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符号学视角的西湖“十景”变迁研究
2016-12-12蔡礼彬尹晓
蔡礼彬+++尹晓
【摘要】文章基于符号学和建构理论,结合方志、游记等景观文本,对“西湖十景”题名景观的变迁过程进行历时性梳理,发现其形成和演变过程实质上是“十景”景观的符号化过程,同时也是对历史记忆的传承和对文化内涵不断丰富的过程,也是西湖形象演化和社会文化变迁的映射。本文认为,理论上旅游景观的符号意义是可以被无限衍义的,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同历史时期社会主流思想和旅游者新需求的产生会激发形成新的符号意义,最终呈现一种螺旋式的意义循环,但始终保留着景观文脉和地方记忆,这也是“西湖十景”得以保持可持续旅游吸引力的最本质原因。
【关键词】西湖十景;符号学;景观;变迁
doi:10.3969/j.issn.1007-0087.2016.03.005
地方(place)是记忆的仓库,而景观则是地方历史记忆的符码[1]。英国地理学家D·格温塔尔论述了景观与记忆的关系,认为历史必然存在于现在的景观中,而历史景观提供了文化连续性,可视的物质文化景观可以再现或重塑地方记忆,从而实现地方精神与文化的传承。“八景”、“十景”作为中国传统景观概念的重要范畴,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意涵,承载着丰厚的时代记忆,它们通常有文学化的景观题名,以数字的集合来称谓某一时期、某一范围的景观,有学者称之为“集称题名景观”[2],其中兴起于南宋的“西湖十景”题名景观流传最为广泛、保存最为完好、也最具影响力。2011年6月,杭州西湖被作为“关联性文化景观”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其中“西湖十景”题名景观凭借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较高的文化传播价值在西湖成功申遗过程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那么,作为西湖标志性景观的“十景”,其变迁会不会影响西湖的形象表达,景观变迁的背后潜藏着怎样的文化内涵、承载着怎样的历史记忆呢?
一、相关文献综述
(一)旅游符号学理论
皮尔斯认为,人类的一切思想和经验都是符号活动[3],人类文化的各种现象,如神话、宗教、艺术、科学等,都是人创造和使用符号的产物[4]。旅游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产生的根源就在于人类有赋予自己的行为、活动以一定符号意义的倾向,研究旅游就是要分析其符号内涵和文化意义(Graburn)。Dean MacCannell首次将符号学思想引入旅游研究,提出旅游景观的符号意义,认为旅游景观是由景物、标志(关于景观的信息)和旅游者形成的一个符号系统,标志是景观符号“能指”,“所指”是景物本身,两者构成表征关系[5];麦肯奈尔特别强调标志体验的重要性,认为真正吸引旅游者的往往不是景观或景物本身,而是景观的象征性标识物,后来研究者多受其思想的影响,旅游符号学研究多围绕“标志”符号的生产、传播和体验展开。而对“标志”符号的过多关注引起旅游“符号化”危机,旅游开发忽视对地方文化内在精神的挖掘,旅游者亦停留在对目的地文化的表面参与上,旅游的文化内涵被简单化、表象化[6]。后来,Lau(2011)指出在历史战争地点,旅游者真正感兴趣的是真实的历史事件,而不是关于该事件的信息(即旅游标志)。他强调了景物体验的重要性,认为景观符号“能指”是景物本身,“所指”是真实历史事件,是历史、文化和社会的产物,着重对旅游景观的物质载体及其文化意义进行探讨[7]。
麦肯奈尔的“标志符号”与后来学者提出的“文化符号”是旅游符号学研究的两种不同形态。皮尔斯符号理论认为,符号始终处于符号(sign)、对象(object)和解释项(interpretant)的三角关系之中[3],符号即“能指”,对象为“所指”,符号所引发的思想为“解释项”,“符号”与“对象”之间构成表征关系,“对象”与“解释项”之间构成意指关系,三者相互关联,共同构成完整的符号;皮尔斯符号学将符号“表征”与“意指”过程联系起来,能够对“十景”题名景观进行深入系统的分析。本文认为“十景”的题名即是“十景”景观的标志,而“十景”历经历史文化变迁,景观的文化内涵(“解释项”)不断变化并日益丰富。因此,将每个景观的景名看作符号“能指”,“所指”即具体的景点景观,社会所赋予景观的文化内涵是“解释项”,它们共同构成皮尔斯理论中的完整符号。
(二)旅游景观的符号学建构
