共计有33.86万人参与投稿。评选结果于2007年10月第7届西湖博览会的开幕式公布,分别为“灵隐禅踪、六和听涛、岳墓栖霞、湖滨晴雨、钱祠表忠、万松书缘、杨堤景行、三台云水、梅坞春早、北街寻梦”。新的十景题名中,除5处复原的旧景外,还突破性地将近代城市化建设的内容纳入,比如反映新市场建设的“湖滨晴雨”以及反映国家复兴主题的西湖博览会旧址“北街寻梦”等。
从这2次新时期的风景题名结果来看,无论是在咏唱内容上,还是在题名传播的方式上,都发生了较大改变。一则客观反映了城市化空间建设对于西湖本体形态的改变,二则提示了题名主体已随社会结构调整发生了较大改变。后者的改变直接反映在世界遗产申报过程中,申报主体与评议专家围绕是否应将龙井茶产业及茶田文化景观(近代以前并不属于风景题名范畴)作为核心价值予以认定进行争议[12]。这些改变和发展,直指下文中进一步讨论的相应人群阶层的变化问题。
4 变化对应的人群阶层
4.1 空间建设的主导人群
从前文的梳理可以看到,在西湖完形期间主导历次疏浚建设工程的地方官——白居易、苏轼、杨孟瑛、李卫等,都属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体制下形成的特殊社会阶层——士大夫阶层。“士大夫”阶层由地主阶层不断涌现的科举合格者为主体构成,在北宋以后逐渐壮大,成为主导国家社会发展的上层阶级。他们不仅作为官僚管理国家和地方事务,同时也是优秀的文人,从事诗画创作推进文化发展。
西湖进入城市化改造期,主导西湖建设的人群阶层,转变为掌握新兴知识分子群体。伴随清末帝制的终结和科举的废除,文人士大夫阶层被逐渐瓦解,新兴知识分子群体逐渐壮大。这些知识分子普遍接受西方知识体系的教育,推崇“德先生赛先生”(民主与科学),要求“打倒旧城郭建立新都市”。同样从前文可见,近代西湖的城市化建设就是由新兴知识分子主导推进的,比如主持湖滨新市场等一系列早期规划的阮性宜,就是留学日本归国的,其所属的中华全国道路建设协会也正是要求“打倒旧城郭建立新都市”,以王正廷[13]为代表的新兴知识分子社团。
社会主义新中国成立后,工人与农民阶级成为国家社会的主导阶层。从20世纪50年代普通市民参与西湖疏浚与沿线山脉植树义务劳动开始,一般市民和民间组织也开始参与西湖建设。但是,若从历次大的空间建设项目,包括建国初期列入国家基础建设项目的西湖整治(疏浚西湖工程处)、20世纪50年代制定围绕西湖建设休疗养城市的总体规划(苏联专家穆欣及其配合单位)、20世纪70年代末期修复西湖(杭州市园林文物管理局)、20世纪80年代提出保护西湖风景(以杨廷宝为代表的学者)、20世纪90年代推进西湖申遗(市长王国平及其他配合单位)等来看,主导推进的仍为知识分子阶层,除去政治运动打压的时期以外,一直延续至今。
只是随着基础教育普及和高等教育的专业细分,除了相关专业(风景园林、建筑、规划、考古等)的专家学者之外,普通百姓也开始为西湖的建设出谋划策:例如1956年西湖船工向《杭州日报》投稿提出在西湖内种植荷花与扩建湖心亭的建议被采纳实施;1981年杭州市园文局退休职工吴子刚等自发调查西部旧岸线痕迹,屡次向政府提交并在2000年以后实施;2001年在爱好登山的杭州红会医院邵婉靓的呼吁下,重建凤凰山万松书院等。
4.2 游赏风景的主要群体
虽然历史上在西湖及沿湖群山的空间范围内活动的人群非常多,包括以农业生产为主要活动内容的农民、因民俗祭祀需要出城活动的居民、驻寺庙清修的僧侣等,但是以游赏风景为主要活动内容并留下相关记录的,还是“士大夫”阶层。这种兼具文人和官僚2种属性的社会群体,作为地方官员,推动了历次西湖的空间建设;作为文人,继承并发展了魏晋六朝士族开创的山水文化,在赏游西湖山水美景的同时,创作诗词书画加以咏唱。除了前文提到的疏浚西湖的白居易与苏轼等知名诗人留下了后世奉为经典、广为流传的诗词之外,直接和间接贡献于西湖十景等风景命名的文人墨客——祝穆、吴自牧、郎瑛、高得旸、凌云翰、董邦达和张宗苍等,都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
