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子路从而后”章“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辨析
2018-12-15李晰
李晰
“子见夫子乎”出自《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章。该章篇幅不长,是《论语》中的名篇,经常被各类语文教材选用。下面是该章内容(要讨论的“夫子”加下划线标示):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这段文字中有两处“夫子”,本文讨论第一处(另一处另文讨论),即“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对该处“夫子”,收录该章的语文教材和《论语》现代注译本有三种处理方法:一种是单独做注,指出这里的“夫子”指孔子,如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郭英德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等;一种是不单独做注,但在翻译整句话时,把“夫子”翻译成“我的老师”,如钱穆《〈论语〉新解》(九州出版社2011年出版)、李泽厚《〈论语〉今读》(中华书局2015年出版)、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出版)等;还有一种是缺而不注,既不单独注释,也不翻译这句话,如王力《古代汉语》(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郭赐良《古代汉语》(商务印书馆2010年出版)等。从各类资料的注译看,朱东润等人认为这里的“夫子”指孔子。钱穆等把“夫子”翻译成“我的老师”,实际上也认为这里的“夫子”指孔子(孔子是子路的老师)。王力等缺而不注,具体原因不得而知,笔者揣测,很可能是觉得这里的“夫子”与《论语》中绝大多数“夫子”一样,都指孔子,没有什么特别,因此认为不需要专门解释。由上可见,认为“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是一种在学界比较有影响的看法,但笔者认为这种看法值得商榷。下文详细分析。
一、“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是否指孔子
一般来讲,在言语交际中,问话方为了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会根据受话方的实际情况遣词造句,以便使对方理解自己的意图并做出积极回应。就“子见夫子乎”这句话而言,子路是问话方,丈人是受话方。子路自然希望丈人能听懂自己的话,并提供有用信息,从而达到自己问话的目的。从这个角度看,“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应该是丈人能够理解的“夫子”,准确讲,是在子路看来丈人能够理解的“夫子”。
这个“夫子”可能是指孔子吗?如果认为是,就会让人感到困惑。从上下文看,丈人只是一个子路在野外偶遇的农夫(隐者身份是第二天孔子告知的),先前与子路和孔子并不认识。子路凭什么认为丈人知道自己所说的“夫子”就是指孔子?另外,子路凭什么认为丈人能认得孔子(知道孔子长什么样子)?如果这些都不敢保证,子路为什么要向一个偶然遇到的陌生人问“您看见孔子(或我的老师)了吗”?显然,认为“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是有问题的。除非假设:(1)在当时,“夫子”是孔子的专称,即只有孔子可称“夫子”;(2)普通人都知道“夫子”是孔子的专称,并且能从众人中认出孔子。如果这些假设属实,“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倒是有可能,但上述假设显然不符合事实。
根据我们对《左传》《论语》等文献的观察,春秋时期的“夫子”指有地位、有声望的成年男性,并非专指孔子,《论语》就多次用“夫子”指称孔子以外的人,如棘子成(见《论语·颜渊》)、季氏(见《论语·季氏》)、叔孙武叔(见《论语·子张》)、遽伯玉(见《论语·宪问》)等。至于说,当时的普通人都能认得孔子,以当时的传媒环境和条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总之,如果坚持认为“夫子”指孔子,就会遇到解释上的困难,甚至可能得出子路说错了话的结论。因此,我们认为,子路问丈人:“子见夫子乎”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打探孔子的去向,但其中的“夫子”却不是指孔子,而是另有所指。
二、“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究竟指什么
“子见夫子乎”是子路说给丈人听的,子路肯定希望丈人能听懂。在子路眼里,丈人是一个普通农夫,农夫是那个时代最普通的社会成员。知道了这些,我们不妨做个推理:当时,普通人眼里“夫子”指什么,“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大体就指什么。那么,在当时普通人眼中,“夫子”究竟指什么呢?
