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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蝉鸣不止

2018-11-23贺小晴

四川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头

贺小晴

1

沙发是我爸买的,三人座,软皮的椅圈托着金丝绒软垫。天长日久,墨绿色的绒毛倒下了,留下两个灰白色的屁股印子。

茶几挪开,把沙发的扶手翻过去,就是一张大大的床。我爸说,有客人来,这就多一张床了。我爸很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骄傲。只是我们家的客人少,这沙发很难有机会变成床。但这一点儿不影响我爸对沙发的器重。平常的日子,我爸和我妈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喝茶,说话。后来我爸走了,我妈最爱做的就是将几件衣物摊在我爸的那个屁股印上,用一只手,翻过来,叠过去。

我爸已走了两年多了。

有一天,我突然道,妈,我给你找个老伴。

说干就干。电话打给一位做婚介的朋友,我妈很快就有了约会。可是约会归来,她不是嫌这个人轻狂,老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就是嫌那个话说错了,不受听。都一把年纪了,还说啥秤不离砣。我有一家子人,他有一家子人,我咋可能跟他去秤不離砣?我妈说。

我看出我妈是存心找茬儿,压根就是在敷衍我。

可是有一天,我妈回来,说起一个老头,人长得普通,穿得邋遢,鞋后跟踩在脚底下,衣服上沾着饭菜汤,比我妈大十岁。

我妈那年七十,那老头应该八十岁了。

可是,我妈说,他啥话都跟我说了。

都跟你说些啥了?我问。

说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成都,工作忙,难得回来一趟。回来了,坐一屁股,开了车就走。大儿子就在城里,面也不见。以前倒是见的,后来他妈生病住院,大媳妇一次也没去过。他妈这边刚闭上眼,她那边就来了。是来分遗产的。

老头子还在,她分啥遗产?我问。

我妈说,有。他老婆一辈子,存了二十万块私房钱。走前都交给了老头。

那分了吗?

分了。老头把二十万块钱,平分,一个儿子十万。算是打发他们走人。转过身,老头就去了婚介所。

我不再说啥。我妈也久久无话。没多久,我就见到了那个老头。

老头姓吴,相貌平平。但在我看来,这种年纪的老人,除了高矮胖瘦之外,每人都长得一个样,实在分不出高低好赖。我在意的是我妈,只要她乐意,她就是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也绝不反对。

但我妈对老头并不满意,日子没过多久,我妈的苦水就攒了一肚子,见了面,抓住我就倒。

我妈的不满是从房子开始。老头的房子在闹市区背后的一条小巷里,弯弯拐拐进去,未见大门,先见着两只大垃圾桶,桶里的垃圾堆成山,溢出来,满地都是。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了一道关,一排火力,路过的人都会跑起来,快速通过。进门去,水泥的楼房一幢一幢,紧挨着。院子里没有绿化,只有些花草栽在盆里,东一盆西一盆立着。这种20世纪90年代建的小区,主人已换过若干拨了,留下的,已没有能力去外面争强斗狠,只好在这里安贫乐道。老头的家在二楼,进门去,又是一番景象:旧得已显出破相的家具,窄得像一条缝的卫生间,厨房里用着带底座的搪瓷碗,蚊帐上挂着带流苏的蚊帐钩,老式的洗脸架上搭着毛巾,搁着脸盆……倘用考古学家的眼光看,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成为文物。但我妈不是考古学家,我妈不嫌弃老头,但她嫌弃老头的房子。我妈要住自己家。可老头不,老头要住他的家。老头是男人,年纪再大也是男人。我妈明白老头的意思,妥协了,心里的疙瘩也结下了。

日子刚开头,我妈又有了新的不满。

我总算晓得了他为什么邋遢,是抠门,越抠门越邋遢,我妈说,你没见他洗个碗哦,只放半盆水,就在盆里搅,那水稠得跟糨糊似的,洗菜把水放成一条线,洗手就放几滴水,把指头凑近水龙头,搓几下,我妈转头去看厨房前挂着的热水器,这个热水器从买回来起,他一次也没用过。

我说啊,那他不洗澡?

