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中国科教电影创始人洪林
2018-12-05盛汉清
盛汉清
中国的科教电影,虽然远不如故事片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却是新中国电影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其对于工农业生产、科学教育事业,以及为广大人民群众提高文化水平、普及科学技术知识,起到很大的作用,在国际上也有不凡的影响。
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自1953年建厂,至1995年,共摄制各类科教片达2000多部,其中获得百花奖、金鸡奖、国际电影节相关奖项及国家部委颁发的优秀影片奖的共有150多部。那么,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当年是怎样成立的呢?
据首任上海科教电影厂厂长洪林回忆:“说起来也许人们很难相信,一个电影制片厂的前身竟是设在两家小旅馆里,只有十几间平房,既无办公用房,又无拍摄厂房。可就是在这里编写出了不少科教电影剧本,又借用北影、上影的拍摄人员,拍摄出第一批科教影片。
那么,时任中央电影事业管理局局长的袁牧之为什么会任命洪林为教育片组组长,来开展这项工作的呢?
壹
洪林曾用名洪绳曾,原籍安徽省泾县,1917年出生于江苏南京市一个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从小在南京求学,非常用功,成绩优秀,由初中直接保送高中,立志想当科学家。后到上海同济中学继续深造,受摩登时尚大上海的影响,洪林开始接触文艺,看小说,写剧本,演“活报剧”之类的小戏,也广泛涉猎外国文化,先后学过英、德、俄等国语言。
科学家茅以升的题词
1937年,洪林考取武汉大学机械工业系。武汉大学是民国时期四大名校之一,群英荟萃。受当时的政治风气影响,进步思想的青年学子众多。洪林受他们的影响,也成为其中一员。“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许多有正义感的青年学生,同仇敌忾,热血沸腾,立志为民族解放事业奉献一切。洪林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毅然决然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1938年1月他们先到达西安,找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因为全国各地涌来的爱国青年太多,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安排他们去革命圣地,于是他们冒着严寒,踏破“铁鞋”,穿行八百里秦川,徒步走到了延安。当洪林第一次见到“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的壮丽景色,心情无比激动。
他被分配到延安陕北公学学习,这是一所培养财政经济、教育卫生专门人才和其他各边区政府所需地方干部的学校,采取半军事性的编制,注重军事训练,提倡和发扬“忠诚、团结、紧张、活泼”的校风,课程设置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强调理论联系实际,内容有社会科学概论、统一战线与民众工作、游击战争与军事常识、时事演讲等。每天学习8小时,上课与自习各一半。学习间歇,参加开荒种地,打造窑洞,吃的是小米饭、窝窝头、蔬菜汤。在陕北公学不长的时间里,洪林由追求进步青年转变为革命队伍中的积极分子。
因形势发展需要,党中央提出“到敌人后方去”的战略指示,配备了大批经延安培训的干部补充到各抗日根据地去。洪林于1938年秋天被分配到山东抗日革命根据地工作,由于表现积极,入党迫切,他于1942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后,洪林工作更加努力。在山东根据地,他具体负责宣传教育,普及文化知识,开展“庄户学”运动,为农民群众扫盲,又参加土改工作。历任中共山东分局宣传部干事、山东省文化出版社编辑、山东省教育厅群众教育科科长、山东省政府机关土改工作队队长。淮海战役期间,任山东省支前中路运粮指挥部政治部主任。济南解放后,任山东省教育厅初等教育科科长兼教育委员会主任。因表现出色,曾荣获二等功、三等功各一次。
前国务院副总理、国家科委主任聂荣臻的题词
