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2018-11-23苏薇
苏薇
我看了下手机,离火车发车只剩二十分钟了。
自动取票机前黑云压城。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沮丧得不行,厚着脸皮挤到前面,不敢回头。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男孩看了看我,说实话,他看我的时候,我才确信他是个男的。他一头长发,在脑后头绑了个小辫子,一身牛仔服,清爽干净。我说,兄弟,不好意思,我只有十几分钟了。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有种不知所措的羞涩。后退一步,给我让出地方。我三秒钟取好票,回头向他道谢。我发现他的眉眼也很清爽,眼神很亮,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也许是搞艺术的,背着个大包,鼓鼓的。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那包里肯定装着把小提琴。
总算坐上车了。还好,这趟车人不算多,没有我想象中的拥挤不堪。列车员在上车的时候一直在说,都别挤,三号车厢没人,可以坐坐。我坐的是二号车厢,邻座是个女人,带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这小孩挺可爱,头发黑得闪着光,大眼睛,嘴唇红润得像涂了口红。可是这个孩子实在是太顽皮了,像只训练有素的猴子,上蹿下跳,花样百出。他挤在我身边,摸着我的手提包,左看右看,小手拉着拉链问,这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我说。
让我看看。他开始拉拉链。
都是男人的东西。我想把包放到行李架上,他不给。
我也是男人。他理直气壮地说。
女人把小男孩拉过去,训斥了几句,小男孩老实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来动我的包,里面是什么?
我没心情逗他玩,把包放在行李架上,闭上眼睛,太阳穴又开始隐隐地疼。
昨夜没睡好,一整夜都在做梦。凌晨就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毫无悬念地说不了几句,就开始乌拉乌拉地哭。他的哭声总让我想起磨砂玻璃,模糊又真实。他今年六十八岁了,坐着轮椅。他坐轮椅大概有十年了吧。我记得,那年刮大风,刮得风起云涌,好多大树都被连根拔起,父亲的腿就是在那场大风中被砸断的,没接好。开始的时候是走路疼痛,后来就渐渐没了知觉,不会走了,只能坐轮椅。或许是医院的条件有限,或是医生水平太差,抑或是父亲有些老了,骨头脆了。反正是父亲的腿做了那场大风的陪葬。每次回家,坐在轮椅上的父亲都要哭诉一通。早晨,父亲在电话里哭了好久,他的心里有太多的委屈,是需要泪水来冲一冲的。他的哭声听上去苍老了许多,像积满了油垢,黏糊糊的。他问我,你做梦了吗?我说做了。他又问,你梦见你妈了吗?我想了想,确实没梦见,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没有。他的哭声突然间就脱离了轨道,那你今天必须回来一趟,必须!没得商量。你要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妈。
我知道,他在威胁我。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所以,听起来一点威胁的力度都没有。我不理他,挂了电话。几分钟后,他又打过来了。这也是毫无悬念的。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会一直打到我答应。他有的是时间,可我没有。所以,我答應了。
昨晚,我的确做梦了。梦里黑漆漆的。我梦见了我前妻,还梦见了我女儿。女儿又长高了,只是脸还是苍白苍白的,头发还是水草一样纠缠着,和她的人一样,都长得力不从心。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做了手术,还是没治好。梦里,我前妻也给我打了电话,要求我在三天之内,给她转两万块钱,说是给女儿看病。我没吭声,挂了电话。我闭着眼睛,感觉周围的黑暗,一下子全长高了,厚重真实地向我压过来。我刚交了房款,目前,积蓄是负八万,都是向朋友借的。离婚时,房子给了前妻,她带着生病的女儿,总要有个栖身之地。至于我,在这个开始陌生,如今依旧陌生的城市里混了十多年,又被毫不留情地打回了原形,一切归零。除了年龄和累积起来带点矫揉造作的沧桑。我挂了电话,前妻也在梦里一直打,直打到我答应为止。我没法不答应,那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也答应了。
