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篼”生存处境微探
2021-11-25曾曼佳
曾曼佳
摘要:苦力是城市底层体力劳动者的代表群体,该群体涵盖了大部分通过出卖体力获取工资的人,包括矿工,挑夫等。在云贵川三省,存在一定数量的苦力群体,贵州的苦力群体被形象地称为“大背箩”,“背箩”是他们的生产工具,现已经成为了他们这一群体的代名词。本文通过对贵州省纳雍县县城内“背箩”的访谈,描述了“背篼”这一群体的概况,并从不同方面呈现出这一群体的生存处境,揭开他们选择“背篼”这一工作的原因。
关键词:苦力;背篼;社会底层民众
中图分类号:C976.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2177(2021)14-0010-03
1文献综述
“苦力”一词的英文意思包括两方面[1],第一,指东方当地的非技术工人,第二,指从事重体力劳动而工资廉价的人,尤指从东方输送而来的人。台湾出版的《重编——国语辞典》对“苦力”一词也作了和上面相近的诠释:劳动者,专指矿工,脚夫,车夫等,从事笨重工作的人。在中国社会的具体环境中,人们习惯把“苦力”看成是“出卖力气干重活的码头工人”。所以,“苦力”作为一个外来词进入中国时,与汉语本义上的“苦力”不同,而是专指从事出卖体力但是工资微薄的人群,是上层阶级对社会底层民众的蔑称,“苦力”影射着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现状,是他们的代名词。重庆的“棒棒军”,贵州的“大背篼”就是现阶段城市当中苦力的代表群体之一,象征着社会底层民众。虽然“苦力”这一群体逐渐更新,但是隐含其中的社会权力结构并没有改变。
我国对苦力这一群体的研究按照时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2-3]:近代苦力的社会调查与开拓性研究(1910年—1940年),近代苦力的行业统计与政治史解读(1950年—1989年)以及1990年往后的多学科范式与多视角考察。在第一阶段当中,对苦力的研究多以地域性的社会调查为主,主要致力于将西方的理论与研究方法和中国的社会实际相结合,考察社会底层群众的生活状态。第二阶段始于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时局需要,政府带头组织了一系列对社会人员的统计调查。这些调查涵盖了城乡各个层面,其中也包括了苦力工人群体。这一时期的成果虽然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和政治色彩,但也通过调查、口述史记录等方式留下了宝贵的文字资料,为之后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对苦力这一群体的研究取向不断丰富,相关研究呈现出个案研究、类型研究以及综合研究三种研究路径。
纳日碧力戈和谭平[4]从分类概念体系的角度解读了贵阳“背篼”这一群体,认为“背篼”是社会体系之下由国家权力和意志产生出来的一种分类,他们是一种具有等级观念的体系。这种分类图式是所属社会文化的产物,通过这种分类原则,使得各个族群之间的关系简单明了。马俊亚[5]考察了近代以来在江南都市当中谋生的苏北人,江苏省内的苏南与苏北界限分明,由于苏北经济发展相较于苏南地区落后,苏北人在江南都市中只能处于社会最低的层级,下层工人常常感受到来自发达地区地位较高的社会阶层的歧视与偏见。
已有研究多以地域性的小群体调查为主,缺乏全国性的行业的社会调查。对“苦力”这一群体的研究也多从史料出发,缺少纵向深入的实地调查,对“苦力”群体的研究也缺少对他们真实生活的刻画。不论是民国时期的人力车夫,码头工人还是现阶段地域性的“棒棒”,“背篼”群体,他们的选择虽然是受到地缘,社会等因素的影响,但是这种选择也体现了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逻辑,应该去考察他们的这种在与社会博弈的情况下形成的选择过程,将底层民众与社会的互动展现出来。同时,在人们针对“苦力”这一群体的研究当中,过于将眼光局限于出卖体力的劳动工人,而忽略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苦力”这一词汇的新内涵。
2纳雍县背篼的基本概况
纳雍县位于贵州省内海拔较高的西北部,“大背篼”在当地并非新兴的群体,背篼原指贵州本土的务农工具,是一种由竹条编织而成的箩筐,开口处为较大的椭圆形,底部为较窄的长方形,形似喇叭花,有两条肩带,每个背篼可以装载80斤左右的货物。与背篼搭配使用的工具被称为“耙耙”,用来支撑背篼。由于纳雍县所处的黔西北地区人多地少,经济水平低,有的农民便将背篼带到了城里,通过为城里人背东西换取工资。渐渐地”背篼”便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专指城市里使用背篼这一工具出卖体力谋生的人。
2.1区域性与群体性
纳雍县城内的“背篼”是区域性的,每个区域都有专门的聚集点。县城内的小十字,大十字,小河边等地都有他们的身影,分布具有一定的固定性,不同区域的“背篼”相互之间不会乱窜,也不会到人家的区域内揽活,每个区域内的背运物资的价格差距不大。这些聚集点通常都是县城内人流量较多的十字路口,小区门口,无论是搬运大型货物还是生活物资,这些聚集点都处于一个中转的节点,这是“背篼”们凭借多年经验选取而来。整个县城内的“背篼”数量在500人左右,每个固定的区域有20—30名“背篼”,S小区门口的“背篼”数量也在这一范围内。