在艰苦奋斗的岁月里,洪林结合工作实践还奋笔疾书,经常编写新闻报道、人物速写、散文,发表在山东根据地的《大众日报》上。那时,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发表,有力地推动了全国革命根据地的文艺创作。诗人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作家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都是反映革命根据地乡亲们的日常生活,从柴米油盐到搞土改,生动鲜活。洪林读了这些作品,深受启发。因为这样的生活状况,洪林也非常熟悉,深有体会,他产生了创作欲望,提笔写起了小说,陆续发表了《莫忘本》《瞎老妈》《李秀兰》等,其中中篇报告文学《一支运粮队》尤为成功,在山东革命根据地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949年在北京召开第一次文代会时,出版了解放区作家作品一百种,洪林的作品也列入其中。文代会期间,洪林被吸收为第一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仍坚持业余文艺创作,在报纸上发表连载小说《恨儿》,中篇小说《一个孩子翻身的故事》,该作品还译成捷克文出版,进行国际文化交流。
1949年,洪林随军南下。上海解放后,任职于军管会的文管会,负责接管全市的初级学校,曾任上海市教育局初等教育处处长。1951年,因夫人调至团中央工作,洪林也准备调往北京工作。在中组部等待分配新的工作期間,恰巧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到中组部来征要懂文艺的干部,中组部介绍了洪林的情况,周扬表示他知道洪林是解放区作家之一,当即亲自打电话给洪林,要求他到文化部门工作。于是洪林被安排到中央电影事业管理局剧本创作所任故事片编剧。
到新单位不久,中央电影局筹备设立一个新的片种:科学教育片,并准备成立教育片组。中央电影局领导考虑到洪林有较高的学历,“三八式”干部,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有较丰富的工作经验和领导能力,更难能可贵的是,其还有文学创作的实践,年富力强,是教育片组组长的合适人选。
著名科教片导演夏振亚题赠洪林同志
上级领导事先研究人选的细节,洪林并不知晓。在接受电影局长袁牧之工作分配时,洪林考虑到这是国家建设的需要,意义重大,应当在所不辞。事后洪林自己琢磨,领导指派他担任这个组长,绝非“乱点鸳鸯谱”,主要认为他有长期担任文化扫盲、教育工作的教育背景,又有一些小说创作的文艺细胞,选他当组长应该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为此,洪林深感:这是组织对他的充分信任,把这么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他,即使遇到天大的困难,也要坚决克服,所以,科教电影“这杯酒”,他不能放下。
贰
1953年2月2日,中央电影局决定教育片组扩建成为一个新的电影制片厂,地址定于上海。洪林任新建的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厂长兼党委书记。在这期间,他潜心钻研科教电影的理论,探索科教电影的创作方向,相继发表了《谈谈科教片的创作问题》《目前科学教育影片创作中的几个问题》《思想性——科教影片的灵魂》《科教影片要表达鲜为人知的内容》等多篇理论文章,在新中国科教电影史上第一次比较系统地阐述了科教电影的理论,是中国著名的科教电影理论家。
洪林的科教电影理论,主要内容概述如下:他首先强调科教片的特性。 故事片、新闻片、科教片都是用电影艺术形式反映现实生活而为人民服务的,但这些片种又有他们各自特定的任务,从不同的方面、内容、方式、方法显出自己的特性。科教片,一个最根本的特性就是它的科学性。“它以科学知识与科学技术为内容,普及科学知识,揭示自然界的奥秘”;“科学上必须有严格的科学性,真实地反映科学,反对脱离影片的主题、脱离科学内容去外加情节”。
科教片另一个特性是艺术性。人们看科教片,不但要求得到科学知识,而且要求得到一定的娱乐和美的享受。“在讲述科学知识时,要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在艺术形式上要生动活泼、引人入胜,雅俗共赏、老少皆宜。”
第三,要摆正科教片的科学性与艺术性的关系。科学性是主要的,第一位的,艺术性是次要的,第二位的。但它们都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科学内容靠艺术形式来表现,艺术形式为表现科学内容而存在。洪林强调:“要努力使科教影片的科学性与艺术性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两者达到高度的统一,使影片成为科学与艺术的结晶。”