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没有听见小男孩的捣乱声。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火车正停在一个站台上,我看了看窗外,是新乡。我睡了整整一站。
这时,上来了几个乘客,列车员又说,别挤别挤,三号车厢没人,可以去坐的。声音像在推销东西。一个小伙子坐在了我斜对面,不知为什么,他一坐下,我就感觉一股阴冷腐朽之气。我扫了下他的脸,瘦削,眉眼懒散,有股从骨子里溢出的颓唐。连坐姿都是无所事事的,或者说是心事重重的。
小男孩大概是看见换了新脸孔,很好奇,盯着他,边蹦边说,我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周围的几个邻座都笑了。那个小伙子半眯着眼睛,嘴角动了动,喉结也跟着滚了一下,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跟着笑。他黑瘦的脸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表情如同默哀。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跟周围的一切早就和平分手了。
小男孩依然活泼有余,这次是去拉小伙子衣兜拉链。我明白了,这个小孩对拉链特感兴趣。小伙子本来半闭着眼睛,被小男孩一惊,抬了下眼皮,微皱了下眉,换了个姿势,继续假寐。
他兜里的手机在突突地跳,跳了好大一会儿,他一直无动于衷地保持着像跟谁在赌气的坐姿,侧着脸,半歪着头,闭着眼睛。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窝很深,像一个人突然暴瘦下去才有的深,我想,他,一定经历了点什么。
窗外,深秋的暮色苍凉极了,像杯冰水混合物。到了晚饭时间,服务员推着餐车来来回回地走,有人买了份盒饭,有人吃着自己带着的东西。我没感觉到饿,也不想吃东西。小伙子的手机断断续续,一直在跳。我盯着他微微震动的衣兜,无聊地想象着电话那头会是谁。
我现在有些怕手机了,不知那铃声会带给我什么。有时是单位的,有时是前妻,有时是朋友,还有就是最让我头疼的老父亲。我像站在错综复杂的荆棘丛中。我庆幸这个正在韧劲十足响着的铃声不是我的。我感到一丝类似幸灾乐祸的庆幸,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加无耻。
手机响了,手机响了。小男孩欢呼雀跃。
小伙子不得不把手伸进兜里,以极慢的速度掏出手机,就像在掏一块火红的木炭。他脸色寡淡地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坚硬、冰冷、沙哑的声音接了电话,喂,在火车上。你不用担心,又不是去拼命。找不到老板,还可以看看工友们。当初,可是他们把我送到医院的。电话那头似乎在说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我看见小伙子的脸变了几变,他不停地在变换着坐姿,眼神在半空中飘忽着,像是总也找不着落脚的地方。最后,他固定在一个有些扭曲的坐姿上,很残酷地冷笑一声,吐出一句,反正只剩半条命了,散了又能怎样。说完,就挂了电话,随手扔进兜里,继续睡觉,不,是假寐。
小男孩也许是折腾累了,在他妈妈怀里睡着了。又一个车站到了,不用看,就知道是济源站。这趟车,坐了无数次。那年冬天,从老家回来,竟在中途下了车,在济源站广场坐了大半夜,冻得差点失去知觉。那次是母亲去世,我回去奔丧。母亲的死,至今我仍耿耿于怀,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母亲,却死得惊天动地。她是自杀的。