旅游景观是自然的,更是社会的,其生成、演化与变迁不仅是简单的时间和空间的延续,更是被注入了情感色彩的产物,它渗透了时间的深情和人文的依恋,充盈着地方的历史记忆,承载了丰富的社会想象和社会内涵,是在自然与社会双重意义的再生产中不断建构的产物[8]。马凌[9]曾提出旅游吸引物不但具有客观属性,还具有人为建构的符号属性。旅游景观要具有旅游吸引力,需要对其符号属性进行社会建构,使其成为承载社会价值与理想的符号。旅游景观的社会建构过程实质上是社会价值的建构和意义转移过程,且这一过程随着社会主流价值与理想的变化呈现出不断变化的动态特征。林清清、保继刚[10]在旅游发展背景下结合社会文化变迁,发现茶王树从物理属性到具有符号属性的旅游吸引物的转变过程反映了时代价值观念的变化和社会意义的转移,极好的印证了马凌的观点。马凌、王瑜娜[11]运用“文本与语境”范式对凤凰古城目的地形象的社会建构进行历时性分析,揭示了随着社会语境和时代特色的转换,旅游目的地形象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意义的动态过程。需要注意的是,旅游景观建构过程中的意义转移的最基本动力是“社会人”,是多主体共同建构的结果。陈岗、黄震方[12]曾指出旅游景观的形成和演变是基于各方旅游文化主体意义博弈的旅游景观符号的现代化重构;马天、谢彦君[13]认为旅游吸引物和旅游体验是多主体(旅游生产经营部门和政府、旅游者、旅游地居民)共同建构的结果,旅游者对景观符号的建构是基于政府和旅游生产经营部门等初次建构结果的再次建构,在旅游体验过程中,旅游者对预先形成的景观符号记忆加以检验、深化和再创造[14],实现对景观符号意义的再生产。
以上学者的研究中关于旅游景观的建构实质、建构过程和建构主体等的理论分析和实证探讨对本文具有极大的指导意义。在既有符号学和建构理论基础上,本文对“西湖十景”景观符号的形成和演变进行历时性梳理,结合方志、游记、诗文书画等景观文本,对“十景”景名、物质景观实体和景观符号内涵进行深刻解读,探讨“十景”符号内涵的传承与变迁折射出的西湖形象演化路径及社会文化变迁;最后对如何在现代化背景下通过对“十景”景观的修复和重建来实现对历史记忆的再现和重塑进行探讨,并分析“西湖十景”传承数百年并保持持久旅游吸引力的原因,既有为其他区域集称景观资源开发所借鉴的现实意义,又开辟了集称题名景观和符号学建构研究的新视角,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
二、“西湖十景”兴与衰
“西湖十景”形成于南宋,亦声名鹊起于南宋。自1129年南宋王朝迁都临安,这里商品经济得到高度发展,文化日益繁荣。据《咸淳临安志》载“西湖……自唐及国朝,号游观胜地,中兴以来,衣冠之集,舟车之舍,民物阜蕃,宫室钜丽,尤非昔比。”都市经济和文化的发达,使临安市民追求起了物质和精神的享受,西湖“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成为杭人首选的游览胜地。随宋室南迁而至的画院画家惊艳于西湖山水之美,因景作画,因画命景,形成了中国留存至今最经典、最具影响力的集称性题名景观——“西湖十景”。
“西湖十景”走过近千年岁月,于南宋兴起、清康乾时期达到鼎盛、民国时曾因大众旅游兴起兴盛一时,其余时期多因不被统治者重视或战乱处于衰败状态,“十景”景观在衰落期毁损衰颓却又在繁盛期得以重建,它见证了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变迁,承载了丰富的社会记忆和文化意涵。“西湖十景”在南宋时其景、其人、其文达到完美融合,仿若“诗意的天堂”。此时的西湖“湖边园圃,如钱塘玉壶、丰豫鱼庄、清波聚景……皆台榭亭阁,花木奇石,影映湖山,兼之贵宅宦舍。列亭馆于水堤,梵刹琳宫,布殿阁于湖山,周围胜景,言之难尽。”[15]文人画家汇聚于此,吟诗唱词、挥毫作画,使“西湖十景”广为人知,后继文人纷纷到访,在“十景”驻足,或留恋美景,或缅怀先贤,为“十景”增添了丰厚的文人内涵和审美观照。明清时期,杭州成为江南区域的经济中心,特别是清代,统治者对处于江南经济中心地位的杭州高度重视,康熙、乾隆皇帝几度巡幸杭州,康熙帝亲为“十景”赋诗题碑,乾隆帝亦多次作诗吟咏“十景”,再次掀起文人们游赏西湖、吟诗题词的热潮,“十景”亦得以修复、重建,一定程度上恢复旧时风貌。民国时因近代旅游兴起,杭州进行城市建设时带着“欲借天赋艳丽之湖山,吸引游客,振兴事成,效欧洲瑞士之故伎”的经济意图,对西湖进行全方位整治,“十景”也得以重新修整,且大众传播媒介的兴起使得“西湖十景”广为人知,融入了新的时代内涵。“西湖十景”在历史变迁过程中,多以名存而景衰的状态现于人前,其传承却从未中断,文士及其创作的诗文书画是最主要的传承媒介。景盛时有文人歌咏美景,景衰时有文人提笔兴叹,著书以“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16],“十景”景观符号始终承载着文人情怀和时代记忆。
“西湖十景”的形成和确定是特定历史时期文化积淀的结果,也是西湖疏浚历史和社会政治文化发展历史的见证。它承载着千年历史,千年记忆,更加承载着人们的希望和感情,经过漫长的时代变迁演化成如今系统化的景观符号体系。在历史演进过程中,部分景观被历史湮没,又被建构出的新的景观所代替,景观的每一次变化,都是一次历史传统与当下现实的叠加与融合,也是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思想和时代记忆的映射,传达出不同特色的西湖形象,“十景”也因此得以传承数百年,虽沧海桑田,仍声誉斐然。
三、“西湖十景”变迁的符号学解读
从符号学视角看,旅游景观除了具有自身特殊的物理属性外,还有符号属性,后者源于社会所赋予景观的价值和理想(即符号化过程)[9];而旅游景观也是在经历“神圣化”塑造、符号化建构后才具有吸引力。麦肯奈尔认为景观的神圣化过程大致包括命名、取景和提升、神圣化、机械复制和社会复制5个阶段,“西湖十景”在漫长的历史变迁过程中完成了其神圣化过程,最终形成一个系统化的景观符号体系。每个景观符号都有其独特的符号景名“能指”、“所指”实体和符号“解释项”意涵,在文人的思想观念和审美观照下聚合在一起,彼此呼应联动,形成综合性的西湖景观形象。历经兴衰的“十景”,在不同历史阶段具有不同的文本表征和文化内涵,下面将沿着时间的脉络,通过解析景观文本探访“十景”景观的变迁形迹。
