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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路同行

2018-11-23林雪儿

四川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苏木村民

林雪儿

1

“你去哪儿?”

“马边。”

“马边是什么?”

“边城。”

“下派?”

“扶贫。去四川马边的雪岗村当第一书记……”

“北京到马边有多远?”

“远到远方。”

“能到的都不叫远方。”

马边,在林修心里是地理上的远方。林修坐在车里,兴奋地看着一座又一座山扑面而来,一座又一座山变成低处,群峰在太阳之下如盛开的莲。晚春的阳光,给迎面而来的树叶涂了亮闪闪的光,林修睁着眼,看满眼的绿,闭着眼,梦里也是绿的。醒来,下雨了,但还是一座又一座的山,仿佛无路了,峰回路转,又有一座山在前面,“山的那边还是山”多么准确,这重重叠叠的山会把他送到怎样的远方呢?离开北京时表弟马格的话,在这个寂寞的午后,反反复复出现。他的心偶尔闪过一丝疑问,问自己是不是过于抒情,把去马边扶贫等同某种诗和远方了。

陪同林修去马边的青苹,是市纪委的宣传干事,看司机打了个哈欠,就说下车休息休息。她金黄的裙子在山风里吹成旗帜,林修抓拍了一张,发给马格,写了句:“金黄旗子在山谷里飘呀飘呀。”马格看了坏笑一下,北京的天空,黄色遮天蔽日,高楼在黄沙里面目不清,回了:“大北京有金黄旗子在飘呀飘呀。”林修深吸了一口气,又写一句话:“干净原来是有味道的。”马格回说:“给你两年时间,修炼成诗人。”林修笑起来,尽管姨妈总说马格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失败,只寄希望于进中央机关的林修,希望林修可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但是他倒羡慕马格,喜欢他的独立与狡黠,而她只能按姨妈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乖孩子。如果不是被姨妈逼着反复去相亲,他也不至于下决心代替别人来这么一个远的地方扶贫。两年,可以远离姨妈,还可以逃避相亲,在那么一个远的地方,就青山绿水读书冥想,想想都是美事。

青苹叫醒林修,说到了。林修伸了个懒腰,说:“梦见坐在一堆绿色的云上。”

青苹只是笑,面对这个来自北京中央纪委的扶贫干部,她有些拘谨,生怕说错了什么。她略带紧张地给林修介绍马边城市的飞速发展。林修的表情却有些漠然,看着这个梦想中的远方城市:高楼、玻璃、瓷砖、商铺和广场,仿佛京郊某个地方。林修说:“中国城市的同质化,已经没有哪里是远方了。”

青苹茫然。本来想带他看看这个城市最大的商场,忽然没了底气,人家北京来的,马边再大的商场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就去雪岗村。”林修说。

“县纪委的领导晚上要给你接风。”青苹为难地说。

“谢了。我又不是领导。我是来扶贫的。”林修说,暗想这真是个伟大的托词。

青苹送去佩服的眼光。林修赶紧避开了,生怕青苹知道他内心其实是逃避。他最怕的就是和领导一起吃饭,离开北京之前,领导要给他饯行,他诚惶诚恐。在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的姨妈,教他许多礼议和怎么察言观色,他到饭桌上全都忘了。要么停着看别人吃,要么只顾埋头吃。领导到他面前敬酒,说:“下去了,是代表中纪委的形象,不仅要精心维护这个形象,还要让这个形象成为地方学习的榜样。”他觉得他担不起这个重任,竟然忘了站起来。姨妈赶紧端了杯子,在背后揪了他一把。他突然起身,把领导杯子里的酒给碰倒了。他发怵,连脖子都红了。好在领导和姨妈是朋友,把他也当了小辈待,拍着他的肩说:“下去历练历练,期待两年后的林修。”

林修现在想起来都还燥,两年后又会怎么样呢?他对自己并没有多少信心。说穿了,他对自己看得明白,出身小城的小职员家庭,初中被姨妈带到北京读书,同学言语之间有意无意的鄙视,时刻提醒他小城出身的卑微。时间长了,只能寄希望于读书,悄悄地写过一些诗还不敢拿出来,性格腼腆而不苟言笑。唯独可以在表弟马格面前,放肆地说话。马格学习不好,从小就抄他的作业,因为这一点,他才把自己置于和马格平等的地位。他考上重点大学,马格只能进一个三流的大学。而他毕业以后被姨妈安排参加国家机关公务员考试,竟然进了中纪委工作。可是工作的严谨和不自由,让他无数次想逃离。他没有胆量提出来,因为当着他面,姨妈总是数落马格,说他异想天开,好高骛远,不像林修脚踏实地。尽管林修不赞同姨妈的观点,但他不敢反对。离开姨妈视线,到这么远的马边,两年,自由呼吸,林修毫不掩藏内心的雀跃。至于扶贫,他要做些什么,心里一片空白。

青苹其实也不想和领导吃饭,更不想和这个来自中纪委的领导待在一起,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是人家多有雄心呀,连县领导的面都不见,就想着要去扶贫,自己能阻挡吗?不能。青苹说:“听你安排。”林修暗自笑了,想起马格说的话,他最缺的是勇气。在这样一个四围是山的地方,这样一方遥远的土地,他鼓起勇气说:“我决定了,现在就去雪岗村。”

2

雪岗村位于高山之间,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里,这片山谷仿佛是上天留给人间的活动场所。谷地深切,一条小溪从高处流下来,穿过谷地,滋养土地牛羊。一些简陋的民居散落在坡地和溪边。他们是黄昏时分到达雪岗村的,西沉的太阳像烙红的铁挂在山头上,天空的白云像鱼鳞铺展很远,“世外桃源。”林修感嘆。青苹只是淡淡一笑,同样出生在贫穷山区的青苹,所谓世外桃源不过是城里人的想象。只是觉得奇怪,正是山里炊烟四起时分,这个山村却如此静寂。路是空的,民居里也是空的,想找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青苹说:“一般情况下,要先找县上领导,县上领导再找乡领导,乡领导再找村领导,村领导告之村民,也许这个时候村民正列队欢迎你。”青苹的话明显在怨林修不按程序办事。

林修说:“既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王者归来,欢迎仪式有什么意义?”

青苹说:“今晚住哪呢?”

林修指了指山坡上一棵大树,夕阳正好照在树上,镀上金色,说:“住那棵大树的下面。对了,像不像一棵神树?”

他们把行李放在大树下,大树下有一张石桌,一把木椅。旁边的民居,收拾得整齐干净,只是大门紧锁。

站在大树下,视野开阔,远山近山尽收眼底,只是村子里还是没人。

“是个空村?”林修问。

青苹说不可能,再怎么也留下老人。他们下到谷底,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赶羊的妇女,青苹问村子里怎么没人,妇女没好气地说:“我不是人哪?”林修说声对不起,问村子里其他人去哪儿了,妇女指了指一个山包的后面,说:“看戏去了。”

林修想可能是哪儿的文化下乡吧,他们也绕过山包,到了山坳里的一户人家,才发现很多村民都坐在碎石砌成的平台上,围着一个头戴黑色斗笠穿黑色褂子披着黑色披风的年轻人。年轻人身边放着几个草扎的小人,一个大碗中放有新鲜树叶和水,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夹起一块烧红的石头放入碗中,石头在水中发出嘶嘶响声,年轻人嘴里开始诵经,他反反复复念着一个名字苏木铁尔。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大概叫苏木铁尔的,表情木木地把手放在草人上。年轻人摇着手里的铃铛,一个壮汉抱起羊子在苏木铁尔头上转来转去,年轻人的铃铛越摇越快时,在场三十多号人齐叫三声“呕哇”。林修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手机不停拍照,场面安静下来,众人才发现多了两个异乡人。精瘦的男人觉得林修坏了他的大事,要打林修,被年轻人劝着了,说:“见者都有份,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苏木铁尔情绪好像好了一点,眼里带着笑意,留林修和青苹一起享用刚才作法的羊肉。

林修坐在他们中间,发现他们长着一样的面孔,黑的皮膚,轮廓很好的五官,说着他听不懂的像唱歌似的彝语,男人抽烟,女人也抽烟。男人喝酒,女人也喝酒。一群小脸小手都是污垢的小孩子,则跟前跟后,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盯住他,林修恍惚置身于非洲的某个部落。青苹悄悄告诉林修说不能喝酒,一点都不能喝。林修本来也不会喝酒,一点酒下去,脸红到脖子,索性听青苹的话,说对酒精过敏。男人们就笑,说汉人活得没劲儿,女人的眼光则带着怜悯。苏木铁尔丈夫说了句什么话,人们看着林修和青苹一起哄笑起来。林修凭直觉知道他们在笑自己,但是他依然兴味十足地看着人们就着土豆把酒喝到忘情。他们端着酒碗跳起踢踏舞。林修拍了张水煮的土豆和跳舞的人们的照片,给马格发微信说:“世界在这里不同。”马格回:“土豆的快乐。”村民也当他和青苹是来彝乡猎奇的旅者。苏木铁尔也喝了点酒,脸色不那么黄了,她到林修身边坐下,抱着双膝说:“欢迎你们。”

林修没想到苏木铁尔会说汉语,虽然听起来怪怪的。林修说:“应该请你原谅我们不请自来。你们活得好开心。”

苏木铁尔扬了扬额头,叫过来一个叫阿衣的少女,说:“求贵人带她走,走得远远的。”阿衣高额深目,咬着下嘴唇的样子像某个广告。

林修问:“为什么?”