母亲第一次喝酒,喝下的却是毒酒。我一直怀疑,她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毒酒。也许,也许是农药里倒上点酒,或酒里兑上农药。在农村,那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五十多岁的父亲,有了婚外情,这真让人匪夷所思。每次想起,我都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母亲的死,对我打击很大,让我习惯了在夜深人静时抽烟,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每次见到父亲,我都有种突如其来的寒意,就会想起那个冬天,想起刚刚过去的济源火车站广场。老家在记忆里变得似是而非,越来越模糊了。
火车一路向前,窗外,夜色如墨,黑暗连着黑暗,暗无尽头。厚重的黑暗背后,却有一种轻飘飘的虚无感,偶然闪过的灯光被拉得无限长,长得让人心乱。我突然发现对面的小伙子不见了,不知是谁的手机里飘出一丝音乐,如泣的萧声和柔软的钢琴完美结合,大提琴带着甜蜜的忧伤温柔低回,火车像在清幽淡远水墨画般的山林中穿行。我坐得腰酸背痛,想起列车员的话,站起身,准备到三号车厢活动活动。
三号车厢灯光昏暗,有点像电影院。不知为什么,我一走进去,心突然就落了地,直上直下地,迫不及待地,像等了好久似的。我喜欢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自离婚后,我就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我习惯了黑暗,每天下班,在外面吃过饭,蹭到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洗漱完毕,就关掉所有的灯,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其实,心里也没想什么。有时,想想女儿。女儿前几天打电话突然问了一句,爸爸,你还好吗?这一问不要紧,我喉咙一酸,声音立刻就有些曾经沧海了。我说,挺好的。女儿问,爸爸,你还喝酒吗?我说,偶尔。女儿不说话了,悄悄挂了电话。我没有新交女朋友,也没有别的女人,这简直成了我前妻挖苦我的法宝。她是个沉稳的女人,连脸上的笑都是三思而后行的。她也活得很别致,离婚不久就再婚了。我们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好喝酒,而且一喝就醉。还没出息,远远达不到她的目标值。和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简直是对生命的羞辱。可奇怪的是,离婚后,我反而不怎么喝了,偶尔朋友碰上,也总是点到为止。
我看见一个人,背对着我,靠窗坐着,耳朵里塞着耳机,正低着头在看手机。是刚刚那个小伙子。我在他旁边坐下,我们隔着过道。他抬起头,我突然愣住了。我没看见他那张僵硬、冰冷、荒芜的脸,我看见一张面具。一张小丑的面具。小丑喜气洋洋地看着我。
窗外突然墨一样的黑,寒意灰尘一样抖落下来,空气中有种寻而不遇的悲凉。小伙子没有理我,他坐直了身子,完全看不出刚才的颓废。我扫了一眼他的手机,林志炫在唱歌。就是那个瘦瘦高高,斯斯文文,嗓音总像感冒没好的林志炫。
也许是昨晚没睡好,我的思维一直跳跃着。我居然很轻易地想起见过的一个小丑。一个流泪的小丑。
小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小丑了。你看他多快乐啊,嘴巴弯弯地翘着,永远保持着欣欣向荣的微笑。他活泼地蹦来跳去,夸张地摇头伸臂踢腿扭腰。只要有他们在,耳边就有没完没了的笑声。可是,从那次以后,我就不再羡慕小丑了。那是在成都,在黄昏里的一个小区门口,我看见一个小丑。他有着一张沧桑的老脸。他在表演。我离他很近,他表演完了,周围的人都笑得流光溢彩,只有他,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上。他的手很黑,沾满尘土,连泪水都有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我看见一颗颗泪珠,凝在他满脸的皱纹里,摇摇欲坠。
一会儿,黑暗过去了,灯光柔得像由无数个微尘组成的。
小伙子将身体扭了下,背影很不满地斜对着我。也许是我的到来,打扰了他的安静。列车又驶向下一个车站,窗外是灯火辉煌的城市,一大群高楼擦肩而过,没过多久,就都消失在无涯的空旷里。接着,闪过几棵枯树,一脸孤寒,如同一段段老去的时光。