上文说过,春秋时期的“夫子”主要指有地位、有声望的成年男性。据此,我们认为,春秋时期普通人眼中的“夫子”也应该是指这类人,“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应该也是指这类人。不过,从上下文语境看,“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不是指“夫子”整个类,而是指属于“夫子”这个类的某个或某些个体。用现代语义学的术语说,这里的“夫子”用的不是通指用法(指称整个物类),而是专指中的不定指(指称某物类中的某个或某些不确定个体)用法。通过“子见夫子乎”这句话,子路想表达的意思是:[刚才或不久前]您是否看见了可称为“夫子”的人[从附近经过]?知道了“夫子”的确切所指,我们就可以解开本文第一部分的困惑了(即子路凭什么认为丈人知道“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子路凭什么认为丈人能认得孔子)。其实,子路并不认为丈人能明白“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是指孔子,更没奢望丈人能认得孔子,他只是根据社会常识和生活经验,认为丈人能从普通人中识别出“夫子”来。
三、子路想要找孔子,但为什么问丈人“子见夫子乎”
子路想要知道孔子的去向,却问丈人“子见夫子乎”,这样问可以吗?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来举个例子。假如我与一位身着军装名叫张三的军人朋友去郊游,在一个路口,我们走散了。我想向路口一位摆地摊的小贩打听张三的去向,我該怎么问呢?假如有四个选择:(1)您看见张三从这儿经过吗?(2)您看见我的朋友从这儿经过吗?(3)您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吗?(4)您看见有个军人从这儿经过吗。哪个问法好呢?毋庸多说,在当时的境况下,(1)(2)(3)都不合适。之所以不合适,主要是因为问的要么太具体,要么太宽泛,听话人很难给出让问话人满意的答复。(4)是最合适的,因为:(1)张三有区别于普通人的外在身份标识——军装;(2)一般人能认得军装,并能借助军装知道着装人的军人身份;(3)军人虽然有很多,但在特定时间范围内,从路口经过的军人不会很多。分析完这个例子,让我们回到本文要讨论的问题。我们推测,子路当年遇到的境况,与上述例子中“我”遇到的境况大致相仿。
子路如果真想获得有关孔子去向的信息,他就不应该问丈人“您看到孔子了吗?”“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您看见人了吗?”而应问“您看见夫子了吗(子见夫子乎)?”可能有人会问:军人有区别于普通人的外在身份标识——军装,孔子时代的“夫子”也有类似的标识吗?答案是肯定的。春秋时期,人是分等级的,孔子也提倡把人分等级。不同等级的人,在服饰上是有区别的。孔子本人对服饰就很讲究,这类的记载很多,这里不赘。我们认为,春秋时期,有地位、声望的“夫子”出行时与普通人在服饰等方面是有明显区别的。这一方面是因为不同阶层人的经济状况不同,更重要的是因为礼制的规定。孔子的经济状况如何,我们姑且不论,但孔子是礼法的提倡者和忠实踐行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本章所述事件发生之日,孔子穿什么样的衣服,但我们可以肯定,孔子的服饰一定是符合自己“夫子”身份的。
另外,从《论语·微子》其它章(如《长沮桀溺耦而耕》《楚狂接舆》章等)的记载看,孔子出行一般是乘车马、带随员(主要是他的学生)的。这一切都显示着孔子这位“夫子”与普通农夫、平民的不同。因此,我们推断,在春秋时期,对稍有社会常识和生活经验的成年人而言,从普通人中识别出“夫子”并不难。子路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才有了“子见夫子乎”这貌似唐突的实则平常的一问。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特别说明,虽然当时能称“夫子”的人不在少数,但在某个特定时空条件下出现的“夫子”却不多,几乎就是唯一的。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子见夫子乎”中“夫子”出现的时空条件:时间,子路向丈人问话前不久(子路第二天就赶上孔子,可见失散的时间不长);地点,一个偏僻的郊野(有耕地且是隐者的隐居之地,可见地方比较偏僻,应该在野外)。在这样一个时空条件下,能有多少“夫子”经过呢?如果确有一个,可能就是孔子吧。
综前所述,我们认为,在当时境况下,子路为了找到孔子,问丈人“子见夫子乎”不但是可以的,而且几乎就是最有效、最合理的问话方式。
不少学者认为“子见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我们认为这种看法值得商榷。我们认为这里的“夫子”指“可称‘夫子(或属‘夫子)的人”。按照现代语义学的指称理论,这里的“夫子”使用的是名词的不定指功能,指称属于“夫子”这个类的某个或某些不确定个体。只有明确了“夫子”的所指,才能对“子见夫子乎”这句话有一个正确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或“您看见孔子了吗?”,而是“您看见“夫子”了吗?”
最后,还需要强调一下“子见夫子乎”中“夫子”的注译问题。我们认为,这里的“夫子”需要单独做注,注释时要说明它指“可称‘夫子(或属于‘夫子)的人”;翻译整句话时,“夫子”应按一个专名处理,直接引用,不必翻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先秦汉语中,“夫子”的指称很广,可指国君之子、宗族首领、高官(包括高级军官)、贵族、学派代表人物等,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没有一个很允洽的词与之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