苏木铁尔忽然抓住林修的手,说:“救救孩子。”然后一头栽了下去,林修才发现她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大摊血。

林修和青苹一时都懵了,青苹掐住她的人中。人们七嘴八舌,慌成一团。苏木铁尔的丈夫抢过作法的年轻人身上的三百块钱说:“吉木日木,你作法无效,退钱。”

被称为吉木日木的年轻人抓紧钱,说:“天神会惩罚你的。”“去你的天神。”两个人抓扯起来。

一个叫阿鲁的男子一拳打在苏木铁尔丈夫肚子上,说:“阿哈,你他妈的还是人不?”

这时一个敦实的男子风风火火进了屋子,生气地说:“吉木日木,你们又搞迷信。出人命了,摇你的铃铛啊,摇啊。”

一个男人摇晃着站起来,喷出满嘴的酒味,但还是记得给男子敬烟,“沙马主任,吉木日木就是用他毕摩的身份哄人。”

“曲别组长,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敬天敬地敬祖先都行,但是人病了,得送医院。闹出人命,谁负责。再说中纪委下派的干部马上就到了,看你怎么交代?”

“沙马主任,我……我先是让他送医院的。”曲别组长显然也吓坏了。

阿衣嘶声的大哭,人们才把注意力转回苏木铁尔身上,她人晕倒了,血还顺着她的腿往下流。林修摸了摸苏木铁尔的脉搏,说:“快救人啊。”

沙马主任发现了两个陌生人,上前握住林修的手说:“北京来的领导,你悄悄下来,你看你看,把你吓坏了吧。”

林修急说:“你是村主任,快把人抬到医院去。”

沙马主任说:“好好,我用摩托车带。阿哈,你把你老婆背上。”

阿哈犹疑着说,“折腾个啥子,人都这样了,去医院没钱。”

刚才打人的青年阿鲁又伸出拳头,林修拦住了,说:“救人要紧。”曲别组长踢了阿哈一脚,说:“还不赶快背起走。”

阿哈背上苏木铁尔坐沙马主任的车,林修和青苹上了曲别组长的摩托车,阿鲁带着阿衣,一起奔雪口乡去。乡卫生院科室挂得多,建筑也新,但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他说他是个中医,看不了妇科病。正好青苹的车停在雪口乡,他们换了车子,去了马边县城,到县医院,妇产科医生检查了病人,说苏木铁尔子宫里长了大肌瘤,她们处理不了,最好转市级医院。林修想起那一座又一座的山,深深地替苏木铁尔担忧。林修让青苹给马边纪委书记打电话,让他们再找一下医生。纪委书记一接到电话,也来到医院给医生商量,但是最后他无奈地说,县上医疗条件有限,特别是医疗水平差,他们处理不了。阿衣跪在医生面前,说:“救救我妈。”林修想起苏木铁尔说救救孩子的眼神,他一下了解了她们的悲苦。北京,不说那些最好的大医院,就是一般的区医院也能处理这些病吧,他们有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医生。可是这里救人的医生在二百多公里之外。

苏木铁尔苏醒过来,看着哭哭啼啼的阿衣,虚弱地对林修说:“不去乐山了。求求你救救孩子。”

林修不知道苏木铁尔有着怎样的隐情,只知道生命不可以轻易放弃。他和青苹一起又把苏木铁尔往乐山送。山里的天黑得像真正的黑,如果在平时他可能会让司机关了车灯,感受一下黑,但现在他放下所有的属于他自己的浪漫,一心系在这个前几个小时还是陌生人,现在是他扶贫村村民苏木铁尔的身上,他希望她活过来。

近黎明时分才把苏木铁尔送到乐山市中医医院,妇科一个年轻小个子医生脸上挂着疲惫,但是仍然小跑着给病人输液输氧,说必须手术,让家属办入院证。阿哈装作听不懂,不动。林修拿出一千元,让阿哈去办入院手续。手术签字时,阿哈说他不会写字,林修要签,小个子医生问:“你是她家属吗?”林修脱口说:“她是我的村民。”这样的话,换在平时,林修会酸掉大牙,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一点都不造作地说了出来。

小个子医生眉毛动了一下,让林修签了字,同时让阿哈按了手印。说:“一千块肯定不够的,但救人要紧……”

林修说:“放心,医生,我们会想办法的。”

苏木铁尔进了手术室,林修说饿了,出去早餐,才发现包里没有钱,青苹付了。林修说:“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青苹抽出包里仅有的五百元现金,说:“只带了这点,刚才没拿出来,就是给你预备着。”林修说:“你有先知啊。”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青苹自然多了,笑说:“我发现你很容易角色化。”

“是人本性角色化,还是职场角色化?”林修故意问。

“你有多少钱可以继续扮演你的角色,扶贫领导?”

林修尴尬。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在青苹面前认输了,他说:“至少要让苏木铁尔健康回到雪岗村。”

林修发微信让马格取出他的存款,给他转两万过来。已经是一个小贷公司老总的马格取笑说:“用你自己的钱扶贫是下下策。”林修说救急,别告诉姨妈。

林修等苏木铁尔病情稳定之后,留下阿哈和阿衣照顾。苏木铁尔让林修带阿哈回村,说只留下阿衣就行。阿哈却不回家,说回去没人做饭。苏木铁尔请求林修带阿衣回雪岗村。阿衣却不同意,说她要陪着妈妈。苏木铁尔眉头紧锁,骂阿衣不听话。林修说:“阿衣留下陪你,应该啊。家里你放心,我会帮你照看着。”

“家里……家里是空的,救我有什么用呢。我拿什么还你啊。”苏木铁尔说。

“只要你活着,钱可以挣啊。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会好起来的。”林修说。

3

林修回到雪岗村,没想到大核桃树下的家就是毕摩吉木日木的家。吉木日木对林修选择他的家住下,表示出极大的欢迎。听说苏木铁尔能捡回一条命,吉木日木合掌对山,说感谢祖先。林修说要相信科学。吉木日木就讲他救过多少个人,而这些人都是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林修说:“如果你生病了,去医院吗?”

“不去。祖先会指引我,山里到处是药。

“芬必得是做什么的?”林修笑问。

吉木日木说:“你看见我吃了吗?”

“我倒是没看见,天看见了吗?”林修还是笑的样子。

“病人要来请,我不能拒绝嘛。”吉木日木终于投降了。

“你至少应该告诉他们,有病要到医院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医院的,要钱。也不是所有病医院能治,就像我这头痛,医院查来查去也说没问题,可是痛,只能吃芬必得。再说苏木铁尔,你帮了她,你能帮所有人吗?”

“我就是帮所有人而来的。”林修说。

吉木日木愁苦地说:“我也不是很想做毕摩这事儿的,可这头痛,我觉得是父亲在怨我没把这事儿做好。”

“你真的相信天神在吗?”