(一)古代“十景”
“西湖十景”形成于南宋,更于文人墨客、宦寓游居者创作的诗文词画中声名鹊起,不仅因其别致的美景,更因发生在此处的故事、遗留在此处的记忆,以及凝聚在景中的文人情怀和审美观照。在符号学观点下,“西湖十景”名自景始,景以名传,其景观题名的形成过程就是文人赋予其意义和价值的过程,而“意义的生产制造就是一种符号化的过程”[3],因而“十景”题名的形成过程就是其被符号化建构的过程。
西湖之上,值得称道的景观太多,但只有少数景观符号用以建构“十景”。利用符号的双轴关系可以很好的解释这一问题。双轴理论最早是由索绪尔提出,认为组合轴和系谱轴是符号在表意过程中的两个展开向度。组合轴的功能是邻接黏合,从而组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文本”,聚合轴可简单理解为“选择轴”,其功能是比较与选择。“西湖十景”一系列景观符号,就是在文人审美观照下选取部分意象符号组合聚合的结果。
从横向组合轴来看,“西湖十景”每个景观符号均采用富有诗意的四字景名,每个题名大体是前两字指明特定景点,后两字指明特色景象[2]。文人画家选取的实体景观意象,或具有丰厚的历史底蕴,或是当代南宋风格的典型。“苏堤”、“三潭”是苏东坡任杭城太守时为保杭城用水疏浚西湖所建,是西湖山水与杭州城市发展、人民生活友好互动的见证,更是苏东坡勤政为民、关心百姓福祉的士大夫品格的体现;“雷峰塔”、“南屏净慈寺”则是吴越建成的有名佛塔,是佛家文化的代表,更是西湖“东方佛国”的体现;“曲院”、“花港”则展现了南宋时士大夫的文人风气;“平湖”、“双峰”的选取,则强调西湖之美,美在山水相依的景观格局,几乎包容了西湖形象的全部要素。每个景点背后都有其传说、典故,是西湖百年来政治和社会文化生活的缩影,承载着丰富的历史记忆。而“春晓”、“风荷”、“秋月”、“残雪”、“夕照”、“晚钟”等则描绘了西湖的春夏秋冬四季,昼夜晨昏四时,晴雨风雪四相,这些意象组合起来,展现了西湖不同时态下的万千种风姿,“春则花柳争妍,夏则荷榴竟放,秋则桂子飘香,冬则梅花破玉,瑞雪飞瑶”,正应东坡那首千古绝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15]。这些意象符号的选择,使“十景”较为全面的展现了西湖四时之景的别样风貌,成为西湖的标志性景观。
从纵向聚合轴角度看,每个题名都是在文人审美观照下“诗化”的结果。“春晓”、“秋月”、“夕照”、“残雪”是常见的诗词意象,湖是艺术化处理后波澜平静的“平”湖、钟是日暮敲响的“晚钟”、桥是似断非断的“断桥”;景名中实体景观与诗词意象的组合,如秋夜月色下的“平湖”、春季清晨的“苏堤”、夕阳下映入湖波的雷峰塔,微风吹拂下摇摇曳曳的荷花……都是经由诗人艺术化加工建构出的心中理想化的风景。景名所描绘的景象并非时时可见,但诗人画者通过捕捉这转瞬即逝的鸟语钟响、浮光掠影,将四季和四时最具美感的那一时那一刻定格,向后来者传达出蕴含丰富文人美学和文化追求的理想化西湖意象。“西湖十景”符号化建构的结果,是形成了具有丰富内涵意义的新的符号系统,每个景观符号的景名成为符号“能指”,“所指”即具体的景点景观,文人所赋予景观的审美旨趣、人文思想和历史记忆是“解释项”,即符号所引发的思想,它们共同构成皮尔斯理论中的完整符号。
封建时代的“西湖十景”历经宋、元、明、清的朝代更迭,被不断注入各时期的社会价值和理想,最终形成内蕴深厚的文化意涵,景观文本是这一过程的具体呈现。诸如方志、文人诗词、游记等景观文本,记录并储存了与西湖相关的历史记忆,也表征出多样化的西湖形象。
南宋以前,西湖即在唐代宰相李泌、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官居杭州的苏东坡的治理下,“湖葑尽拓,树木成荫”,尽展其清妍秀丽之姿;南宋时朝廷南迁至杭,西湖随之备受瞩目,并得到朝廷的精心维护,湖周围新建诸多台榭亭阁、花木园圃,增添了湖山的秀丽。“西湖十景”的出现,就是通过选取四时、晴雨、夕阳、初晓等意象符号,不断对细节、特征进行描绘,愈发精微细致的构造出西湖唯美的意境,后代诗人孙锐的“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尹廷高的“孤峰犹带夕阳红”、陈璨的“红衣绿扇映清波”,无不凸显着西湖“诗情画意”的景观形象。“西湖十景”不只是诗人心中理想山水的代表,更是他们情感的依托。张炬笔下的苏堤是“草色旧迎雕撵,蒙茸暗香陌”;柳浪闻莺是“翠迷倦舞,红驻残妆,流莺怕与春别”,对雷峰塔则发出“算惟有,塔起金轮,千载如昨”的感慨;陈允平眼中的平湖秋月是“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这些意象意境都表现出浓厚的消颓、伤感之气,极具兴衰之感[17]。深处动荡时局的南宋文人因被迫南迁而兴发出无奈漂泊之感,面对西湖这永恒不变的山水,不免兴起感叹人生短促的时间意识,文人将内心情感倾注笔端题咏“十景”,将这段往事刻入文本,同时赋予西湖悲凉的形象特征[18]。
文人们感伤时乱之际,西湖市井却异常繁华,每逢节日,杭人无论贫富,倾城而出。据西湖老人《繁盛录》记载:“清明节,公子王孙、富室骄民踏青游赏城西,店舍经营,辐辏湖上”、游者“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足见当时经济文化的发达,都市旅游的兴盛。西湖的秀丽山水配以轻歌曼舞、管弦绮船真正成为人人向往的“人间天堂”,但此时的西湖,淡去了自然的秀丽清雅而过于纸醉金迷,成为文士眼中的“销金锅儿”,西湖亦多了一份靡丽绮艳的形象特征。