我的手机响了。虽然我将音量调得很小,可这个车厢只有两个人,还是太空旷了。铃声急促,有种奋不顾身的味道。小伙子抬了下头,很不满地又动了下身子,这次是整个后背都对着我。他手机里,换成了一个女歌手,边跳边唱,热情似火。我一接听,老父亲的哭声就从里面传了过来,像被夹住尾巴的老鼠,我立刻感觉坠入一个黑白色的梦里。他说,你回来了吗?你一定要回来,没得商量。我说,来了,来了。在火车上。他说,你几点能到家?我说,还早呢,到明天早上了。我让他不用管我,早点去睡。老父亲又哭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像后视镜里的世界,逐渐远去。我突然想到,母親临死前,他是不是也曾这样哭泣过?想到这里,我像吞下一口夹生的霉米饭,一阵烦躁,很想立刻下车,原路返回去。
等我打完电话,抬起头来时,我又看见一张戴着面具的脸。这次我没有惊讶,而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小伙子换了张面具。这是一张银白色的,只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就是电视里舞会、狂欢节或类似的节日里戴的那种。昏暗中,他的脸温柔极了,透着点顾影自怜的伤感。可我知道,面具后面还是那张惶惑得接近愁苦的脸,灰灰的,像挂了几辈子的画像。
这时,我竟很意外地想起了杜小芸。她是我的初恋。她病了,很重。我想,戴上面具,是不是就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了?是不是就可以去医院看看她了?是不是在单位就可以对那个指手画脚、背景复杂、来历不明的新主管据理力争了?是不是就可以避开前妻,带着女儿好好去玩一场了?是不是就可以躲开老父亲的哭声了……
小伙子也许注意到我一直在看他,突然问,怎么不睡会儿?声音嘶哑而低沉,好像好几天都没喝过水。
我喜欢黑夜。我说。
我也喜欢。他正了下身体,漫不经心地说。
你,那个,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我指着他的面具,结结巴巴地说。为这个太过荒唐的想法惭愧了好几秒。
小伙子愣了下,眼神一下子尖锐起来,像要攻城略地一般。我立刻感觉出,他对我有着本能的敌意。我有了丝倦意,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了。
给你。小伙子说。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手里居然拿着好几个面具,不同颜色和款式。
你是卖面具的?我问。
当然不是。他笃定地回答。没抬眼皮,手指晃动着,面具发出嚓嚓的响声,像在摇晃厚厚的一沓钞票。我注意到,他有一雙宽大、厚实、骨节异常粗壮的手。可这手显得过于老气,不像是二十多岁,倒像是修炼了好几百年。
要不要?送你一个。他将面具举到我面前,昏暗的光线下,是一张青色的,凛冽的,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面具后面的脸、眼睛,也许永远没有人能读懂,可它们全都安稳妥帖不动声色地隐藏在这张薄薄的,却韧性十足的塑料背后,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个小小的面具,真是法力无边,它能让一个人瞬间被另一个灵魂附体。
我反复看着手里的这张类似鬼脸的面具,不恐怖,相反,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我抬头看了眼小伙子,他也在看我,眼神有种阴阳相连的虚无感。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问。小伙子又换了个坐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他在一个工厂打工,干了好几年了。几个月前,被倾倒的货物给砸伤了。脾破了,内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现在,身体很差。这次去,就是找那个变态的老板,要点钱。为了看病,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了。而且,而且,他咬了咬牙,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感到有两束幽幽的冷光,穿过面具,穿过昏暗,直直地向我射过来,刚刚我妈打电话说,女朋友家人来退婚了,问我怎么办?他冷笑一声,我能怎么办?哈,我又不是神仙!