G1:“我们人很多的,到处都有。小十字,小河边,到处都有人。我们也认识一些其他地点的“背篼”。背东西的时候他们自己有人,不会喊我们,我们也不会喊他们。哪里和哪里(每个区域)的人都差不多,都是一帮一帮的(一群),大家价钱都差不多。”
除了在空间的分布上具有区域性之外,“背篼”还具有群体性,内部组织化程度较低,存在两至三人的小团体,有的“背篼”是夫妻關系。作为一名进城务工的农民,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是比较困难的,通常通过已经成为“背篼”的人引入这一群体,然后与大家熟悉。“背篼”很少有散工,大家常常在聚集点席地而坐,围成几个小圈,没有活干的时候会一起唠嗑做手工或者玩扑克牌等,这些都加强了“背篼”群体的内部联系性。“背篼”群体内部的组织性较低,虽然说不同区域之间的“背篼”通常不会相互揽活,但是“背篼”可以跨区域流动,这种流动是自愿的,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我想在哪里背就在哪里背”。笔者主要接触的是S小区门口的“背篼”,这个聚集点的“背篼”大多来自纳雍县下属的某镇,距离县城大约60公里,约两小时的车程,没有高速公路。根据他们说:
G1:“都是一个带一个来的,带来了就慢慢认识了。”
G4:“大家都是老乡,有活就大家一起做。我们这边“背箩箩”的大部分都是水西镇的,其他乡镇的也有,但是水西的最多。因为熟人,跟着要熟悉点。一开始会害羞,呆在一起时间长了就熟悉了。”
2.2农民身份
“背篼”群体的另一个显著的特征——农民身份,并且是年纪较大的农民,平均年龄在50岁左右。农民作为常年务农的群体,体力较强,不娇气,能够经受得住“背篼”的特殊工作属性。同时,也只有常年生活在农村的人才能熟练地使用“背篼”和“耙耙”干活。城里人和农民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划分,城市中除了“背篼”由农民组成以外,一些较为繁重且收入低微的职业也常常由农民占据。“背篼”有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挑不拣。脏活,苦活,重活,危险活,大多数城里人不愿意干的都由他们接手。以“背篼”为代表的进城农民群体,出现在现代生活方式不屑到达的领域,这些领域成为他们的生存空间。
G1:“我们什么都做,有什么就做什么,打扫卫生啊,通下水道啊,背東西啊,都做。”
上述现象体现了存在于城里人和农民之间的身份隔离,农民作为进城寻找生存空间的群体,处于社会的底层,局限于低端职业。如果说“苦力”是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的体力劳动者的称呼,那么“背篼”便是现代城市文化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低端劳动力的称呼。“苦力”和“背篼”两个词背后有着类似的支配逻辑,是拥有资源的人对底层人民劳动力的支配,这种支配在今天通常以隐形的方式,身体控制的方式出现,这样能够避免激化群体之间的矛盾。
3背篼的生存处境
3.1土地关系
通过访谈得知“背篼”也分为全职和兼职,全职即以“背篼”为赚取生活的唯一职业,兼职“背篼”往往是农闲时进城干活,此外还有耕种带来的收益。G1,G4就是兼职“背篼”,G3是全职“背篼”。
G1:“我也种地的,不忙的时候就来城里做“活路”,地里不忙就来找点生活费,忙的时候就回家。家里种的庄稼一般都是卖,自己吃米,土豆玉米都是拿来卖的,有十亩地左右。一年收玉米七八千斤,卖一万余元。”
G3:“我在这里几年了,只是说没有长期在这里,有时间在老家,我家只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家里要种庄稼啊。我家就是我在这里“背箩箩”,我老婆在家种地,喂猪喂牛。像家里土地少的,又不喂猪喂牛的就长期在这里了。”
成为一名全职还是兼职“背篼”,最大的影响因素就是与土地的关系。家中有富余劳动力的就可以有人离开家成为全职的“背篼”。如果家中不仅需要种地还没有富余的劳动力,那就只能成为兼职“背篼”,利用农闲时间来城里干活。近年来由于政策不允许种玉米,将农民们的土地承包给种植商,出现了更多的剩余劳动力。在这里我们仿佛看到的是农民对于土地收益低的埋怨,但是土地也是他们晚年重要的生活保障。
G4:“你说我们庄稼人,买房子在城里,那是做生意有钱的人。像我们这些找不到钱就买不到房子,你说你没有钱买房子在城里干嘛,只有等死。我们老了回去有点土,慢慢种点菜,喂个猪,有菜吃有油吃,最多就是差点生活费咯,但是老了也用不到很多。”
所以,土地虽然收益低,却是农民们老年生活的重要保障,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土地收益低,农民才会离开农村,外出到城市到外省务工。年轻的精壮劳动力往往到外省打工,而年纪较大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就只能在附近的县城从事一些不要技术的出卖劳动力的工作,“背篼”就是这样一种行业。看似农民与土地是一种矛盾的关系,但实际上体现了农民顺势而为的行为逻辑,即在年轻的时候外出务工,年老了回归土地。
