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有师生同父子—纪念柴德赓、刘乃和先生
2018-11-29邱瑞中
□ 邱瑞中
中国人重感情,有时师生情谊,如同父子,甚至胜过父子。1980年在陈垣诞辰百年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了《陈垣校长诞生百年纪念文集》,启功文章《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结尾,有他在陈垣逝世时写的挽联:“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他把恩师比同父亲。
陈垣的学生中,柴德赓是他最看重的。这种看重,应当从20世纪30年代算起,前后有二十余年。抗战期间,柴德赓一度辗转去了后方,师生分开两年。1946年到1955年,柴德赓调到苏州江苏师院前,是陈、柴之间交谊最长且最深的阶段。我们从照片里可以看到,在陈垣身边,出镜最多的就是柴德赓。这些照片,绝大多数是刘乃和拍摄的。
后来流传于世间的“金童玉女”说,当产生于这个时期。我最初听到“金童玉女”,出自刘乃和之口。1993年8月31日,曹永年教授去看刘乃和。傍晚我到她家,她说:“你的老师曹先生来了。他说‘柴先生和您是陈老身边的金童玉女’。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但从我口里说出,这是第一次。”
很多有关柴德赓的情况,我是从刘乃和口中听到的:“陈老评柴先生:聪明极了,字也好,太漂亮了。柴先生的字,比启先生当时好。这是老校长说的。”至于陈老什么时候说的,刘先生未说,我也没有再问下去。
1969年,根据周总理指示,刘乃和回到陈垣身边,继续做他的秘书。陈垣曾多次询问柴德赓“解放了没有”。刘乃和说:“我怕陈老伤心,不敢把柴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陈老至死也不知道柴先生已经走了,他比陈老早走一年半。”
陈垣、柴德赓、刘乃和之友谊,首先是在学术研究领域建立的。应该说,柴德赓是陈垣身边第一个能与他讨论历史问题的学生辈年轻人。陈垣的很多读书心得,在年轻一辈中,交流最多的,应属柴德赓。对柴德赓,他首先是指导读书研究,向他讲述研究心得,进而讨论问题;时或命令阅读老师刚刚写成的文章,指摘错误。
从柴德赓的学术成果可以看出师生合作的情况。先说“三考”。《明季留都防乱诸人事迹考》(1931年),从竭泽而渔地搜求资料,到按照类例归纳之研究方法,都明显地有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1923年)之撰述风格。《宋宦官参予军事考》(1941年)的体例是先摘录相关史料,然后用按语讨论之。按语与前边诸条资料合为一组,内容相对独立。这种写法,又与陈垣《通鉴胡注表微》之体例相近似。所不同的是,《通鉴胡注表微》格式颇固定,顶行摘录《资治通鉴》原文,低一格摘录胡三省注文,低两格是作者评论,合为一组,全书总730组。陈垣之书成于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柴文比之早四年。柴文之体例,是不是老师帮助设计的呢?或者说,学生文章的体例给了老师启发呢?刘乃和《重读通鉴胡注表微札记》:“1942年秋天,我正作《三国演义史征》的前四十回,这是他为我定的论文题目,主要是考证《三国演义》史源。他替我设计了论文格式,《演义》原文顶格,史源材料低一格,自己考证和意见低两格。一天,我去他家请教问题,他告诉我说,将要撰写有关《通鉴·胡注》的文章,原来总没有想出怎样格式才能分析胡注、表达自己的思想,经多日思考已决定也用他替我设想写论文的形式,以《通鉴》文顶格,《胡注》低一格,《表微》低二格,问我有何意见,我也提不出什么,只告以我的论文用此形式,觉得眉目清楚,一目了然。后来他虽又曾想过其他格式,但最后还是用了这个设计。”①《鲒埼亭集·谢三宾考》(1943年)规模最为宏大。《鲒埼亭集》的作者是清初全祖望,号谢山。