第四,科教电影要形象化地表现科学。洪林从电影的本性进一步探讨科教片的特性,指出科教电影工作者创作科教片与科学家写作科学论文,所用的思维方法是不同的,科教片主要用形象思维,科学论文主要用逻辑思维。“科教电影银幕上的形象是作者将丰富的感性材料,经过选择、集中、改造制作之后创作出来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具有艺术魅力和美学价值,它不仅能很好地揭示事物的本质规律,而且看后能使人产生美感,得到艺术享受”。由此可见,洪林为发展中国科教电影理论作出了很大贡献,也影响和指导了一代代科教电影工作者的创作实践。
洪林不仅著书立说,而且主管全厂的创作生产,表现出很高的领导艺术。
洪林题赠著名科教片导演夏振亚
一是狠抓重大题材,也照顾到题材的宽广度。像初创时期的《水土保持》《根治水稻害虫——三化螟》《培育壮秧》《金小蜂与红铃虫》《没有“外祖父”的癞蛤蟆》,到后来的《地壳运动》《遗传工程初探》《蜜蜂王国》《脑海》《细胞重建》《花》《两系法杂交水稻》,都是密切关注工农业生产和高科技新成果的重大题材,而属于风光地理、工艺美术、稀有动物的如《桂林山水》《荣宝斋的木版水印画》《不平静的夜》(又名《猫头鹰值夜班》)《企鹅大帝》《唯中国独有》《西藏——西藏》等影片,富有民族特色,都相当出彩。
二是要获真知,亲尝“梨子”。洪林为了获得创作的真知灼见,还直接参加摄制组拍摄,亲自为《桂林山水》撰写解说词:“‘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桂林市,就在这个山奇水秀的地方,漓江蜿蜒地流过它的东面。在桂林市中心,平地拔起的一座山峰,叫独秀峰,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这座山峰像是被披上了紫袍金带一般,所以它又名紫金山……”洪林和影片导演羽奇紧紧抓住歌颂祖国大好河山、重新回到人民怀抱这个主题,使富有诗情画意、浓郁民族风格特色的桂林山水锦上添花,一炮打响,得到国内国际的好评,1956年7月获捷克卡罗·维发利第九届国际电影节短纪录片奖,同年9月再获叙利亚大马士革第三届国际博览会电影联欢节银质奖章。
三是鼓励创作人员深入生活,获得感性知识,拍摄精品,使许多编剧、导演尝到了甜头。《蜜蜂王国》的编导蔡锋得到洪林的鼓励,脚踏实地地在蜜蜂王国里寻寻觅觅,他自己买蜜蜂,亲自喂养、观察、做各种科学实验,掌握第一手材料,竟然发现了专家都未发现的新秘密,实拍时厂里各级领导大开绿灯,允许摄制组费时费力,跑遍大江南北,精心捕捉蜜蜂生物习性新秘密的镜头,从上海千里迢迢赶到广东从化温泉拍摄,可谓是呕心沥血搞创作。洪林称赞导演蔡锋“慢工出细活,得来全靠真功夫”!该片使上海科影厂首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科教片奖和文化部1981年优秀影片奖。
四是上海科影厂从建厂以来,出现了一大批敢想敢干的创作人员,这与洪林坚持创新,勇攀高峰的创作理念是分不开的。被誉为“创新派导演”的夏振亚,喜欢运用比兴、象征、抒情、灵动等艺术手段与宣传科学知识融合起来,组成科教片独特完美的视听形象。在他编导的《胆结石的奥秘》中有一段形容各种结石的话:“这种像透明的玛瑙,又像闪光的宝石,难道也是从人体胆囊里取出来的吗?”影片厂审时有人反对,认为缺乏严肃的科学性,非改不可。类似这种现象,在夏振亚编導的《冠心病》《叶子》《花》中层出不穷,比比皆是。在科学与文学艺术的“嫁接”甚至“杂交”上,作为领导的洪林与夏振亚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称赞道:“谈起夏振亚同志的创作特色,他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他拍影片,写文章,以及他的讲话,都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激情。科教片中有一些科学道理,本来是理性的,有的还是深奥的,可是在他的影片中,都能拍得有声有色,令人感动。看他的影片,不会让人有枯燥、沉闷、乏味之感。这说明他有一种刻意求精的创作态度,也有着深厚扎实的艺术功底。我曾多次对人赞叹:好一篇科学散文!”夏振亚又被称为“得奖专业户”,屡拍屡新,誉满影坛。
洪林与王丹凤、白穆、徐桑楚、刘琼、张瑞芳等同志合影