士大夫们赏游西湖的认知感想,通过诗画创作得以表达,再在诗画用典的反复指涉中提炼形成“十景”,并通过游赏的活动与具象的空间场所获得联系,到后期甚至通过人工介入的方式来造景。造景可与文人造园的传统联系,为使赏游风景融入日常起居,文人士大夫们发展出了将山水浓缩于人工环境的造园方式。这一发展,弱化了山水本来与世俗对立的存在感,使原本远离世俗,非日常可体验的山水风景,获得了与城市生活结合的可能性。
正是在这样的认知铺垫下,近代以西湖为旅行目的地的大众旅游业才具备了发展的可能性。从报刊记载与政府年鉴的记载来看,随着沪杭铁路的开通以及以“西湖繁荣商业振兴”为目的推进的湖滨新市场建设、环湖马路建设、西湖博览会开办等,来杭旅游的游客逐年增多,仅从外国游客数的统计来看,就从1920年的1 211人次,增加到1936年的10 419人次。由此可见,在近代以后,游赏西湖的主体不再限于受过传统教育的士大夫阶层(旧式文人),而是面向更广泛的大众(只要具备必要的经济条件和休假时间)。这些外来的旅游者,通常会参考公开发行的旅行指南和西湖游览图,而士大夫过去游赏西湖的方式(四时、十景、登高、泛舟等)正是通过旅行指南的收录,被大众继承。
与此同时,占据社会上层的精英富商,还纷纷在西湖沿岸修建庄园别墅用于休假居住。这些人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一度被来杭休疗养的军政高级干部取代。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经济增长与假期增加,大量的城内居民开始将西湖作为日常健身与休闲的场所,逐渐发展出了晨练登山、傍晚湖滨交谊舞、周末景区喝茶打牌、农家乐等新的游赏习惯。游赏人群的大众化最为直接的反映是1985年与2007年2次新西湖十景评选,采取了大众征集的方式。
5 各要素的相关性及其作用图式
如果将以上空间形态、内容范畴及相关主要人群阶层的变化,在同一时间轴线上罗列比较(图3),可以更进一步地分析其相互关系。
首先,逻辑上处于同一事物(西湖风景)表里两面的外在空间与内容范畴,确实呈现出相互反馈的紧密关联性。从相应的变化来看,城湖分隔的完形期内,城市中心不断向西湖一侧偏移的外在空间变化,伴随着西湖风景内容向包涵人类活动、城市要素的范畴拓展。城市化改造期间,没有新的风景题名,取而代之的是诸多综合地理志与风景题名传统的导览图书出版。随后到了空间的恢复与保护期间,才又对应出现新的风景题名,且题名着重选取古迹的内容变化,也反映了这个时期注重恢复原貌的空间建设特征。再从变化发生的频率来看,空间建设的频率与新景的评选是直接相关的。在社会整体物质生产能力相对较弱的古代,大规模空间建设的频率较低,十景与新景的形成与固化通常也经历相对漫长的时期。近代以后,生产力得以大幅度提升,西湖空间的建设频率也显著提高,相应新十景的评选也在短时期内就进行了2轮。
其次,分别观察主导空间建设与游赏认知的相应人群变化,可以发现,在漫长的空间完形期间,主导空间建设与游赏认知的人群是统一的。大的变化发生在近代以后,士大夫阶层因国家社会体制的变革而消失。在空间层面,新兴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取代了士大夫阶层,城市化时期到恢复保护期的变化,反映了新的知识阶层从一边倒的城市化到继承传统的认识发展与转变。在游赏认知层面,主体则转化为更广泛的大众,有照旅行指南到此一游的观光客,有短期常驻的休疗养干部,有日常健身休闲的城市居民,有进行写生等书画创作的学生和文化人等,主体往往兼具多重身份,阶层难以特定。这个特点通过2次新十景的评选反映出来:不仅采用了社会广泛征集的评选方式,还在评选出的新十景中出现了将城市居民休闲风尚融入的新内容(例如以龙井问茶为代表的,到景区农家乐喝茶打牌度过悠闲周末的内容等)。
