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战争论”
2018-12-03娄林
摘要:《李尔王》中的战争非常复杂,有隐秘的内战,还有公开的英法之战。所谓隐秘的内战,既是支持李尔王的人同高纳里尔与里根之间的内战,更是高纳里尔与里根之间互相的争夺。高纳里尔和里根的私欲膨胀,是任何时代都可能存在的“恶”,但在《李尔王》剧中,这种“恶”以某种自然正当或自然权利为自己的正当性辩护。就此而言,《李尔王》中的战争就不仅仅是内战或者英法之间的战争,更意味着一场思想战争——这在剧中体现于肯特的角色当中。但是,对李尔王的残暴引起的内乱,是法军入侵的“正当”理由,那么,英国反对法军的战争究竟正义与否?这个难题必须在奥本尼这个角色身上才能得到某种程度的解决。
关键词:《李尔王》;战争;自然;正义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09-0068-05
战争是一种特殊的政治状态。莎士比亚擅长描绘战争,但重点不在他善于展示战场的血腥与残酷,而是长于借助战争刻画人的政治生活。从第二幕开始——甚至可以说从第一幕李尔王的愤怒开始,《李尔王》的剧情就笼罩于战争的阴影之中,但全剧几乎没有战斗场面。莎士比亚许多剧作从和平开始,但终究导向战争。《李尔王》同样如此,战争既是《李尔王》的主要情节,也是凸显莎士比亚关于政治思考的背景。
《李尔王》中的战争颇为复杂,有隐秘的内战,还有公开的英法之战。所谓隐秘的内战,既是支持李尔王的人同高纳里尔与里根之间的内战,也是高纳里尔与里根之间互相的争夺——这恰恰暗示了李尔王开篇分封国土已经预见到的可能结局。双重内战,还有外战,战争成为《李尔王》中最为错综复杂的问题。表面上看,内乱的根由在于高纳里尔和里根各自的私欲膨胀。这当然是任何时代都可能存在的“恶”,但是,在《李尔王》剧中,这种“恶”以某种自然正当或自然权利为自己的正当性辩护,这展现了古今之争在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转折。就此而言,《李尔王》中的战争就不仅仅是内战或者英法之间的战争,作为一种意象,更意味着一场思想战争。在这个意义上,肯特之被囚禁——莎学史上通常所谓“美德之囚”——就不仅仅是囚禁肯特,还是囚禁李尔王的权威,更是“新人们”的思想对过去传统思想与道德的囚禁。
但是,战争必然与“正义”有关,《李尔王》剧中更加复杂的政治现实在于,为恶的高纳里尔、里根和埃德蒙在面对法国军队时,似乎又成为代表英国的正义一方。那么,什么才是“正义”又成为理解剧中战争问题的难点。战争当然是政治的延续,而从亚里士多德关于政制维持的观点来看,政治共同体的维持是成为有德性的共同体的先决条件。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在谈论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城邦时,都致力于完善城邦的内部秩序,所以,城邦之间的关系是政治的次生性问题,柏拉图甚至称此为“发热城邦”。因此,法国军队的入侵虽然具有某种正义性,但从政治共同体的内部秩序来看,它必然是需要对抗的外敌。然而,李尔王本人恰恰成为法国军队入侵的最佳理由。如果我们坚持英国内部的正义,如何看待李尔王所受的苦难呢?共同体内部的统一难道可以成为不义地对待李尔王和葛洛斯特的理由?这些问题最后必须集中在奥本尼这个角色身上才能得到某种答案。