元明清时期,“西湖十景”经历南宋国破家亡和朝代更替,多已废弃,昔日繁华胜景不再,唯景名得以流传,少数文人在面对眼前物象时藉由对景名的想象追忆往昔胜景,或感叹旧景难复。如明代诗人王瀛追忆曲院风荷胜景:“古来曲院枕莲塘,风过犹疑酝酿香。熏得凌波仙子醉,锦裳零落怯新凉。”;而清初诗人眼中的“柳浪闻莺”是“燕子飞来,桃花不语,阅过几沧桑”的萧瑟凄凉景象,西湖逐渐成为文人心中寻而不得的“梦”。但另一方面,明清两代是中国旅游大繁荣时期,士大夫和平民大众均可参与并热衷旅游活动,西湖不再只是文人眼中充满诗情画意的理想山水,还是普通大众展开节庆、宗教旅游的场所,现实市井意识逐渐增强,西湖形象也日益的通俗化,沾染上市井气味。张岱《西湖梦寻》中写道“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具丽,然倚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西湖曾经如西子般的高雅清丽的形象不复存在,反而成为满带风尘、历经沧桑的风流名妓。直至清代,康熙巡游西湖时逐一品题“西湖十景”并题写碑刻,乾隆亦多次作诗咏赞“十景”,地方官员纷纷建亭立碑,设观景台,对“十景”进行恢复和重建后,西湖的审美功能才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
“西湖十景”历经朝代更迭,在朝廷的疏治与民众侵占中兴衰更替,与“十景”相关的历代人物活动及感怀成为后人记忆的部分,也被载入景观文本中成为其深刻的文化意涵。历代文人是“十景”的建构者、描绘者,也是传播者,他们在湖上吟风弄月,将自己的风格、想象和感情化入诗中,融入景中,实现了人与自然山水的“诗意的对话”,塑造出理想化的山水景观。“十景”的变迁也是西湖形象变迁的映射,由清幽到妩媚、由脱俗到绮艳,由精英化到世俗化。
(二)民国“十景”
“西湖十景”自南宋由文人画家命名并赋予其符号意涵后,历经朝代更迭,至清康熙帝御书“西湖十景”匾额,地方官员建亭立碑确立“十景”的观赏地点,完成了景观命名和取景阶段;而历史的变迁赋予“十景”丰富的符号内涵,景观“神圣化”阶段也基本完成。民国是一个社会思想大变革的时代,西方文化渗透并影响着国人的生活和旅行观念,旅游逐渐成为民众新兴的文化生活方式;大众传播媒介的兴起,更使得“西湖十景”在普罗大众间广泛传播,西湖形象得以深入每个人的生活和记忆,成功实现了“十景”的机械复制和社会复制。
“西湖十景”在民国初年多已胜景难觅,名存而景衰,民国政府从发展旅游业角度考虑,本着“保留原有形式,以求率真”的原则对西湖景观进行修缮、重建,花港观鱼、平湖秋月、双峰插云、曲院风荷、断桥、苏堤等“十景”景观大致得到修复,多数景观的景名“能指”和实体景观符号“所指”并未发生显著变化,但其符号内涵却在机械复制和社会复制过程中不断丰富,西湖也表现出新的时代形象特征。
广告传播媒介兴起后,旅游生产经营部门纷纷借助报刊媒体发布旅游类广告,如中国旅行社在《申报》开辟《旅行专刊》,专门介绍各种旅行知识和信息;景区和交通管理部门等编印发行旅游宣传册、风景名胜指南等,详细描绘西湖的精确游览路线。“西湖十景”是所有宣传册中重点介绍的景点,必不可少的还有游程路线、饮食住宿娱乐和往来交通信息等,可见民国时期旅游已成为较纯粹的休闲娱乐活动。另外不少文人在期刊上发表游记类文章,既文笔优美地记录所游所感,又颇具实用知识,详尽介绍游览路线、交通、住宿等各项事宜,足见在作为经济行业的旅游业出现之后,旅游日益大众化和平民化,西湖不只是文士精英们的审美对象,更是普罗大众游赏放松的休闲场所。
与文字相比,图像传播更为具体可感,通过观察民国时期关于“十景”的图像资料,可以感知到西湖独特的形象魅力。民国时期的西湖图像,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画家绘制的西湖或写实或写意的西湖风景画,如陈抱一的《苏堤春晓》、刘海粟的《花港观鱼》、陈树人的《三潭倚棹》等;画中的“十景”多是古朴而沧桑的,却也难掩美丽的湖光山色,湖面上总有游船的痕迹,足能够体现出当时盛行的旅游之风;另一类是带有明确商业宣传意图的绘画,最为典型的是“十景”作为背景出现在烟草、茶叶、贸易公司等的商品广告中,且几乎都是“美女+美景”的形式,这一方面是对自古以来西湖“美女”形象的传承,对民国美女经济的时代特色的表征,另一方面也凸显了西湖景色之美。且这一时期摄影技术的出现,使得普通游客能够真实记录当时的“十景”景观及旅游活动情景,画面常常是一派欢欣景象,充满休闲、欢快的生活气息;专业摄影机构大量发行风景明信片,更使得西湖那一片美丽的湖光山色广为人知。
民国时大众旅游蓬勃发展,西湖景象一派繁华,道路被拓宽以接纳更多的游人,湖边宾馆、饭店、剧院等娱乐设施遍布,西湖逐渐转变为集游览、休闲、购物和娱乐于一体的风景区,而不再只是激发士人精英阶层吟诗作画的审美对象,致使文人眼中出现了另一类西湖形象——“丑西湖”。如徐志摩笔下曾塑造出“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等富于神秘美感的月下雷锋形象,但当他重游西湖后,却略显夸张的描绘西湖的“丑”,写出西湖的“俗化”,如“平湖秋月开了酒馆”、“断桥折成了汽车桥”、“某家大少爷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兴风作浪”……这些意象,展现了日益世俗化、大众化的西湖形象,这与西方近代文化传播有关,更与近代旅游大众化导致旅游需求增加有关[19]。
