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变形神话原型的继承与发展
——中国广义神话兽类“跨界流动”研究(二)
2018-12-15田梦源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333
⊙赵 希 田梦源 [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 200333]
随着文明的发展与文学模式的演变,建立在原始思维基础之上的原始神话走向终结,然而变形这一原始神话中的重要情节却并未消亡。由下表可以看出,动物变形的神话情节不仅在历代文学样式中得以继承,而且得到了发展,在时代思潮、民间信仰、主观创作等因素的参与之下呈现出更加复杂的情节模式与更加丰富的内在意涵。
原始神话中的动物变形情节对后世的民间传说和文人创作都产生较大影响,并成为一个重要神话原型贯穿了历代文学发展。然而正如张光直先生所言,神话的发展“都多少保存一些其所经历的每一个时间单位及每一个文化社会环境的痕迹”①,随着人类思维的发展、认识的变化,变形情节在后世文本中的表现也与神话原型有着多方面的差异。具体表现如下。
动物变形神话数量的历史演变
一、变形原因
原始神话中的变形之所以能够发生,本质上是先民“生命一体”的原始思维在起作用。他们坚信万物平等,生命之间可以实现自由转化,而这是不需要理由的。无论是化鸟的女娃、化龙的鲧还是化蝶的庄周,对于他们来说,变形是无须努力就可以自然发生的事情。因此,原始神话内部往往缺乏对于变形原因的交代,而只是简单呈现变化的结果。当原始思维随着社会的演进而逐渐消亡,人们对于生命形体的变化有了更复杂的思考,而不再仅仅是简单的信仰。这种外部原因的变化,在文本内部体现为变形起因的逐渐复杂化与多元化。
与原始神话相比,后世的民间传说与文人创作中人化为动物的情节减少,而动物变为人的故事则大幅增加。人化为动物的原因大致可以归结为两类:一类是为了通过另一种生命形态延续生命,另一类则是由于犯错而遭到了惩罚。“延长生命”类变形直接受到原始神话变形的理念影响,主人公通过变形使得本该走向死亡的生命在动物的形体身上得以延续。此类文本具体而又可细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人年老或死亡后化为动物,大多是乌龟、鲤鱼等长寿的象征,如:
魏清河宋士宗母,以黄初中,夏天于浴室里浴,遣家中子女阖户。家人于壁穿中,窥见沐盆水中有一大鼋。遂开户,大小悉入,了不与人相承。尝先著银钗,犹在头上。相与守之啼泣,无可奈何。出外,去甚驶,逐之不可及,便入水。②(《续搜神记》)
晋末,江州人年百余岁,顶上生角。后因入舍前江中,变为鲤鱼,角尚存首。自后时时暂还,容状如平生,与子孙饮,数日辄去。晋末以来,绝不复见。③(《广古今五行记》)
还有一种则是寄托着人们对生命美好祝愿的民间传说,它们往往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民众增加了变形的情节,如大家所熟知的“梁祝”的故事。这个故事相传发生在东晋时期,唐代已见诸文字记载,可以确考的是梁载言的《十道四蕃志》与张读的《宣室志》,二书对该故事的记载分别见于宋代张津的《乾道四明图经》与清代翟灏的《通俗编》:
义妇冢,即梁山伯、祝英台同葬之地也……按《十道四蕃志》云,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即其事也。④(《十道四蕃志》)
由此可见,梁祝的故事最初的结局是二人合墓,并没有涉及化蝶的情节。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在文人创作与民间流传的双重作用下,情节逐渐曲折丰富。冯梦龙在《情史》中《情灵类·祝英台》的评语首次提及,当时在吴地流传的民间传说中,出现了死后化蝶的情节:
吴中有花蝴蝶,橘蠹所化。妇孺呼黄色者为梁山伯,黑色者为祝英台。俗传祝死后,其家就梁冢焚衣,衣于火中化成二蝶。盖好事者为之也。⑥(《宁波志》)
化蝶情节在民间广为流传,并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发展演变。据相关研究统计,明清之际梁祝的故事在中国各地流传的结局多达41种,其中包含变形情节的就有31种;除了蝴蝶之外,化身之物还有鸳鸯、蝙蝠、青白二蛇、蚕、蛾等。⑦
变形情节对梁祝结局的不断改写正是民众集体心理的反映,化身为动物的机制使得梁祝二人的爱情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这既反映了民众追求美好、向往团圆结局的审美心理,又足以说明,原始变形神话中寄托的生命观念以民俗信仰、民众喜好等方式得以保留和继承,成为一种潜在的行为规范,制约并引导着民众对于故事走向的选择和主动建构。
在第二类人化动物的故事中,变形起因于人犯错(道德败坏、宗教犯忌、破坏自然)受到惩罚,如因父亲违背了与动物的约定,女儿受惩罚化为蚕;人杀了怀孕的母猴,因而被变成老虎:
马愈跑,父怒,射杀之,曝其皮于庭。女行过其侧,马皮蹶然而起,卷女飞去。旬日,皮复栖于桑树之上。女化为蚕,食桑叶,吐丝成茧,以衣被于人间。⑧(《搜神记》)
南康营民伍考之,伐舡材,忽见太社树上有猴怀孕,考之便煮木逐猴,腾赴如飞。……是夜梦见一人称神,以杀猴责让之。后考之病经旬,初如狂,因渐化为虎,毛爪悉生,音声亦变,遂逸走入山,永失踪迹。⑨(《御览九百十广记一百三十一》)
