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怎样的公司研究
2018-12-10
管理学者与他们研究的企业之间,存在着一种扑朔迷离的关系。德鲁克研究通用汽车之后写出了《公司的概念》,带出一段他与斯隆之间嫌隙的史话,却并不妨碍《公司的概念》成为管理学经典。这些年来,随着中国企业的崛起,针对腾讯、海尔、华为等头部企业的公司研究并不鲜见,其中有流传甚广的爆品类的畅销书,也不乏象牙塔尖上的冷僻之作。作为持续跟踪研究海尔转型的青年学者,郝亚洲出版过《海尔创新史话》《知识论导言——张瑞敏的实践智慧》等。《海尔转型笔记》是作者近期出版的新著,包含6年浸入海尔变革现场以及在张瑞敏身边的个人观感,也是作者对过去6年研究工作的总结。以此为契机,我们聊了聊中国管理学者与公司研究相关的话题。
企业是一个时代的切片
《中欧商业评论》(以下简称CBR):理论对实践有没有帮助?它们之间是怎样的相互作用关系?
郝亚洲:刚刚过世的管理大师詹姆斯?马奇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即使你是无赖,也依然值得尊敬。”因为学问和实干是两个界限分明的领域。一个在坚守,一个在开拓。马奇认为,学术知识描述的是塑造管理历史的基本机制,比如有限理性、合法性扩散、松散耦合等。经验则关注特定时间、特定背景下特定个体的个人经验,它不一定推广到其他个体、其他背景、其他时间,也不一定形成强大的理论,但提供很多有关特定情景的知识。
做企业其实是在做一个时代的切片,必须要放到具体的环境中进行考察。学术则不然,它是一种框架文本,超越了具体问题。学术对于企业的意义在于,当管理者面临意外问题或者未知问题的时候,学术能够提供问题的思考框架而不是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在哪里呢?我认为在实践智慧里,这也是另一位管理学者野中郁次郎的洞见。实践智慧一定是在学术和经验的互动下,依据个人天分产生的。实践智慧的作用是在现实中创造框架,也许这是对企业家最大的考验。
学术对企业的重要性除了提供框架思维,还有就是马奇说的保持美感。这个美感的含义挺宽泛的,我理解是企业家要时刻保持“迷茫”,只有“迷茫”时,才会扪心自问。此外,美感还指你到达目的地采用的手段。像拼多多这样的公司就毫无美感可言。
CBR: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角色定位?
郝亚洲:我的自我定位不是评论人,而是公司研究者。在一个语言民主化的时代,谁都可以评论,并不需要多少专业性。自媒体上经常可以看到那些关于公司或者财经人物的爆款文章,我称它们为“传奇”。传奇是一种泛公司评论,向公众展现一种耸人听闻的观感,有点类似于赫斯特时代的黄色新闻,又和纸媒时代的爆款不同,纸媒时代好歹有把关人在场。
公司研究最大的特征是要有实践和理论的交叉印证,这是由它的功能决定的。公司研究首先是TO B的业务,需要先面对企业管理者而不是公众。管理者看到的是一个系统化的内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当下又如何,但又不能拘泥于事实,要寻找合法性。理论就是合法性。这些终究会对管理者的决策思维产生影响。
CBR:那有没有这种可能性:你为了合理化企业的某些实践而在周边学科去为它寻找合适的理论框架,进行一种强行解释?
郝亚洲:这涉及两个层面:一个是知识如何解释世界,另一个是我们如何解释企业。
对于第一个层面而言,要看到知识的融通性。爱德华?威尔逊称之为“爱奥尼亚式的迷情”,是人类心底的一个先验式的存在,相信世界是有规律的,且只有几个简单的规律。这个迷情在爱因斯坦和霍金身上也有体现。知识分工的目的是为了更方便地认识世界,但如今,知识分工更多地被专业傲慢所取代,失去了认知上的谦卑之心。
一个人的知识结构越完整,他越会看到更多未知。胡泳曾经告诉我,做学问一定要“断章取义”,其实就在告诉我要寻找共同规律。更何况,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现象可以被单一理论解释。
对于第二个层面,企业是人类活动的现象,管理学是基于现象出现的理论体系,从学科建制上属于二级学科,它就是一个诸多知识领域的交集。比如,我发现很多市场营销的理论跟我学过的“文化研究”是相通的,甚至用“文化研究”来解释市场更有魅力。
企业运行有自身的规律,经过语言的重新建构之后,成为管理学的内容。可见,这个专业领域不过是一个更高级知识体系的子集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在商学院受过系统训练的人未必是好的管理者。
解释一个企业的时候,有两类研究者动机不容忽视:一个是研究者的个人追求,一个是企业的实践范围。胡泳当年带着我研究海尔的时候,目标很明确,就是构建一个全新的管理知识体系,所以我们那本书才叫《知识论导言》。这个时候,企业就是我们去打造这个体系的素材库。即便这个企业的实践范围超出了既有专业理论的范围,也一定不会超出人类整体的知识范畴。这个时候就需要旁征博引,用跨学科来解决本学科的问题。比如,我们是最早用尼采思想来解释新经济的,用卡斯特的“网络社会”来解释“网络化组织”,用波姆的量子纠缠来解釋员工的跃迁等。
而新的管理理论就是在新的解释中沉淀出来的,这就开启了新一轮专业知识的生产。然而很多行业内顶级学者是反对的,因为新的生产完成后,意味着专业话语权的轮换。
CBR:所以你现在致力于用跨学科的方式去解释很多商业现象,探讨一些商业现象背后的元命题?
