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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最好的去痛片

2018-11-23羌人六

四川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苏子美玲莉莉

羌人六

自从苏子善老婆美玲去年底怀孕以来,他旺盛得有点过头的激情、斗志和肾上腺激素就成了失去依靠的孤儿,没了撒野的逍遥乐土,身体仿佛一座藏龙卧虎的孤儿院,搅得他整日坐卧不宁。

老婆美玲生怕做爱影响肚里的孩子,单方面宣布但凡与性有关的暧昧举动,一律摁暂停键,关禁闭,亲不让亲,摸不让摸,碰不让碰,好像稍微不注意,就会捅大娄子,孩子就会从肚里溜跑了似的。

不过,苏子善的老婆毕竟是人民教师,知书达理,凡事考虑周全,便悄咪咪問苏子善,要不要在淘宝上给他弄个充气娃娃,仿真的那种?苏子善浑身抹了磷粉似的,风一吹就燃,他一下子就火了,气鼓鼓地说,买铲铲的充气娃娃,不如去菜市场割块猪肉呢!

说的当然是气话,看在即将出世的宝宝的面子上,除了日复一日的忍耐,当苦行僧,还能有什么办法?

俗话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启示活在当下的人们,即使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人面前,就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与想法,正如同,天堂和地狱之间的界限,从来都是模棱两可的,“一念之间”说的就是这回事。

初恋情人龚莉莉的出现,让在性事方面饥寒交迫的苏子善看到了转机。

说来也巧,元旦节那天晚上,刚刚吃过晚饭,苏子善坐在客厅的黑色布艺沙发上捧着手机耍欢乐斗地主,盘盘皆输,手气差得好像刚刚翻过书似的——欢乐豆很快输得“狗儿子干净”,耍不成了,没办法,只好打开微信,准备看看朋友圈。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高中班主任唐老师拉进了一个微信群,还暗暗欢喜——哪个土豪又要大发慈悲献爱心——准备下红包雨了呢!争分夺秒点开,睁大眼睛一看,全是高中那会儿的同班同学,刘一陈二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孙七周八吴九郑十,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苏子善没顾得上聊天,而是紧绷着呼吸,偷偷摸摸翻了翻微信群通讯录,发现初恋情人龚莉莉的踪迹了,果然在!看到龚莉莉的名字那一刻,苏子善莫名激动起来,就好像丢失多年的珍宝被人物归原主。他害怕是自己眼睛花了,还特地摘下眼镜,认认真真做了一回眼保健操,四个八拍。看清楚了,没错。高中毕业十多年了吧,过去的点点滴滴,过去的朝朝暮暮,瞬间就被微信群里面一个个久违的名字照亮了,在苏子善的脑海里面闪闪发光。

苏子善和龚莉莉联系上了。

苏子善原本打算只是跟龚莉莉单纯地说说话,毕竟,好马不吃回头草,但当他得知龚莉莉已经离婚之后,就变成香港歌手吕方唱的那样——“情人还是老的好”,在精神上肉体上兴风作浪的欲念让苏子善再也不能如往常那么老实和隐忍、愉快地玩耍了。他蠢蠢欲动,况且自己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郎。要不是当年优柔寡断,龚莉莉他妈的早就是自己的女人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苏子善隔三岔五地跟龚莉莉表示,希望“我们”能见上一面。

乡下油菜花开的三月,龚莉莉忽然跟他说,“要是你能组织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我就来江油找你耍。”苏子善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为了能跟初恋情人龚莉莉碰面,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苏子善厚着脸皮,借当年当过班里的一把手——班长的名义,开始着手组织策划这次高中同学聚会。

现在,好就好在,看样子,事儿就要成了,苏子善信心十足。

吃过午饭,收拾碗筷,又拿起拖把将家里的地认认真真拖了一遍,平时很少干家务活的苏子善这才故作若无其事,跟老婆美玲交代晚上有个“重要应酬”,可能回来得晚一些。

“什么重要应酬?”

