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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小说中的花意象

2018-12-04仲腾欢

文教资料 2018年22期
关键词:女性视角女性形象

仲腾欢

摘 要: 王安忆小说中多处出现花意象,从文本内部看,花意象对小说环境建构、人物塑造、情节推动具有特定的作用。此外,花意象自古以来便与女性形象联系紧密,王安忆在继承中国古典文化的基础上,从女性视角出发,进一步将花与女性形象相融合,形成审美观照,饱含對女性的关怀。

关键词: 王安忆小说 花意象 女性形象 女性视角

花与女性天然就有很多相似之处,自它在文学中诞生之初,就与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从诗骚开启花意象之先河,到《红楼梦》中以花喻女子,中国文学中的花意象大多与女性形象紧密相连。王安忆小说在叙述上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善于将大量的意象穿插于叙事中,现存研究对其小说中的城市、弄堂、闺阁、鸽子等意象均有深入的研究,然而对其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花意象却未展开研究。本文选取王安忆的《长恨歌》、《桃之夭夭》、《天香》三部小说作为研究对象,立足其中的花意象,分析其对小说环境建构、人物塑造、情节推动的作用,并从文本内部分析走向外部宏观视野,探究王安忆频繁使用花意象的深层原因及其意义。

一、花意象点染小说环境

花意象是王安忆小说环境要素中的重要构成部分,对小说环境的塑造起着点染作用,为人物所处的环境营造出相应的氛围。

《长恨歌》开篇的“弄堂”一节描写上海特有的弄堂景观,是小说发展的大背景环境,其中一句写:“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1]上海的弄堂从外在看来拥有严谨的防范,但是住在弄堂里的人却向往外部世界,弄堂的房子内部有着各种各样的隐秘,上海弄堂的“私情的味道”[2]正借由这“伸出墙外”“锁不住”的夹竹桃花意象点染出来,营造出小说特有的“上海弄堂”这一有着隐秘性质的地域文化氛围。在之后描写“闺阁”的一节中,夹竹桃意象再次出现:“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3]“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4]这里的夹竹桃已成了“前堂”生活环境的象征,那是自由而无须收敛的成人生活环境,是闺阁中的少女向往而一时难以抵达的生活环境。

《天香》中的花意象对环境的点染作用通过小说人物对环境的主动选择,更明显地凸显出来。小说第一卷名曰“造园”,其中第一节的标题为“桃林”,开篇便建构了小说的环境——上海申家之园。申家次子申明世在造园的选择上,选了一块种植着桃花的土地:“兄弟二人结伴往万竹村东看地,远远就见一片红云悬浮,原来是桃花盛开。花朵丛中,穿行飞舞成千上万粉蝶,如同花蕊从天而降;地下则碧绿缠绕,是间种的蚕豆,豆荚子在风中响着铃铛。申明世手一指:就是它了,桃花。”[5]为何选择桃花?在此之前,他们讨论过“菊”“梅”“白玉兰”“桂花”,却都一一否定了。申明世造园的缘由是他中了进士,这桃花盛开时一片生机勃勃之景,象征申明世仕途一片光明,虽然有些许艳丽,但落花结果仍与稼穑有关。又给园子取名为“天香”,是花香的美称,得自“沁芳”,营造出富丽堂皇的大家之风,同时又不失高古,这既是进士申明世的生活环境,又是小说主要人物——一大批女性人物的生存环境,满园桃花无疑为这园子的环境添上了一种艳丽、充满生机、繁盛不息之感。在写申家于天香园中设宴时有这样一句:“江南富庶之地,山高皇帝远,像是世外,又像偏安。”[6]天香园中种植的桃花林,暗中呼应了“世外桃源”的名称,而回溯申家园中设小园种植美人蕉,园名曰“蕉风”;创造“一夜莲花”的传奇,而后又种植真莲花以随众流。这些不断出现的花意象营造出一派富丽大族之氛围,隐隐透出晚明时期江南豪族绮艳奢靡、附庸风雅的社会风气。