那能要来钱吗?我避重就轻地问。
不知道。大不了同归于尽!他将面具向下拉了拉,恶狠狠地说。说完,把头扭向一旁,不再理我。
又一个车站到了,三号车厢依然没有人来。我看了眼二号车厢,人也不多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随着季节荒凉下来。
我听见一个异样的声音,是从小伙子嘴里发出来的。他半歪着头,双手紧紧握着,肩膀在无声地抖动。他在哭,在流泪。幸好,有面具。他没有去擦,也没有故意遏制奔腾的泪水。无数的泪滴流过他的脸颊,汇聚到他的脖子里。他衬衣的领子一定湿了,有的还可能流到了他的胸膛,像一把把冰冷的刀锋。
我想起有生以来仅有的几次流泪,似乎都和火车有关。第一次独自离家上大学,在登上火车的刹那。毕业后,送女友回家,说好不回头的。后来,她真的没有回头。她嫁给了别人。去年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是刚下火车就直接进的医院。夜深人静,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一个大男人居然落泪了。
我感到我认识他了,认识好久了。虽然他籍贯、生辰、家庭均不详,甚至面容也甚模糊,但我感觉是那样的熟悉。我告诉他,我曾因工作原因被检察院带走三天,虽然调查的结果是,那件事和我无关。但事实上,没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我买的房子,由于开发商之间的债务纠纷,七年还没有交房,外墙都没有完工,像个半裸的女人。租的房子和出身一样的寒酸。我女儿有病,老父亲瘫痪,我有着跳到黄河都躲不掉的“债务”。
我不说话了,小伙子也没了声音,空空的车厢像闯进了禁区一样静。我感觉火车像把出鞘的剑,越来越快,带着种见血封喉的决然。
有人走过来,站在车厢门口,朝里看了看,又回去了。
眯一会儿吧,累了。我说。
你睡吧。我不累。他的声音突然生动起来,像含着一块远古的玉。
我睡得很不舒服,一会儿就醒了。车厢幽暗,小伙子的面容却十分清晰。不错,他又换了一张面具。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看见一片淡淡的蓝,秋高气爽的样子。
空间突然辽阔起来。当然,这节车厢只有我们两个,明显是空旷的。而我们两个也变得无比遥远,中间像隔着无法跨越的生与死。
我实在是太累了。我想,这么大一节车厢,为何不躺下来。我躺了下来,小伙子送我的面具被压在了头底下。我感到自己躺在一条船上,耳边,有风路过。远处,教堂的钟声轻得像雨滴。我很快又睡了过去。
我又做梦了。这样频繁地做梦,说明我睡眠不太好,进而说明我整个人处于焦虑紧张状态。而事实上,我的确如此。
我梦见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我刚来我居住的城市的时候,在一家电脑公司打工。有天夜里,公司丢了几台电脑,不知怎么,竟都怀疑是我干的。我成了最大嫌疑人。我百口难辩,也不想争辩。我当时坚信,事实永远是事实。我离开了那家公司,老板扣下了我当月的工资。他没给我解释,也没给我申辩的机会。这件事,多年后,仍墓志铭一样刻在我的记忆里。还经常借尸还魂,出现在我的梦里。火车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光线忽明忽暗,小伙子歪在那里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安静。窗外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斑驳如月下花影。他仍戴着遮住半张脸的蓝色面具,嘴角悲凉地僵硬着,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做梦。
我打开手机,已经是凌晨了。我这才注意到窗外有了丝亮光,朦朦胧胧的。我看见晨雾在慢慢升起,夹着股幽冷气息。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全是老父亲的。我睡觉习惯把手机调成静音,否则根本睡不着。
我给父亲回电话,他很快就接了。他这次没哭,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抢着说,我在等你。快到了吧?我说,快了,马上下火车。他停顿了下,又说,我在擦你妈妈的遗像。我不能听见他提母亲。母亲的死,让我和他关山万里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我起身,到二号车厢,把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小男孩还在睡,他妈妈对我笑了笑,让出地方,让我过去。我又回到三号车厢,抱着包,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晨雾。