“西湖十景”自形成以来,就是历代文人吟咏的对象,其秀美的山水激发诗人们的灵感,诗人的吟唱更使“十景”声名远扬。在近代大众旅游兴起之前,文士精英们是参与“十景”景观建设和西湖文化形象建构的主体,历代文人进行的是一种精英式的旅游方式,追求适情悦意、人景交融;至民国时期,西方现代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交融,国人的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化,旅游日益成为大众的生活内容,西湖呈现出世俗化的形象特征。当时的旅行社、民间旅游团体借助于新兴起的大众传播媒介,通过旅游广告、旅游宣传手册、游记等手段,对西湖进行无孔不入的、重复的、模式化的传播,成功完成符号化过程的“机械复制”和“社会复制”阶段,西湖见证了民国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西湖形象也渗透进人们的生活,成为民国时代的文化记忆。
(三)现代“十景”
民国时期短暂的繁荣后,“十景”历经战乱又失于修缮,建国初期均荒败不堪,名存实亡。后杭州市政府多次展开西湖整治和景观修复工作,经过几十年建设,“十景”再次以完整而全新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
景观是客观存在的,同时也是通过主体记忆所形成的主观映像[1],是建构主体在新时代特征下选择性建构的产物;在社会建构过程中,伴随着社会价值理想和意义的转移。“西湖十景”历经时代变迁,承载着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其景观符号再建构过程包括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解码,即对景观文本进行解读,体现其内在的文化意涵,透视其传递的时代精神和文化记忆以便传承;第二个层面是编码,即建构主体依据社会主流价值和思想对符号重新建构,赋予其时代特色以便创新。因而在“西湖十景”的景观修复过程中,部分景观符号被清除,被重新书写的符号所替代;部分景观符号被从文本记忆深处挖掘出来,被重新塑造现于人前;部分则是全新的富于时代特色的建构物。这些景观符号的增添与变化,显示着景观与地方文化的演变,唤起或重塑各时代的文化记忆。
“十景”景观的实际建构,是在保留景名能指,尊重地方文脉的前提下,通过对景观文本如方志史料、文学作品、媒体宣传的解码,挖掘出景观背后的文化意涵和潜藏的历史记忆,构建新的符号所指(修复、新建景观)并赋予其新的符号内涵意义(解释项)。通过修缮、复建、仿建使一些遗迹景观得以重现,以唤醒游客记忆;同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建构新的景观以满足游客新需求。如今的“西湖十景”不是单纯的呼应景名的观景场所,而是包含了不同主题的综合性景区。各景区内既有重新修缮的不同时代的建筑古迹,还有新建的现代新生事物;即便是同一景点,修缮过程中也融入了设计师独特的想法和现代理念。“十景”景观成为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符号意涵载体,兼具历史文化的积淀和时代精神的张力。下面将通过对“西湖十景”历史与现代的存在状态的阐述来说明“十景”景观的修缮与复健过程中是如何传承文化记忆并融入新时代内涵的。
1.苏堤春晓。苏堤春晓因苏堤而得名,苏堤因苏东坡而流传。据《西湖游览志》载:“苏公堤,苏子瞻守郡,浚湖而筑之;夹植花柳,红翠烂盈,灿如锦带矣。”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西湖葑草丛生,已淤积过半,为保杭城用水,两次奏请疏浚西湖。带领杭城百姓除葑草、挖淤泥,利用挖出来的大量葑泥筑成一条连通南山北山、横贯湖面的长堤,将西湖分为里湖和外湖两部分;堤上造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座桥,既连通里外两湖,又方便游船往来;沿堤建有九座亭子,两侧栽种桃树、柳树、芙蓉等花木以供游人玩赏。长堤建成后,苏轼曾赋诗一首,曰:“六桥横接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后任知州为纪念其治理西湖的功绩,将此堤命名为“苏堤”。后南宋王朝定都临安,专门拨款,修葺沿堤亭榭,在堤上补植花木数百本,修建先贤堂、三贤堂、湖山堂等景点,一些文人名士也在此建居所,使苏堤成为“园林茂盛,装点湖山”的繁华景地。每当阳春三月,苏堤桃红柳绿,群鸟和鸣,一派春光景色,“苏堤春晓”因而得名并被列为“西湖十景”之首。当时的文人纷纷以诗词、书画加以描写,更添其人文风韵。后来历经朝代更迭,苏堤景色几度衰败又被多次整修,至清代康熙御题“苏堤春晓”景名碑,乾隆帝南巡时赋诗赞曰”“一株杨柳一株桃,夹镜双湖绿映袍”使其声名更甚从前。
后来杭州市政府对苏堤进行整治时,维修堤上亭阁,新增治湖事略石碑,用以凸显苏东坡布政民间的政绩及其厚重的历史感;堤岸桃柳夹种,增植芙蓉、桂花、玉兰、碧桃等名贵花木,重现“花满苏堤柳满烟”(杭谚)的诗歌意境,再现春日之苏堤桃红柳绿、姹紫嫣红的美丽景色,不愧“苏堤春晓”之美誉;新铺设的常绿草地则是西方园林中的常见元素,是现代休闲理念的呈现。