人变成动物大多是人类社会对违背其规约的个人的惩罚体现,变成动物的人首先会自我否定(丧失意识、主动离开人类社会、羞愧自杀),进而会报复人类社会(为祸、吃人),最后受到人类社会的排斥(被抓捕、驱逐、杀死)。从整体上来看,人类对于人化动物的态度整体上由先秦的积极态度变为后世的消极态度。
与数量极少的人化动物的故事相比,动物变人的情节则更加常见,这类故事占变形神话的绝大多数,情节结构也呈现出更复杂而多元的特点。从动物变形的动机来分析,可将变形分为基于生存需求、性需求和社会需求的三类变形。
在动物变形神话中,动物在面临生存压力时,会通过变形进入人类社会寻求解决方案。此类故事大部分以“动物求助—人类帮助”与“动物害人—人类猎杀”为故事主线,小部分主题是“人类残杀—动物复仇”与“人类求助—动物救助”。而其中动物变成人形的部分或许是民众为超常事件提供的想象性解释,或许是现实基础上文人创作的产物。
在动物变人的文本中,婚恋类型占很大一部分比例,在本文统计的287篇文本中,涉及婚恋题材的文本有63篇,约占总数的1/4。但相较于人来说,动物并没有迫切的性需要与婚姻需求,能够变成人形与人媾和的动物是有能力在动物世界满足自我需求的。相应的,这些动物的人类配偶却没有能力实现个人的性需求或者婚姻需求。由此可知,性和婚姻只是动物进入人类社会的手段,并不是其目的。
除婚恋外,寻求社会认同是动物进入人类社会的又一目的,具体表现在动物假扮家庭成员与请求政府判决的故事中。在家庭类故事中,有动物变成儿子希望赡养老人,更多的文本情节是动物通过变成老年家庭成员得到人类的赡养,但是这些变形的动物最终无一例外地逃离或是被杀。渴望进入人类社会秩序并且受到人类政府管理是动物渴望实现自身社会需求的又一表现,常见的故事类型如动物上告官府,而此类故事中动物也无一能够获得社会角色或得到社会支持。
二、变形方式
(一) 静态变形的消失与转化
在原始神话中,动物与动物、原始神话里的静态变形(人兽一体)方式在后世涉及动物变形的文学作品中所剩无几,几近消失。在本研究所考察的300多个文本中,除原始神话外,仅有9篇保留了一体神话的变形方式,其中5篇都是鲛人故事在不同年代流传的不同版本。此故事最早见于东汉郭宪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
吠勒国……去长安九千里,在日南。人长七尺,被发至踵,乘犀象之车。乘象人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舍。得泪珠,则鲛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⑩(《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卷二《鲛人珠泪》)
这一故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也多有记载,首见于张华《博物志》,干宝《搜神记》所记版本与《博物志》也大致相同:
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⑪(《博物志》卷二《鲛人泣珠》)
静态变形的一体神话的消亡与其产生的原始思维消散有关。一方面,随着人类思维的发展,先民的以形象为主导的思维方式逐渐转化为以逻辑为主导。因此在后世的变形故事中,无论是能力的叠加还是身份的复合,都不再倾向于以静态形象拼合的方式来表示,而是多以动态形体的变化来呈现。另一方面,原始神话中人兽一体、两种或多种动物一体的形象大多是神灵,这建立在早期的图腾信仰之上。原始社会的人们秉持着生命一体、万物平等的观念,甚至动物拥有人类不具有的能力而更加神圣。随着文明发展,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逐渐增强,崇拜动物的图腾信仰渐渐淡化,从而使得一体神话也渐趋殆尽。
然而,静态变形方式虽然没有在变形故事中直接得以保留和传承,它却转化为后世变形故事中的一个经典情节,即依靠与动物有关的凭借物回归动物原型,而这个凭借物往往是皮毛。常见的有鸟类的羽毛和兽类的皮: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衣迎三儿,亦得飞去。⑫(《搜神记》)
荆州有人山行,忽遇伥鬼,以虎皮冒己,因化为虎,受伥鬼指挥,凡三四年……后暂出门,忽复遇伥,以虎皮冒己。遽走入寺,皮及其腰下,遂复成虎。⑬(《广异记》)
此类依靠皮毛变形的方式,在民间故事中成为极为常见的情节,尤其是变形为人形的动物要回归原型时,能否成功获得皮毛是变形的关键所在。在含有神话元素的故事情节中,皮毛,“充分体现了原始巫术的意味”⑭。在早期巫术中,巫师常常以披戴兽皮或佩戴象征动物的面具的方式装扮为神兽,获得神力,因为“当时的人认为兽皮本身就有变形的威力,因此化身为兽的表演才穿戴兽皮”“皮是动物的本质,是生死攸关的封套”。⑮皮毛作为动物身体的一部分,在变形的过程中却有了以部分指向全体的功能,这与静态变形中动物的局部携带整体功能的机制一脉相承。因此,这一情节模式可视为静态变形方式的局部转化,虽然背后的理念不尽相同,却转化为一种艺术的惯用手法得以传承,成为神话影响下的后世文本中一个经典的情节模式。
(二)力动变形的丰富与变化
与静态变形相比,原始神话中的力动变形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在后世变形故事中所占比例极高。同时,原始神话更关注变形的结果而不是变形的过程,因此缺乏对具体变形方式的描写,几乎都是以“变为”或“化为”简要概括整个变形过程。而后世变形故事中多对变形的具体方式有所交代,其中,修炼是动物变形的最重要途径。
