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满韩漫游》“苦力”形象转变看夏目漱石的中国观
2018-11-30佟若瑶
佟若瑶
明治42(1909)年秋,夏目漱石对当时的中国东北地区和朝鲜半岛进行了游历。此次旅行是受到了大学预科时代的好友、时任“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总裁的中村是公的邀请,自当年的9月2日至10月17日历时46天。《满韩漫游》即为记录了夏目漱石此次旅行见闻的游记,分别于同年的10月21日至12月30日在《东京朝日新闻》、10月22日至12月29日在《大阪朝日新闻》上进行了51回的连载。这部名为《满韩漫游》的旅行记,受到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日本国内社会环境、国际关系以及夏目漱石自身原因的复杂背景下,以年末为契机中断了其连载,而其间所记录的也只有夏目漱石在中国东北部的旅行经历,因此一直以来被视为是夏目漱石仅存的一部中国游记,成为了考察夏目漱石在中国进行的这场跨文化交际活动以及由此形成的中国认知的重要线索。
《满韩漫游》中的一个突出主题就是在中国东北部的各处游历时不期而遇的中国“苦力”。从大连港口驾驶人力车和马车的车夫,到营口熊岳城温泉胜地的鱼贩,再到土豪家的番兵、豆油工厂的工人等等,“苦力”的形象贯穿了夏目漱石中国东北之旅的始终。正因如此,为考察夏目漱石的中国观随着其深入中国文化腹地所产生的转变及发展,《满韩漫游》中所塑造的“苦力”形象成为了相关研究界公认的有效线索。本文主要采用文本分析的方法,就《满韩漫游》中“苦力”形象的塑造手法进行分析,从而展现“苦力”形象在作者文笔下的转变脉络,并结合中国旅行后夏目漱石所发表的代表作中出现的中国形象投影,揭示夏目漱石在中国这场跨文化交际活动中所形成的对于中国文化和日本文化的对比认知。
一.“中国苦力”形象的转变与夏目漱石的忧虑
在到达中国这一跨文化交际活动的现场之后,首先映入夏目漱石眼帘的就是“肮脏的”中国劳动者形象。根据《漱石日记》中所记,夏目漱石所乘坐的“铁岭号”游轮与明治42(1909)年9月6日傍晚5点到达大连港,《满韩漫游》中对于此时的印象进行了以下的描写:
(前略)河岸上人头攒动,大都是中国苦力,单个人显得很脏,两个人凑在一起仍然难看,如此多的人挤在一起更加不堪入目。(中略)……正在这时,船稳稳地停在了那群邋遢的苦力旁边。船刚停稳,苦力集团就像炸开了的马蜂窝一样,立刻开始吵吵嚷嚷。我被突如其来的吵闹吓破了胆。可是,命运注定我必须下船到陆地上去,我想总会有办法的。我依然托着下巴观看河岸上的混战。
(前略)往河岸上望去,的确有马车停在那里。很多洋车也停在那里,不过,洋车都是苦力集团拉的,和内地的洋车相比,那可是大煞风景。多数马车也是由苦力集团驾驭的,所以,全都像苦力集团那样肮脏不堪。(后略)[1](下划线为笔者加注)
这一段记述频繁使用了含有肮脏、吵闹意味的修饰语,夏目漱石在此处为了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流动于大连码头的中国劳动者是如何的不体面,完全不吝惜刻薄的语言。而将不堪入目的“苦力”称作是“苦力集团”(原文「鳴動連」)甚至是夏目漱石在《满韩漫游》中新创的词汇。这种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被文学语言辛辣地呈现在了读者眼前,而同时呈现的还有初次直观映入夏目漱石眼中的中国形象——在与中国这种异质文化突然遭遇的现场,还未能跳脱出近代日本价值观的体验者,其眼中充斥的只有中国劳动者不理想的卫生状况和令人头疼的嘈杂吵闹。而这样的“苦力”形象则伴随着夏目漱石对于当时中国整体卫生状况的不满情绪,贯穿了中国旅途全程。但可以肯定的是,夏目漱石观察的目光并没有因此就发生停滞或闪躲,而是又延伸至营口熊岳城驾驶矿车的车夫、温泉上游的鱼贩、土豪家的番兵等等,最终成为了贯穿《满韩漫游》始终的主线之一。而夏目漱石观察的目光也随着形形色色的“苦力”形象,超脱出了大连码头的不愉快,开始发生转变,最明确的一个转折点就是对大连“满铁”旗下的一处豆油工厂工人的描写。