3.2微薄的收入
“背篼”的月收入在3000~4000元左右。虽然以背东西为主,但其实他们什么都干,遇到什么做什么。价钱是可商量的,以背东西为例,需要根据总重量,楼层高低,路途的远近来商量价格。背一方沙爬上五楼的价格大约是170元左右,一方沙约有1350千克,大概就是2700斤。通常他们都是团体合作,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承包下所有的工作,大家一起分工钱。
以5月29号为例,我跟随G3,G5去做工。我们下午一点左右到达了工地,工作内容是捡砖,一共有一万多块砖需要她们两人捡到指定的位置,每块砖平均四斤左右。由于前一晚下雨,砖吸收了水分,还比平时更重一些,捡完这一万块砖两人的报酬为每人一百元。
“背篼”的工作内容不仅繁杂笨重,报酬还很低,每个月3000~4000的收入虽然比土地收益高,但是也需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和时间。相比于土地的固定产出,“背篼”们都愿意选择多劳多得。
3.3劳累的身体与被迫的选择
上文提到过“背篼”们大多是年纪较大的农民,常年的耕种生活培养了他们出众的体力,但也使得他们的身体长年处于劳累的状态。作为从中年向老年过渡的农村劳动力,他们一方面无法外出打工,另一方面依靠土地也无法养活家人,选择从事“背篼”实际上是比耕种和打工更累的。
G2:“有些天就不想干活,累的很。”
G4:“捡砖很累的。是没办法,这把年纪你说背东西其实也背不到好多。打工手上活路轻巧,没有这个老火,我们一天脚痛,腰痛。”
虽然受访者说当“背篼”是一种很自由的职业,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愿,但其实这是别无选择的。对于从事“背篼”的原因,他们有如下的说法:
G1:“像我们这个年纪打工又不好打,又不识字,自己的名字都签不来。家里的孩子也会劝不要做了,但是没有钱啊。”
G3:“我家有五个孩子,两个在读大学,第三个在读高中,第四个初三,第五个初二。要是我和我老婆都出去打工,哪个拿生活费给他们?”
所以虽然“背篼”这一职业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但是实际上是无奈之举。在自身文化水平低,年纪较大又必须供养整个家庭的情况下,他们对于工作没有挑选的余地,甚至作为“背篼”的他们对工作内容也没有挑选的机会。他们只能被迫接受一切的工作机会,以换取微薄的收入。并且,作为农民,城市对他们的接纳度并不高,对立的身份也使得他们局限于城市内低端的劳动力市场。
4总结与讨论
“背篼”是当下“苦力”的一个代表群体,也象征着生活在城市当中的底层民众。“背篼”从最初的一种劳动工具,慢慢地在社会语境下演变为一种专门的职业,甚至成为了城市当中使用这一劳动工具谋生人群的代名词。“背篼”的历史就是社会底层民众的历史,是他们的缩影。
“背篼”的形成,与贵州特有的地形地势分不开,也和贵州农村与城市的发展分不开。由于地势较陡,农民在生產生活中熟练地使用背篼这一劳动工具,为日后进城做工奠定了劳动基础。在贵州农村发展较为缓慢,可耕种的土地少而人口压力大的情况下,农民必然只有选择向外务工才能维持整个家庭的生计。同时,虽然城市里城市化水平在不断提高,但是仍有现代城市技术到达不了的领域,需要“苦力”去进行代替,“背篼”作为“苦力”的代表群体,在城市之中获得了生存空间。
微观上,“背篼”由文化水平较低,年纪较大的农民构成。文化水平低,年纪大使得他们无法像年轻人一样去外省务工,只能在离家较近的县城范围内找“活路”做,并且只能做一些出卖劳动力工作。同时,由于家庭负担重,要供养子女读书,他们只能信奉“多劳多得”的原则,不排斥任何笨重的工作。同时,由于土地较少,他们也不得不外出务工。
综上,农民进城当“背篼”其实是一种在宏观和微观条件综合下做出的被动选择。但这种被动选择,也体现了农民在逆境当中主动创造生活,不怕吃苦敢于奋斗的生存逻辑。对于“背篼”这一类的社会底层民众,社会和城市,都应该给予更多的包容,给他们留存更多的生存空间。城市和农村,并非牢不可破的二元对立,只有相互开放,才能获得更好的发展。
注:文中出现的所有地名和人名均为学术化名。
参考文献
[1]秦洁.“苦力”:民国时期城市底层社会研究:读《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J].开放时代,2010(3):141-149.
[2]任吉东.近代中国城市苦力百年研究[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8):119-128.
[3]任吉东.概念史视域下的近代城市苦力[J].史学月刊, 2019(2):75-85.
[4]纳日碧力戈,谭平.从分类概念看北罗德西亚Copperbelt和贵阳“背篼”[J].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2):23-27.
[5]马俊亚.近代江南都市中的苏北人:地缘矛盾与社会分层[J].史学月刊,2003(1)9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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