陈垣在1950年致武汉大学席鲁思教授的信说:“‘九一八’以前,为同学讲嘉定钱氏之学;‘九一八’以后,世变日亟,乃改顾氏《日知录》,注意事功,以为经世之学在是矣。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谢山排斥降人,激发故国思想。”②刘乃和说陈垣从1942年9月以后,开始酝酿《表微》,这是他研究全祖望以后产生的想法,而“排斥降人,激发爱国思想”是陈垣抗战史学的主要内容。柴德赓此文,亦从全谢山出发,揭露两次降清的谢三宾。故这对师生的一文(1943年)一书(1945年),实属联袂之作。柴德赓在1931年的第一《考》中,已经涉及《鲒埼亭集》。看得出,陈、柴二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教学活动、学术交往中,所关注的社会问题、研究的对象、写作之方法均有相通的路子。这个问题是研究北陈之学者颇少涉及的。
1947年9月,刘乃和、陈垣、柴德赓、余逊在颐和园(左起)
1948年,刘乃和、陈璧子、陈垣、柴德赓、刘乃崇(后排左起)等人留影
1963年,陈垣、刘乃和、柴德赓在励耘书屋
1970年,刘乃和悼青峰(柴德赓)诗
1980年,刘乃和重录悼青峰(柴德赓)诗
刘乃和进入这个学术圈子的时间是在1944年,她帮助陈垣校《清初僧诤记》开始。从抗战胜利到1955年柴德赓奉命调苏州之前,是陈、柴、刘学术活动最愉快的时间。晚饭后的聚会,为讨论一个问题而老师命令到东西厢房某“巷”书架间查阅某书,寻找出处,其惬意之感觉,曾让当事人毕生不能忘怀。今天,我们虽然只能从刘乃和的回忆和纪念性文章中了解其万一,而彼时的欢愉,令当时的人和后人羡慕。
抗战胜利后,柴德赓从大后方回到辅仁,回到他的老师身边。陈垣又有了一个学术方面的非常得力的助手。但是,从陈垣的学术著述看,此阶段一直到柴德赓调离北京,陈垣没有大的著述产生,他们之间,更多的可能是民族战争胜利后的喜悦,劫后重逢的喜悦,讨论老师八年著述的喜悦,在新社会初期对未来之憧憬,以及各自忙碌于工作。
柴德赓调离北京,我相信,不是陈垣所愿意接受的,但我奇怪,作为校长,他为什么不干涉这个行政命令?他应该能以自己学术需要为理由,要求把柴德赓留在北京,留在身边。关于这个问题的内情,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也没有看到过相关文字资料,只说是去“支援地方学校”。我猜测,柴德赓是不是被挤走的。我曾这样问过刘先生,她吃惊地问道:“谁跟你说的?”我说:“没有人这么说,是我自己乱猜测。”
陈垣晚年的学术研究,还是离不开柴德赓。1964年4月26日到1966年6月14日,根据陈垣的要求,柴德赓被借调北师大,协助老师点校《新旧五代史》。柴之进京,是根据1963年11月15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召开的二十四史标点工作座谈会上,齐燕铭传达中央和中宣部指示:为搞好此项工作,“请一批专家暂时脱离工作岗位,到北京来,配好助手,搜索资料,克期完成”③。关于这次点校工作,未见柴德赓留下回忆性文章,亦未见三人的工作照。此项工作,陈、刘二人在1960年9月已经开始着手,而陈垣个人对它们的研究则更早。柴德赓被江苏师院强令返校时,《新五代史》校勘记初稿留在陈宅,《旧五代史》点校工作才刚刚开始。留在北京的材料包括《校勘记》四本,亦于1967年5月15、16日,12月11日由中华书局的人“取走”。这些研究成果,至今不知下落。
刘先生给我讲过,柴德赓到苏州以后,地位高,北京来了人都找他,社会活动多了。比如翦伯赞到苏州,就需要柴德赓陪伴。陈老说:“他不像你(指刘乃和),你只知道摸桌子(写文章)。”以后柴德赓先被借到北大讲课,后又借调到北师大、帮助陈垣点校《新旧五代史》,此一阶段,柴的社会活动亦不少。我猜测,陈老是不是嫌他“爬格子”的时间少了?柴德赓留下了四部书,《史籍举要》、《史学丛考》、《资治通鉴介绍》和《清代学术史讲义》,总61万字,近年来苏州大学重新整理柴德赓遗稿又有所发现,期待更多出版。以柴德赓之学术才华,他应该为我们留下更多的著述。这中间,除却外界的干扰,主观方面的因素是不是起了一定作用呢?