图3 空间形态、内容范畴及其相关主要人群阶层的分期比较(作者绘)图4 各要素的发展关系模式(作者绘)
再进一步,讨论相应人群与整体发展趋势的关系。从以上讨论可知,在西湖风景与城市分隔的完形时期,由于主导空间建设与游赏认知的人群为同一人群,建设与认识相互反馈,形成了稳定和一致的发展趋势。但在近代以后,主导空间建设与游赏认知的人群,发生改变,且不再局限于同一群体,因此原本稳定的发展遭遇了较大变动,尤其是空间建设层面,一度出现了断裂。倒是游赏认知的层面没有发生明显断裂,一则由于旧式文人在一定时间内仍继续存活,诗画创作的传统也有存续的载体;二则旧式文人的游赏认知方式,也通过新兴的导览图书记录,并由观光客得以继续执行和保持。当然经过一段时间的社会潮流演变,主导空间建设的新兴知识阶层最终还是意识到传统维系的重要性,在空间层面上很快进行了恢复性建设,但随后没有多久又因政治运动被一度中止。这种空间建设上的方向性反复,直到重启新十景评选之后才停止,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恢复与保护期。从原因上看,大众征集新十景的这种方式,重建了游赏认知与空间建设人群间的相互反馈,从而回到了原有可循环反馈的发展关系模式上(图4),重获活力。
6 结语
通过以上案例考察分析,可以看出,西湖无论在外显的空间形态,还是在反映其核心文化内容的游赏认知(风景题名),包括其相应的主导人群阶层上,都在不同时期出现了变化与发展。在更广泛的视角,结合成因及其依存的城市背景来看,西湖不仅是典型的造园样本,还是“活态”文化遗产的良好范本。
逐层推进展开的分析,不仅体现了西湖外在空间与内容范畴的良好相关性,还揭示了其相关性的构建来源于主导人群的行为,且通过主导人群的内在统一来达成。虽然近代以后一度转折,但传统风景文化的继承传播以及伴随人群变化的行为作用模式调整,在恢复和保护期重新构建起了三者相互反馈的关系图式。从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可以看到除了文化的继承传播是始终持续的重要因素,通过重构主导人群行为模式(如十景评选等文化活动),以及通过文化普及进一步建构主导人群的统一体,都是保持“活态”发展的可能手段。
从西湖案例的研究来看,本文尝试从空间形态、文化内涵、相应的人群阶层这3个方面来认知活态文化遗产的构架,是能较为综合地反映遗产的“活态”变化特征及其发展关系模式的可行构架。但若考虑其横向拓展并运用至其他具备活态特征的文化遗产特诊分析中,则还需要做进一步完善:比如基于宗族民俗形成的历史村落,在主导人群的层面可能会显示为更为复杂的图式,需要借助社会学的概念来分析推进完善;或者由某一匠人体系发展出的木构建筑形式,涉及的案例就不是一个,而是一组、一群,甚至是跨地域的,如何梳理多个案例的变化特征,需要借助类型学做进一步完善。
注释:
① 这一认识由京杭大运河申报世界遗产过程中的具体问题带出[9],被历史街区保护和居民生活的具体矛盾进一步强化[10],通常指向如何在遗产保护工作中应对与实际使用产生矛盾的问题[11-13]。其他还有强调文化活性而基本将其等同于非物质文化遗产[14-16],以及报刊的各式新闻稿将其误读为“增添活力”[17-19]等认识偏差。