一、隐匿的内战
战争首先从流言开始。第二幕一开始,各种内乱即将展开。从情节上来说,莎士比亚的安排很老练,不是从高纳里尔或者里根入手,而是从葛洛斯特家庭的内部动荡开始,由此动荡与兄弟之争来暗示高纳里尔和里根之间即将出现的争夺,李尔王预言的动荡、内部的冲突,就此拉开大幕。
第二幕第一场以流言开始。中国古人不倡流言,《儒行》说:“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但柯兰开始就提到流言,康华尔登场也说自己听到一些奇怪的流言。① 柯兰是一个全新而奇怪的角色,只在这一场出现,似乎没有任何戏剧情节的推进意义,但是,他说了一句主导后面两幕情节的关键之辞:“你没有听说康华尔和奥本尼之间可能发生战争吗?”或许我们终究无法探究莎士比亚的用心,但一个清晰的事实是,整部剧中“战争”一词只出现了三次,后两次都出现于奥本尼之口——后文会有所展开,指英法之间的战争,而这次则指康华尔和奧本尼之间可能出现的“内战”。柯兰主动告诉埃德蒙关于战争流言的消息,随后的交谈完全围绕这一主题。至少我们可以就此推测,他对这一类型的话题特别感兴趣,换言之,他是一个有政治爱欲的人。这很可能意味着,政治体内部很可能随时存在着某种不稳定,而战争总是从内部首先出现的裂隙开始的。
随后在埃德蒙和埃德加的对话中,埃德蒙显然已经很清楚这些留言。他如何诱骗自己的兄长不是本文关注的问题,但埃德蒙对埃德加说的这段台词却非常重要:
你没有说过康华尔公爵的坏话吗?他现在连夜急急忙忙的赶来了,里根也同着来。你没有站在他一边,信口对奥本尼公爵攻击过什么吗?
埃德蒙问埃德加,是站在奥本尼一边,还是康华尔一边?表面上看是对埃德加的试探或者引诱,但同时呈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由于李尔王愤怒之中的分封国土,内乱即将到来。但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一个问题:谁挑起了内乱?从两个相关力量来看,可能性只有两种,或是奥本尼一方,或是康华尔一方。从李尔王分封国土,时间已经过去两个礼拜。我们回头看一下柯兰的言辞,当埃德蒙问他有什么谣传时,他说:“你没有听说康华尔和奥本尼之间可能快打起仗来了吗?”康华尔和奥本尼之中,他先提到了康华尔。这或许暗示了康华尔有更主动的可能性。但这不足以成为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康华尔对埃德蒙的态度,他对埃德蒙盛赞有加。康华尔的台词本身充满反讽,他一面说自己也会和里根一样不接待李尔王,另一方面又在表扬埃德蒙尽了孝道。这一点我们暂时不论,他要求埃德蒙对他忠诚:
你这番表现的忠心耿耿的品德直令人赞美不止,我要重用你。这样可靠的品性,朕很需要:朕算首先抢到你了。
康华尔很明确地开始了与奥本尼的争夺,这个争夺首先体现在名称上:we(朕)。一旦争夺开始,当然要获得最大的政治力量葛洛斯特家族的支持。从剧本来看,李尔王只有两大重臣,肯特被逐,现在只剩下一个葛洛斯特,那么,一旦葛洛斯特为己所用,康华尔当然有了更大的胜算。康华尔显然是挑起内乱的人。而随后剧情里埃德蒙对埃德加的诱骗,只是最高王权的争夺的蔓延。因为,这种动荡一定会蔓延到国家的具体层面,而不仅仅是上层的争斗。因此,这一场的主要情节除了流言之外,便是葛洛斯特家族的内乱,并以埃德加遭逐而埃德蒙得权结束。