2.柳浪闻莺。柳浪闻莺位于清波门外聚景园一带,南宋时是皇家御花园。据记载,当时的聚景园内种植许多柳树,品种多样,形态曼妙,柳丛间黄莺飞舞,婉转啼鸣,悦耳动听,故称“柳浪闻莺”。时人张炬曾写词赞曰:“翠迷倦舞,红驻残妆,流莺怕与春别。过了禁烟寒食,东风颤环铁。游人恨,柔带结。更唤醒、羽喉宫舌。画船远,不认绵蛮,晚棹空歇。争似涌金楼,燕燕归来,钩转暮帘掲。对语画梁消息,香泥砌花屑。昆明事,休更说。费梦绕、建章宫阙。晓啼处,穏系金狨,双灯笼月。”南宋灭亡之后,聚景园被废弃,“柳浪闻莺”胜景更是一派“燕子飞来,桃花不语,阅过几沧桑”的萧瑟凄凉景象。解放初期只剩下康熙题写的“柳浪闻莺”残碑、石牌坊等旧迹。
如今的柳浪闻莺被改造成供市民休闲娱乐的现代性大公园,它拥抱半边西湖,融入都市生活,弥漫现代气息。景区以清脆柳浪和婉转莺啼为主题,沿湖和道路栽种特色柳树,柳下设涌泉、莺啼、蛙鸣等背景音乐;新建仿古建筑闻莺馆和造型清雅古朴的“百鸟天堂”,笼内仿自然山水,增添山、亭、桥等仿古园林小品,人工复原昔日柳丝飞舞、婉转莺啼的自然景趣,重现昔日“柳浪闻莺”盛景及和谐自然的美好意境。园内有重修时填平沼泽而建造的大草坪,草坪北部是迁移而来的康熙御题景铭“柳浪闻莺”,有供品茗休闲的“凝香居”,还建有露天舞台等文娱活动场所,创造出轻松闲适的都市休闲生活氛围,成为杭州市民和游客晨练、假日休闲的好去处。
3.曲院风荷。曲院原是南宋时期开设的酿酒作坊,在九里松旁的洪春桥畔,取金沙涧之水酿御酒,远近闻名。曲院内有一方莲塘,种植着许多荷花,每逢夏天,微风乍起,荷香与酒香四处飘逸,令人不饮亦醉,时人誉为“麯院风荷”。南宋王朝灭亡后,麯院不再,荷塘也逐渐荒芜。至清康熙帝南巡杭州,御书“西湖十景”时将其改名为“曲院风荷”,并建亭立碑。
改造后的曲院风荷景区以荷花为主景,各湖泊池塘植有品类丰富的荷花,尤以风荷景区为最。风荷景区内种植着红莲、白莲、并蒂莲等名贵荷花,夏日来临,莲叶田田,荷香阵阵,菡萏妖娆;池畔建有迎熏阁、风徽亭等亭榭,河池之间筑有小桥连廊,颇有古风古韵。曲院景区是为纪念曲院风荷最早作为酿酒作坊而建,区内一组反映酒坊为官府酿酒、送酒情景的雕塑,实现文化记忆的再现,并巧妙迎合“曲院风荷”景名。此外,园内还建有荷文化陈列馆,以现代性表现风湿,展现中国传统荷文化;另辟供游人野炊、聚会的湖滨密林景区,既是现代生态理念和西方园林绿化思想的体现,也反映了普通市民休闲娱乐的生活情态。
4.花港观鱼。从西山大麦岭后的花家山麓,有一条小溪经此流入西湖,名曰花港。南宋迁都杭州后,内侍卢允升在花家山下建造私家花园,并在园内叠石为山,凿地为池,引花港水,在池内养奇异鱼类,供观赏游乐,当时文人纷纷为其赋诗作画,称为“花港观鱼”,此景亦流传于世。清康熙帝南巡西湖时,重新砌池养鱼,题写“花港观鱼”景名,地方官员在此建亭立碑;乾隆帝巡游时留有“花家山下流花港,花著鱼身鱼嘬花”刻于石碑背面。
花港观鱼景区的改建注重以现代园林手法重现历史上的花、港、鱼的景观特色,疏通港道,深挖红鱼池,辟建牡丹园,整修蒋庄,新建沿湖长廊、茶室等,形成以“花港”、“观鱼”为主题,拥有鱼池、丛林、湖港、花镜、草坪的综合性大型观光休闲娱乐公园。这是一座传统与现代元素交织的地方,如景区内的牡丹园的植物搭配的尺度、比例、形态等都经过精心挑选,凸显中国传统造园艺术,而作为背景的树林草地则是西方现代公园的体现,自然洒脱,符合现代使用功能;红鱼池内锦麟红鲤汇集,桥上游人如织,桥畔垂柳依依,微风吹过,柳枝轻点水面,花瓣落入池中,实有“落红千片,飞堕水面,与朱蕴碧藻,点缀映带,游鯈唼喋,转与人相忘”(《西湖志》)的鱼趣人趣交融的美妙意境,是游人理想的休闲好去处。
5.雷峰夕照。雷峰塔始建于北宋,后因江南战乱损毁,于南宋初年重修。黄昏时,斜阳夕照,塔影横空,景色迷人,为诗人画家所称颂,故而入诗入画,题名为“雷峰夕照”,成为西湖十景之一。明朝时遭受倭寇纵火焚烧,只留赭色砖石塔心残留在山上,却无意间造就其别样风姿。从帝王到文人到普通百姓,无不为其残缺之美所倾倒,康熙题匾“雷峰落照”,乾隆赞其“玲珑旭影照纵横”,文人墨客也曾这样描绘其如画美景“黄妃古塔势穹窿,苍翠藤萝兀倚空。奇景那知缘劫火,孤峰斜映夕阳红”(许承祖《雷峰塔》)。白蛇传说也为其增添神秘色彩,使其更是声名远播。在清朝后期,民间盛传雷峰塔塔砖能镇邪避凶,一时之间盗挖塔砖者众多,1924年9月,以残缺之体耸立四百余年的雷峰塔轰然倒塌,鲁迅接连写下《论雷峰塔的倒掉》和《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两篇杂文,雷峰塔名声日隆,然“雷峰夕照”胜景从此不再。2002年雷锋塔得以重建,“雷峰夕照”盛景也得以重现。新建的雷峰塔仿南宋塔风格和形制,塔内展示着木雕《白蛇传》、铜版线刻壁画《吴越造塔图》、雷峰塔历代诗词佳作、彩绘壁画《西湖十景》等,还有被保存在八角形保护罩内的雷锋旧塔遗址,这里神话传说和佛教文化兼备,更有传统文人士大夫情怀,是文化记忆的再现和重塑;新塔外观与古雷峰塔相似,内在却充分运用现代建筑技术和工艺元素,塔身的钢材框架、塔中心设有的观光电梯,周围的不锈钢扶梯,存放雷峰塔重修记、新塔模型的穹顶天宫等都极具现代感,充分体现现代化的建筑理念,是一座兼具传统与现代的景观。
6.南屏晚钟。南屏晚钟并非实景,而是指净慈寺内的大梵钟声,据《西湖志》载:“寺钟初动,山谷皆应,逾时乃息……致足发人深省也。”每当傍晚仓烟暮霭之时,寺内钟声响起,于南平山间、湖水之上久久萦绕不去,意境悠远。南宋时称“南屏晚钟”,列“十景”之一,后来康熙帝为其题名“南屏晓钟”,地方官在净慈寺外建碑立亭,但民间一直以“晚钟”相传。后来净慈寺内巨钟被毁,南屏晚钟成为绝响。建国后对净慈寺多次修缮,寺钟也得以重建,宏亮的钟声重新回荡在西子湖畔的群山之中,“南屏晚钟”胜景得以重返人间。