② "[It reflects]the very specific cultural tradition of improving landscapes to create a series of 'pictures'that reflect what was seen as a perfect fusion between people and nature, a tradition that evolved in relevance to the present day.[20]"
③ "An outstanding example of a cultural landscape that displays, with great clarity, the ideals of Chinese landscape aesthetics, as expounded by writers and scholars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21]"
④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二)。
⑤ 如果从城市发展与城市建设的特征来看,本应更为细致地分期为:1907—1927年,1927—1949年,1949—1957年,1957—1976年。但由于本文主要讨论的是城市与西湖的关系,为避免过于细化的内容干扰关键的讨论内容,故将总体上体现为城市化建设特征且缺少风景题名活动的4个小分期合为一体,统称为建设期。
⑥ 关于南宋西湖十景的景名,除南宋·祝穆在《方舆胜览》中的记录“(西湖)在州西,好事者尝命十题,有曰:平湖秋月、苏堤春晓、断桥残雪、雷峰落照、南屏晚钟、曲院风荷、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之外,还有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的记录“近者画家称湖山四时景色最奇者有十,曰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雷峰落照”。
⑦ “六桥烟树、九里云松、灵石樵歌、冷泉猿啸、葛岭朝暾、西湖夜月、孤山霁雪、两峰白云、北关夜市、浙江秋涛”。关于“钱塘十景”的记载,可见明·郎瑛的《七修类稿》与明朝杭州诗人高得旸、凌云翰的诗集。
⑧ “湖山春社、功德崇坊、玉带晴虹、海霞西爽、梅林归鹤、鱼沼秋蓉、莲池松舍、宝石凤亭、亭湾射骑、蕉石鸣琴、玉泉鱼跃、凤岭松涛、湖心平眺、吴山大观、天竺香市、云楼梵径、韬光观海、西溪探梅”。李卫,《西湖志》(卷四·名胜二)。
⑨ 特别是到了乾隆帝的时代,董邦达、张宗苍等宫廷画家为迎合皇帝的趣味,创作了一系列以西湖山水风景为题的风景画。在苏庭筠的《乾隆宫廷制作之西湖图》(硕士学位论文)中有详细论述。
⑩ 这种以城市为赏析对象的趋势,更早还可以从明·高濂的《四时幽赏录》中记录的冬季一景“除夕登吴山看松盆”中看到,即除夕夜杭州城内的居民,在家门口燃放爆竹、放置松盆,夜晚登上吴山,可听闻满城的喧嚣、欣赏到火光勾勒的整个杭州城。颇有现代登高赏城市夜景的意味。[11]
目前最大规模地收集西湖相关文献并出版的《西湖文献集成》中,就收录了徐珂的《增订西湖游览指南》,陆费执、舒新城改编的《实地步行杭州西湖游览指南》,佚名的《西湖名胜快览》,赵君豪的《杭州导游》4册。[12]
在国家递交的申请书中,结合文化景观的定义对龙井茶及其茶田景观作了突出的陈述(参见参考文献[12]),但在专家委员会的评议意见中却明确持反对意见[22]。[13]
王正廷有留日留美的学习经历,是同盟会成员,“民国”时期活跃于政治外交领域,历任北洋政府外交总长、民国政府外交部部长等职,曾一力推进中华道路建设协会的创办,致力于改良旧有城市面貌的道路建设与市政建设[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