与高纳里尔与里根双方的争夺相对应的,是她们对待李尔王之残酷。她们这么做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并非其本性残酷,而是她们狂热的权力欲望。我们以高纳里尔为例。第一幕第四场里,高纳里尔计划削减李尔王的骑士扈从。我们注意一下骑士的数量——莎士比亚让李尔王保留的骑士数量(一百个),比《李尔王》早期素材中的各种版本中数量要多得多。莎士比亚刻画这个细节,或许意图通过这个非常明显的数量问题凸显高纳里尔和里根的计划,尤其是:这是一个与政治武力相关的问题。或者说,这实际上是李尔王作为王的最后威权,没有剑的正义是不存在的。而高纳里尔所担心的,恰恰是李尔王对她的权力可能产生的武力威胁。
然而,高纳里尔和里根对待父亲的残酷却造就了国家的另一重内乱:支持李尔王的人与现行统治者之间的内乱。第五幕里,奥本尼在和法军对决之前,有一个重要的犹豫时刻,他的犹豫在于:“我听说王上已经带了一班受不住我国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们,到他女儿的地方去了。除非问心有愧,否则我怎能勇往直前?眼前此事,关系重大,都因为法兰西举兵入侵我们的国土,至于拥戴老王,又招收逃亡者,倒还在其次——他们反对我们只怕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后文将详述这段反思,此处只需明确的是:高纳里尔和里根的“苛政”导致国家的内部分裂。奥本尼其实已经暗示乃至于明示,这正是法国军队入侵的缘由。
但是,无论哪一种内战,莎士比亚似乎都借助剧中人物之口而旁敲侧击,这种极其审慎克制的态度与整部剧中激烈的情绪明显是不对称的,但这一点恰恰凸显出莎士比亚对内乱和对外战争的不同态度,这是否与当时詹姆斯一世的统治相关,只是一个历史事实的考察,根本之处还在于莎士比亚对待两种战争的区分意识。
无论哪一种内战,都突出地体现在高纳里尔与里根姐妹的角色当中。而恰恰在战争的背景里,莎士比亚穿插着描述了二者与埃德蒙之间的情欲。第五幕前两场的一个关键情节是埃德加送信。埃德加交给奥本尼的信,是高纳里尔致埃德蒙的情书,但信中的主旨是爱和死亡:对埃德蒙的爱,欲置奥本尼于死地。而四开本多了一句高纳里尔的台词:“我宁可输掉这场战争,也不愿意我的妹妹拆开他和我。”莎士比亚把情书穿插在战争的情景里,暗示了情欲之战。或者说不节制的情欲,甚至于情欲本身很容易导致战争。但是,同时与高纳里尔和里根有私情的埃德蒙,在这一场有最后一次独白:
我对这两个姊姊都已经立下爱情的盟誓;她们彼此互怀嫉妒,就像被蛇咬过的人见不得蛇一样。我应该选择哪一个呢?两个都要?只要一个?还是一个也不要?……因为我保全自己的地位要紧,什么天理良心只好一概不论。
埃德蒙立下爱情的誓言,并不代表真的爱;而他对于爱情的基本态度是享用,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只是一种欲望的满足。这不过是他在《自然颂》中的主题的延续:自然欲望的满足。这个解决正是符合他的“自然”。但是,剧情的可怕之处在于,以自我欲望满足为出发点的人,本应受到正常政治道德和秩序的约束,但是,他的“自然颂”以及启蒙以来为自然欲望张本的种种自然权利论,事实上必然令任何一个政治体陷入混乱,而这种內乱一旦遭遇事端,极有可能衍生为内战,其中最可怕的,则是隐匿的精神内战。