7.三潭印月。前身是五代吴越国所建的水心寺,苏东坡疏浚西湖后,在寺外湖中建三座石塔为标记,严禁在塔界内种植菱荷,到南宋时“三潭印月”景观已经形成,每当皓月当空,若置灯在塔内,洞口蒙上薄纸,从各个石塔的圆孔中透出的灯光与天上圆月及其湖中倒影相应,十分奇趣,有“明月映深潭,塔分三十二”之说。后来寺塔皆毁,又经几代兴建,康熙帝南巡到杭,御书“三潭印月”匾额,清雍正时期,浙江总督李卫主持重建湖心寺,在池中种荷花、睡莲,环池植木芙蓉,在岛上建亭台楼阁,形成现今的“田”字形格局。后杭州市政府对其进行整修时始终保持那份古风古韵。
8.平湖秋月。南宋时,“平湖秋月”成“十景”之一,很多诗人以“平湖秋月”之名作诗填词,吟咏传唱,使西湖秋夜之月充满诗情画意,但此时尚无具体的赏月景点,诗词多是描写泛舟湖上,欣赏西湖秋夜月色,如孙锐《平湖秋月》诗:“月浸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白蘋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清康熙巡幸西湖时御书“平湖秋月”,地方官员建御书楼,楼前铺设跨出湖面的石平台,楼上悬挂康熙皇帝御书“平湖秋月”匾额,至此“平湖秋月”才正式成为一处景点。如今以平湖秋月楼、御碑亭为主景,是著名的秋夜赏月佳处。
9.双峰插云:双峰指的是南北两高峰,是“十景”中唯一的山景。两峰遥相对峙,中间山峦起伏,从远处眺望,“俨如天门双阙,拔地撑霄”。吴越时,两峰上都建有佛塔,当云雾缭绕时,两座山峰隐隐绰绰,而峰上双塔分明,如插云天,南宋时归入“西湖十景”。到清代两座古塔都已经损毁。康熙南巡时立下“双峰插云”碑亭。目前高峰上双塔已毁,景已不全,只留下一座御碑御亭,成为西湖十景中唯一一处名存实亡的景观。
10.断桥残雪。关于断桥的名称,一说因从孤山延伸过来的白堤至此而断,故称断桥。南宋时断桥一带水色山光、布满楼台烟树,吸引当时的文人前来吟诗作对,留下许多歌咏断桥的千古名作,也有以“断桥残雪”为名的诗词绘画,如周密的《木兰花慢·断桥残雪》、刘松年的《断桥残雪》画作,“断桥残雪”因此而成名,成为“十景”之一。据文献记载:“自断桥一径至孤山下,残雪满堤,恍若万丈玉虹跨截湖面,真奇观也”。清朝末年,一些艺术作品也以断桥为场景地,开始流传神话故事《白蛇传》,断桥因许仙与白娘子的凄美爱情传说更添一抹神秘色彩。
由此可以发现,历经时代变迁的“西湖十景”文化内涵极为丰富,但其文化主脉——文人化和诗化的山水文化,诗人们寄情山水、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人生理想以及文人审美观照下“诗情画意”的理想山水图景——始终得以保留;这是不同时代景观建构主体对文本解读的结果,而景观建构过程(编码)是融入主流价值与理想、社会心理取向和游客需求的符号价值的重组和再造。在后现代背景下,都市化进程使得地方文化积淀流失殆尽,都市人的地方记忆和历史感逐渐消失,“人们心中始终保留着那份历史真实感的失落与怀旧情绪”(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因而旅游者的旅游需求中多了一抹富有怀旧情绪的追忆[21],他们缅怀传统和自然景致,希望通过旅游重新回到自然,寻找传统和记忆中的景象。在“西湖十景”景观重新编码时,紧扣其文化主脉,结合旅游者找寻记忆、回归自然的需求,力图再现诗文书画中的理想图景。苏堤上桃柳夹植、花红柳绿;曲院风荷景区叠山曲水、莲叶田田、荷香阵阵;柳浪闻莺景区柳丝摇曳、莺歌燕舞;花港观鱼景区百花竞放、锦鲤嬉戏……通过这些景观符号表达和对历史场景的模拟,应和其诗意景名,再现文本记载的“十景”记忆,也唤起游客意识深处的文化记忆;每个景点处保留或复拓的康熙御题景名碑、苏堤上治湖事略石碑、雷峰塔中再现造塔情景的《吴越造塔图》等是历史的标识,是那段历史记忆的见证,引发游者的怀旧体验和“思古幽情”的同时又凸显其历史真实性,满足游者探寻“真实”的心理诉求;传统的山水园林、重新修缮的亭台楼榭,种种遗留下来的人造景观,让旅游者感觉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感觉是在触摸已经逝去的久远年代的人和事,使游者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记忆再现。“十景”每一处都有故事、都承载着西湖的文化记忆,都能使游览者找到自己的记忆和地方归属。
“西湖十景”是时代变迁的见证,如今的十景传统与现代交织,雅致与世俗并具。栽种植物、花卉、凿池养鱼、圈林喂鸟等方式,使“十景”如诗画般的题名景观得到一定程度的再现;而传统需要继承,却不可将历史的时间过于美化而疏忽掉属于自己的时代特点。因此,“十景”内部具有西方园林特色的大草坪的铺设、供市民健身、娱乐的露天舞台的搭建、各种供游人休憩的景观小品的设置、品茗休闲、餐饮住宿设施的配备,都是现代休闲理念的体现,西湖真正成为老少咸宜、雅俗共赏、悠游娱乐的休闲天堂。后现代语境下的新建构出的“十景”,通过人工营造的同名实景与引人遐想的虚景景名相结合,共同建构出“真实”的历史记忆中的“天堂”胜景,使其应和旅游者心中的各种想象,吸引着广大旅游者前来追寻记忆,寻梦西湖。如此,“西湖十景”这一复杂的景观符号系统得以完整的构建,西湖诗情画意般的休闲“天堂”形象也得以凸显,并通过现代传播媒介广为流传。
四、结语
本文从符号建构视角出发,结合西湖景观文本对“十景”景观符号变迁进行历时性梳理,得出以下结论:
