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抢婚故事的叙事特点

马会

摘 要：《情史》中的抢婚故事尤其能体现编撰者在编撰过程中的复杂叙事特点。《情史》的叙事既有文人独创，又受民间叙事的影响，具有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相互交错的叙事特征。作为一部选录了历代男女情事的故事集，其中的故事文本在流传过程中本身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再加上编撰者的有意改造，形成了《情史》复杂多样的特点。

关键词：《情史》；抢婚故事；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8）09-0085-03

元明時期是我国古代文学发展的活跃时期，文言小说特别是晚明的文言小说也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大量文言小说集，现存古代文言小说集中明代的就占一半，？譹？訛《情史》就是其中之一。《情史》虽然被定位为文言小说集，但其中的民间叙事特点却不容忽视。从叙事的角度来看，《情史》既有文人独有的叙事创作，又受到故事民间叙事的影响，在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交错影响下，《情史》成为能反映作者人生观、文学观的代表作。本文拟对情史中的抢婚故事的叙事特点进行初探，以此来反映《情史》的叙事全貌，从而对《情史》复杂的叙事特点及原因进行浅析。

一、《情史》的叙事手法

民间叙事并非民间文学的叙事，民间文学的叙事强调口头性，本文所指的民间叙事是指精神实质与民间文学口头叙事相同但具体表现为书面形式的叙事。民间叙事保有鲜活的民间性，站在民间立场，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关系紧密，符合普通大众的审美习惯。一般说来，民间叙事与民间生活、大众文化相联系，而文人叙事则与文雅生活、精英文化相联系。由于我国叙事文学发端较早，流变较大，很多类型的作品既有民间生活的源头，又经历了复杂的书面改造，例如大量的笔记小说就是植根于“耳闻目睹的现实性”，？譺？訛所以对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的界定，不能简单的只从叙事主体、叙事方式上区别，更要放在具体文本中来看，从故事包含的观念、叙事立场、作品反映的女性地位、日常生活化程度、叙事的具体手法等方面考察。

（一）从道德观念来看

文人叙事往往站在官方立场，宣扬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礼教约束较强；民间叙事观念相对束缚较少，宣扬的是民间自然形成的约定俗成的规范。以贞节观为例，文人叙事从礼教出发，强调严格的贞节观念；而在民间叙事里，贞节观念相对淡溥，在生死与守节面前，从朴素的民间情感出发，“饿死之事”反而变大。

（二）从叙事态度上看

文人叙事往往是一种理性叙事，叙事人与故事中的人物关系较为疏离，叙事态度相对冷漠；民间叙事则相反，叙述人立场鲜明，爱憎是非表现明显。

（三）从叙事与日常生活的关系上看

民间叙事基本是一种日常叙事，生活化程度高；文人叙事则要超越日常生活，刻意与日常生活拉开距离，追求超凡脱俗的雅致生活气息。

（四）从故事中反映的伦理秩序上看

文人叙事会遵守严格的伦理秩序，形成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这样的固定顺序，以及严格遵守各种礼仪规范；而在民间叙事里这种秩序时有变化，也不完全遵守礼仪规范。

（五）从叙事的具体手法上看

民间叙事的程式化类型化程度较高，文人叙事则强调艺术独创性。程式化具体表现为叙事时序的连贯叙述、故事类型化以及语言上的重复性和套语运用。民间叙事得于情节的强烈趣味性佳而失于叙述粗疏整体布局差，文人叙事则强于叙事技巧强而失于生动性差趣味性不足。

二、《情史》中抢婚故事的叙事特点

据笔者统计《情史》抢婚故事共计116则，抢婚故事被大量选编进《情史》绝非偶然，作为《情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抢婚故事在体现作品主旨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情史》抢婚故事包含盗妇型、劫夫型，人抢人、异类抢人、兽抢人各个类型，及现实之抢与梦幻之抢各种类型。依据上文区分人文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几个指标对《情史》中抢婚故事的叙事特点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情史》抢婚故事中，完全民间叙事和文人叙事的篇目极少，绝大多数故事都是混合了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的不同指标。反映的是民间立场、叙事时较感性、反映的伦理秩序也有悖传统、日常生活化程度高、程式化程度高。而完全的文人叙事如“韩滉”“沈亚之”“连枝梓双鸳鸯”等篇则较强地反映了文人独创的特点，在道德立场和伦理秩序两方面表现的是明显的官方意志。《情史》抢婚故事混合了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的双重叙事特点表现较为复杂。