苦力温顺、健壮、有力、勤快,你就是从旁边参观都会觉得心情舒畅。(中略)他们就像没有舌头的人一样,从早到晚默默地背着那沉重的大豆麻袋从一楼到三楼爬上爬下循环往复。他们的沉默和有规则的运动、他们的忍耐和元气简直就像命运的影子一样。
(前略)从朦胧的蒸汽当中可以看见紫铜一样的肉色因为汗水泛着油光而越发勇猛。当我注视着这个苦力赤裸的身躯时,不由得联想起了“楚汉军谈”。古时候,让韩信从胯下钻过去的好汉必定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上身强壮魁梧、青筋暴露,那双大脚上穿着用生牛皮缝制的皮鞋。(后略)
出门的时候,我赞叹说:那些苦力活儿干得真漂亮,而且,非常肃静。陪同回答说:日本人根本做不到。他们一天只花五六分钱吃饭,真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强壮。[2](下划线为笔者加注)
根据这段描写,豆油工厂搬运大豆的工人不仅有强壮的体格,还具备了坚韧的忍耐力,在闷热无比的工厂里默默忍受着恶劣的工作环境和单调的体力劳动,领取廉价的薪金。在这间厂房里到处都是满是灰尘的大豆麻袋和穿梭于狭窄通道浑身汗臭的身体,因此夏目漱石在这里所观察到的中国“苦力”既不会比大连码头的车夫们干净清洁,也不会比熊岳城的鱼贩、番兵受过更好的教育,但在这一小节中塑造出的“苦力”却是充满了强大体力和精神力的,这与之前的描写大相径庭。在大连码头不惜使用最刻薄的修辞和比喻来彻底呈现“苦力”丑陋一面的夏目漱石,在这里却更加没有吝啬赞美的语言。
如此一来,近代中国底层劳动者的形象在夏目漱石的笔下形成了颠覆性对比,而在同一部作品中对相同性质的人群采用如此的鲜明的前后对比描写,不能不说有其独特的深意。从这样的笔触中我们可以读出,随着中国之旅的展开,夏目漱石对于当时中国所特有的风景所产生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不是作为跨文化交际活动经历者的夏目漱石一时的心血来潮的感想,而是他对于中国这种异质文化认识本身的转变。比较上述两段引用文的内容就不难看出,夏目漱石目光的焦点,以大连码头的车夫为开端一路走来,通过豆油工厂的工人,最终却是着落在了以每天“五六分钱”的廉价薪金雇佣“苦力”们的日本殖民地经营者身上。
中国“苦力”不理想的卫生状况和生存状态在当时的中国是不争的事实,而从这样不堪入目的劳动者形象出发就不难发现,以廉价薪金无节制地榨取殖民地劳动力的日本殖民者难逃其责。在这里,夏目漱石对于日本海外殖民政策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将豆油工厂的工人与使韩信蒙受胯下之辱的“好汉”形象合二为一,将其粗鄙、野蛮的一面代替以“日本人根本做不到”的忍耐与勤勉,并且默默地在这种忍耐中积蓄力量。这种力量喷发的方向一旦得以确定,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使其蒙受了折磨与艰辛的日本殖民者,而此时日本殖民主义的“胯下之辱”怕是在所难免了。夏目漱石游历中国东北之时,在当地活跃在殖民地经营前线的大多为他的知交旧友,他的这种忧虑自然与他们有关,同时也对当时身处日本国内认不清殖民政策本质的日本民众发出了警示的信号。而来自夏目漱石的这种警告其实并不只是隐晦在《满韩漫游》这部作品中,在其中国之行过后发表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
二.寓于“苦力”和“冒险者”形象中的警示
在中国及朝鲜半岛游历后的明治43(1910)年,夏目漱石在《朝日新闻》上开始连载他的新作品《门》。在《门》的第十六节中,描写了远渡去殖民地的“冒险者”——坂井弟弟的经历。坂井的弟弟毕业后经亲友介绍顺利成为银行职员,却在日俄战争后不久,不顾亲朋友好友的劝阻,执意辞掉在银行的工作去当时已经沦为日本殖民地的中国东北地区追求更大的发展。在远渡到中国后利用辽河的资源做起了大豆运输生意,但转眼就经营失败,落得身无长物。[3]