刘乃和每每谈及柴德赓时,她总是怀有崇敬之心和无限惋惜。她告诉我,柴德赓的碑文是她撰写的,启功书丹。柴公子君衡的墓碑是她撰文并亲自书写。感觉得出,陈、柴、刘之间,有着非常深刻的情谊。刘乃和出身世家,祖父曾点翰林,外祖父更名重京师。她家有一套清版谱牒,十几页,每页三十格,记录刘乃和一家亲人农历生辰。谱牒里有陈垣和柴德赓的名字。柴落难苏州,陈挂念在心。刘乃和说:“柴先生去世,我们都不敢告诉他。”这就是悼念诗中说的:“知否励耘深系念,忍将无恙告师前。”这首诗有一小注“一九八零年一月书十年前旧作”。刘乃和的“十年前旧作”幸存,记录在她和陈垣都常使用的小64k本上。原诗写于一九七零年二月。“从此人天隔生死,哭君悲恸泪纵横。”刘乃和好像第一次经历了人生的别离。她告诉我,50岁以后开始写旧体诗,这是她第一次用旧体诗写生离死别的情感。“别来三载”,指1966年6月14日,柴德赓被电令回校参加运动,到1970年1月23日逝世。刘乃和有些诗,首联便惊世骇俗。如《谒成吉思汗陵》之三,首联:“广略雄才大漠平,亚欧横扫更西征。”古今歌咏元太祖,气势无出其右者。悼念诗是刘乃和偷偷写的,颔联“别来三载音容在,而今谁与话春风。”只为说明分别的时间,其下实为凑句。到了1980年,刘乃和把这句换掉了,“别来三载音容在,风雨横摧吴郡城。”点明地点,发泄着压抑的愤怒。刘乃和重新写一张旧纸,贴在原诗上,一滴泪水掉下,湿透纸背。
这种情谊常常见于师生之间,在史学界,南北陈都有情同父子的故事。蒋天枢对于陈寅恪的忠诚,是南陈故事中最动人的一段。蒋天枢的学生陈正宏写了《蒋天枢先生与陈寅恪文集》,详细介绍蒋天枢为了完成老师托命之任务,放下自己的学术研究,倾全部精力去整理出版《陈寅恪文集》。这一段感天地、泣鬼神的经历,昭示了中国人尊师重道的传统。陈寅恪的学术事业并未被世人遗忘,他的学生和再传弟子从不同角度,介绍南陈提倡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及其学术成就,使南陈之学彰显于世。
陈垣有所不同,他长于自学,生活条件相对稳定,又长期主持辅仁大学,自主的权力很大,甚至在国难当头,他都有主宰自己学术活动的力量。他可以在敌占区坚守民族阵地而治学不辍,这是陈寅恪不能相比的,故陈垣可以长期带领学生一起工作。在陈垣身边,有柴德赓、刘乃和这样的学生兼助手长期协助研究,有启功这样的弟子随时侍侧,还有一大批身处各地区各岗位的及门弟子在宣传他,直到他去逝。陈垣的上述条件,都是南陈所不能相比的。
从1949年4月29日写出《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开始,解放以后,陈垣的很多讲话、书信、文章、序跋、现代诗,都是刘乃和执笔。当然,在动笔前,一定是陈垣先口述观点和大体思路,然后由刘乃和起草初稿,最后由陈垣改定。我见过这样的经过修改的稿子,我也能从一些文章中指出刘乃和的习惯语言。原苏联专家带走的署名陈垣的大幅书法,也有刘乃和代笔。刘乃和的侄女刘宗祺对我说:“陈老去逝以后,姑姑的字变化了,她不再学陈老的字体。”
世界上,有哪些学生,能像柴德赓、刘乃和这样,把自己毕生的学术事业安置在老师的战车上?又有哪一个像启功,长期跟着陈垣学习,在老师逝世以后很多年,用自己的钱,创立“励耘奖学金”,以弘扬老师的声誉?
我有时想,柴德赓和刘乃和,好像各有分工,柴德赓继承了陈垣的目录学思想,刘乃和继承了陈垣的文献学思想。陈垣的学术主要建立在这两个基础上。他13岁读《书目答问》,把传统的目录学作为毕生研治史学的“老师”。陈垣不是历史学科班出身,在这个领域,他完全是自学成才。目录学是读书治学的门径,这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治目录的人,很少有像陈垣那样,在“主战场”有那么大的成就。如果我们讲目录学与读书治学之关系,古往今来,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陈垣的学术范例。陈垣是目录学家,他不仅研究目录学史,他是把研究目录作为读书治学门径的典范。从治目录,到借助目录去读书、去研究,成就以后,再讲目录学,而且是讲自己研究之心得—史学目录学,又别出佛教目录学史,这是陈垣目录学的演进历程,是陈氏目录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守常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听援庵先生讲课》,讲了这个问题。张守常的文章,是应刘乃和请求,为纪念陈垣诞辰110周年而写的。张守常把柴德赓的《史籍举要》与陈垣的“史学要籍解题”课之关系说得很明白。《史籍举要》“是根据柴先生生前授课讲义整理成的,而柴先生的讲义又是以援庵先生的《史学要籍解题》为底本的。柴先生是援庵先生的入室弟子,是有师承家法,所以从柴先生的《史籍举要》还可以看得出《史学要籍解题》的原始面貌。今天得读柴先生的书,也可以弥补当年未得聆听援庵先生讲授《史学要籍解题》之憾了。不过总觉得不能完全弥补,读书总不能等于听讲。特别是援庵先生的课堂讲授,有他自己的风采、气度,乃至情趣等等,有他特有的感染力,多少年以后也忘不了”④。