美玲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老公,以前,要是苏子善在她面前说有应酬,她一般不会多问。现在不一样了,怎么说,身体里也是有两个脑袋瓜儿在思考问题,面对人生,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不能掉以轻心。

“今天姜山过生日。”

姜山是谁,苏子善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随口虚构了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出门的理由。他知道,老婆美玲一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会当“朋友圈”的拦路虎,哪怕是他的狐朋狗友组队到家里来,她的脸上也不会有坏天气,客客气气斟茶倒水取烟,忙得不亦乐乎。

“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看我怎么收拾你哈!”美玲经常这样告诫他,希望他好好做人,不希望他“花心”。如果真的不小心露出了什么花花肠子,苏子善自然知道美玲会怎么收拾自己,那些话美玲已经在他面前重复过无数回了——

“咔嚓”,就是这样,她神情肃穆,连比带画地告诉自家男人——我就趁你睡着的时候,拿剪刀把你那个地方剪了,让你永远失去当男人的资格。

让你永远失去当男人的资格,而且是“睡着的时候”,美玲就是这么说的,最毒莫过妇人心,绝不是空穴来风!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已在成都火车北站坐上火车的龚莉莉,离开天气阴郁雾霾重重的成都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脑子里的瞌睡虫会跑出来捣乱,使她昏昏欲睡,以至于火车过了站,实际上,这列投入使用没多长时间的绿皮火车是成都直达江油的专线,不可能载着她全世界乱跑;要不就是担心下火车后找不着苏子善,担心见面后无话可说,大眼瞪小眼,尴尬。

她嗡嗡响的脑袋反复替她整理出这些担心,然后,争先恐后把它们涂在她意识的枯枝上,让她心烦意乱。为了不再专注于那些担心,就像童年的夜晚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就看书,准确点说,叫认字,于是,她拿出放在白色挎包里那本粉色封面的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读了一会儿,眼睛就累了,很可能是书里面的那些天花乱坠的爱情让她觉得累了。

火车发出的哀鸣震耳欲聋,像火车正碾过自己柔弱的胸腔,于是,那哀鸣,不是轰鸣,也像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了。窗外是辽阔无际的平原,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庄稼地,和远远保持着间距的屋舍。似曾相识的田园风光。龚莉莉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窗外一闪而逝的原野中散步。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出发,再过九十分钟,也就是五千四百秒钟之后,绿皮火车将准点把她运达暌违了十多年的城市。龚莉莉在江油读高中那阵子,她的爸爸妈妈在这边做了几年家具生意。她在很多城市都读过书,就像她曾经爱过很多男人,很多男人也爱过她。如今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究竟在多少个城市读过书了,反正,父母在哪里做生意,她就在哪里读书,像马头琴声悠扬的蒙古高原那些剽悍的牧人之家,经常在苍茫的草原上四处迁徙,逐水草而居。龚莉莉的家,就是城市牧人之家。

如果不是苏子善使尽浑身解数邀请,龚莉莉根本不会来江油,骨子里她就不是个喜欢念旧的人,她是个喜欢朝前看朝前赶路的普通女人,去过的地方,没必要再去。事实上,她是个傲慢的女人,经常傲慢得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比如,是她让苏子善组织同学会的,她自己都忘记了。

元旦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苏子善主动加微信联系上她,她都不记得生命中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苏子善却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忘记她,她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纪念碑。说得好像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其实不然。龚莉莉知道,甜言蜜语不过是男人们惯用的伎俩,通常都不会是真心实意的。面对这些甜言蜜语,女人总是会敏感地意识到其中的目的,虽明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还是经常迈着小碎步,心甘情愿掉入陷阱。

婚姻,不也是一个陷阱吗?当着爸妈,龚莉莉倒是嘴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满脸不以为然——铁板一块,苦水却汩汩直往心里淌。当然,错误不在她。花心的前夫竟然背着她在外面包养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等她发现苗头,人家已经修成正果,孩子都生出来了。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有什么意思,龚莉莉索性主动提出离婚。女人可以不穿漂亮的衣服,但绝对要活得漂亮。漂亮不仅仅是气质,是精致的脸蛋,还有尊严。

火车继续哀鸣,火车继续奔跑。

身后的成都,越来越像一团巨大的包袱。

龚莉莉又想到苏子善——即便自己拥有洪荒之力也无力在记忆中复原他的模样——这个即将见面的男人,怎么说这个男人好呢,怎么说都不好。

龚莉莉此刻有点纠结,她已经知道,高中时跟自己有过一段美好记忆的苏子善去年秋天才结的婚,现在快要当爸爸了,一个快要当爸爸的人,竟千方百计想要跟自己约会,发生关系,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呢?但是,龚莉莉没法说,想管也管不了。毕竟,自己不是苏子善老婆。真的有点纠结,万一两人都把持不住……