二、道德之囚
《李尔王》中的战争除了作为现象的实际战争,还具有明显的意象含义:新思想导致的新旧思想之战争,这场战争未必随着埃德蒙诸人的死亡而结束。至于两种类型的思想之战,关键在于各执其关于“自然”的理解,笔者曾经在《〈李尔王〉中的利维坦新政》② 中做过较为详细的探讨,此处不再赘述,而是强调这场思想战争中的另一个典型体现,即肯特的形象及其意义,尤其体现于肯特与康华尔各自的“自然”观中。
第二幕第二场和第四场中的肯特,常常被解释为道德的化身,而他之被戴上枷锁其实象征着道德之被束缚,为政的高纳里尔和里根之流不再有所顾忌,行为不再顾忌道德的约束。在传统的道德剧里,诸如怜悯慈爱之类的美德被套上枷锁是常见的表现形式。
所谓“道德之囚”,首先预示了两种可能性,其一,囚是名词,其二囚是动词。道德被囚禁当然是国家内部动乱最为明显的特征,这是一个善恶不分的社会。肯特之被囚禁,是由于他与奥斯瓦尔德的打斗。关于这一似乎显得喧闹的戏剧场景,“或许能够满足观众奥斯瓦尔德和高纳里尔必须受到惩罚的道德感受,但是,肯特的暴力行为无疑令李尔王陷于不利的局面,因为这恰恰证实并放大了”李尔王的随从们的所谓喧哗吵闹不守规矩的行为。有的解释认为肯特这里的做法很可能是由于他不能够抑制自己的屈辱而导致的,但后文的两个细节我们需要注意,其一是肯特后来对李尔王的转述:
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那个信使,一想起他受欢迎,害得我受冷待(他就是最近对陛下曾经表现得那么傲慢无礼的那个家伙),我是勇而无谋的,当场拔了剑。……你的女婿和你的女儿就认为犯这点过失应配受这种羞辱。
肯特所言,表明了他受到的屈辱对待,当然是对他本人的轻视和侮辱,但更重要的是对李尔王的侮辱,所以,在要给肯特上枷锁的时候,葛洛斯特说了一句:
容我恳求殿下不要这样做。他的过失是不小,他有主子,王上自会申斥他。这一种刑罚不免太低级了,那是用来惩戒犯了小偷小摸这一般罪行的最下流可鄙的下人的。王上会见怪:是他派来的信使,竟如此受侮辱,挨到了这一种处分。
葛洛斯特的说法代表了传统的行为方式。每一种行为都有这种行为所应遵循的政治伦理,即便是错误的惩罚,也有其相应的秩序与伦常。关于这一点,肯特有相关的“自然正义”的说法。他指责奥斯瓦尔德:“你这个怯懦的无赖,自然不会承认你;是裁缝造出来的你。”奥斯瓦尔德是不合乎自然的。这个“自然”的含义和李尔王在全剧开篇说的第一句话里的自然含义相同。人就其自然而言,是应该懂得善恶与好坏的,是懂得正义的,否则,人与禽兽就没有根本的区别。因此,他对这样的人心生愤怒,“愤怒是应该享有一点特权的”,什么特权呢?就是因正义而起的愤怒。一方面是奥斯瓦尔德缺乏正义,是个不诚实的人;另一方面,是一个不辨黑白的人,只知顺从主人,而无论其主张正确与否。“见到他们的主子动一点反常的本性,就百般逢迎”,这样,两处自然就联系起来了。一种是人的本性,在肯特看来,人的本性可能是不好的,这是由于人性使然,但是,另一种自然,是人在其中的整个世界宇宙,这是一个正义的秩序自然,出自于恶的天性的人受到惩罚,这才是符合自然的。一旦抽取掉后一层自然,我们难免会问:我们凭什么可以惩罚坏人?甚至,他为什么是坏人呢?