“父亲总说要相信相信的力量。可是有时候我真的也不怎么相信。”吉木日木捶打着头。

“你都不相信的事,怎么让别人相信呢。”林修笑。

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高大的结了果的核桃树下,林修不止一次问吉木日木有什么愿望?吉木日木只是回答他尊重上天的愿望。吉木日木这个组曲别任组长,有时候曲别组长来找林修,说哪家哪家的扶贫资金已经发下去了。吉木日木对着树说:“高大的树啊,你看见过山鹰飞向天空,也看见过老鼠钻进地洞,你听见白天大风的歌唱,也听见夜晚百虫魍魉。”林修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曲别组长脸上却挂不着,要求林修住到村小学校去。“要不到沙马主任家去住。”

林修望着树说:“我喜欢这棵树。再说吉木日木家房子多,他又没结婚,我可以陪他说说话。”

吉木日木点头称是。林修说的是实话,他喜欢这棵树,天气越来越热时,大树下是最好的乘凉之处,何况风吹树叶的声音,林修爱听。青苹和林修分开之后留了微信,青苹有时候会说:“神树下面是不是有个神人。”林修说:“有个神话。”

吉木日木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嘴里不离一支长长的烟杆,其实他没抽。烟杆是他父亲老毕摩留下的。他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毕摩,给他挣下这座房子之后去了另外一边。也是造化弄人,老毕摩其实只是捡来一个孤儿承继他的衣钵。吉木日木在十六岁的时候,老毕摩作法回家,因为喝了酒滚下山崖。吉木日木从小跟着老毕摩作法,见得多了,自然会做,何况他穿戴起来与老毕摩相比,差的只是年龄。父亲留下的烟杆不过是他的道具,他像老毕摩那样坐在核桃树下看着山村,等着太阳西下。林修发现村里很多人都这样坐着,看天黑。他和曲别组长一起走访几家贫困户,家家户户都差不多,人畜生活没有明显分隔,脏,黑,厕所更是无从下脚。林修让沙马主任通知开村民大会,来的村民却很少,号召大家做卫生,村民们却不怎么热心,宁愿在土堆上蹲着,也不愿意把满是牛粪的院子打扫干净。还说,等新房修好了再说。

林修心里急,这扶贫的工作怎么做?沙马主任说:“村民的习惯要改变,是个缓慢的过程。”

“要教他们。”林修说。

林修经过调查,发现村民患乙型肝炎的多,组织村民,请来医生给大家上了一堂卫生课,村民们来听的倒是多。

苏木铁尔出院回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她带着阿衣专程来谢林修,说她能活下来是遇到了貴人,要把阿衣过继给林修当干女儿。林修红着推了,说自己大不了阿衣几岁。苏木铁尔跪下:“你就是我救命恩人……”

林修吓着了,赶紧扶起她,说:“你这不是打我脸么,我,我是代表中央纪委来扶贫的,如果连生命的权利都没了,这贫扶什么?”

“对啊,林书记代表北京,就是说代表国家,你要快点好起来才对得起国家。”一起来的沙马主任说。

苏木铁尔说:“那我就感谢国家。国家就是我天神。北京书记,我会还你的钱,这辈子还不了,还有阿衣接着还。”

沙马主任问她有什么打算?苏木铁尔说不知道。林修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把身体调养好。”

旁边的吉木日木叹息一声:“只可惜了苦命的阿衣。”苏木铁尔眼里的光又暗了。

看着苏木铁尔和阿衣走下泥泞的山坡,林修恍惚,许多年前,苏木铁尔的母亲也许这样走着,许多年后阿衣还会和她的女儿一样沉重吗?日子会在这样的边城山村停止不前,一直重復下去?

“沙马主任,我们能做什么?”林修像是自问。

“扶贫。”

“让一个人不再贫困,还是让大家不再贫困?”

“让贫困的人脱贫,让每一个人都能过上幸福生活。”

“沙马主任,我们一起努力吧。”林修握了沙马主任的手说。

“天神也是这样的愿望。”吉木日木又加了一句。

“吉木日木,你要用你的影响力,让大家富起来,而不是让大家愚昧。”沙马主任说。

“我以后不做了。”吉木日木说。

“也不是说,你完全不做了,比方说敬天敬自然敬祖先的事也可以做,当成文化来做,有些事不能做。”林修说。

“林修书记两年之后回北京,沙马主任,两年之后,你也会离开我们吗?”吉木日木突然问。

沙马主任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呢?”

沙巴马主任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都在乐山城里工作,他本来也住在城里,开了一家民族特色的餐馆。县上有关领导觉得他有文化能力,鼓动他回家参加村民选举,年前被选为村主任,他也干劲十足,想带领大家走致富之路。但是原本想当村主任的曲别组长明处说支持他工作,暗处总说他不会长久待在雪岗村。沙马知道乡村痼疾太深,村民都是独干,集体意识淡漠,要想做事很难。好在中纪委派了林修来,他愿意和林修一起为乡村脱贫努力。

“现在的人越来越懒了,他们不该改变的改变了,该改掉的反而越来越盛。比如赌博、吸毒、懒惰之风盛行,病症、离婚、贫穷就跟着来了。”沙马主任说。

“苏木铁尔是带着阿衣嫁给阿哈的,阿哈人懒还好赌,有次竟然把阿衣当成赌注,要不是阿鲁告诉苏木铁尔,阿衣的名声就让赌徒给坏了。你知道这赌徒是谁吗?他就是曲别组长。”吉木日木说。

“曲别组长?”林修心里有疑问,想想和曲别组长一起,那些村民见到自己就躲的样子,现在明白了几分。好在已在纪委工作半年,知道所有的事必须有证据,他不能给吉木日木什么承诺。

“关于曲别组长,村民意见很多,但是不敢说,你们敢说吗?”吉木日木的眼光带着希翼。

“我是代表中纪委来的……”林修只能说到这里,他明白他要扶贫的乡村绝不是他最初印象的世外桃源。他必须融入大众之中,了解他们,才能帮助他们。也许凭一己之力可以让苏木铁尔活下来,如果让众多的苏木铁尔在有病的初期就得到诊治,不至于因病生贫,那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医疗、教育、交通都应该得到改善,林修第一次想了很多。

他请沙马主任和他一起走下山去,走到村民中去。沙马主任说要去就去最远的,指了指对面陡峭的山,白云缭绕的地方,“那里住有村民?”林修问。

“有两户。”

林修欣然同意,当成了一次登山之旅。沙马主任砍了竹子,做了两根拐棍,给林修一根,自己拿一根。林修说他用不着,沙马主任说,如果要的时候,得高价了。林修故意说,我就要看看你的拐棍推销得出去不。沙马主任笑而不语。他们吃过早饭出发的,看起来不远的山,走了很久,山还是在前面,还没有登山,林修就腿软了。进山的路陡而险,走的人少,被植被覆盖了,完全靠他们重新趟出一条路来。沙马主任在前,走在齐腰深的蕨类植物中,不停用棍子拍打草丛。林修解个小便,就发现沙马主任没了人影。草丛中一阵乱动,一条花蛇倏忽而过,林修惊叫,沙马主任从草丛站起来,递给林修拐棍,林修用棍子一阵乱扫才平定惊慌。沙马主任笑问:“出价多少?”林修说:“姜是老的辣。”其实棍子的作用不仅是赶走草丛中的蛇,沙马主任还用他打了只野兔,更重要的是爬上悬崖时的支撑。路的难度越来越大,林修忘记了是去做扶贫调查,只想着是探险了。好不容易爬上北面山头,却发现所谓的山头只是另一个山头的开始,林修又累又饿,瘫在地上。沙马主任递给他水煮土豆,林修说:“这简直是世间美味啊。”

林深树茂,看不出哪里有人家,沙马主任说他也忘了他们到底住在哪里。“你可别告诉我,他们住南边。”林修说。

沙马主任说:“你们北京人是不是方向感特别强?我只能分清左右,而你老说南北。”

林修笑说习惯。忽然,他们听到了孩子的笑声。四个年纪相差不大光脚的孩子在树林里捡干柴,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孩子们的眼神特别惊慌,最大的女孩子把三个小的藏在背后,沙马主任说了句什么,女孩子才放松下来,带他们往家走。

走出树林,是一大片草坪,紧接森林的边缘有一座老木屋,木屋的旁边种有蔬菜,一个残疾的女人和男人在除苞谷地的野草。沙马主任称为老巴的老人已经老了,深褐色的脸上皱纹密布,他只能听简单的汉语,多数时候靠沙马主任翻译。林修核对了他家的基本情况,发现村里造册的名单上是六个人,其实是七个人,老巴的儿媳又生了一个,根本没有名字。

“他们上学吗?”

“没有。”

“他们到过山下吗?”

“去过雪口乡。”

“为什么住这么高的山上?”

“这是家。”

“靠什么生活?”

“种苞谷,栽土豆。打点野味,靠山吃山嘛。”

“对政府有什么要求?”