遵循常理,在生活五彩斑斓街道纵横交错的江油城里,碰面地点选择所在区域附近较为固定醒目的公共设施,或是以显眼的建筑物作为参照,乃是上策和明智之举。好就好在,如此简单并且行之有效的见面方式,对在这座因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故里而扬名五湖四海的内陆城市摸爬滚打了差不多十年的苏子善,完全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龚莉莉很久没出远门了,如果成都到江油算是出远门的话。她仍然担心自己下火车会迷失方向。于是,掏出手机,微信上给苏子善发去一段语音:

“苏子善,到火车站了没?”

“到了。”苏子善很快回复。

“我怕我走丢。”

“不会的,我就是你前进的路标。”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到时见不到人咋办?”

“我已经到火车站了,等你。”

——在苏子善眼中,龚莉莉似乎还是原来的龚莉莉,伟大而丝滑的时间似乎并没有把某些蛰伏在龚莉莉身上的品质冲走,比如多愁善感,比如还是那么胆小,心细,像母亲以前经常用来为他和弟弟苏青云缝缝补补的那些大头针变的,真是细得钻牛角尖啊。仿佛一切的一切,早已深深地长到这位初恋情人的肉和骨头里边去了。

“芝麻点大的事情要是都能搞砸了,我们在这颗人满为患的星球上继续死皮赖脸活着,也没必要了,是吧?”苏子善跟龚莉莉说,他像如今城里遍地开花的资深保险业务推销员,语调沉稳,不急不缓,显现出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成熟与决绝,希望一步到位,彻底打消她的顾虑,“别顾虑太多,相信我,这边的一切我都帮您老人家安排好,行了不?”

苏子善觉得龚莉莉真是有些“顾虑过头”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顾虑上面,还不如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情上面呢,比如和喜欢的人一起虚度时光,一起旅行,要么到快捷酒店某个封闭的空间享受二人世界,共赴巫山云雨。

想法归想法,没有龚莉莉,一切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已经过绵阳了,我快到了。”

“好的。宝贝儿放心,我发誓,不会把你弄丢的。”苏子善继续在微信上苦口婆心安慰顾虑重重的龚莉莉,同时,他的脑海不由自主悬起一幅画面:家里的哈巴狗“叮当”嘴上叼着一根大大的油汪汪的骨头,在绿色的草坪上欢乐地奔跑。过了一会儿,画面又变成了老婆美玲挥舞着剪刀……

碰面地点可以看作是苏子善和龚莉莉二人心有灵犀的结果。他们不谋而合,就想到了一块儿:“马踏飞燕”。江油火车站前面的“马踏飞燕”,一座以古代文物“马踏飞燕”为原型的巨型水泥造像。马踏飞燕这个称呼是考古学家的命名,这种水泥造像,江油本地人有个更为形象生动的称呼,他们叫它“立马滚蛋”。

“咱们就在说好的地方碰面,马踏飞燕。”

“嗯。”

苏子善和龚莉莉尚未碰面,自然不能说“立马滚蛋”,不讨好。

碰头之前的等待,没有什么小路可走。谁都没办法绕过,就像死亡。等待让每一秒钟都继承了蜗牛的性格,似乎比平时慢了很多倍。好就好在,内心的焦灼像飞驰的火车到江油的距离一般,一直在缩短。为了打发时间,背靠马踏飞燕抽烟的苏子善跟龚莉莉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一边暗暗祈祷成都方向过来的火车开快点,再快点,越快越好!

有那么一会儿,想着这个在跟自己聊天的女人,心急火燎的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苹果手机——隐藏着龚莉莉生活照——她主动发给他的,塞进嘴里吃了。哼哼,这一次,苏子善当然不希望自己仅仅是跟初恋情人匆匆见了个面,什么也不做。

苏子善看见花枝招展的初恋情人龚莉莉仙女下凡一般出现在火车站出口时,干燥的口腔里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他忍不住咽起口水来,紧接着,喉管深处传出一阵快活的呢喃。

“龚莉莉。”

“苏班长!”