康华尔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自然观。有意思的是,他对肯特的指责,几乎是和肯特一模一样的理由:“就专爱莽撞耍无礼,说话矫揉造作,违背了他的本性。”康华尔也有其对人的本性的看法,他认为肯特违背了他自己的本性,那么,什么才是康华尔认为的人的本性呢?他认为肯特只是因为受人表扬惯了才有了这种怪异的脾性,相比之下,“哈腰折背,处处赔小心的蠢奴才”都要好上二十倍,这就是说,这种人离其本性更远一点。那么什么是本性呢?他说,肯特这种人,“我敢说这一路坏蛋在这种直率里隐藏了奸诈和恶毒”,这很显然就凸显出康华尔所谓的本性,不过是暗藏的奸诈和恶毒,也就是人性之恶,也是为霍布斯政治哲学奠基的人性观却是人性恶的观念。③ 古典的人性观虽然反对人性恶的观念,但也未必会认为人性本善,无论亚里士多德还是柏拉图,都更加倾向于从人与自然、人与政治共同体的整体关系中考察人性的差异,而非某种人性本质。就此而言,肯特对康华尔的言辞暗讽正可对应。
肯特以埃阿斯讥讽康华尔:“这些恶棍和懦夫都能把埃阿斯当傻瓜了。”这就是说,奥斯瓦尔德之类的恶棍正在欺弄愚蠢的康华尔。此处埃阿斯并不是英勇的象征,而是愚蠢的象征。但是,为什么要以埃阿斯而非他人来比喻呢?这是一般性的讽刺还是某种特指呢?埃阿斯有着极其强烈的政治荣誉渴望。可是,阿喀琉斯死后,最终没有得到象征最高荣誉的阿喀琉斯盾牌。被激怒的埃阿斯决心屠杀拒绝给他阿喀琉斯盾牌的士兵,甚至要杀死拒绝给予盾牌的阿伽门农和得到盾牌的奥德修斯。雅典娜为了制止埃阿斯,让他把牧群看成希腊的军队。当埃阿斯明白自己所屠杀的不过是一些牲畜时,羞愧难当,自杀殒命。④ 这个故事意味着什么?埃阿斯这个神话人物的关键在于:这显然是一个错误地看待自己与政治共同体生活的人。埃阿斯缺乏对自己和政治生活的审慎。
与肯特此处的讽刺有关的,起码有两点。首先,在肯特看来,康华尔与埃阿斯的类似之处在于,康华尔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能力和位置,后面的剧情很快就显示出这一点,而另一点则在于康华尔和埃阿斯一样,会成为政治生活的危害。而就《李尔王》的情节来说,莎士比亚还可能用埃阿斯预示了其后康华尔的死亡,他的死亡某种程度上也是自杀——死于自己的家仆之手。其次,埃阿斯的本质就在于没有认清自己的自然,尤其错误地认识了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的自然。康华尔人性本恶的观念必然会导致共同体内部的分裂,乃至于错认共同体的本性,而后者必然基于某种道德德性。
因此,肯特在此处若是道德的比喻性的意象,这首先基于他自己认可的天性,并循其天性而符合整个宇宙的恒常之道。此处对他的束缚和囚禁正是对这种美德的囚禁,而新旧两种政治秩序和背后思想形态的差异则导致了异常激烈的国内政治动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战争一触即发。
三、“干母之蛊,不可贞”
肯特在戏剧情节中带来的麻烦在于,他的正义和美德很有可能导致国家陷入更复杂的战争状态:对外的战争。无论怎样,高纳里尔与里根虽然令人憎恶,但英国的国内秩序大体还可维持——虽然已经非常危险。而随着剧情的发展,隐秘的内战却变为公开的共同抵御外敌。
第三幕第三场葛洛斯特曾与埃德蒙交谈,他提到考狄利亚写给肯特的书信:“两位公爵之间意见不合,还有比这点更坏的事情。今晚上我接到一封信,说出来是危险的,我把信锁进了壁橱。现在叫王上受虐待,会充分受报复的。一支军队已经有一部分登陆了;我们一定得站在国王一边。”葛洛斯特知道,比起公爵之间的不和,法国军队的入侵是更加危险的事情。葛洛斯特说要“站在国王”一边,说明他具有朴素的正义感,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
坎托注意到,《李尔王》中有两层正义:如若僭主康华尔和里根在[第三幕]第七场中实施了一种低级的正义,那么李尔在第六场中使我们瞥见了一种较高级的正义,一种根于对自然之实的哲学式的提问。在第三幕中的两场都是正义的极端案例,它们共同为这种现象划定了上下界限。
此处康华尔和里根施行的正义,是以共同体统一的名義施行的正义;坎托敏锐地注意到这种正义存在的理由,同时以另一种更高的基于自然的正义统摄这种低一级的正义。他也发现,康华尔和里根仍然保持基本的政治礼仪与外在的正义形式。但是,这两种正义的统一必须要经过埃德加最后才得以可能(《雷鸣之因》)。这是非常传统的以埃德加作为最后王者的解释。但实际上,尤其是根据四开本,最后收拾整顿旧山河的,是奥本尼。⑤ 坎托提供给我们两种正义观的视野,我们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是:奥本尼如何在艰难的政治环境下连接这两种正义?