我想起一个地方,一个小时候常去的地方。那是一个露天体育场,在我家附近,步行十分钟就到。我记得,小时候,父母早晚常带我去玩。那里有十八阶的看台,有单双杠,有四百米的环形跑道。跑道内是绿油油的草地。草地北边有个大沙坑,沙坑里的沙子柔滑细腻。我常躺在沙坑里看太阳慢慢下坠,看星星冉冉升起。
那真是一段美好时光。
想到这里,我胸中一暖,双手似乎触摸到沙子微凉的暖意,竟有些不受控地激动起来。
这时,我听见一阵动静,是那个小男孩。他睡醒了,跑到这里来了。她妈妈站在车厢门口看着他。
小男孩睡得挺好,精神饱满。他又拉着我包的拉链说,里面是什么?让我看看。
我有些好笑。这个小孩,真是太执着了。他像个入侵者,打破了这里的安静。我故意逗他,抱着包不让他动。他一扭头,看见了小伙子。他走过去,站在小伙子身旁,歪着头,仔细地看了会儿那张面具,突然,一伸手,一把就摘了下来,戴在自己的脸上,蹦跳着跑掉了。她妈妈在门口拦住他,小男孩从她的胳膊下钻了过去,一会儿,母子俩就都不见了。
小伙子惊醒了,他摸了下自己的脸,表情瞬间崩塌了。痛苦错落重叠,以无法掩藏的态勢蔓延开来。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迅速在膨大,大得超过了身体,像个庞然大物悬浮在眼前,有节奏地跳动着。我的思绪是漂移的,不固定的,我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却又毫无目的和方向。
我的面具呢?他问我。眼神跟着抖了下。过后我才想明白,那不是他在抖,是他的灵魂在抖。
让那个小孩拿走了。我指着二号车厢。
小伙子“嗯”了声,没再说什么,换了个坐姿,头依旧歪着,将脸尽量埋在暗影里,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得天独厚的无辜。
火车已经进站了,我站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哥们儿,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懂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特虚伪。我想起前妻常说我的一句话,平庸,没棱角,和人鬼都交好,又让人鬼都讨厌。
小伙子突然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在清晨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的眼睛,银河一样深邃而清澈,发出无所畏惧的光芒。我还看见他笑了下,可那笑如同琴弦上的一缕月光,轻轻一碰就碎掉了。他仍一脸苦涩。
火车渐渐停了下来,我将面具还给他,我该下车了,再见吧。
送你了。声音带着丝温润,我也快了,下一站。
这一站下车的人还挺多,都等在门口。我提着包,不小心碰到一只脚,低头一看,是那个让我先取票的高个子男孩。他和我一趟车,我竟没有看见他。他蜷缩在门口狭小的空间,还在睡。清冷的脸和外面清冷的空气遥相呼应。火车的摇晃并没有惊醒他,他睡得很沉。我真有点羡慕他了。我很想叫醒他,让他到三号车厢去睡,但想了想,还是没去打扰他。
我出了站台,走了没多远,已经完全忘了刚刚送我面具的那个小伙子长什么样了。我们是陌生的,我们又是那么熟悉。我不由拿出面具,端详了一会儿,很想戴在脸上,可又担心被路人当成怪物来看。想了会儿,还是小心地戴上了。心里莫名地一阵激动,脚步立刻轻松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毫无疑问,心情是愉快的。我迅速看了眼四周,没有人注意到我。甚至走过我身边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他们行色匆匆,倏忽而过。我立刻坦然了,心情随之兴奋起来,在这浓重的雾气里,居然跑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雾气里,只剩下淡淡的影子,看起来也像在奔跑。
我跑累了,停了下来,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个露天体育场门前。体育场已经开了门,不时有早起锻炼的人进进出出,大多是老年人,也有附近学校的学生,偶尔也有一两个中年人。我在门口站了会儿,竟身不由己地跟着一位老者走了进去。我躺在大沙坑里,浓重的雾气包围着我。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竟又做了个梦。
梦里,我变成了一头骆驼,一头戴着面具的骆驼。驮着一只大大的木箱子,在黄沙漫天中,很艰难地一路向西。黄沙遮天蔽日,四周没有任何生命,天空中,连一只鸟影都没有。我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满脸都是沙尘,样子滑稽又狼狈。正走着,我的眼前竟出现了一点绿,这点绿在慢慢地变大,变大,带着一圈柔和的光影,温暖地飘动着。
我突然热泪盈眶,昂起头,拼命地向前走着,走着——
朝着那点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