“孩子们能说汉话就行。”

“他们都没上学吗?”林修简直不相信今天还有上不了学的。

“远。孩子上学走路都要半天,来去一天,怎么读书?”沙马主任说。

林修看看陈旧不堪的老木屋,墙边堆得高高的干柴,再看看四个孩子,说:“不上学,他们家就永远改变不了这种情况。”沙马主任转述林修的话,老巴说了一串,沙马告诉林修,老巴说他也想要她们读书。林修说:“村里正在建新民居,搬去与大家同住,可以让孩子去读书。”

老巴说他舍不得家,一辈又一辈的人都住这里。

林修说:“从你这一辈开始走出去。”

老巴还是摇头,林修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做不通工作。

老巴留他们吃饭,他们拒绝了,说还要去另一户人家。老巴说哪儿还有另一户人家?沙马主任说记得还有一户,老娘瘫了的,儿子挺孝顺。老巴说,你说是阿索啊,他老子死了,他就走了。不过过年的时候回来过,在外面做工。

他们过去看,一样的老木屋,门半掩着,但是荒草把门都淹没了。林修要推门,沙马主任说:“别推,山里人说,房子人不住,有其他东西来住。”

林修不信,推开了门,一股霉味加阴冷的空气流出来,林修屏着呼吸。

沙马主任把林修拖走了。

回程的路上,林修说肚子疼,沙马主任说:“叫你别推门,你不信。你惊着他们了。”

林修笑说:“饿痛了。”

沙马主任找块空地,捡了柴火把打的野兔子烤了。林修说:“这里开发探险游倒是不错。”林修一路想的都是如何让村民们相信党和国家就是要他们脱离贫困,生活好起来。

他们回到山下的时候,沙马主任亮开喉咙,唱起了歌,音域真宽,林修听不懂唱些什么,但是旋律他喜欢。

“沙马主任不走了……”

“北京和沙马主任一起……”

“北京……”

“北京……”

村民之间的表达很奇怪,林修听不明白,只听见两个字:北京。

林修忽然明白在这么一群异乡人心中,他根本不是他自己。他是从北京来的扶贫书记。他必须忘记他叫林修,在这个边远的山村,他只有一个身份,从北京来的扶贫书记。

也许是沙马主任的原因,也许是林修对苏木铁尔的态度,也许是去了老巴家,村民们自觉地聚集在吉木日木家的核桃树下,小孩子们在周围蹿来蹿去。

“给我们说说北京。”沙马主任说。

这话把林修难着了,北京从何说起呢,说皇城的浩大,说高楼林立,说长城雄伟,说国家歌剧院,这些离村民们太远了。林修说:“有去过北京的,举个手。”

大家把目光投到阿鲁身上。阿鲁说:“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林修一下笑起来:“太偏远了?”

“我都没去耍过,只看见过建筑工地。”阿鲁羞涩地说。

林修说:“四百多年前,北京叫幽州,是契丹的一个藩镇,就在那个时候有了马边这个名字。而马边与幽州相比,并不小多少。时代走到今天,幽州变成北京,相信大家也看了很多电视,北京已经成为世界大都市,你能想到的北京都有,你想不到的北京也有。而马边还叫马边,时光在这里停了似的。党和国家发现了这个问题,派我们来就是要让马边的人们也要享受到国家富了带来的福利。发展养殖、观光果园、农家旅游,都可以试试。我们并不是只是给你们钱,而是要给你们自己赚钱的本领。贫困的变好,好的变得更好,这才是我们来的目的。”

“说话容易,怎么富?”曲别组长表示疑问。

“我也在摸索,但是请大家相信,两年,两年我们在一起,一定能做一点事。”大家拍起手来。这个说他家有果园,可以再多种植,但是怕卖不出去。那个说他养的羊,雪口乡的餐馆包销,扩大饲养,也怕销不好。还有人说,他想办个养猪场,但没有钱。村民越说越激动。这时一个妇女拿着一把扫帚追着一个少女打过来,少女抱着头,藏在林修背后。妇女是个彝人,穿着汉人的衣服,就是林修青苹进村时看见过的那个放羊的妇女。妇女看见林修在,她才停了追打,嘴里仍在骂骂不休:“死丫头,水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你想学她们,我告诉你,只要我在一天,门都没有。”

女孩趁人多,壮了胆说:“我就是想帮你。”

妇女的扫帚打在少女身上,骂:“我就是累死也不要你帮。”

“吉克阿果,你是不是她亲妈?”曲别组长问。

“我管孩子碍你什么事,阿若是不是我的,不用你们操心。我就是要让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吉克阿果说。

“吉克阿果,我也支持你让阿若读书,但是这个地方不是鬼地方,是我们的家乡,我们要改变她。”沙马主任说。

“阿果這个人就是不安分,嫁个汉人,把她害了。好在阿若是咱彝族人的血统。”曲别组长说。

“曲别组长,你无权指责我的生活。什么叫嫁个汉人把我害了,再不济,李玉普他比你干净。”吉克阿果说得明白。

曲别组长要说什么,被沙马主任制着了,沙马主任说:“我们在讨论如何脱贫。”

“叫阿果,对吧,你也说说如何脱贫致富。”林修说。

“北京人,你说句公道话,阿若是十六岁就嫁人,生儿子,生不出儿子离婚,然后再嫁人生儿子,生不出儿子又离婚,还是继续读书,离开这里,过个人过的生活?”吉克阿果问林修。

“读书好啊,但是不离开这里依然可以过人过的生活。”林修想好不容易遇见个明白的。

“此人非彼人。”吉克阿果气呼呼地说。

曲别组长说:“这个阿果读书读坏了脑子。”

好端端的会被吉克阿果一搅,人就散了。沙马主任也说,吉克阿果的话难听,但说的是真话。他告诉林修,吉克阿果是个好强的女人,是雪口乡镇上的,看上阿若他爸李玉普的斯文,嫁了过来,可是生了阿若,就不再生育。李家是个大家族,逼着李玉普离婚,李玉普不离,老人就天天跑去他们家闹,说吉克阿果让他家断了香火,吉克阿果和她吵,甚至打。李玉普是个孝子,不愿逆了妈,也不愿和吉克阿果离婚。李氏家族一致决定不再搭理吉克阿果,并处处刁难。李玉普内心找不到出路,闷出了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个废人。吉克阿果不离不弃,像个男人似的,家里家外什么事都做,照顾李玉普,还坚持让阿若读书。

“不容易啊。”林修感叹。

4

林修觉得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艰难,最主要的是他要了解每一个村民。雪岗村三千多人,有近一百贫困户,他每一家去走,都要好多时间才能走访完,林修感到时间紧迫。他给马格发微信的时间少了,马格还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和彝族阿妹恋爱了。“那些女孩子是不是都像吉克隽逸,野性十足。”林修含糊地说:“你自己来看。”

马格说别让他逮住了。林修只是笑,马格就是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惊异也不会太多。因为马格就是制造意外的人。大四那年,姨妈生日,马格拿了一个小盒子,说是送给姨妈的生日礼物,让饭桌上的众人猜,还说猜中有奖。金银首饰小玩意都猜完了,马格都摇头,他打开盒子,郑重地拿出一张小卡片,上写着:“母亲大人,你要相信有多条路可以通罗马。”大家笑起来,姨妈开始说教,每一条路都必须要付出艰辛;每一条路都要脚踏实地;我们从北京出发,起点决定了优势,但不能像兔子那样骄傲,否则外省的乌龟都会超过你。“妈,妈,妈,现在不要走,是要飞。”马格围着桌子跑了一圈,大家更加大笑,姨妈也笑,说马格情商高于智商。马格却严肃起来,说他智商超群,他得意洋洋地抖动着一把钥匙,宝马车的钥匙。姨妈警惕地问他哪儿来的钱?马格说他高中的时候就看起学校旁边正在修建的房子,和两个同学用所有的压岁钱付了首付,然后采取向家长骗说补习的方式,还贷。房价升了卖掉,再付大一点儿的首付,四年他都买卖三次了。“好时代啊,妈。有句话得改了,罗马算什么,条条大路通北京。”大家把掌声给了马格,奉承的亲戚说从小看马格就不像一般人,按部就班没什么出息。林修佩服马格,他没那个胆,再说他也没有马格那样多达五位数的压岁钱,他就是那个按部就班的人。在学校有老师和同学让你去做什么,工作了有领导布置的任务,就像大海中的船,掌舵的人决定往哪儿行,他只是出力的水手,而现在他是掌舵的人,他能把雪岗村这艘船带向幸福的彼岸吗?他给马格发微信,说了山村的情况,马格说:“搭一座北京到马边最捷径的桥。”

在北京和马边之间搭桥,林修豁然开朗,把马边绿色的农产品卖到北京去。心中有芽子,越发希望快快长成,林修开始写一篇扶贫规划:马边绿色产品进北京。写完稿子已是深夜了,文稿可以写得很漂亮,农产品却还在土里,林修到屋外树下,活动了一下身子,凝神静听,好像听到核桃生长的声音,他的心中也有东西在生长,那是一个男人的雄心。

为了摸清每一户村民的基本情况,结合房子周边的环境,看看适合养殖还是种植,以及个人的意愿,林修不分昼夜一户一户地走访。走了很远的路,主人不在。主人在呢,要不年纪大,说不清楚,要不不会汉语。林修急,沙马主任派阿鲁陪着林修,阿鲁读过初中,嘴又甜,走访顺利多了。两个年青轻人一路上也有话,林修说:“你叫阿鲁,彝族有个神话故事,支格阿鲁的传说里面的主角也叫阿鲁。”

阿鲁说:“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啊。”

林修说:“当然,来这里肯定要了解这里啊。支格阿鲁就是勇敢英俊勤劳的代名词。你也叫阿鲁,要向支格阿鲁学习哦。”

阿鲁调皮地眨眨眼说:“那是传说,我学会了,不就变成传说了吗?”