二、花意象塑造人物形象

王安忆小说借助花意象塑造人物形象,主要体现在暗示人物心理、衬托人物性格、象征人物命运三个方面。

《长恨歌》中的夹竹桃花不仅具有点染小说环境的作用,更象征着王琦瑶这一女性形象。夹竹桃花又名“指甲花”,妩媚的吴侬女子,搽上指甲花,穿一袭旗袍,嘴里缭绕软软吴语,以花衬女子,人花相映,为王琦瑶这一上海小姐的形象添上绮丽的色彩。守寡的王琦瑶在初至平安里时,生活忙碌又平淡无奇,这时候她的心理状况是怎样的呢?真的甘于平淡无波澜的孤独守寡生活吗?在描写王琦瑶的心理时,穿插了对夹竹桃花的描写:“时常有人在后弄仰头叫王琦瑶的名字,一声声的。尤其是在那种悠闲的下午,这叫声便传远,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夹竹桃也开了。平安里是有几棵夹竹桃的,栽在晒台上碎砖围起来的一掬泥土中,开出绚烂的花朵。白昼里虽不会有奇遇,可却是悉心积累起许多细枝末节,最后也要酿成个什么。”[7]在平安里平静无波澜的午后,忽地插入一句“夹竹桃也开了”,看似不经心的一句插入点缀,不仅收获了意外的诗韵,更暗示了女主人公王琦瑶在寂寞无聊的日常中,还是会时不时地萌动、忍不住期盼的心理状态,这些琐碎日常的细枝末节最终将酿成个奇遇。这悄然之间倏忽开放的不仅是夹竹桃,更是王琦瑶那颗仍然存活着少女情怀的心。王琦瑶从少女时代就钦羡那些前堂人家院落里的夹竹桃,那些夹竹桃恣意盛放着艳丽色彩,正衬托了王琦瑶渴望展现自身美丽、不甘于平淡生活的性格特征。

除了夹竹桃这一花意象外,《长恨歌》中还有一处着重描写的“花”——王琦瑶窗帘上的花,小说通过这窗帘上的花将王琦瑶初至平安里的心理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王琦瑶很感激窗帘上的大花朵,易时易地都是盛开,忠心陪伴的样子。它还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时光的遗痕,再是流逝,依然绚烂”[8]。这一处直接写王琦瑶对窗帘上花朵的“感激”之情,明显将王琦瑶对青春逝去的恐惧、不舍之情表达出来。而另外一处对窗帘上的花的描写则更含蓄与细腻:“白天忙着应付各样的人和事,到了夜晚,关了灯,月光一下子跳到窗帘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不想也要想。平安里的夜晚其实也是有许多想头的,只不过没有王琦瑶窗帘上的大花朵,映显不出来罢了……王琦瑶还没到这一步,她的想头还有些枝叶花朵,在平安里黯淡的夜里,闪出些光亮来。”[9]夜晚窗帘上的花逼迫王琦瑶去想那被忙碌的日常掩盖了的寂寞,王琦瑶此时心底是寂寞又怀着期盼的,平安里的夜太平静了,她窗帘上的花却是她内心期盼跳跃的外化。

