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朱逢博
2018-12-05李定国
李定国
朱逢博是中国久负盛名的一代歌唱家,也是迄今为止把西洋唱法天衣无缝地融入中国民歌中的典范。
朱逢博的歌声,空灵飘逸、通透圆润又清澈甜美,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更听不出有任何歌唱技巧运用的痕迹,达到了随心所欲、歌人合一的境界。
朱逢博是中国歌坛里程碑式的人物,她开启了中国民歌演唱的一种新风。她鲜明的声线和独特的演唱风格,风骚独领。但凡听过她演唱芭蕾舞剧《白毛女》的唱段,是很难忘却、走出这歌声的。
在金秋十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下午,我有幸随作曲家沈传薪和舞蹈家黄洪玲夫妇,一同驱车前往本市西南一隅的一幢公寓,去探望久违的歌唱大家朱逢博。
这天,黄洪玲专门带去了赶烧出来的几个地道上海小菜,其中有朱逢博喜爱吃的油爆虾、八宝辣酱、素鸡、萝卜烧肉等等。
朱逢博是个念旧有情的人。自退出歌坛、淡出公众视线的这些年里,她深居简出,基本回绝所有社会活动,只是偶尔与旧时挚友往来。黄洪玲与朱逢博是当年舞蹈学校《白毛女》剧组的同事、好友。这么多年,无论风云变幻,她们都一如既往地相互关照、常来常往。而沈传薪则是朱逢博刚进入上海歌剧院后被送往上音进修时的钢琴伴奏老师。那时好学的朱逢博,常常在课余时间拖住沈传薪为其开小灶,而沈传薪也是不厌其烦地尽心尽力。当年,沈传薪创作的歌曲《红杉树》就是由朱逢博唱响全国的。屈指算来,这对夫妇与朱逢博的交往和友谊,已长达半个多世纪。
午睡刚起的朱逢博,对客人到访的喜悦溢于言表。她一面招呼大家入座,一面赶忙泡水沏茶。
朱逢博的寓所三房一厅,很敞亮。客厅充满着艺术氛围,四周挂着一些名人的字画和她当年光鲜的剧照。一架老式的柚木斯坦威立式钢琴上,放满了她和爱人施鸿鄂录制的唱片和CD。客厅的四周及阳台,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盆景,呈现了片片盎然绿意,令人赏心悦目。朱逢博说:这些花草是她每天都要陪伴、打理的,这样既能修身养性、打发时光,又锻炼身体、陶冶情趣。
岁月匆匆,往事历历。已很多年不见的朱逢博老师,如今已是一位82岁的老人。这位驰骋歌坛一个甲子的歌唱宿将,虽昔日的容颜不再,但依然让人深感这位大家的风范和气场。因糖尿病的缘故,朱逢博原先略显富态的体型消瘦了很多。眼下轻盈的身姿和步履,反而更显精神,也更有利于运动。现在饭后,她都要独自一人在小区的绿荫中散步。
朱逢博第一次穿上为她量身定做的演出
朱逢博告诉我们:她如今正过着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平日在家看电视以新闻节目为主,每天半夜睡觉,但中午一定会午睡。一日三餐,她都自理。每顿一碗米饭佐以绿叶蔬菜和小荤。因为爱吃牛排,每天都要煎上一块,以补充营养。家中所有的食物、瓜果,都是她住在楼上的独生儿子施劲购买来的。家中请的钟点工,每星期来五次,主要打扫卫生和洗衣服。
近几年,朱逢博的身体每况愈下,先后多次大病开刀。好在医护人员的悉心治疗,每次总能逢凶化吉。朱逢博说:她每次大病,醒来躺在病床上,感受到各方人士和亲朋好友无微不至的关爱,心里充满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恩。朱逢博退出舞台后的几年间,她还经常带教一些学生。但今年因身体原因,再不教学了,彻底与歌唱断缘。
闲谈间,朱逢博的儿子施劲下楼看望母亲。他先替母亲打完胰岛素,见家中有客,就独自驾车送女儿去学校。原本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朱逢博总要和儿子一同去送孙女上学。孙女乖巧懂事,学习成绩又好,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三年级的高材生,同时还是一位出色的长笛手。
一生淡泊名利的朱逢博,对自己彻底告别公众人物形象,眼下过着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颇感满足。她只希望自己身体能健康些。
朱逢博人生中最思恋、最不舍的人,就是她已故的丈夫:蜚声海内外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施鸿鄂。她俩因歌结缘,终身相厮相守。尤其是朱逢博对施鸿鄂一见钟情、痴情一生。
去见朱逢博前,我是做了些功课的。这天早上,我与屠巴海通电话,想从这位长期与朱逢博合作的作曲家口中,了解些朱逢博的轶事。果然,我无意从电话中得知,施鸿鄂的骨灰至今还未入葬,摆放在其生前卧室的灵堂上,最令人感动的是,朱逢博每顿热饭菜,要先供奉施鸿鄂后再吃,十多年了,从不间断。