林修说:“这孩子真可爱。”

阿鲁说:“你也不大吧,这话说得像个大领导似的。”林修笑了,阿鲁就放开了,说他特别讨厌阿哈,对苏木铁尔不好,还打阿衣的主意,要不是苏木铁尔看得紧,阿衣就被他玷污了。林修终于明白苏木铁尔多次说救救孩子的深意了。林修说:“你喜欢阿衣?”

阿鲁否认说:“没有啦,只是每次看到阿衣的样子,心里特别恨自己本事不大,要不怎么也不会让阿哈欺负阿衣娘俩。”

“你就是喜欢了。”林修心里也欢畅了。

“喜欢她又怎么样呢?我家里穷,阿哈那个赌鬼放出话,说没有五万想都别想提亲。”

“五万?你可以通过劳动挣啊。”

“难啊,我家山地多,种了茶叶,可是卖得贱。那些收茶的把价压得很低,明明就是我们的茶,收去后变成什么牌子,价高得很。吉克阿果的老公阿普不怎么说话,但是喜欢做茶。”

“山高光照好,没污染,还有云雾滋润,这地方应该出好茶。让我们一起努力创自己的品牌。”林修灵光一闪,与村民的交谈,让自己知道下一步努力的方向。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可以租地种植。”阿鲁也变得信心十足起来。

“可以去提亲了。像你的祖先支格阿鲁那樣,做个勇敢的人。”林修拍了一下阿鲁。

林修说他会帮他,阿鲁一高兴,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阿桑阿桑别走开/走开了阿哥会伤心/如果阿哥伤心了/心里的话儿向谁说/月亮月亮别躲开/躲开了阿哥会孤单/如果阿哥孤单了/动情的情歌哪里找……彝人天生就是歌唱家,随便这么一唱就动人心。林修说:“真羡慕你,唱得真好。”阿鲁听到表扬更来劲儿了,把大山当了舞台,纵情唱起来。林修说:“也许有一天,来这里的客人多了,你就组织一个演唱队,专门为大家唱歌。”

“真的吗,阿衣也会唱呢,阿衣穿上彝装不是一般的漂亮。”阿鲁说。

林修心动了一下,有牵挂着的人真是幸福。他离开了北京,姨妈的相亲工作还是在进行,不停发一些女孩子的照片来,她们都美,可谁知道照片后的那个人怎么回事,而他看这些照片像看宣传画一样,没有半点儿心思。马格说姨妈问他,他会不会性方面有障碍。林修独自苦笑了一下,心里某个地方跳出风吹起青苹头发的形象来。

5

也许上天总会莫名其妙在某一件事出现之前,给你一点提示。青苹竟然在核桃树下等他,风吹起她的长发,她不停用手撩开吹到脸上的头发。神树、美人、晚风,真是一幅好图。林修心里说,嘴上却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青苹说她也到雪岗村当第一书记。林修开玩笑说:“我们俩谁是第一?”

青苹说:“当然是你。”

林修问她住哪里?青苹说村小学校。

林修送青苹去村小学校,村小学校的建筑在这个山沟里倒显得过于明亮了,操场校舍与北京的学校差不多,是国家援建的。只是学校在这儿,老师却很少,多是些志愿者来来往往。一群学生在操场上抱起一只脚,当成武器互相斗着玩,看到林修和青苹走来,他们一起起哄,喊:“北京……北京……”

林修招了招手,一群孩子跑过来,他们就在操场上坐下,林修问他们有什么理想,大家七嘴八舌,但没有一个人说要离开这里。林修想了想,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在一座叫邱园的植物园里,有个花匠的儿子叫亨利惠克特,虽然他出身贫寒的家庭,但是他成长在邱园这座具有皇家气派的园林,见识了邱园主人班克斯讲究的穿着扮相和食物的精致,接客时的皇家气派,而他家里很穷,很难吃一顿肉。亨利在十三岁那年就发誓:一个人应该每天都杀一只羊。可是去哪儿找羊……”孩子们的兴趣刚提来,林修却不讲了。林修说:“等你们都得了小红花,拿小红花来的才能听我讲故事。”

青苹说她也想知道亨利去哪儿找羊。林修说:“你想让雪岗村村民去哪儿找羊?”

青苹说:“事事都能与工作联系起来,真服你了。”

林修装作严肃的样子,右手梳了一下头发。其实这话不过就是在他说话的当儿才想起来的,他也没闹明白為什么要在青苹面前扮演一个入戏的角色。

青苹却佩服,人家北京来的,心里装的果真是家国情怀。“去哪儿找羊,听你的。”

林修才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们都是第一书记,没有谁听谁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利用我们原来的单位影响,给村民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不是每天送给村民一只羊,而是要村民自己给自己提供羊。”

“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青苹说。

林修却不好意思起来,想自己真是有抱负的吗,抱负是什么呢。不过是来到这个村子,目睹许多的贫穷落后与陋习,真心想改变一下而已。但他没对青苹说,一个男儿,在女人心中不就是应该有抱负的吗?

他们一起去村子里访贫,因为要填许多表格,发现这样的速度太慢,就和沙马主任商量,分了几路,林修带上阿鲁,青苹带上阿衣分头填写。他们重新核对了贫困户情况,又增加了几户。

林修发现曲别组长虽然不是主动做事,但是分给他的任务,他倒是完成得快。林修看完所有的统计,发现贫困的原因都差不多,除了因病致贫和突然的变故,很多都是家庭收入单一,加上文化和语言的原因,外出打工工资很低,林修和青苹商量,由青苹汇报了市纪委,市纪委充分重视,会同有关单位,共同发起扶贫。

商议开村民大会,林修想起刚来时,开会就稀稀拉拉几个人,而且他们话没讲完就有村民离开,为了把这次会开好,他们事前作了精心安排。请来了乐山市市中医医院的专家团队为村民义诊。这一次来开会的人很多,连最远的老巴都来了。林修觉得村民们给了自己面子。他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雄心勃勃地没有底稿讲话:“……村民们请相信我们,国家发展到今天,国家不会放弃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应该享受应有的有尊严的生活。贫困的人会得到救助,脱贫的人会越来越好。看看,学校在那儿,医院也在那儿,国家已经帮我们建好了。但是老师少,医生少,怎么办?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自己来。要让我们的孩子读书,让他们成为医生,成为老师,成为我们这一片土地的建设者。万事开头难,只要我们有信心,肯做,肯改变,马边的雪岗村也可以和北京一样美丽。” 沙马主任带头鼓掌,村民们也显得特别兴奋。

“来点干货。”却有人起哄。

林修说:“第一,修路,已经联系四川省交通厅,争取资金,村村通户户通,让山里的特产能运出去。第二,改善土壤,已经联系四川省水利厅,争取让梯田有机物含量达标,生产有机茶叶,有机水果蔬菜。第三,成立马边绿色农产品公司,组织绿色产品走进北京。第四,发扬彝族传统文化,发展乡村旅游。”

阿哈说:“别净说好听的,到底发多少钱给我们。”

阿鲁说:“发钱给你,还不就是拿去赌了,说不定没到家就没了。”村民们笑起来。

沙马主任清了清嗓子,宣布增加的贫困户名单,老巴列入其中,老巴对林修鞠了一躬,用彝语说,感谢党没有忘记他。林修说:“等居民安置点修好了,搬下山来。”老巴也同意了。村委会为贫困户发了核桃树苗和小羊羔小猪仔,领的人自然高兴,没领的人却闹起来,说他家比贫困户还穷,为什么没有他?青苹越解释贫困户的标准,村民们的情绪越不稳定。林修说放心放心,如果真的贫困,可以增加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他家也贫。林修摇了摇头,心想精神的贫困比物质贫困更难改变。他站起来大声说:“如果大家有异议,就暂停发放。我想告诉大家,这贫与贪字,仅一笔之差,贪近贫,贪是一种心态,而贫是一种状态。我相信我们的贫困户不是因为贪,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错过了与国家共同富足的时机,我们要做的就是改变这种状态,让大家脱离这个贫字。我想懂汉语的人都知道,贫字组成的词语都不是好词,我们不以贫字为荣,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摆脱这个字。”

曲别组长喊了一句:“以贫为耻。”

阿哈也跟着喊:“以贫为耻。”

阿鲁和吉木日木都冷笑。

这时吉克阿果一手拉着李玉普,一手拉着阿若,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林修:“怎么定的贫困户?”