王安忆小说中的花意象除了对人物心理展示、性格塑造具有重要作用之外,还象征着人物的命运脉络。《桃之夭夭》这部小说的题目便出自《诗经·周南·桃夭》,在标题上就暗示了主人公郁晓秋如桃花般灿烂绽放的一生。小说内的章节标题更是别具匠心,每一章都以一句描写花的古诗为题,这些不同种类的花便是对人物不同阶段命运的暗示与概括。第一章标题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梨花象征純情却又寓意分离。郁子涵与笑明明初次相遇时,郁子涵是梨花影中的少年,别后重逢时,郁子涵伤心落泪,最终郁子涵入狱,笑明明与其离婚,两人终是别离;第二章标题是“新剥珍珠豆蔻仁”,小说进入正题,从郁晓秋的母亲转入郁晓秋的人生,“豆蔻年华”一词源于唐代诗人杜牧的《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后世使用“豆蔻年华”一语形容少女,虽然不拘泥于杜牧所说的“十三余”这个具体年岁,但有个大致的限度。小说中郁晓秋四年级十岁多一点时已参加戏剧演出,初露头角——戏剧的光辉从孩提时代就拉开序幕;第三章标题为“千朵万朵压枝低”,盛春时节,花开灿烂,这一阶段,十五岁的郁晓秋风华正茂,联合女生组腰鼓队,成为学校名人,获得“猫眼”的美称;第四章“豆棚篱落野花妖”,野花是乡村象征,不受拘束,生活得自由蓬勃而恣意。这一阶段,郁晓秋于上海备战,下乡劳动,在乡间生活得如鱼得水,与知青何民伟相恋,乡村生活朴素却又恣意自在,更凸显了郁晓秋旺盛的生命力。第五章“插髻烨烨牵牛花”,牵牛花是平凡而常见的花,花语是“平静的爱与安全感”。这一章是小说的结局篇,经历了与何民伟的婚变后,二十八岁的郁晓秋坚韧而独立,风华绚丽的外表中添上成熟又令人敬畏的气息。而后她嫁给丧妻的姐夫,起初是没有爱的感情,生女儿时却感受到丈夫分明的爱与担心,最终收获平淡却真切的爱情。小说结尾以花喻人,点明主旨:“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10]郁晓秋这个上海弄堂里的异数少女,出人意料地走出了一条艰难却纯净的人生道路,以泼辣而旺盛的生命力,从容面对多舛的生活和变幻无端的命运,顽强地“灼灼其华”。小说以具有不同寓意的花贯穿、象征郁晓秋的一生,花意象与女主人公的命运交织融合。

三、花意象推动情节发展

花意象在王安忆的小说中亦有着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花意象在小说重要情节之间形成勾连和呼应,贯穿情节主线。

情节的转折总有花意象的推动。在《长恨歌》中,王琦瑶在去严师母家做客时,严师母家中充斥着花的装饰,这对两人关系的推进起到重要作用。“外一进是花团锦簇的房间,房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茶碗是那种金丝边的细瓷碗,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光从窗帘的纱眼里筛进来,极细极细的亮,也能照亮一一切的……王琦瑶心里迷蒙着,不知身在何处”[11]。无论是桌布、坐垫、靠枕上的绣花还是茶中的菊花,这个房间的布置中,最吸引、最先跳入王琦瑶眼球的是这些“花”,如果说此前王琦瑶家中窗帘的花已激起她不甘于平淡生活的心绪,这次拜访严师母,见到其家中花团锦簇的富丽景象,更使她彻底决定从寡淡生活中走出来,“她其实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又勾起什么,所以,她不敢来”[12]。她对严师母的态度经过这一次的拜访,由此前的若即若离转变为此后的心贴心的亲近,在这一转变过程中,绚烂的花是促使她心态变化的重要因素。正是因为这一转变,才有了后续严师母介绍她与康明逊的相识,为王琦瑶与康明逊之间的纠缠关系做了铺垫。

《天香》中柯海做出“一夜莲花”的壮举后,天香园的名声愈发壮大,正因此才使得天香园的首次设宴备受关注,如何在桃林与“一夜莲花”的基础上,再翻出新鲜的花样呢?申明世还是在“莲花”上下了功夫,在制成莲花状的香烛中嵌入花蕊,光亮与香味一同出现,创造了新的“一夜莲花”的奇观,使得申家天香园名噪一时。

此外,花意象还有贯穿情节主线的作用。除却开篇上海弄堂中的夹竹桃、中篇平安里的夹竹桃,在临近小说结尾,夹竹桃再次出现:“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13]小说最后一句是:“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了,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序幕。”[14]夹竹桃花意象贯穿小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夹竹桃的生命状态在某个瞬间正面呼应情节发展,夹竹桃的整个生命却与情节走向呈相反趋势。主人公经历了起起落落,最终结局凄凉,然而夹竹桃却依旧艳丽。夹竹桃花在这里象征自然界的永恒存在,生生不息;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王琦瑶的短暂一生,结束后便是终点。