这天,在谈到施鸿鄂被保送到保加利亚随勃伦巴诺夫深造,其后又在国际声乐大赛上获金奖时,我向朱逢博提议,是否可去看望施鸿鄂老师。朱逢博欣然同意,随即高兴地带着我们进入施鸿鄂生前的卧室。室内所有摆设依然照旧,只是床前多安放了一个灵台。灵台上方悬挂着施鸿鄂大幅照片,骨灰四周有多张他的唱片和CD。我和沈传薪夫妇先后点香,致哀远在天国的施鸿鄂……
当我们回到客厅重新落座后,只见朱逢博的眼眶里已热泪盈盈,此时,我的心也已呜咽,许多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1984年冬,我和胞弟李建国及同仁,一道策划举办了《著名歌唱家音乐会》,这台音乐会以北京最负盛名的老一辈歌唱家为主。魏启贤、臧玉琰、楼乾贵、李光羲、刘淑芳、孙家馨、罗天婵、李晋緯、邹德华、官自文等参加,上海演员只请了温可铮和罗魏。就在音乐会开演的前两天,我碰见著名声乐教育家周小燕。她对我说:施鸿鄂是中国屈指可数的男高音歌唱家,音乐会应该请他参加。遵照周小燕教授的意见,我旋即前往淮海西路、法华镇路口的上海文艺新村施鸿鄂家。当我说明来意后,施鸿鄂和朱逢博都很高兴。我们三人围在一起探讨参演曲目,最终商定演唱:《嘎喔丽泰》《我等你到天明》《都达尔和玛丽亚》等一组新疆民歌。临别时我再三向施鸿鄂申明,由于临时决定,他的名字和曲目已上不了事先印好的节目单和广告宣传,但施鸿鄂十分平静地回答我:只要把歌唱好就行。离开他家后,我马上把歌谱转交孟津津编配,第二天,我又驱车陪施鸿鄂去上海交响乐团合乐。
在音乐会开演前,我和施鸿鄂约好派车前去接他。谁知,接受任务的司机竟把此事给忘了。直至轮到施鸿鄂演唱前才发现人未到,但为时已晚。事后,我赶去施鸿鄂家向他道歉,才知昨晚他在隆冬腊月的寒风中,足足吹了一个小时,他对我到来的致歉,表示谅解,对昨晚发生的事故也毫无怨言和指责,表现了一个大艺术家宽广的胸怀和崇高的品质,我非常惭愧和感动。
朱逢博和施鸿鄂
施鸿鄂曾担任过上海歌剧院院长,那时院里派给他一辆小车供他专用,但他从未私用过一次,每天他还照例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下班。平日里他也不会一直坐在办公室听汇报、开会,而是下基层与院里的演职员谈心、交流,一有空就在底楼院门口的小琴房里,与同道学生切磋歌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施鸿鄂曾多次因心脏病治疗,有一次因心脏要搭桥,需要自费人民币一万余元,但施鸿鄂拿不出,准备放弃治疗,还是朋友相助才渡过此关。
我听好友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程志多次讲起,他当年在广州部队当兵时,因为喜欢唱歌,就翻墙进入军区招待所,想拜见正在那里下榻演出的从未谋面却一直敬仰的施鸿鄂,请他教授歌唱。施鸿鄂见程志年轻高大英俊、嗓音又好,而且对歌唱如此执著,就毫不犹豫地收他为徒。作为程志歌唱之路上的启蒙者和第一个老师,教学多年,分文不取。
这天,还是黄洪玲打破了客厅里凝固的气氛,她向朱逢博介绍了我最近策划制作的已播出的电视纪录片《上海故事》之《外国名歌二百首》,社会反响很好。我对朱老师说:片中用了她演唱的《尼罗河畔的歌聲》的画面和资料。朱逢博说,她曾唱过许多外国名歌,如《红河村》《铃儿响叮当》《雪绒花》《小路》《鸽子》等等,还和施鸿鄂合作,举办过外国名歌专场音乐会。
朱逢博回忆起她在1974年入选中国艺术团,与李光羲一同担任独唱演员,出访美国和加拿大等国,那时她练唱过出访国的许多歌曲。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清晨起来,窗外下着蒙蒙细雨,而此时电台正在播放朱逢博演唱的加拿大民歌《清晨的雨》,这个场景,我至今不忘。
朱逢博还回忆起参加中国艺术团时,独自在北京生活的一段时光,受到施鸿鄂在保加利亚留学时的同窗好友海政歌舞团男中音歌唱家胡宝善和他哥哥胡松华的照顾和关怀,深感温暖。那时朱逢博住处对面的一幢小楼,是中央乐团首席指挥李德伦的家,日子久了,经常见面,大家就熟悉了。李德伦十分欣赏朱逢博的歌唱才华,并为她引荐了许多京城乐坛的名流,此举对她未来的发展之路大有益处。
作曲家谷建芬,也是朱逢博在京城的莫逆之交。当年谷建芬为朱逢博量身定制了艺术歌曲《那就是我》,此歌的成功,也使朱逢博的演唱风格更多样化,歌唱境界也更上一层楼。朱逢博与谷建芬惺惺相惜,她俩的友谊已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雨。至今她俩仍经常通电问候,彼此关怀。谷建芬每次来沪,总不忘去探望老友朱逢博。
