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人新潮
2018-11-26吴颖雯
吴颖雯
开放还是保守?这是一个摆在潮汕人面前的问题。凭借沿海的地理优势、对外贸易与交流的频繁,历史上的潮汕是个包容开放的区域,无时不接受着各种新鲜观念与事物的冲击,即便在当代,在商业、互联网、社会创新、文化艺术等诸多领域里常有潮汕人身影。但与之相悖的是,留在潮汕本土的人似乎还走在老路上。走在潮州的大街小巷,依然充斥着“潮州三宝”的古旧招牌,汕头看似光鲜的摩天大楼里,常有一种上世纪九十年代港片里才有的潮湿的气息。
但大多数的潮汕人都拒绝“潮汕人保守”的说法,他们更愿于将外人感受到的“排外”与“封闭”,归结为语言、文化上的差异导致的本土潮人的“抱团”。“中国三明治”创始人李梓新是潮州人,他认为保守与否和城市规模、格局,人的眼界有关,“从保守到新潮,需要一些门道,需要一些人去努力”,潮汕正处在这个过程中。而我们还是会看到李梓新所说的,“潮汕人在饮食、拜神这些方面的繁琐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把一个稍微有一点创新的事情拿来做,他们就会觉得很折腾,但凡有一点花哨的东西,他们都会天然地产生一种抗拒心理。”
事实上,年轻人很清楚留在潮汕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继承了潮汕人的传统,同时也在努力挣脱这片土地在地理空间、文化局限上对于他们的限制,用一种既开放又保守、既传统又现代的方式,开创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新生活。
非虚构写作平台“中国三明治”的创始人李梓新在2014年创办了“听潮”项目,故土潮州是它的主要舞台。
“听潮”以年度分享会的形式,在每年众人归乡的春节期间举办。这些身处世界各地的潮汕精英,被邀请登上“听潮”的舞台,跟在地的潮人分享他们的故事和理念。当这种“TED”演讲形式在中国大肆被借鉴时,“听潮”又独树一帜——以更“乡土”的潮汕方言进行分享,传统与创新共存,“听潮”成为中国首个方言TED。
之所以创办“听潮”,源于李梓新对故土的思考。他在“听潮”的首篇推文中,发出了一串追问——“我们在外界习得的技能和经验,是否能够连接到故乡?我们的母语是否已经不再有现实意义,我们的下一代也即将或者已然不会说母语了?我们难道真的不能帮助故乡的进步?”在外潮汕才俊众多,在各领域里各领风骚,这种辉煌某种程度上却与潮汕本土处于割裂的状态,潮州古城在历史中缓慢地行走着,城里的人们保有很大的生活惯性,甚至会抵御现代生活的入侵。而如何让在外潮人、在地新潮人与本土发生更好的联结,将创新文化和观念导入潮汕地区,鼓励潮汕地区的年轻人敢于在自己的生活中进行各种形式的创新突破,让潮汕地区更好地发展,正是“听潮”所致力的事。
于是在2014年春节,这个由“中国三明治”孵化的联结故乡与游子的文化项目“听潮”开始落地。受限于场地,报名的数千名观众,最终有三百人参与,而到了第三届,已达到一千多人的体量。这种新潮的模式吸引了众多在地潮人的关注,他们由此有了机会接触这些新潮的人,新潮的观念。分享嘉宾也有了契机让在古城里生活着的长辈们了解自己在做的事,这些事在行业中的地位。
“听潮”的举办,实际上存在着诸多探索与磨合。比如如何在过年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完成整个活动,包括“听潮”附带的大小研讨会、分享会,如何解决交通、场地等问题。在此之外,不断挑战自己的李梓新一直在思索如何升级“听潮”。TED这种“达人”布道仍是一种舞台式的传播方式,不符合注重交互的时代需求,策展、辩论会、创意市集等诸多形式被纳入了考量中。这种“折腾”使得“听潮”在2017年停办,“一件创新的事,如果‘传统了,就意味着它可能陷入悖论当中”,李梓新如是说。2018年重新举办的“听潮”做了一些改变,比如分两场进行,不追求规模,而在内容上,更为关注本土的创新,如探讨潮汕的城市文创、民宿复兴。此类主题的探讨是对潮汕本身的自省,“听潮”正在脱离“帮助潮汕人通过‘胶己人看世界”的阶段,迈向“帮助世界看潮汕”。