曲别组长在旁边说:“你是贫困户啊。”

“你才是贫困户,你以为你富吗,不吃人家的,不喝人家的,就你那德性,比贫困户还贫困户。你们看看,我家李玉普会做茶,我家李阿若就是不读书了,也不要贫困户的帽子,谁稀罕谁拿去。我吉克阿果,不偷不赌,我们靠手吃饭。谁给我定的贫困户,谁给摘了。我才看不起那些伸手要东西的邋遢懒鬼。”

大家回过神来时,吉克阿果又一阵风似走了。林修投去佩服的眼光,说:“总有人活得精神。”

沙马主任说:“大家看看,人比人,你活在哪里?”

那些闹着要贫困名额的人,悄悄地缩了头。虽然吉克阿果骂了大家,但是吉克阿果可以当面骂曲别组长,不由不佩服,他们心里对曲别组长有意见,私下传说曲别组长收了某某的酒,就让某某当了贫困户,邀约了要去找林修评理,当了林修的面,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6

村民大会让大家激动了一阵子,会后陆续有人来找林修,说他们的愿望,希望解决的问题,如这一家的树子挡住了那一家的祖坟;那一家的青菜已经种在另一家地界;甚至有两口子打架,也跑来找林修解决。林修都用本子认真地记下来,尽可能去调和。林修发现他所到之处,会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招呼他,而他也能用简单的彝语与村民问好。他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上午在这家的屋后帮助摘丝瓜,在那家的地里扳苞谷,下午又和村民坐在田边地头聊天。林修给马格发信说,自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了。马格说:酋长都黑。

连续两天的大雨之后,是个晴好的天,林修约青苹一块儿去看吉克阿果。青苹说太阳把她晒得也像她们中的一员了。林修看她手臂的印迹说,真晒黑了。青苹说她现在回家,闺蜜给了她一绰号:非青。

“非青?”林修不解。

“非洲青。”青苹做出恼怒的样子。

林修快活地笑起来。青苹也笑,心里怕是不甘心的,看了看伏天中明晃晃的阳光,把裸露的地方都涂上厚厚的防晒霜,她让林修涂,林修不涂,她就强行点在他脸上,林修没来由地想起马格脸上涂了面膜肌肉不动的样子,笑得蹲在地下。青苹看他笑的样子,不知哪儿触发了自己的笑点,也笑得弯起了腰。林修收了笑,变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出发。

青苹打着一把小花伞走在林修身后,觉得刚才的笑莫名其妙。到达吉克阿果家时,阿果在房子上翻瓦,李玉普扶着木梯,望着阿果。阿果看到林修和青苹,也不下来,仍然翻瓦,说:“要赶在下雨前把瓦翻完一遍,要不家里大珠小珠落玉盘。”

林修笑起来,说:“想不到阿果是读过书的。”

阿果甩了甩手,说:“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语文,其余时间和阿普谈恋爱去了。成绩不好,没考上,我同学阿林考上了,看看人家过的什么生活。阿普你倒是给客人倒茶啊。”

林修:“我看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雨,你可以下来我们聊聊么?”

“聊什么,贫困户,我不要。定成贫困户是丢脸的事,还要在墙上贴着我是贫困户,我找刺激吗,再说我也没时间天天给你们签字。”

“阿若呢 ”青苹找话问。

“送茶去了。”李玉普说,说完了不安地看着阿果。

“阿果,你不是想让阿若读书吗?怎么送茶去了?”林修问。

“那小妖精犟得很,表面是说要回来给我当帮手,实际上是读不进去。唉,北京来的扶贫书记,你可以帮阿若讲讲题不?”阿果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林修说:“好啊,我和青苹书记都可以帮她的。”

阿果从房子上下来,说:“这辈子最不愿认的就是命,就是想拼一拼,想改变,要不,活着什么劲儿啊。阿普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好着的时候,什么都弄得有意思,就是茶,对了,你们尝尝这茶是阿普做的,好喝着吧,叫什么来着,唇齿留香。”

林修说:“对,汤色也不错。阿普师傅能干,你要好好发挥你的长处。”

阿普只是看着阿果。

阿果安慰说:“没关系,阿普,他们是好人。”然后又说:“阿普就不是个普通人,他总在好与不好之间轮转,他不好的时候,我就想着他的好,等着他的好。”

林修说他愿意带阿普出去看看病,可能就是忧郁症。

吉克阿果对着林修鞠了一躬,她说如果阿普好了,她就会种很多茶。

“好啊,国家贷款给你,还可帮你联系一些农户,像阿鲁他们,一起增加种植,然后帮你们向外推销。”

“我会努力。”阿果感激地说。

“我们也会努力。”林修和青苹心里热热的。

阿果要留他们吃饭,林修看天变了脸,说快快翻瓦吧,真要下雨呢。他和青苹也想赶紧回家,乌云好像追赶着他们跑,黑云罩在整个雪岗村头顶时,树在风里摇晃着弄出更大的动静,雨来啦,暴雨唤醒村庄的慵懒,到处是奔跑的村民。青苹试图用她的小花伞为两个人遮雨,风却把举着伞的她吹得打转转。林修接过伞,揽了青苹的肩,一同藏在伞下,其实除了让雨不糊了视线,小伞根本遮不了两个人,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有站在房子前观雨的村民,看见他们俩从一个伞下走来,就打起嘘声。林修放开揽着青苹的手,说反正都打湿了,不如好好地淋淋雨。林修冲进暴雨中伸开双臂,喊:“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风雨的抽打,其实有一种痛快的感觉,世界除了下雨好像没有其他的了。

青苹把伞低低地压了下来,像戴了一顶帽子,把林修与风雨都当了风景。突然听到林修一声大喊:“快跑,快跑!”惊得青苹丢了伞,回过头看,山体滑坡,泥石流已经流到路中央,林修和青苹相互望望,抹了一把雨水,像回过神似的,往山下冲,“阿鲁……阿鲁……”林修边冲边喊,大雨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道路是一条盘山道,阿鲁的家就在泥石流的下方,如果发生大面积泥石流,阿鲁的家必遭危险。林修跑离了道路,冲向林地,跑到阿鲁家。阿鲁还戴着耳机在听歌,看到林修的样子,还笑说:“没见过雨啊?”林修说房子后面的山发生了泥石流,“快!带上你老爷奶奶转移到安全的地带!”阿鲁才着了急,要搬东西,被林修劝着了,说人要紧。刚刚把人转移出来,泥石流就到了屋后,幸运的是泥石流没有继续向前。房子暂时安全,林修让阿鲁暂时不回家,然后和青苹分别给有电话的村民打电话,让他们注意安全。沙马主任穿着雨披也在外奔走,说是这雨太大了,怕出事,看了几处危险的地方,大家合计了一下,全村能联系的都联系了,分别让各组组长随时汇报。曲别组长打来电话说,他那个小组除了老巴家联系不上,都安全。林修想起老巴家的地形,屋后是森林,发生泥石流的可能性不大。就让青苹回家,他和沙马主任去看看,阿鲁说他也去,青苹说她更应该去。

雨小了些,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沙马主任要把雨衣给林修,林修说反正湿透了,当是淋浴。一行人踩着泥浆前行,鞋子上的泥越踩越多,提脚都困难,他们几乎是连爬带滚才到了老巴家。没想到老巴家的房子倒了,老巴一家七个挤在一个棚子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发着高烧,看到林修一行,老巴的泪水跟着雨水一起流下来,说他没想到书记会来看他。林修握住老巴的手说:“房子太老了,倒就倒吧。老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吧。我们有新的,国家出大部分的钱,你只要出少部分,就能住上新居。”

阿鲁背上最小的孩子,青苹牵着老巴有残疾的媳妇,林修扶着老巴,沙马主任带着三个孩子下山。还在下雨,但是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雨后的植被绿润喜人。

安顿了老巴家人,雨停了,太阳晒在脸上生生地疼。林修看见青苹脸上的泥巴,想起早上出门时抹的防晒霜,笑说:“泥巴最防晒。”青苹抹了一把脸,泥更多了,逗得林修大笑起来。

到了青苹住的地方,青苹让林修脱下他的湿衣服,发现他手臂脸上都是伤口,拿了一条花丝巾让他披上,林修盘腿坐着窗前看书。窗子前跑过一个孩子,扔进来一朵小红花,再跑过一个孩子,又扔进一朵小红花。林修想起了说过要给有小红花的孩子们讲故事,打开门,突然看见彩虹,很完美地挂在两山之间,他拍了发给马格。马格回说,他想来。林修说,彩虹等着你。青苹端来一碗熬好的红糖姜汤,让林修喝下。林修说他身体棒棒的,没事。小孩子起哄喊:“喝了我的酒呀,上下通气不咳嗽。”

青苹骂:“小屁孩,还想不想听故事?”