(一)符号建构视角下,“西湖十景”的形成、变迁过程实质上就是景观的符号化过程及其思想价值、文化记忆的传承和不断丰富的过程。南宋文人因景作画,将自身理想和价值情感转移至诗文书画中;又因画命景,使“十景”成为文人审美观照下理想山水的代表,赋予其深刻的符号内涵,最终形成由一系列景观符号组成的结构化符号系统,系统内各个景观符号完整而独立存在,景名是符号“能指”,“所指”是实物景观,景观符号内涵是“解释项”。后来“西湖十景”历经多次兴衰,但其每一次重建与变化,都是一次历史传统与当下现实的叠加与融合,既传承了历史记忆,又融入当时的社会文化思想和价值观照,成为当下文人凝视的对象,景观符号的“解释项”愈加丰富;直至民国时期新兴传播媒介出现和近代旅游兴起后,“十景”在普罗大众中广泛传播,渗透进民国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完成机械复制和社会复制阶段,最终形成承载着丰厚文化内涵和历史记忆的极富吸引力的景观符号体系。
记忆固化在物质形态的景观中,也凝聚在被书写的景观文本里。新时代的“西湖十景”尽皆废弃,景观文本成为文化和记忆传承的主要载体。在景观重建过程中,各建构主体在对景观文本进行解码,传承历史文脉的前提下,结合现代社会主流思想和旅游者回归传统与自然的新需求,建构新的景观符号来再现历史记忆。如流浪闻莺景区为了重现文本记载的“柳丝踠地”、“黄鸟晛睆其间”的自然景趣,遍植柳树、新建“百鸟天堂”、闻莺馆等仿古建筑,既实现了文化记忆的再现又赋予新建景观符号以新的时代意义——现代休闲理念。诚如皮尔斯所言,“解释项变成一个新的符号,一直无穷,符号就是我们为了了解别的东西才了解的东西”[3],也就是说,要解读符号的内涵意义(再现文化记忆),需要创造新的符号,而新创造出的符号又具有新的符号意义,带有新时代的社会文化印记;那么理论上随着时代的变迁,旅游景观的符号意义是可以被无限衍义的。在不同历史时期,社会主流思想和旅游者新需求的产生会激发出新层次的符号意义,从而呈现一种螺旋式的意义循环,好比不断擦去纸上的文字再重新书写,旧有的痕迹未曾消逝,又加上新的覆写,最终呈现出所有消除与覆写的总和。
“十景”景观基本涵盖了西湖所有类型的景观形象要素,其变迁一定程度上映射出西湖整体形象的演变形迹。文士精英们选取颇具典型意义的景点确立“十景”题名,承传了记忆中的西湖形象——自吴越国起兴盛的“东方佛国”以及白、苏笔下青妍秀丽、雅致脱俗的女子形象;又融入自身的情感和生活理想使西湖形象意境化,充满诗情画意;另一方面,西湖周边都市旅游兴盛,其女子形象靡靡之态渐显,逐渐成为满带风尘的绮艳名妓,西湖形象日益通俗化。西湖之上,士大夫文化与市民风俗相融,其形象由清幽到妩媚、由脱俗到绮艳,并伴随着明清时旅游大发展,由精英化到世俗化。民国时新兴传播媒介和近代旅游的兴起,更使西湖形象具体可感,而不再是诗词中描绘的、透着神秘气息的想象中的仙境;现代背景下的西湖是一个休闲天堂,是人为营造的充满诗情画意的记忆寻访之地,是雅俗共赏的综合性大众公园。事实上,“十景”景观的变迁、西湖形象的演变,归根结底是适应社会思想文化变迁和新时代旅游需求的结果,但其始终保留最核心的文化形象本底,这也是西湖历经数百年变迁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最本质原因。
“西湖十景”之所以在景衰名存的情形下传承数百年,不仅在于其春夏秋冬各异、晴雨风雪情致别具的如画美景,还在于景观本身高度的诗化和人文化,其景观符号背后蕴含着某种文化、精神的终极价值——适情悦意、人景交融的理想生活图景和具有普世意义的审美观照;更在于“十景”于变迁中日益丰富的文化内涵,它的每一次修缮都是在承袭旧有文化记忆的同时融入新的时代精神和社会主流价值,最终使“十景”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其“社会寿命”大大延长。历经变迁的“十景”是地方记忆的仓库,建构主体通过对景观文本重新解读,修复、重建景观符号所指以最大程度的还原充满诗意的景名能指,复活往昔的历史想象,满足现代旅游者缅怀传统、追求自然和谐的需求;“十景”又是一部涵义深厚的无字书,给阅读它的人留出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多样的体验可能,这里传统与现代交织,雅致与世俗并具,文人精英文化与市民风俗交融,足以使基于不同需求的旅游者获得满意的情感体验,真正找寻到“真实”的记忆和心灵家园。“十景”这种人景交融的独特性和雅俗兼具的包容性使其具有无限的符号内涵和可持续的旅游生命力。
集称题名景观是中国普遍的文化现象,杭州“西湖十景”作为保存最完好、最具影响力的题名景观,其所具有的诗意景名、文人化山水、意境化景观形象及文化传承性是所有集称题名景观的共同特点。因此本文开辟的符号学建构研究新视角,对集称题名景观的研究具有普适性。另外在现实层面,集称题名景观是地方形象的标志,基本涵盖了全面的地方文化信息,其漫长的历史演变为地方打下了深刻的文化烙印。在地方形象建构时,可以尝试从集称题名景观着手,依循景观蕴含着的丰富地脉和文脉信息,挖掘地方文化和历史记忆,通过集称题名景观的修缮和重建,展现独特的地方“神话”。值得一提的是,在景观重新建构和形象建设过程中,既要植根传统文化,又要不断融入新的社会思想和时代特色,结合景观承载的时代记忆和当下人们的精神需求,赋予景观符号价值理念层面上高远的意义,以使其具有广阔的意义延伸空间[22],从而保持持续的旅游吸引力和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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