“听潮”在年度分享会之外,还有音乐会、系列讲座等,而成为跨越地域联结潮人的文化品牌,它的未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听潮”于潮汕,尤其潮州的文创,确实是股新鲜而强劲的力量。李梓新期许能有更多的在地力量参与古城与外界的联结,比如正在努力着的载阳茶馆、潮州角落。
廖奕铭在潮州古城开了一家客栈和一家茶馆。看似寻常的业态,其“潮”在于这是古城的最先尝试,而且给传统的文化赋予了新的活力。
廖奕銘的载阳客栈藏在小巷子中,以自家老宅修缮而成。老宅是清代民居,典型的潮州“四点金”古民居府第,它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廖奕铭的爷爷从泰国寄钱回来购得的。修缮后的房子,八卦金漆木门和门额上镶金的“大夫第”匾额,渗透着儒雅与富贵,嵌瓷、木雕等诸多潮州工艺,无不宣示着精致,而现代的居住设计与设备,表明了它的宜居。“我们尽量恢复它原来的样子,很多人住进来,觉得就是家的感觉”,廖奕铭说。
而在载阳客栈成为民宿明星之前,它的修缮面临着诸多质疑。约十年前,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鼓励老城自有物业的居民开办民宿、客栈,遭到了居民的反对。“很多人是抗拒的,房子是自己的,为什么要拿出来做客栈?大家觉得,还没有穷到那个份上”,小富即安的生活态度,让很多人拒绝改变。廖奕铭抓住了这个契机,牌坊街和广济桥的相继修复,显示出政府在旅游业推进力度上的加强。而且,在廖奕铭看来,修客栈可以活化老宅,“祖宅对于潮汕人而言是一种精神根源,一个凝聚点。通过做客栈,让人住进去,恢复它的居住功能,就是在维护房子。”2011年,他在一片质疑声中开始了客栈的打造。
这种尝试面临诸多困难。“潮州旅游客源不稳定,多是周末游,它未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游目的地”,而且在“民宿”概念未被当地广泛接受时,“大家一提厦门,会想住民宿,只是找哪一家的问题。而在潮州,是没有民宿,根本不存在找不找的问题。”但在近几年,这种情况得到了改善,廖奕铭的载阳客栈开始凸显它的示范作用。五年内,古城的民宿从一两家迅速扩张为五十多家,挤满了以牌坊街为中心的诸多老巷子。这些客栈老板,多是廖奕铭的朋友,常走动于载阳客栈,甚至曾在载阳客栈里帮忙。关于这如雨后春笋的民宿客栈,廖奕铭倒是冷静,“潮州旅游还不太稳定,平时和周末差异大,平时比较难维持,大家还没找到一个好的点来调整。另外,民宿的起步晚,扩张快,这里面产生一些管理上的问题,需要政府出台相关的管理条例。”
而在民宿之外,廖奕铭的“敢”还显示于他的茶馆。有浓郁民国风的骑楼建筑里布满茶桌,中式戏台矗立在茶馆的显眼位置。潮剧、潮乐、讲古,还有工夫茶艺展示等,被常态化地搬上这个舞台,即使座下無人。在茶馆比咖啡厅更多的潮州,载阳茶馆是个另类的存在,喝茶看戏的形态在当前南方还是比较少见。“以前潮州肯定有这种形式,比如有华侨来这里听戏,很自然地用红包打赏,东南亚也是。我希望能通过交流,把一些好的潮州文化引回来,也把我们的传统文化传下去,传出去。”台上的演员绘声绘色地表演着潮剧,我们和廖奕铭在扯着嗓门聊天,他递来了一张照片——台上一位潮剧小演员在表演,舞台下有两位小朋友在认真地观看着,“这是我想做到的事”,他坚定地说道。
“潮州角落”集工作室、民宿、茶馆为一体,躲在古城的小巷深处。
“潮州角落”的落地,源于它的主人们想要一个“潮州角落”微信公众号的线下平台,有院子,有大厅,有二三工作室,还有一两处闲置客房。在绕过诸多拐角,于巷子尽头撞见这座民国建筑的时候,他们终于感叹“就是它了”。于是这幢老宅被精心修缮,实现主人们对于它的想象。角落是“潮州角落”的主人之一,坐在大厅的茶桌旁,优雅地泡着工夫茶,“修老房子会上瘾,看着它慢慢变成心中的样子,比重新建更有成就感。”