通过这位“坂井弟弟”的经历,近代日本殖民扩张背景下不满足于国内安定的生活,为谋求更大的成功而前往中国的“冒险者”形象浮现在了读者眼前。而这样的“冒险者”在夏目漱石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都被塑造成了在中国遭遇了彻底的失败,导致贫困不堪、流离失所的殖民地经营者的形象。并且,《门》当中坂井弟弟的人物形象也在《满韩漫游》中能够找到其原型,那就是夏目漱石在满铁旗下的一个以经营大豆运输为主、名为“大连埠头事务所”的机构的经历记述。
住在这个村落的人全员出动,再加上指挥比他们多几十倍或者几百倍的苦力,到了大豆上市的旺季,源源不断的货物令他们难以应付。据相生介绍,最多的时候每天平均到货五千吨。去年雨季还剩下四万吨,今年上升到十五万吨。
南北一千五百尺东西四千二百尺的码头一侧全都堆满大豆的话一定非常壮观。[4]
这一段记述中集中使用“四万吨”“十五万吨”“南北一千五百尺东西四千二百尺”这些说明性很强的数字,直观地记录了满铁经营下大豆贸易的盛况。夏目漱石的这次中国之旅,其本质就是受到殖民统治者的邀请所进行的以此殖民地事业调查,在记录其旅行见闻的作品中记述日本海外殖民事业的繁荣更符合当时国家意志和国民意志的期待。但是,夏目漱石在此处只是客观记录了在大连贸易港口的见闻未做任何评论,而他对于日本海外殖民扩张的认知却并未停留在这部作品中,而是在其后的作品中借塑造坂井弟弟这样一个失败的“冒险者”形象,将其对日本殖民事业必将惨淡收场的结局投影在了其中。《门》中的坂井弟弟有可能就是《满韩漫游》中将大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的相生由太郎,也有可能是忙碌在这个大豆贸易群体中的任何一个踌躇满志的殖民者,但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却在警示着志得意满的日本殖民主义者:日本海外殖民事业的光鲜也只不过就是昙花一现罢了,被这种成假象所愚弄、狂热追捧殖民政策的日本国民所迎来的,只会是惨痛的失败。夏目漱石对在中国东北亲历的殖民地景象和由此所产生的对于近代日本帝国主义的认知也由此展开。
无独有偶,明治45(1912)年1月1日至4月29日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彼岸过迄》中塑造的“森本先生”,是又一个中国之行后出现在夏目漱石文学作品中的“坂井弟弟”式的人物形象。《彼岸过迄》中与主人公田川敬太郎曾为同一间公寓租客的森本,突然从其租住的公寓中搬走,之后在给敬太郎的信中说道:自己在大连的“电气公园”中从事娱乐业相关的工作,称大连是一个可供有为青年大展拳脚的理想地方。这封信为当时正在失业中的敬太郎传来了励志的信息,但此时的森本实则却是个连房租都还没有缴清的毫无信用的人,其在大连所从事的工作也不过就是在夏目漱石曾经游览过的“电气公园”的娱乐设施中为前来游乐的客人端茶送水,这样的境况还能将自己作为“有为青年”的蓝本,“森本先生”这个人物的讽刺意味也就可见一斑了。
将“坂井弟弟”和“森本先生”的形象合二为一,就不难看出这一时期夏目漱石笔下,那些怀着雄心壮志参与到殖民地经营当中去的人物,其结局却是无一成功。而再将这幅难以成功的殖民地“冒险者”形象与《满韩漫游》中的“苦力”形象的转变相联系就会发现,在游历途中以“苦力”为线索感知了中国民众所积蓄的力量后,夏目漱石的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定论:所谓的殖民主义的成功者说到底在日本是不会存在的。而夏目漱石对日本殖民主义结局的预言式结论,在作品《门》当中提及“伊藤博文暗杀事件”时主人公野中宗助和阿米的对话中则变得更加清晰。宗助在看到伊藤博文遭暗杀的号外后吃惊地跑到正在厨房干活的阿米面前通报这一消息,当阿米问及伊藤博文因何被杀时,宗助一边气定神闲地饮着茶,一边说了一句:也还是命运使然吧![5]