事实上,他也为两种正义所撕扯。从英法战争的剧情来说,奥本尼是第五幕的主角。而在第一场开始,奥本尼似乎显得犹豫不决:“我们要搞清楚,公爵是否拿定了最后的主意。”埃德蒙想弄清楚奥本尼的最终意图,也就是说,是不是愿意拿定主意同考狄莉亚带来的法军作战。不过,此前奥本尼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不列颠的军队也已经开始进发,这表明从总体态势上奥本尼当然是出兵的,那么他的犹豫,他拿不定的主意是什么呢?前文已经提到,奥本尼在第五幕当中登场之后,他明确地传达出自己的犹豫所在:
我听说王上已经带了一班受不住我国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们,到他女儿的地方去了。除非问心有愧,否则我怎能勇往直前?眼前此事,关系重大,都因为法兰西举兵入侵我们的国土,至于拥戴老王,又招收逃亡者,倒还在其次——他们反对我们只怕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这段台词自23行以下,又是为四开本所独有,对开本没有。而恰恰是这些台词,才能突出地体现出奥本尼的根本关切。老国王去找小女儿——我们注意奥本尼的用法,他使用的是单数“他的女儿”,似乎只有考狄莉亚才是李尔王的女儿,而高纳里尔和里根都不能被称为女儿;此中当然蕴含了他的道德判断。这是他能够理解的葛洛斯特的朴素的正义感。可是法国军队毕竟是入侵者,“举兵入侵我们的国土”;这是奥本尼必然带兵前往的理由。可是,除了法国军队入侵之外,这个部队里还有一些其他人:“一班受不住我国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们。”关键在于,这些拥戴逊位的李尔王的人,并没有生起叛乱之心,他们也有足够的正义理由。只有处理好这两种正义关系,奥本尼才能够顺利出兵。
由于高纳里尔和里根不道德的举动,导致英国国内政治动荡;而法军的进入却带来一种危险:依靠外来的力量重置道德体系,但是这个外来力量却有其完全不同于英国的政治目的,或者本质上这是敌人。因此,内政的不义只有通过内部的正义来解决,而非外部的某种超级力量。而这种内部的正义的实现,就必须基于有其自然正义的根基和共同体自身的秩序传统。而从角色以及奥本尼自身的认知上,他恰恰具有这种双重特征。一方面,他认识到高纳里尔和里根的不义,是因为他持有的正义标准;另一方面,这种正义感又没有让他丧失基本的政治现实判断。所以,他最后说:“那么让我们跟那些久历戎行的战士们商量我们的路线吧。”与高纳里尔和里根不同,他对传统非常尊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最后一节命名为“干母之蛊,不可贞”,这是《周易·蛊卦》六二爻辞,蛊的含义就是救治父辈之乱。清人刘沅在解释这一爻时说:“正之则伤爱,不正则伤义,此蛊干之难者,故不可以贞自恃。”要解决先辈留下来的政治困境,不能因为自身具有的正义(贞),就无所顾忌,进而以正义自恃。奥本尼之所为,正是不以葛洛斯特以及肯特诸人的正义自恃,先解决政体的首要困境,即国家的统一面临的巨大难题。而在全剧结尾,奥本尼邀请肯特与埃德加的举动,正是其恢复国内正义——达到李尔王在暴风雨之中体悟到的人民的正义——的开始。
注释:
① 参见莎士比亚:《李尔王》,卞之琳译,《莎士比亚悲剧四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7页。
② 娄林:《〈李尔王〉中的利维坦新政》,《甘肃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
③ 参见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刘宗坤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149页。
④ 参见戴维斯:《古代悲剧:〈埃阿斯〉》,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经典与解释19: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94—156页。
⑤ 参见娄林:《〈李尔王〉中的新王奥本尼》,《国外文学》2016年第2期。
作者简介:娄林,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