终于碰面了,手机上聊得热热乎乎的两个人,仿佛都在眨眼間重新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有些客套,有些生疏,有些距离了。两个人立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点不自在的样子。空气的皮肤上,只有两人紧紧握着的手,难舍难分地吮吸着彼此久违的体温。良久,才松开。

“我们现在去哪儿?”

龚莉莉笑盈盈地望着苏子善,她光滑的白里透红的脸蛋,黑色的水灵灵的眼珠,雪一样洁白的巩膜,樱桃一样嫣红的嘴唇,她的青绿色绉绸外套,她的红色的高跟鞋以及豹纹丝袜,让弥漫在两人头顶的天气瞬间黯然失色。

“你想去哪儿?”

苏子善似乎尚未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目光如炬,印在面前那张让自己魂不守舍的漂亮脸蛋上面,他感到一道幕布正缓缓从天而降,将他们生命周围的那些事物隔开。同学会的相关活动苏子善已经安排妥当,他告诉龚莉莉:“晚上六点,在纪念碑附近吃杨肥肠火锅,吃完就去KTV唱歌,然后,继续喝酒夜宵。副班长王大宝负责全程接待任务,吃饭,娱乐,住宿,以及买单。今天晚上,要玩,就玩个痛快。”

龚莉莉痴痴一笑,觉得跟自己说话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器人。一头野兽。

苏子善用商量的口吻跟龚莉莉说,“我们,到时尽早闪人还是?”

他本想告诉她,活动费用他已经帮她交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龚莉莉则淡然回应:“看心情。”

酒气熏天的苏子善带着同样酒气醺醺的龚莉莉,怎么找借口离开那个觥筹交错的战场,离开亲爱的高中同学们和班主任的,他们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完全想不起来。人一醉,记性似乎也跟着醉了;天一黑,记忆仿佛也跟着一块儿黑了,变得模糊不清。一切都是飘忽的、游离的、梦幻的、虚无的,就像福安·鲁尔福在其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构筑的场景。

酒精的好处,就是让人没有顾忌,忘记烦恼,天马行空,为所欲为。所以,这份功劳当然应该记在酒精头上,它让复杂的事情变简单了。

现在,好就好在,他们已经搭乘一辆出租车,在这家离闹市较远环境看着很不错的酒店开好房间,迫不及待关上门,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在一起,终于可以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了。这种地方似乎就是专门为他们这样需要深入交流的人准备的。

苏子善和龚莉莉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没必要着急,毕竟,时间尚早,才八点半。

在洗手间撒了尿,洗了一把冷水脸,苏子善稍微清醒过来。

房间环境布置得不错,是个做爱的好地方,液晶电视、空调、热水器、沙发、靠枕、垃圾桶、衣柜、鞋套、拖鞋、浴巾、牙刷、牙膏、香皂、洗发液。大型拉盖书桌上,摆放着几本彩印的杂志,圆形托盘里,一盒避孕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龚莉莉趴在白色的被单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莉莉,莉莉,醒醒,醒醒!”

苏子善轻轻拍打着龚莉莉的肩膀,小声喊着,他不愿意跟一个睡着的女人做爱。

“苏,我的胃好难受,没想到,茅台这么难喝!”

龚莉莉嘀咕着,慢慢睁开眼睛,翻过身,望着天花板,好像还在努力回忆自己是怎么到房间里来的。

“莉莉,今天看到你,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你还是那么漂亮迷人。”

苏子善自言自语。似乎酒没醉过,说的话也是神叨叨的。

“你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呢,”龚莉莉慢慢清醒过来,她说,“苏子善,我们都是脚步迈过中年门槛的人了,这样,好吗,对吗?你就不怕被你老婆发现?你就不怕你老婆发现了伤心?”

“傻瓜,我们这叫两情相悦,懂吗?再说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会有谁知道?”

苏子善嘴上满不在乎,脑子里想的是“人生苦短及时寻欢”,他妈的谁都别正经;脑子里却蹦出老婆美玲挥舞剪刀的画面。下面没有丝毫的兴奋感覺。

“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无所谓,可是,你还有老婆孩子,你还有责任和使命!”