四、花意象融入女性关怀

花意象是我国文学作品中出现较早且使用较频繁的意象之一,早在《诗经》中便有记载,据孙作云《〈诗经〉中的动植物》[15]一文统计,《诗经》中涉及的植物有143种,其中很多篇目涉及花,这可以说是诗歌花意象的源头。《诗经》中的花意象多用于比兴,对花的关照是自发性的,以花喻女子更多的是强调花的外在形态美,于屈原的《离骚》中,花更多与人的品德相联系,形成了“香草美人”的传统,奠定了花意象的基本内涵,影响了后代文人的创作。宋代女词人如李清照、朱淑真,明代才女如沈宜修,她们创作的诗词中出现大量的花意象,带有女子所特有的细腻与温婉,与男性之作迥然不同,彰显出真实的女性形象。

从小说这一题材看,将花意象与女子形象相结合的典型要数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然而男性作品中的女性,终究是站在男性中心立场所看到的女性,难以直接深入女性内心。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女性是处于被书写的状态,当女性成为写作的主体,化被动为主动时,她们以自身体验书写着最真实的人生感受。“花”这个广受女性欢迎的独特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的生存状态,由此可以体会到作家对女性的关怀。

王安忆从女性立场、女性视角出发,将花意象与女性形象相融合,寻找经验世界中的真我,写女性的情思、女性的处境、女性的生存现实、女性的真实感受。这些女性形象勇于表现对自我的认识,正视女性的情爱需求并大胆执着地追求。《长恨歌》中的夹竹桃意象融入了闺阁时期王琦瑶对大千世界的向往,窗帘上的花意象是她寡居时期不甘于平淡生活的内心萌动之折射。上海弄堂里的王琦瑶沉垒了无数理想、幻灭、躁动和怨望,她对情与爱的追求,她的成败,与花意象交织在一起,在我们眼前依次展开。《桃之夭夭》中以不同种类的花象征女主人公郁晓秋的一生,面对命运的可悲安排,郁晓秋不畏世俗对其出身、家庭背景的偏见,如同豆棚篱落中的野花一般肆意绽放,坦然勇敢地走自己的道路,像桃花一样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灼灼其华”,最终又如牵牛花归于平静而恬淡的生活。《天香》描写的是明清时期的女性形象,她们虽然仍生活于男权社会,但拥有独特且相对独立的一技之长,并运用绣画这一技能复兴家族。在这部小说中,她们其实是摆脱了花意象柔弱的一面,而将花内在的生命力发挥到极致。天香园的桃花、一夜莲花实则是男人一味“浮丽”行乐的生活方式,而出生于具有“花事”遗宗[16]之地的江南女子希昭却是被当作男孩抚养,拥有自在、自主、自创的心性。希昭、蕙兰从绣“花”到绣“字”,不局限于外表的花色变幻,更追求内里的“自然灵秀精神”,这一点折射到人物形象来看,则指希昭、蕙兰不仅拥有花美丽的外表,其人格魅力与生命价值的呈现更如花的生命一般怒放。正如王安忆所说:“我比较喜欢那样一种女性,一直往前走,不回头,不妥协。但每个人、每个人物都有它的局限性,一直往前走,也可能最终把自己都撒碎了。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我个人比较喜欢这样的女性。在现实中我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在小说中我就塑造这样的人物。”[17]王安忆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像花一般恣意绽放,有着女性的自我追求,释放着旺盛的生命力,虽然终有花败的一天,但终究是活出了独特的生命风采。

王安忆小说中这些情态各异的花意象,不仅对小说环境建构、人物塑造、情节推动具有重要作用,更融入了女性的生存现实、真实感受,成为女性形象的写照,饱含着对女性的关怀。

参考文献:

[1][2][3][4][7][8][9][11][12][13][14]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5][6][16]王安忆.天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10]王安忆.桃之夭夭[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15]孙作云.《诗经》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

[17]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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