我是1989年10月认识刘乃和先生的。我那时在北师大做第二届国内访问学者,从李修生学习元代文学文献学。当时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很多人是北师大的毕业生,再回来学习。我经常从他们口中听到有关陈垣的谈话,其中涉及刘乃和。恰好雷近芳是刘乃和的访问学者,我便请她带我去看刘先生。先征得了她的同意,我们才登门。以后何林夏从桂林来,亦师从刘乃和,我去看刘先生的机会多起来。但让我和她结下不解之缘的,是李修生先生。1990年6月,我们即将结业。李先生把我的文章推荐给刘先生,其时她正组织第二次纪念陈垣的论文集(刘先生第一次组织的纪念陈垣的论文集是《陈垣校长诞生百年纪念文集》,1980年由北师大印行。后三联书店删去其中与问学无关的三篇诗文和书信,成《励耘书屋问学记》,于1982年出版)。我那篇文章犯了年轻人的大忌,不知天高地厚地批评起陈垣,且语言尖刻。刘先生把我叫去,就像对待中学生,一边读我的文章,一边不依不饶地批评我。我笔直地站在她的书桌侧面,一边听着她朗读我的文章,一边回答她的逼问,我躲闪不开她提出的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后来写了一篇小文,记述这次教训,题目是《文章不可妄驳说》,我把她的逼问称作“骂”,寄给她。刘先生后来写信说:“如果当时真是那个样子,我自己也不对,对待年轻人,不应该那样。”
柴德赓 呈陈垣 纸本 1947年释文:癸未三月廿一日,游崇郊寺观红杏青松图。萧寺风流迹已陈,我来犹及见遗珍。牡丹系马诚衰世,长卷题诗又几人。千地烽烟僧渐老,一灯香火佛难亲。细思三百年间事,转眼沧桑到甲申。
我从未抱怨过她的骂,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我从此正式步入“补拙书屋”⑤,成了刘先生的学生,她教了我八年,引导我研究陈垣。
讲历史文献学,讲陈垣,是“文革”以后刘乃和的两项主要工作。她先在北大讲,是邓广铭请去的。后来在北师大的历史系本科生中讲,在历史系和古籍所的研究生中讲。以后听课的人越来越多,南京、上海、武汉、天津、苏州—柴德赓当年任教的地方,各名校都请她讲。听课人员扩大到研修班和成人教育中间。刘先生讲的这门课,也逐渐完善。1979年,她的第一份讲稿内容为:一、历法纪年,二、地理沿革,三、姓氏名考,四、科举制度,五、历代官制,六、史部书籍。到1983年下学期,她给研究生和本科生讲课时,已经写出了《中国历史文献学》两章九节13万字的讲稿,以后又完成了两章10万字,使之成为一门系统完善的课程。
刘乃和开讲的这门课,有两个方面需要注意:第一,是帮助文史专业的学生了解、掌握基本知识,解决阅读文献时可能遇到的问题,扫除读史书时的某些障碍。第二,她同时在宣传陈垣的史学方法。我没有听过她的这门课,但我相信,她讲解时,会经常提到陈垣,因为课程内容的设计和发展,与总结陈垣史学方法有密切关系。这门课像工具书,又不像工具书。说它像,是因为纪年、地理、室名别号、职官、目录等,都属于工具书课的内容。说它不像,是因为本课不把查找方法作为重点,而是从研读史料、研究问题入手,是从了解古代典章制度和治学方法去讲解,讲授的角度不一样。刘乃和讲课的特色是,把这门课,与介绍陈垣史学方法联系起来。
刘乃和的最后著作《陈垣评传》之篇章设计,反映了她的这种思想。《陈垣评传》第七章“为历史文献学奠基”,包括6节:“一、重视史料工作,二深厚的目录学造诣,三、填补历史年代学的空白,四、避讳学的提出和构建,五、建立科学的校勘学理论,六、学兼四部—钻研《四库全书》。”看得出,这正与刘乃和开的文献学课内容一样:目录学为基础,利用年代学、史讳学、校勘学等诸多方法,在现代史学研究领域做出令后人景仰之成就,这是陈垣史学方法之总结。刘乃和开《中国历史文献学》课,有总结陈垣史学方法之目的。
这不禁让我想起陈寅恪的一桩往事。1968年,黄萱去看望陈寅恪,陈说:“我的研究方法,是你最熟识的。我死之后,你可为我写篇谈谈我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黄萱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胜任,“怕应承下来的事,将来若做不到,是欺骗行为”,说:“陈先生,真对不起,您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陈寅恪说:“没有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⑥