（一）叙事特点不会反映在篇幅的长短上

对古代小说，人们惯常会认为文人文言作品通常是短小的，而民间故事色彩较浓的作品通常会像话本、章回体小说那样篇幅较长。例如完全的民间叙事作品中“申屠氏”篇较长、“常熟女”则较短。完全的文人叙事作品中“沈亚之”篇幅极长，“韩滉”则很短。事实上，区分作品的叙事特点仍要从叙事内容、叙事行为等更具体的指标入手。

（二）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互渗性强

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互渗性较强具体表现有：（1）具有纯粹的某种叙事特点的作品极少，绝大多数作品都是既包含民间叙事的某些方面又包含文人叙事的某些方面。（2）在一部作品某一个具体指标也会有互渗情况，例如“情感类·罗爱爱”在叙事态度上，前半部分叙述者是理性叙述，看不出主观倾向，重客观描述，后半部分则出现了多处带有主观情感色彩的叙述，如“凄怆怨咽”之语，“生起促装，径往无锡”，一“促”一“径”等，透露出作者对二人深厚真挚的夫妻之情的着意叙述。（3）在尾评中明显指出对叙事方式的更改，造成两种叙事特点的互渗。例如“情仇类·刘翠翠”篇，这篇故事表达的民间观念非常明显，翠翠父母打破封建观念，让自己的女儿和一群男孩一起入学堂，而且在女儿的婚姻之事上也尊重女儿的决定，将她嫁与刘金定，这与当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观念及婚姻大事要有父母之命的礼教观念完全冲突。（4）同样的情节在不同故事文本中表现为不同的叙事特点。例如：“情贞类·申屠氏”的故事在细处生发，故事生动性强，而“情感类·罗爱爱”则一笔带过。故事将希光如何为夫报仇的细节一一展示。这是民间故事善于将最具有情节性的故事点加以生发，增强故事感染力的叙事方式。（5）从具体指标来看，在道德立场上宣扬民间观念的居多，叙事立场上，文人的理性叙事居多，故事中体现的伦理秩序则以有变化者居多。日常生活化程度上则有平分秋色之势；程式化程度也基本持平。从这些指标可以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故事被搜集整理时民间观念得到了较大程度的认可，而叙事理念上却不被承认，因此，文人编撰故事时，吸收了较多的来自民间的观念，而对故事的叙事形式方面改造较多。

（三）叙事特点偏于某些方面

偏于某种叙事特点的作品往往会有集中于某些故事题材或某些体裁上，偏重于文人叙事的作品一般会以文人雅士或皇族官员的相关题材为主，体裁上则集中于出自史料、文人传奇、诗话宗教典籍类的故事上；偏重于民间叙事的作品一般会聚焦于生活俗事、奇闻怪谈，体裁来源则集中于笔记、传奇、戏曲等。故事源自史籍类的，一般来说文人叙事性强，所处立场必然是官方的，宣扬封建道德的，如《元顺帝》作者本身带有对番夷的别样眼光来记载其淫秽无度之事，多批判色彩，这样的故事程式化程度低，并不反映民间生活立场。

“情幻类·沈亚之”是一篇文人叙事程度极高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是公主附马，写的是他们的婚后生活。故事宣扬的是封建正统观念，沈亚之梦中建功立业，是传统文人修齐治平的政治追求。叙事态度上是理性叙事，叙述人的叙述语调客观冷静，故事内容本身具有极强的情节性，但叙述者却娓娓道来，面对人物的生死悲欢显得不动声色。表现的伦理秩序也十分严格，在君臣关系面前，夫妇关系居后，沈亚之哪怕极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穆公用女求婚的要求，而且与公主婚后的关系，显然也是以君臣之礼为先，作为丈夫被公主置于“沈郎院”。这则故事描写的内容是皇家之事本身远离普通大众，而且并没有把皇家生活化的一面展现出来，与日常生活距离较远。叙事的文人色彩较浓，行文结构注重整體性，可谓词彩章华。当然，判断故事的文人叙事特点除了看叙事题材及人物特点之外，还要分析体裁上的特点，例如“情鬼类·小水人”篇，看似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故事，却是一篇文人叙事较强的故事。故事出自朱彝尊编《静志居诗话》卷二十四，受到故事体裁来源的影响，故事在叙述时，所写庵中之事远在山林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所反映的是礼教观念，主人公虽然是一位奴仆，当有美女投怀送抱也再三坚拒，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从叙事立场来看，叙述人语气冷漠，对主人公的描述多于叙述，只写客观事件，不加评论；表现的伦理秩序，有明显的男尊女卑、人正妖邪的规范。