1937年4月,朱逢博出生于山东济南,父亲是一位大知识分子,后被错划为右派,母亲则是当地的名门闺秀。从小在家庭的熏陶影响下,朱逢博十分喜爱艺术。她虽嗓音条件出众,但骨子里更爱画画。高中毕业后,考入上海同济大学,性格特立独行的朱逢博,一直想当名出色的建筑师。
1960年,朱逢博已是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系快毕业的六年级学生。有一次去本市一处工地实习,正巧上海歌剧院在那里慰问演出。在看演出时,她靓丽的外貌、高挑的身材和清脆悦耳的嗓音被剧院的几名舞蹈演员发现,她们旋即向剧院领导反映此人情况。不料此举竟引起领导的重视。不久,剧院专门去同济大学请朱逢博来聆听歌剧,并向她询问了解许多关于艺术、歌唱的看法。最后市文化局和上海歌剧院的领导许平、张拓亲自面试,他俩一致看好她,于是当场拍板录用。就这样,以特殊人才调动为由,朱逢博阴差阳错地从一名建筑设计师变成了上海歌剧院的一位歌唱演员。
当时的上海歌剧院人才济济,有许多出色的女歌剧演员。如任桂珍、林明珍、王珏等,初来乍到的朱逢博在剧院的最初几年,也只是在歌剧《红珊瑚》《刘三姐》《社长的女儿》中饰演配角,但她却成功地塑造了多个不同时代、不同性格和命运的艺术形象,收获颇丰。舞台的历练,使她不断地成长。
在此期间,朱逢博收获了爱情。年轻时的朱逢博如花似玉,受到剧院许多小伙子的追求,但她唯独看上了刚从国外获奖归来、性格比较内向的施鸿鄂。他俩的婚姻,是朱逢博主动促成的。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卿卿我我。朱逢博和施鸿鄂在1967年的8月1日,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俩向剧院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做婚房,两张单人钢丝床和两个木箱,一架刚从旧货商店淘来的立式谋得利钢琴和一个装满音乐书籍的书架,两个小板凳,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婚后,他俩在生活上相濡以沫,艺术上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1965年,在歌剧院已工作了5年的朱逢博,终于有机会主演为她量身定做的歌剧《嘉陵怒涛》,这部作品是根据夏衍的名作《包身工》改编的。剧中的主人公“芦柴杆”与当时长得又瘦又高、体重只有45公斤的朱逢博非常相似。但就在此剧公演前,朱逢博突然被借调到上海舞蹈学校,担任芭蕾舞剧《白毛女》的伴唱,这一去就是九年。
在《白毛女》剧组的这些日子里,朱逢博一直沉浸在戏中。朱逢博天天蹲在舞蹈排练厅里,观看演员一招一式的训练,看着他们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地旋转,深感这些演员的艰辛和毅力。随着舞蹈伴唱与大乐队一次次反复的合乐,朱逢博也逐渐认识、理清自己与角色的关系。舞台上的喜儿是用肢体语言来诠释角色的不幸遭遇,而自己则是用歌声来塑造喜儿的形象。因此,朱逢博更加狠下工夫练唱《白毛女》中的所有唱段,不管严冬酷暑,都练唱不辍。
朱逢博有着得天独厚的嗓音条件和常人难以企及的音乐感觉,加之她的刻苦努力,很快其演唱就融入了整个舞剧之中,并为全剧增色不少。朱逢博认为,她虽然只是在幕后伴唱,但角色就是喜儿,她是应该用歌声来倾诉喜儿灵魂深处全部情感的。
朱逢博与本文作者近照
朱逢博的演唱咬字吐词清晰,行腔用意严谨,声韵母归韵讲究,显示她日臻化境的艺术功底。但起初她基本都用真声演唱,在唱到二百多场后的1968年,她倒嗓了。由于声带过度疲劳,生了两个小结节,需要开刀治疗。其实这个问题,她的丈夫施鸿鄂老早就提醒过她:歌唱一定要用气息支撑,不能全凭声带的闭合,而且高音一定要用真假声结合来完成。只不过当时朱逢博有一副好嗓子,掩盖了她演唱问题的存在。
倒嗓治疗后的朱逢博,开始潜心追随丈夫学习西洋歌唱的气息、发声,以及解决真假声的转换和混合共鸣的问题。经过不懈的学习,天资聪慧的朱逢博具备了超一流的歌唱能力,从而像“喜儿哭爹”那样有难度的唱段,她都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地演绎。因为《白毛女》的演唱而形成了朱逢博的演唱风格,也直接影响她日后在歌唱艺术之路上的发展和跨越。《白毛女》奠定了朱逢博在中国歌坛的地位。
迎着落日的余晖,我们驱车返家。途中,播放着朱逢博的代表作《那就是我》。我想:岁月可以带走时光、容颜,甚至生命。但不朽的歌声是会一直流淌在人们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