“哎,别提这个了,你说说,这些年你都忙了些什么,怎么把我都忘了。”

“乱七八糟吧,你呢?”

“我一直在等你。”

苏子善爱抚着龚莉莉的脸,继续说道:“我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生意嘛,还说得过去。”

“说真的,那时候我们太嫩了,想起来觉得好天真啊,就像三岁小孩。”

“我觉得很快乐……”

龚莉莉忽然打断苏子善的话,傻乎乎问他,“你还爱我吗?”

苏子善一下子沉默起来。一下子沉默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无法适应龚莉莉的跳跃性思维,而是因为,似曾相识的场面再次出现,像幻灯片,投射在当前混乱的背景上。苏子善记得,十多年前,应该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在一家廉价旅馆的房间里,那是他们第一次开房,花了二十块钱——哪有现在这么贵,贵得咬人,当然,也是最后一次,龚莉莉就是这样问的。情窦初开的龚莉莉比情窦初开的苏子善热情豪放,那一次,她是一心想要把自己的初次交给他的,他也是,但是,那个节骨眼上,苏子善主动放弃了,是因为,他想到自己一无所有,穷光蛋一个,就害怕了。高考结束,苏子善从此再也没有龚莉莉的任何音信。为此,苏子善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时间是最好的去痛片。

现在,好就好在,都过去了,那些来自青春的剧痛早就束之高阁,没什么感觉了。真的没什么感觉了。苏子善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聊下去,似乎不是今晚开房的主要课题,如果是,那也太过“奢侈”或者说是“讲究”了。既然龚莉莉不肯主动,他就主动起来,两只手就不老实起来,他一下子环抱住眼下这个还有些醉意的女人,热吻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脸上……

“苏子善,不要耍流氓,不要这样,不要碰我!”

龚莉莉的嗓门可真大,仿佛空气里突然扔出一串手雷,一下子就在房间里炸开了,一下子就把苏子善劈成两半,人给镇住了,房间里的一切给镇住了,就连龚莉莉自己也给镇住了。苏子善愣愣地望着龚莉莉,不知所措。

“对不起,”龚莉莉眼泪汪汪地看着苏子善,说,“苏子善,我们不能这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你是有老婆的人了,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不希望你变成那个畜生,也不希望自己变成那个女人。”

气氛有些不好,有些沉重,龚莉莉只好接着说,接着说什么呢,就随便说吧,她说:“你们男人就是花花肠子,见一个爱一个,不好,其实,天底下的女人啊,就像书店里的书,封面虽然形形色色各有千秋,打开了里面还不都是字?”

苏子善没有笑,龚莉莉却被自己的这个比喻逗乐了,忍不住笑起来。她其实知道,苏子善很久没“读书”了,苏子善今晚想“读书”,龚莉莉就是这本书,她却理智地拒绝了他。

苏子善长长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下去,空气早晚会把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冻硬的。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真是及时雨、雪中炭啊,颇有些尴尬的苏子善从裤兜里掏出电话,是二把手副班长王大宝打过来的:“喂,班长啊,你和龚莉莉叙旧叙完了没,叙完了赶紧打车过来喝酒K歌啊!唐老师一直在念叨你呢!”

“好好好,我们这就过来!”苏子善说,“我们这就过来。”

苏子善挂了电话,龚莉莉已经起身,跟他说:“我们走吧!”

——这相当于给苏子善的想入非非残酷地画上了句号。

走就走!

苏子善和龚莉莉一前一后来到KTV包间,再次回归大众视线,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掌声持续整整两分钟。此时此刻,时间不算是最好的去痛片,酒才是最好的去痛片,是把种种不如意淹没的灵丹妙药,哪怕,仅仅是暂时的。这位刚刚经历了挫折的英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豪情和永不言败的气质,端起酒杯,一醉方休!