孩子们又一起喊:“讲故事,讲故事。”

林修笑说:“孩子们的开心真是很简单。”

“好吧,谁能告诉我,上次讲到哪了?”

“到哪儿去找羊 ”孩子们又齐声说。

林修也很开心,雨后的时光真适合讲故事。“上次说过亨利的父亲是一个花匠,亨利很善于学习,他不仅把许多植物当成了朋友,还能通过嫁接培养新品种,就在邱园的主人植物探险家班克斯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学家做生意时,亨利背着他的父亲悄悄地和一些植物学家也做起生意,他把赚来的钱藏在邱园各处,可是他不知道卖的每株植物都是班克斯的。班克斯发现了,问他要怎么处置他,亨利说,别把我绞死,用我。班克斯说我为什么要用你。亨利说,因为我比谁都干得好。班克斯没有把亨利交给警察,而是把他交给了大海,派他去航海,至于在海上发生了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孩子们听得出了神,觉得比老师讲的故事新鲜。一个小孩子满脸真诚地请林修去他家,说他爸爸回来了,还说他爸爸说,林书记去过很多家,就是没去过他的家。林修牵着孩子的手说:“那我就会会你爸爸去。”

“今晚要烤乳猪。可好吃了。”小孩子紧紧地握住林修的手,特别自豪。

烤乳猪是彝族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佳肴,选用刚满双月的瘦肉型乳猪,杀好弄干净以后,去掉肚子里的内脏和四蹄,用一根铁棍穿在宰好的小猪上,架在木炭火上烘烤,边烘烤边翻弄边涂抹香料、佐料,直至皮黄肉熟,乳猪皮黄香酥,肉嫩骨脆,肥而不腻,味道鲜香极了。林修吃过一次,不过是马边城里,雪岗村的村民也会烤吗?林修很好奇,穿上已经被青苹熨干的衣服去了孩子家。孩子家里已经围着一圈人,看不断翻滚的烤猪,还有人在旁边跳舞。曲别组长则和阿哈几个人打牌。看见林修来了,曲别组长把牌交给了别人,高喊着:“阿甲,好茶端来,贵客临门,贵客临门。”叫阿甲的穿一件标有阿迪达斯标志的运动衫,给林修递烟,说:“欢迎,欢迎。荣幸之至,北京的大领导也到我家啦。”林修说:“没见过你。”

曲别组长说:“阿甲在城里做生意,刚回。”

林修说:“做生意好,算是先行富起来的。”

阿甲说:“卖音响。如果林书记需要什么音箱说一声。”

林修请阿甲讲讲他走出去的故事,阿甲说他当过兵,复员后回来总想改变点什么,有个战友在乐山开了家音响店,请他去帮忙。后来就回马边自己弄了一个店。“哪有什么故事,就是折腾呗。”

不过阿甲很热情地说:“今后村子里有什么活动,音响的事我包了。”

林修很感激,阿甲要留他喝酒,他就同意了。酒到酣时,曲别组长给林修敬酒,得意地问:“乳猪味道如何?”林修说:“不错。”阿甲笑说:“多了一个味,扶贫味。”曲别组长攀着阿甲的肩说:“你我兄弟,兄弟就是有难同当,有猪同吃。哈哈哈。”

林修酒醒了一半,难道这猪是他们发下去的扶贫猪仔?

林修是青苹来接走的,告诉他有人向她反映了,说曲别组长把猪发给并不贫穷的阿甲,阿甲当成烤乳猪吃了。还说有好几家都把猪仔给吃了。

林修酒大醒。

7

林修意识到出事了,就像那场暴风雨一样,以为是晴朗的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孕育风雨了呢。林修与青苹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去往每一个扶贫家庭,耐心解释政府发放猪仔的意义。通过深入的调研他们还发现,那些核桃树苗根本就没人栽下去,丢弃在一边都晒枯了。去阿哈家时,看见苏木铁尔正在用树苗当柴烧。林修问她为什么这样,青苹伤心摇头,说没救了。苏木铁尔面上却是平静的,说能当柴烧,就是这些核桃树苗最大的用处了。他给马格发微信,说如果以幸福指数来扶贫,这地方的人其实得分挺高的,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改变,也不愿改变,因为他们把扶贫的猪吃了幸福,把核桃苗烧了也幸福。马格回了两个字:完了。

林修也没心思再发信,坐下看一本小说《万物的签名》,他给小朋友们讲的故事,就是取自其主人公的父亲。原本很好看的书,现在他却看不进去。他去找沙马主任,沙马主任看他烦躁不安的样子,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栽树?”

“懒。”

“错了。是我让他们不栽的。”

“为什么?”林修站在沙马主任面前。

“时间不合适啊,树苗要秋天栽种的呀。”

林修想起来了,树苗的事是交给曲别组长办的,他说他在林业局有熟人,还说上面要下來检查扶贫情况,最好栽下去也算是成绩。

“再说,发的是实生苗,而我们说是嫁接苗。实生苗不易存活,而且不敢保证品质,如果大家都栽下去了,费了人力和土地,到时候不结果,责任谁负?”

“有这个区别吗?”

“我问过一个搞苗圃的朋友,还让他看了,不会错的。”

“实生苗和嫁接苗,在价格上有差别吗?”林修底气不足了。

“差别大着呢。实生苗十几元一棵,而嫁接苗要四十多。曲别组长胆子也太大了,关键是我们也疏于防范。”

“怎么可能这样呢?”

“叫村民怎么相信我们。我也不好怎么说曲别组长,他当组长的时间长,与村民的关系比我深,本来对我当这个主任,他就不服,再批评他,让他心里记仇。”

“这是原则上的问题。”林修说。

“我是不能离开这儿的,乡里乡亲的,我做不下伤面子的事。”沙马主任说。林修也理解沙马主任的难处。他与青苹商量该怎么处理这事,青苹说必须向上面汇报。林修说事还要查清楚了才行,要给犯事的人改过的机会。

“乐山市纪委联合电视台正在做聚焦脱贫攻坚,检视干部作风的节目,我们别撞到枪口上。”

“最主要的是必须重新买回树苗,争取在秋天栽下去。”林修说。

“钱从哪里出?”

“先挪用一下农家图书馆的钱。”

“挪用,好几万啦。又不是你犯的错,挪用了,倒坐实了是你犯错。我认为应该向上反映。”

林修去找曲别组长了解购买树苗的经过。曲别组长咬定他说是通过县林业局下面一个公司购买的嫁接苗。林修又去了县林业局,找相关人员,那些人员也说是嫁接苗,这个那个,中间竟然有那么多的环节。曲别组长知道林修调查这事,放话说:“别跟自己过不去。”林修觉得这是个怪圈,深入其中你也无法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青苹给市纪委做了汇报,市纪委相关部门领导和电视台记者到雪岗村采访。村民们先是遮遮掩掩,后来索性说了实话。轮到问曲别组长话时,曲别组长竟然说林修喜欢吃烤乳猪,就让村民烤了扶贫的猪仔。倒是阿甲说了实话,烤乳猪与林修无关。林修自省,主动向市纪委的有关领导汇报了事情经过。市纪委的领导问他是不是有个表弟叫马格。林修说是,那个人只是嗯了一声,说了句:“好自为之。”

林修觉得奇怪,给马格发微信,马格不回,查看他朋友圈,发现近一周没更新了,在这以前是不可能的,马格的朋友圈每天都更新,越不着调的东西他越喜欢转发。林修给他打电话,电话通的,就是没人接听。

马格出事了?