五是尊重人才,既考虑他们的个人意愿,也设想单位的需要。洪林非常欣赏的著名科普作家叶永烈,曾经也是上海科影厂的一位编导,当年他进厂的“见面礼”就是捧着一大摞自己写的《十万个为什么》等科普著作,一时传为佳话,令人赞赏。叶永烈不负众望,在近二十年中,导演了获得科教片“百花奖”的《红绿灯下》等十多部佳作。之后,他慎重地提出辞职,要到上海科普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是放是留,洪林经过了仔细考虑,与众领导一起商量,认为比之拍几部科教片,叶永烈更擅长科普作品和传记文学的创作,于是决定同意叶永烈辞职,这一放,成全了叶永烈的个人理想,最终成为著名的高质量的高产作家,繁荣了中国科普和传记文学创作的出版事业。光是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总累计印数超过四百万册,《叶永烈科普全集》共28卷本,总字数达1400万字,传记文学作品《红色的起点》《马思聪传》《“四人帮”传》《陈伯达传》等更是深受广大读者欢迎的畅销书。而当某故事片厂想商调科影厂善于拍人物戏的著名导演杜生华时,洪林却有不同的考虑。他知道杜生华是科影厂初创时期最得力的成员之一,又是“小八路,老革命”,深受大家尊重。洪林细想,如果同意调走杜生华,他肯定能为故事片添砖加瓦,但发挥余地不大,很难左右整个故事片大局,而少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科教片优秀导演,这将对中国科教电影事业带来巨大的损失!洪林权衡利弊得失,决定将老导演留下。这样,洪林也许会被指责,会有抱怨,但他并不计较,因为他的决定完全出于公心。杜生华后来两获科教片“百花奖”,成为上海科影厂声望极高的优秀导演。
叁
1963年,洪林被调至上海电影局,主持影协、外事交往、电影资料馆、《大众电影》等工作。1966年“文革”开始,作为文学艺术界的“走资派”和“文艺界阎王”周扬亲自派往电影界的“黑手”以及科教电影修正主义的“祖师爷”,他是第一批被打倒的革命干部,很快被拉回科影厂批斗,真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所有批判他的大字报、专刊、自编小报等,都没有揭露出他有什么历史问题,也没有什么贪污腐败或生活作风问题,只是对他提出的科教电影创作理论以及在科影厂的工作实践,口诛笔伐,大肆抨击。但大都是“形左实右”“无限上纲”的诬陷。今天看来,这恰是对他的另类表彰!
“文革”后期,他先在奉贤五七干校一边劳动,一边参加斗批改,历经考验,迈过了这道“坎”,后被“解放”,任科影厂排名最后的革委会副主任。1976年年底,“文革”刚结束,中央电影局收到法国一个电影节的邀请,时任中央电影局领导的王阑西,急召洪林赴法国参加这个电影节。之所以选派洪林,是因为他在“文革”前随中国电影代表团曾八次出国访问交流,在上海电影局负责外事工作时,也多次接待外国电影代表团,具有较丰富的外事工作经验。于是他担任了“文革”后第一个中国电影代表团团长,出国访问。回国后,他正式调离上海科影厂,到上海电影局工作。
1978年11月洪林被任命为上海市电影局副局长,又担任上海电影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上海科普创作协会副理事长,中国科教电影电视协会和中国夏衍电影学会的顾问,工作很忙,却始终坚持读书学习。他一直喜欢唐诗宋词,中外名著,古典音乐,琴棋书画,每每手不离卷,曲不离耳。为了工作需要,他关心故事片、美术片、翻译片的进展,掌握国内“百花奖”“金鸡奖”的评选动态,了解奥斯卡、威尼斯等国际电影节的变化,又要涉猎流行歌曲、朦朧诗、意识流,尽可能跟上新时代文艺的创新潮流。因为影协工作,洪林和许多老一辈电影艺术家以及青年演员成为朋友,他的为人、他的才学、他的善良、他的品德,让所有人认可。每逢科影厂有重大活动他都到场,做报告,谈体会,自始至终关心和支持科教电影事业的进步和发展。
2003年12月,洪林同志因病在上海去世,享年86岁。他在病重期间多次交代家人,并向组织提出后事从简,不仅口头上提出,并留有书面遗嘱,体现了他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精神。尽管如此,上海电影系统的同志闻讯仍然前来告别。著名电影演员张瑞芳和上海电影制片厂老厂长徐桑楚联袂到洪林家吊唁,洪林儿子见了大为吃惊,徐厂长看在眼里就一把拉他到身边,悄悄地说:“我和你爸爸早先是陕北公学的校友,解放后又一同奋战在电影战线,我们是老战友,老同事,今天我是非来不可的!”张瑞芳同志则一再说:“老洪真是好人,我要送送他!”是的,上海电影系统一致公认洪林同志是个好领导,好干部,好同志!
洪林同志参加革命工作六十多年,在不同的工作岗位都取得较好的成绩,最具成就的是他为新中国的科学教育电影事业所作的贡献。位于北京大山子的中国电影博物馆里,科教片专区的显著位置,摆放着他的大幅照片,这是对他作为科教片奠基人、创始人、开拓者最好的肯定和最贴切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