在夏目漱石到访中国东北地区后不久的明治42(1909)年10月26日,在他也曾停留过的哈尔滨火车站,当时刚刚从韩国总监位上卸任的日本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被朝鲜志士安重根击毙。当时的夏目漱石结束中朝之旅回国刚刚10天,为这样一起突发事件与自身经历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诸多巧合感到了震惊。他在其后发表在《满洲日日新闻》上的投稿中表达了自己的震惊[6],又在紧随其后发表的《门》中提及这一事件,并借主人公宗助的话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关于这位近代日本殖民主义头号人物被暗杀的原因,夏目漱石再次使用了“命运”这一表述,这里殖民者灭亡的“命运”与《满韩漫游》中苦力的“命运”(见脚注2引文)重叠在一起,投影出的是来自夏目漱石的对于近代日本殖民政策的重要警示:在殖民统治下默默隐忍不断继续力量的民众终归走向爆发。到那时,等待那些曾经在殖民地耀武扬威的近代日本殖民者们的,将是致命的打击。
夏目漱石在中国游历时对随处可见的中国“苦力”显示出了极大的关注,他的这种关注并不是来自对异质文化产物的猎奇心理,而是包含了他对近代日本殖民政策的深深忧虑。时常用敏锐目光捕捉近代日本社会问题的夏目漱石,即使在走出国门后也还在努力探索解决本国、本民族问题的方策。也正因为持着这种为母国谋出路的姿态,他才能够克服大连码头卫生状况不理想的“苦力”带来的文化冲击,将中国劳动者的形象定格在了豆油工厂勤劳的“苦力”身上,站在大连的豆油工厂三楼的厂房中静静地观察着“苦力”们的劳作现场,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自行描绘出了一副勇猛、隐忍的“苦力”形象。夏目漱石采用这种刻意美化中国劳动者的手法,并不是为了赞美中国,而是通过在中国进行的这场跨文化交际活动,对近代日本殖民政策的本质和存在的问题产生了更加深刻的认知,从而用这样的描写向洋洋自得地支配着这些“苦力”、为了眼前的既得利益得意忘形的日本殖民者们敲响了警钟。
[1]张明杰主编,《近代日本人中国游记》,夏目漱石著、王成译,《满韩漫游》,中华书局,2007年4月.
[2]『漱石全集』、第六巻「それから·門」、岩波書店、1994年5月9日.
[3]西原大輔、「漱石文学と植民地——大陸へ行く冒険者像」、『比較文学研究』66、東大比較文学会、1994年7月.
[4]牧野健一郎、「漱石先生、東アジアを旅する」、『旅する漱石先生——文豪と歩む名作の道』、小学館、2011年9月20日.
注 释
[1]张明杰主编,《近代日本人中国游记》,夏目漱石著、王成译,《满韩漫游》,第四节P159-160,中华书局,2007年4月.
[2]前出《满韩漫游》,第十七节P184-186.
[3]『漱石全集』、第六巻「それから·門」P550、岩波書店、1994年5月9日.
[4]前出《满韩漫游》,第二十节P191。根据该小节内容,“据相生介绍”的相生即为“大连埠头事务所”经理相生由太郎.
[5]前出『漱石全集』、第六巻「それから·門」P368~369.
[6]『漱石全集』未收录文献、『満韓所感』、明治42年11月5日『満洲日日新聞』。夏目漱石于同年11月5日在《满洲日日新闻》上投稿《满韩所感(上)》,提及听闻伊藤博文在哈尔滨被暗杀事件,而伊藤博文被击毙的月台正是自己一个月之前曾经踏足之地,而在此事件中收到牵连负伤的也是自己在大连期间曾经关照过自己的满铁的田中理事,伊藤博文倒地时也正是倒在自己的好友、满铁总裁中村是公身上。在这篇投稿中所读到的夏目漱石对于伊藤博文被杀事件的惊讶,与其说是对事件本身的惊讶,不如说是因为自己众多的熟人和好友牵涉其中而感到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