第一次见到角落,她也是坐在此处泡着茶,守着潮州角落。与我一同前往的八十多岁潮剧编剧李英群老师埋怨,“小刘怎么不来接我”,话里却透露着亲密。李老师是潮州角落的常客,一如其他的潮州文人。当夜大雨倾盆,潮州角落却在不经意间坐满了人,作家、画家、老师,围着茶桌,边饮茶边侃侃而谈。我们像是闯入了民国文人墨客的沙龙。这样的场景在潮州角落却是时常发生,“我很少弄一个正式的主题,发公众号,发布召集令邀请大家来,而后再做总结。如果有一两个资深的老师过来,我在群里一发,立马就有十几个人来,相当于分享会。”潮州文化圈的人认同了这个空间的格调和作用,而来此住宿的房客,也时常参与这样的讨论,“他们的参与,有利于推广潮州文化,这也是我的一个目的。”
而“潮州角落”微信公众号本身就是在做潮州文化的推广内容。角落做自媒体许久,从微博转场微信,内容都关乎潮州的文化。梳理潮州的历史,聊文化、聊工艺、聊饮食、聊日常。在潮州本土和潮人圈拥有粘性较高的热爱潮州文化的粉丝群体,有不少政府人员关注“潮州角落”的内容。这成了她的主场,而文字和图片是她的利器。机砖厂往河道里排放污水,她发了一张图片,加了一句“呼叫河长”,即有相关部门读到,跟她联系了解并最终落实处理这件事;凤凰山上直接往水库倒垃圾的垃圾场,她在凤凰游记后面提到,十几年来的沉疴终于得到了彻底整治。她的自媒体,成了潮州一股有力的民间力量,传播着潮州文化,也关爱着这片土地。
在汕头,一群90后正在以潮语网络短剧的形式,进行着一场语言的冒险,他们有一个契合的名字——“天生玩家”。
拾陆是“天生玩家”的创始人之一,原本也是做传统的广告工作。因为喜欢潮汕喜剧,又不想过太平淡无聊的生活,他们决定做原创潮语系列网络短剧,以搞笑、幽默的形式来呈现。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有趣的冒险。从计划要做喜剧,到最终成片,第一支视频以三人之力,只花了七天时间完成。这支视频成了他们创作的网络短剧“天生玩家”的先声。
选择喜剧,很重要的是源于他们对喜剧的喜爱。这种热衷让他们以发展的眼光看待潮州喜剧——传统潮汕喜剧更像是强制安利正能量,它的呈现方式不利于现代的传播。而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于传统喜剧的全盘否定,拾陆在小时候就会背诵潮汕著名话剧演员赵曙光的作品,在他看来,传统喜剧里所要宣扬的正能量也是他们所要传达的。曾因缘与赵曙光见面,赵曙光鼓励他们“做喜剧不能为了搞笑而搞笑,要有社会责任,说的东西要有主题”,他们更是以此为信条,挑战自己。“天生玩家”只是换了种形式,以符合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口味。而实际上,他们也并非在生硬地以“搞笑”作迎合,他们的身上,原本就有着创作喜剧的天赋和基因。
当提到“零零后”不再流畅地说出潮汕话的时候,这群九零后的年轻人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我们的母语,我们想展示家乡的东西,而且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知道本地话妙在哪里,梗在哪里。”2016年以来,“天生玩家”在开始壮大,而潮语脱口秀这个“乡土”的东西却从未被舍弃。
即便现在的“天生玩家”受到诸多粉丝的喜爱,他们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当前的同行并不看好他们的项目,只能自己势单力薄地培育这个市场,而且汕头内部没有同类型创作可比较,对外又不形成绝对的优势,居安思危,不断挑战自己是当前最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