确实一醉方休了。苏子善后来只记得自己走着进了KTV包间,却不知道自己是躺着被人抬出包间,送回家里来的。

苏子善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死了!死得很惨,是从自家卧室的窗户坠楼身亡的。也可以说不是。

在梦里,还是在那家酒店的房间里,他把龚莉莉这本书“读”了,做了该做的事,龚莉莉满足了他,他也满足了龚莉莉。不幸的是,糟糕的是,他们的鱼水之欢被一个牛高马大的蒙面人偷拍了,并以此为要挟,要他在三天之内拿出两万块钱摆平这事。遇到这种事怎么说呢?谁都不想遇到这种事!遇到这种事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拿钱息事宁人呗!当真要弄个鱼死网破,再来个妻离子散,损失也太大了,谁都承受不起,自己承受不起,老婆美玲和肚里的孩子承受不起。事情好像从来都是这样,难遂人愿,足智多谋的警察同志居然把蒙面人绳之以法了,原来,苏子善只是其勒索对象之一,蒙面人不得不老老实实交代了犯罪事实,就这样,苏子善和龚莉莉的“婚外情”也浮出了水面。现在,好就好在,这样的事,只关乎道德,不算违法,更不会坐牢。公安局出来,刚回到家里,已经憔悴不堪的苏子善就被拿着剪刀的老婆美玲逼进了卧室。国法不处置,家法要处置,出了这样的事,美玲有什么好说的呢,美玲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按自己原来说过的办,只有把该剪掉的地方剪掉了,这个世界才会太平,这个家庭才会风平浪静!苏子善当然不同意,头可断,血可流,那个地方不能剪!男人累死累活、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那个地方“舒服”吗?!美玲可不是省油的灯,坚持不让步,说必须剪。苏子善能怎么办呢,只好说,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死,至少比那个地方让人剪掉了有尊严。美玲还能怎么说呢,只好说,那你就选择你所谓的尊严吧。过程大概就是这样,苏子善也觉得自己没脸再见人了,死就死吧。他来到卧室窗前,推开窗子,饱含深情地望着自己的老婆,希望再多看几眼。其实呢,美玲本来也只是打算这么闹一下,万万没想到后果很严重——这都是梦醒后苏子善自己总结出来的。千钧一发之际,美玲还是露出了自己的担心,她希望苏子善不要冲动,三思而后行,但她只说了一个字:“你……”

苏子善呢,也不识好歹,还巴望着老婆美玲反过来求他不要死,“厚颜无耻”好像说的就是这事,气得美玲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把话说完:“走好!”

这个简单的数学公式在脑子里面列出来就是:“你”+“走好”=“你走好”

翻译出来呢,就是“你去死吧!”

苏子善没辙了,吓得腿肚子都软了,这腿肚子一软,“底盘”也就不稳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那神农架野人般的身体,以及旺盛的激情、斗志和肾上腺激素,转眼间就挣脱了窗子,直奔地狱。趁着没着地的功夫,苏子善回头看了看,他没有看见老婆美玲,倒是看见了蓝蓝的天空,飘着一朵白云,那朵白云,竟然是龚莉莉变的,正朝着他甜蜜微笑呢!

苏子善眼前一黑。

苏子善终于醒了,仿佛生命中有股神秘的力量,把他从黑暗的地狱,带回了人间,带回了普通人的世界。他睜开眼睛,发现世界还在,卧室还在,身体还在,空气还在,呼吸还在。满头大汗,暖烘烘的被窝里全是酒味!如此温暖,如此美好,如此安详,也如此慈悲!

苏子善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真的喝多了,喝醉了,一醉方休了,还做了噩梦!

龚莉莉呢?苏子善忽然就想起龚莉莉,想起在梦里,她竟然变成了一朵云。掏出手机,他拨打她的电话,移动官方提示他:“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打开微信通讯录,龚莉莉已将他屏蔽,消息根本发不过去,并且,人家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挥一挥衣袖,把群也退了。毫无疑问,龚莉莉又一次在苏子善的生命里消失了。她真的变成了一朵云,一朵白色的云,永远地飘走了。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或者说成全。

这时候,卧室的门开了,老婆美玲挺着大肚子,进来了,手上没拿剪刀,而是端着一瓷碗热汤,她是什么都知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苏子善不知道。

“趁热喝了吧!”

美玲轻声细语地说。苏子善赶紧掀开被子,从老婆手中接过热汤。要不是手上端着瓷碗,他真想拥抱美玲,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这个可以依靠和值得怜爱的女人。这碗鸡汤可真香啊,一股温暖袭上心头,足以让他泪流满面,让他认真面对接下来的漫漫人生路。

他相信自己,相信时间——最好的去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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