《情史》中有一类抢婚故事民间叙事性极强，是以女鬼鬼妻故事题材的，属奇闻怪谈类，出自笔记小说的较多。这类故事题材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女鬼鬼妻索情索命为内容，表现的女性意识较强，“张馀庆”“严武”“季攸甥女”就属于这类故事。这类故事的主要内容大多是男子负于某女子，并致女子死亡，女子为鬼又回来索情，索情不得时便报当时之仇，即使男子求情也绝不心软，男子终亡。这类故事所宣扬的观念是纯粹民间的朴素的是非善恶观，所谓恶有恶报，负心汉要付出沉重代价。故事中的伦理秩序几乎是颠覆性的更改，这里的男子不论阶位有多高，女鬼照样索情索命，没有男尊女卑也没有地位等级之虑。故事里的女子追求性爱欢娱，从本性出发，并不以此为耻，这是冒封建礼教“男女授受不亲”之大不韪，这是礼教在民间束缚相对松弛的表现。故事有较强的善恶之报、因果之说的程式化结局。另外一类鬼妻故事，表现“夫妻情深”，即使人鬼殊途，但深情依旧。“情感类·王文献妻”反映的道德观念是民间的朴素情感，从“夫妻情深”出发，鬼妻并没有给王文献带来灾害，反而生活越来越好；重“夫妇关系”打破了惯有的伦理顺序；故事叙述的重复性强，具有程式化特点，用语直白朴素。“情幻类·金山妇人”宣扬佛力强大，能让人死而复生，夫妇重逢，妇人被水府判官抢婚后食之以祭品的内容读来让人忍俊不禁，趣味性极强。取材于奇闻怪谈的故事往往站在民间立场，符合大众文化的审美趣味，故事性强。

三、《情史》抢婚故事融合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原因

抢婚故事融合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原因十分复杂，此处只做浅析，总的来说原因有两个：

首先，故事文本流传时具有相对独立性，同时又不得不受到思想潮流、文化习俗、审美风尚的影响，所以会造成以初始叙事特点为中心，渗入其他叙事特点的现象。始于民间耳闻目睹的故事，在最初确立其民间立场后，在之后的流传过程中也会将这种民间立场流传下来，但经过文人笔下，会有不同程度的文人叙事特点渗入。古代小说大量流传得益于一大批民间艺人及下层文人的参与，他们长期与普通民众生活在一起，了解民众的审美需求，站在民间立场，故事在他们手中保留了其民间特质，但一定程度的艺术化文人化是不可避免的，艺人和文人在传承这些故事时，会有自己的艺术创造和理解，而这种艺术创造是要受到时代潮流的影响。小说在被改编成普通民众喜爱的话本或戏曲剧本后，又会反过来影响笔记小说的再创作。事实上，有一部分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会出现两类文本，可简单称为文人本、民间本，最著名的就是“三国故事”“水浒故事”“西游故事”形成了故事群落，群落里集合了文人本和民间本的不同故事文本。

其次，作者编撰时的有意改造，会使故事的叙事观念及叙事手法发生变化。前文所提及的《天台二女》一事，冯梦龙将原本故事中刘阮二人再入桃林一事删除而导致叙事观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再如为了避免故事落入俗套，“刘翠翠”篇的原文结尾部分被删除，“后尚有翠翠家旧仆，以商贩过道场山，遇翠翠夫妇，寄书于父母。父买舟来访，徒见二坟，夜复梦翠翠云云。似涉小说家套数，今删之”，？譻？訛民间故事的叙事手法上最大特点就是程式化、有套路，文人叙事则追求独特性，作者将有套数的部分删除，是一种文人创作的叙事改造。

总之，“文变染乎世情”再加上作者的主观改造，《情史》的叙事特点呈现出多样化、复杂性的特点。

参考文献：

〔1〕辜美高，黄霖.明代小说面面观[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

〔2〕苗壮.笔记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韩]金源熙.情史.故事源流考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 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