动物修炼变形的故事最早见于汉代仙话故事,与道教人可修炼成仙的思想紧密相连。根据相关研究,汉代出现了“老而成精”的理论,即以动物、植物可以修炼成“精”来印证人可以成仙。如王充《论衡·订鬼》中说:“夫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之形。”⑯这种观念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进一步发展,葛洪《抱朴子》论述道:“猕猴八百岁变为猿,猿寿五百岁变为……虎即鹿兔,皆寿千岁,寿满五百者,其毛色白。熊寿五百岁则能变化。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人形。”⑰
在此之后,“修炼”成为变形故事中动物实现变形的最主要方式,也因此在后世小说和民间传说中涌现了一批动物修炼成精、成仙的故事。在精于修炼的动物中,最为常见的动物是狐狸。狐狸在神话中的形象最早见于《山海经》: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⑱(《南山经》)
在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中,狐狸变形为人的故事大幅增加,并且形象也逐渐丰满,《玄中记》中的一段文字概括了狐狸在当时的人们心中的形象:
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⑲(《玄中记》)
唐代对狐狸的信仰进入兴盛期,表现在变形故事中,狐狸不仅可以修炼为人形,法力也极高,这也使动物变形故事的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简单的形变之上,更增加了新的形象特征,使得情节也更加丰富。《广异记》中记载的狐狸变形后的形象,就呈现法术高强、变化多端的特点:
菩萨云:“狐刚子者,即我是也。我得仙来,已三万岁。汝为道士,当修清净,何事杀生?且我子孙为汝所杀,宁宜活汝耶!”因杖道士一百毕,谓令曰:“子孙无状,至相劳扰,惭愧何言!当令君永无灾横,以此相报。”顾谓道士:“可即还他马及钱也。”言讫飞去。⑳(《广异记》)
纪昀曾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狐狸在民间传说中如此盛行的原因做过评论:“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则在幽明之间;仙妖异途,狐则在仙妖之间。”㉑故此,狐狸逐渐成为动物变形故事中的绝对主角。在民间观念影响下写成的文学作品,如《封神演义》中的妲己、《聊斋志异》中的众狐女形象,反过来使得狐狸的变形形象更加深入人心。总之,狐狸作为动物变形故事中的一个代表,反映了变形故事的不断丰富、不断发展。
①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63页。
②③⑤⑥⑧⑫⑬⑳〔北宋〕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哈尔滨出版 社1995年版,第4229页,第4230页,第4298页,第463页,第120页,第4149页,第3828页,第4022页。
④ 祁连休:《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卷中)》,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61页。
⑦ 叶舒宪编选:《结果主义神话学》,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9—298页。
⑨ 鲁迅:《古小说钩沉》,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20页。
⑩ 郭宪:《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6页。
⑪ 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卷二《异人》,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页。
⑭ 潜明兹:《中国神话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5页。
⑮ 〔英〕 胡司德:《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蓝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1页。
⑯ 〔东汉〕 王充:《论衡·订鬼》,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114页。
⑰ 郑土有:《中国仙话与仙人信仰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页。
⑱ 王红旗、孙晓琴撰绘:《山海经》,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⑲ 鲁迅:《鲁迅全集 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36页。
㉑ 刘仲宇:《中国精怪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