郝亚洲:这个不好强求,要看具体的研究对象。跨学科是一种方法,要用得自然、不生硬,其实挺难的,和企业家的互动也很重要。如果你用的体系他并不理解,或者并不感冒,那么就没必要用这个方法了。
体验派与方法派
CBR:聊一聊你所说的“浸入式研究”吧,是一种“既在戏中又在戏外”的状态吗?如何保证一种独立审视的态度?
郝亚洲:对。我把公司研究大体分了两个流派,这是借鉴了表演理论。一种是体验派,一种是方法派。“体验派”要求演员自己去靠近人物,“方法派”则更像是创造人物,演员往往高于角色。“体验”的前提是要把自己“浸入”到公司里,让自己的视角和公司保持平行。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他早上醒来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然后他的叙事就从这只甲虫的视角展开,这是体验派的风格。
“方法派”是大多数媒体人采用的方法。为了追求“客观”,把自己置于上帝视角,扮演了一个历史讲述者的角色,在文本中能知道过去,了解未来,知道人物的每一个心理细节,就像是能掐会算的人。“方法派”的文本更偏向于“技术流”,写作技巧起到了关键作用。从《激荡三十年》开始,现在人人都在使用“光荣与梦想”式的风格去写,慢慢技术也就退化成技巧了。
在《海尔转型笔记》里,读者看不到海尔转型的全貌,也看不到全知全能的视角,甚至看不到张瑞敏的心理活动。因为,我也看不到这些。“浸入”海尔6年,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看到更多,事实却是我发现自己知之甚少。就像这个企业里的每一个人,从张瑞敏到创客们在探索的新东西,未知大于已知。這也是做“沉浸式研究”的困难之处,必须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和企业的一致,你才能“体验”到最切身的东西。
“体验派”是不是意味着不客观?我自己始终怀疑“客观”这个词,即使是“方法派”的上帝视角,也不能说它就是客观的。读者相不相信你的文本,和你是否客观几乎没有关系。我一直相信这么一句话,“一个事件的真相必定是由两个让你觉得无法相容的部分组成”。
读者相信你的文本,很多时候是基于情感,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心理契约。我们都知道人不能变成甲虫,但还是愿意相信卡夫卡笔下的甲虫。情感上的相信是很难用技术手段解决的,只有“真诚”这一个方法。我在看雨果的《悲惨世界》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雨果在叙事上是一个追求极简的人,技巧甚至比不上现在国内的很多特稿作者。而且,雨果也有自己的上帝视角,他总是喜欢做大段大段的旁白,但那旁白真是精彩!看他写冉阿让在监狱中的感受时,我自己都有被狂风暴雨打到的感觉。
相信的另一部分,是逻辑是否严密。如果你既能把知识的逻辑梳理清楚,又可以和读者建立情感契约,“相信”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而“客观”这个词就显得自作多情了。
企业家的本分
CBR:但涉及公司研究,总回避不了“官方盖不盖章”的问题。作为研究者,你有没有保持独立的思想,与需要来自官方认可的合法性之间的矛盾?
郝亚洲:刚才说逻辑是否严密,这是读者是否相信作者的一个影响因子。其实,这就是保持独立性的一面。我只会按照我的知识体系和个人观感去研究,没人可以强加于我。如果企业强行要求按照其给定的逻辑来,我又不认可那个逻辑,那这个事情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CBR:除了海尔之外,你还会选择什么样的企业作为你的研究对象?
郝亚洲:从研究价值角度出发,体量庞大、业务和结构足够复杂、寿命长、行业领导者、有持续的变革能力,这些要素构成了一个完美样本。像海尔这样的头部企业,可遇不可求。很多中国企业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其实我的研究方法也很简单,我必须把自己当成企业里的一员,他们也把我当成一员。我把自己融入里边去观察半年左右,才能够判断接下来我要写什么,要怎么写。不可能一上来就告诉你这个框架是什么,因为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CBR:也许有人会说,为企业提炼管理思想很重要吗?能把市值做到多少可能会更重要?
郝亚洲: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更像是在问如何看待中国当下的互联网公司。我总觉得中国商业互联网领域更像是一个赌场,很多公司的命运并不在台面上,而是被坐在一个桌子上的几个大佬商量出来的,这就不是一个健康的事情了。尤其是“企投家”这种概念的出现,我觉得很糟糕。“本分”不能被利益冲动取代。
在这个境况里谈管理思想是很无力的,但中国恰恰又到了需要有自己的管理思想的时候了。
CBR:最后谈谈你眼中的张瑞敏吧?
郝亚洲:张瑞敏属于马奇说的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他有强烈的身份认知,做的都是企业家的本分之事。但他的路很难走,绝大多数人也不可能走,因为太艰苦,一辈子做本分,没几个人能做到。有些企业家在功成名就之后就退休做别的事情了,说不想把自己这辈子都绑在一个事情上。我认为这类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企业家,而是“玩家”。做一个玩家没什么不好,他们就属于马奇说的另一类人,用因果逻辑去做事,这也是大多数人愿意选择走的路。
张瑞敏走的这条路,至难至艰至高,如果一个人的修为不能同步的话,也只能走两步就停下来了。张瑞敏显然是个有大修为的人。越是这样,就越容易被误读,因为大修为就意味着大孤独。我们不也嘲笑过堂吉诃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