林修只得给姨妈打电话,姨妈要他一定好好的,说她已经对马格完全失望了,然后哭了。

“怎么啦,姨妈,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马格,什么事他都会过去的。”

“这次过不了。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林修想不出马格出了什么事,让一向以稳重著称的姨妈乱了方寸。马格与姨妈看似对立,实质上姨妈并不能做到她所谓的放弃。马格再怎么投机取巧,也是她儿子啊。2005年初,马格把手里的房子全抛了,卖了股票,天帮他,股票竟然像坐直升飞机,涨涨涨,全民狂欢。马格不仅动员姨妈把存款全部拿了出来,还进行了融资,那一年的春天真是马格的春天。处在亢奋中的马格和全国股民一样,在六月栽了下来,一下成了负资产。马格天天在家睡觉,姨妈痛心疾首,说不管他,最后还不是卖了马格送给她的车和房,把钱给马格,让他做小本生意。马格却摇身一变成立一家小贷公司。他太知道和他一样的人的玩法,离京之前,马格还呼风唤雨的,难不成公司又赤字了?林修搞不懂马格的世界。林修说:“姨妈,别担心,要相信马格,他每次都能把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处走出一条大道来。”

姨妈说:“不是每个人都一直有好运气的。”他告诉林修马格涉嫌非法集资,她还帮朋友熟人参与,无意中成了帮手,现在停职做了调研员。“姨妈没法帮你了,你要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马格他……”

“还在调查中,马格现在又成了一条虫,浑浑噩噩睡大觉。”

林修无能帮马格,他觉得特别无力,他呆呆地坐在树下,看吉木日木在树下剥核桃。上面来雪岗村调查的消息给村子带来一阵骚动之后,更多的是一种担心,林修会离开他们吗?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林修要提前回京。吉木日木也听到这个消息,他不想他走,但又不好说,他只顾着剥核桃,让他多带些回北京。

林修吃了一颗,很香,看吉木日木乌黑的手,说:“今天怎么不说话,只顾剥。”

吉木日木说:“为了让你多带走,不想我们,也想这棵核桃树。”

“走哪儿?”

“不是说你要提前回北京吗?”

“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不走啦。哎呀,我说嘛,你才来不到一年,怎么可能走呢?”吉木日木高兴起来,装了核桃说:“现在你就去把这个核桃给家里邮去。”

林修笑起来,说多少钱。吉木日木生气地说,不卖。阿鲁来看林修,他捶着林修的胸说:“好朋友。”苏木铁尔也送来了花椒,吉克阿果和阿普也送来核桃,他们说相信林修是个好人。林修心里特别温暖,暂时忘记了马格的事。他写了一篇《我是第一书记》的散文,想给青苹看看,青苹却回乐山了。小学生们看见他,又缠着让他讲故事。林修勉强地应了,想到被抛到大海上的亨利,心里也生了豪情:“亨利被班克斯爵士安排去航海,他们从英国出发,生活在一个由流氓和绅士组成的古怪集团中。茫茫大海上,亨利和家禽山羊住在一起,年幼的他被可以徒手拧断脖子的成年水手蔑视和伤害,他们都说下一个死的将是亨利。但是亨利活着,他学习将植物干燥化,学习绘画植物,学习将自己的呕吐物吞下去,在风暴中不显露恐惧,学习别人的冷静与干练,即使冻得咬断了一颗牙,也不抱怨。他抵抗一百种芬芳的诱惑,潛心于收集各种奇花植物,遭到土著袭击时,赤身裸体回到船上,他也不抱怨。他观察船上绅士,模仿他们说话做事,经历各种打劫,变故,很多人死了,包括船长都换了二轮,漫长的四年之后,亨利敲开了班克斯的门,说‘我回来了。”

孩子们拍起手说,亨利很男人。林修说:“对,像个真正的男人。”林修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亨利的海与他林修成长的路一样,谁知道明天来临的是什么。

林修写的散文,竟让他成了扶贫干部们学习的榜样,要让他到省里去宣讲,林修说他做得不好,坚决推辞,让青苹作为代表去演讲。

青苹也拒绝了,说扶贫的雪岗村出了问题,也有她的责任。她要和林修一起承担,并接受质询。

九月底的一个晚上,由乐山市政府主办,市纪委承办的阳光问廉节目开通现场直播,专门针对精准扶贫中干部作风。一个短片之后,由主持人向相关负责人提出问题,负责人作答,观察团点评,考评团表决。如果表决未通过,那么将由纪委介入调查。没有谁愿意让纪委介入调查,因为没有谁能经得起纪委的拷问。但各种作假,花样繁多,主持人咄咄逼人的质问,相关责任人也满头是汗。雪岗村的嫁接苗由实生苗替代一事,也上了短片,曲别组长支支吾吾,谎称他听不懂汉语。表决团未能通过,允许再一次陈述,林修不顾青苹拉他,站起来说了事情经过,还详细说了他调查的情况,承认监管不力,并说要重新购买核桃苗,而且不用国家扶贫款项,县里负责扶贫的副县长当场表态罢免曲别组长职务,表决团才得以通过。林修问青苹表决团的成员由哪些人组成,青苹说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和一些民主党派人士。直播结束,大家都很兴奋,林修听一个人问表决团的成员,事前有没有人打过招呼,那个人肯定地说没有。大家就说好节目,市民们肯定会喜欢,大受鼓舞。林修给马格发了微信,说他看到一种希望,这个希望是中国的。发过之后又笑自己书生气,以马格现在的处境肯定不想听这样的话。

8

林修和青苹回到雪岗村,村民们兴奋地告诉林修,“有人找你,北京来的。”

林修欢喜。事前没有联系,突然到访,除了马格还能是谁。离吉木日木的家还有段距离,林修就听到了笑声,核桃树下聚了一帮人,穿着一身白T恤的马格在人群的中央,他眉飞色舞讲着什么,引来人们一阵阵的笑声。看到林修,他跑过来拥抱他,使劲儿地拥抱他,林修觉得马格又活了,有亨利敲开班克斯的门,说我回来了的那种踌躇满志。

林修放开马格,向大家介绍说:“我表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现在是一家公司老总啦。”

阿鲁快人快语地说:“知道了,马总告诉我们了。马总还说要为我们买良种核桃苗。”

林修看一眼马格,马格点头。林修真想再抱一下马格,他在阳光问廉节目中许诺的不要国家扶贫款买核桃苗,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去哪里凑款,而现在马格轻松帮他搞定了。马格还和他商议,要全力扶持马边的绿色产业,他准备拿出一百万作底,成立村合作社,对首先脱贫的人给予奖励,开展乡村文化活动等等,当然最主要的是大量植树,包括绿色产品到北京展销。

“你的事解决了?”林修想起姨妈说马格非法集资的事。

“你不是对我妈说,相信我能在绝处走出一条生路来吗?”

“非法集资不是犯罪吗?”

“如果我的集资是为了发展绿色产业,植树造林呢?”

“集资当初真这么想?”

“重要吗?关键是我在做绿色产业,正在这么做。”

林修没想到公子哥儿作风的马格对正在做的事倒是很上心,带上沙马主任去乐山市林业局,请专家指导买回了三万多株优良核桃苗。他们商议为了便于管理,不把核桃苗分发下去,而是让村民土地流转,由村合作社统一栽种。马格拟了一个合同,大意是承包村民的土地,种植核桃树,共同分红也共担风险,沙马主任没意见,林修却说:“不行,村民不能共担风险,因为土地是村民生命之本,他们担不起这个风险,必须让他们有最低的生活保证。”

马格说:“利益共享,风险共担,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

林修说:“这里不是生意场,是贫困村。你是来做绿色产业的,对不?”

马格想了想,说:“我服你了。但这事要做大。”

林修向上面汇报之后,相关领导觉得企业参与扶贫事业是件好事,支持他们的活动。

入秋,该收的都收了,该种的正是好时候。晨起,雪岗村四周的山峰上云雾缭绕,深绿色的山把新修的房子掩映在绿色之中,搬进新家的老巴站在门前,高个子的林修弯着腰与老巴说话,老巴说:“要是老婆子还活着看到这个房子,该多么高兴。一辈子她都在凑钱想修房子,那个老房子修修补补多少年,她是从房子上滚下来摔死的,谁想到我还能活着住这样的房子啊。”

林修仍然弯着腰给老巴讲,住了新房子要爱护卫生,垃圾倒在哪里。老巴感激地拉着林修的手说:“感谢国家,感谢国家。”

林修说:“大家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也热闹。走,开会去。”

老巴说他要换个新衣裳,林修笑着说好,问好一些村民。阿甲在村子广场装了音箱,放些欢快的曲子,村民们穿着盛装集合在广场,宣布雪岗村合作社正式成立之后,人们点燃了火堆,吉木日木围着火堆跳起来,边跳边念:“上天啊,敬你一碗酒,天蓝星多照我处……大地啊,敬你一碗酒,茂盛草木大地鋪……森林啊,敬你一碗酒,禽与百兽林中露……大河啊,敬你一碗酒,鱼跃虾飞满江河……”吉木日木越跳越快,人们沸腾起来,阿鲁唱起了情歌,人们跳起踢踏舞。林修拉着青苹和马格跟着大家跳起来,马格很开心,说:“我觉得我在做一件崇高的事。”

林修说:“也许这就是远方。”

看着节日中的村庄和欢快的人们,林修知道时间的远方还有很多事等待他去做,还要给孩子讲述亨利会被班克斯派去远方,成就他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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