陈垣 陆游诗 纸本 1948年释文:万里桥边带夕阳,隔江渔市似清湘。山林独往吾何恨,车马交流渠自忙。高柳阴中扶拄杖,平沙稳处据胡床。故人京国无消息,安得相携共此凉。戊子五月廿一日,写于青峰草堂。陈垣。
刘乃和 陆游诗 纸本 1948年释文:急雨洗残瘴,江边闲倚楼。日依平野没,水带断槎流。持纸荒村晚,呼牛古巷秋。腐儒忧国意,此际入搔头。戊子五月廿一日,写于青峰草堂。乃和。
刘乃和讲这门课,仍然与宣传陈垣分不开。在她主持历史文献会的十年里,很多办会的省区高校,请会长提前一两天到,给学生讲述陈垣。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学术活动,也有这项内容,我不止一次聆听过。刘乃和是个很勤奋的人,她讲的内容,都已经写成了文字,有些已经发表。我读她这方面文章,经常能回忆起她讲述时的神情和音容。刘乃和的《中国历史文献学》讲义尚未发表。此书有的章节她自己已经抄定,有的章节她已经校订,且写明校订的时间,有少数讲稿未见校订。整理发表这部专著,将会同《史籍举要》共为姊妹篇,与陈垣全集长存于世。
刘乃和孤身一人,晚年虽然有学生常侍左右,像孩子一样关心她、照顾她,跟着她学习,协助她工作和研究。但是毕竟还有很多时间,是她独自一人,她的孤独,人们无法想象。因此她愿意开会,也愿意热闹,但她又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写作。她的文稿,几乎不让别人代抄,因为她写二稿时,就定稿了。别人代她抄写,是浪费时间,这是她拒绝我代抄时说过的。因此她总是忙忙碌碌,顾不上给自己做一顿可口的饭。刘乃和最后的10年,自己没有煮过稀粥,她没有时间看火。说来令人伤心,她晚年最想的,是北京师范大学校园粮站改制以后卖的一元一碗的红豆粥。我曾告诉暂住北京的她的学生,去看望她时,不要买什么礼品,傍晚时,用饭盒送去红豆粥即可。先生病重以后,提出要喝豆粥。她的侄女回家煮了一个下午,那久存的豆子就是煮不烂。我们喂先生,她喝了很多很多,还要吃,临床的病友阻止了。这顿煮不烂的红豆粥是先生吃的最后一顿饭,以后只靠输液维持,不能进食了。她珍惜时间,她觉得有很多事要做,而又时不我待。这种矛盾有时会因具体问题而产生误会,让人觉得她不尽情理。作为她的学生,我们都是有过经历的,当时可能受不了,现在讲来,成了刘乃和趣闻。
刘乃和希望安静地写作,但又希望有客人常在。她写于1992年11月《待友人未至》记述了这种心境:“窗外微哗侧耳听,门环偶响暗神惊。西阳已落心难落,几次出迎又误迎。”这首诗常在她胸中,我听过她吟诵,听过她讲解。陈垣、柴德赓、刘乃和已经归山,他们成了“福田寺里人”⑦。但是他们的事业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柴德赓 录古诗四首 纸本释文:波绕雷塘一带流,至今水调怨扬州。年来惯听吴娘曲,暮雨潇潇水阁头。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萧萧。 白沙江头春日时,江花江草望参差。行人记得曾游地,长板桥南旧酒旗。 晓上江楼最上层,去帆婀娜意难胜。白沙亭下潮千尺,直送离心到秣陵。钤印:柴青峰(朱白相间)
注释:
①刘乃和《励耘承学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47页。
②陈智超《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6页。
③刘乃和《陈垣年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31页。
④见《纪念陈垣校长诞生110周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师范大学,1990年。
⑤“补拙书屋”是刘乃和的书斋号,她的祖父也用这个室名,陈垣常说:“勤能补拙。”刘乃和一生勤奋,人罕能比,她勤于动笔,留下来的手迹甚多。陈垣曾用“勤笔勉思”来鼓励她。
⑥见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68年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黄萱还是总结了陈寅恪的史学方法,见《怀念陈寅恪教授—在十四年工作中的点滴回忆》,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
⑦北京的福田公墓,其地因有福田寺而得名,民国以来,这里就埋葬着很多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