洗,怎么不洗,每天晚上都洗。打一盆水,端去卫生间,吓一跳就出来了。

我也被吓了一跳。但我呵呵笑,觉得我妈小题大做,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我妈抬高了声音:真的,电视机不到七点不让开,客厅再暗也不开灯,有一次,有个客人来,是他的老同事,那老头坐下不久就睡着了,醒来后说,你们家怎么这么黑都不开灯啊,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我哈哈大笑,我说妈,这老头,怎么净跟水和电过不去?

我妈说,哼,才不止呢,只要是花钱的事,都一样,就像割他肉似的,买回来的橘子皮都皱了,买回来的香蕉全是黑的。

我说妈,这你就不懂了,香蕉要带麻点的才好吃。

我妈说,那哪是带麻点,全黑了,剥开来,里面都是透明的。

我不吭声了,觉得我妈真是在受苦。半晌了,我说,他那么节约,他的钱……

我妈说,他哪是缺钱,他是离休干部,一个月一万块呢,也是那个老头说的。那天那老头问他,你现在一个月多少钱了,有一万了吧,他说还没有,还差点,差点不多。我当时就在一旁。但他的钱再多,我也不稀罕。每个月,他把伙食费给我,两千五,家里的所有开支都是我管。别的我们说好的,各用各的。我妈换一口气,又道,好嘛,你把伙食费给我,我买我煮,我弄给你吃,可你总不能比着钟点过日子,死板得就跟钟一样: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吃饭,十点钟吃水果……晚上七点看《新闻联播》,晚上八点喝牛奶……尤其是三顿饭,要准时,你要是晚了五分钟,他就像天塌了似的。每顿饭还要新鲜菜,早饭也不例外,害得我天不亮就起来,去厨房里,笃笃笃,切菜。你好不容易做好了,他却说,不是盐多了就是油多了,念经一般,老跟你念,要少盐少油多醋……

我妈的苦水是倒不完的。我妈的苦比山高,比海深,到了后来,我已经觉得我妈不光是在受苦,而是在火坑里挣扎——是我把我妈推进火坑的,我就有责任把她救出来。

那阵子,我还真想着如何拯救我妈。好在后来,我对老头的看法有了改变,也就有了新的态度。

老实说,我对老头的印象跟我妈一样,一点没变。老头确实节约,甚至可以说吝啬,我曾亲眼见他收下了我妈欠他的三块菜钱。老头也确实古板。老头喜欢走路,但在走路的事上也较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每天五公里,不多走,也绝不能少,走少了,天色再晚也要补回来。但老头也有老头的优点。老头比着钟点过日子,但在钟点与钟点之间的那些时间,老头就坐在阳台上,看书,看报,写毛笔字……阳台一角的书架上,颜真卿王羲之柳公权赵孟頫……应有尽有。阳台有限的空间里,放着一套桌椅:桌面已旧得见不出颜色,只见深深浅浅的木头纹路,老式的藤椅椅身倾斜,椅腿上缠着红皮电线,每一根藤条都磨得发亮。老头就在那上面,一坐几十年——老头真像是一台石钟,摆在阳台上,嵌在那把椅子里。你可以说他固执,也可以说他历史悠久、弥足珍贵。老头在自己的地盘上原地转圈,从不伸出手来给外面添乱,也从不让外面的世界叨扰自己。这是一种活法,也是一种境界。我觉得这样的老头应该得到尊重,我觉得我妈能找到这样的老头应该知足。

何况我妈七十岁了,七十岁的女人,无论她当初多么漂亮,如今也该面对现实,懂得取舍。

我说妈,也是的,你咋尽看人家的缺点了,你也多看看人家的优点嘛。再说你们这种年纪的人走到一起,图什么,不就是图有个伴,有个人说话什么的,别的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我妈听懂了我的意思,我妈说,我知道,我也不图他啥,我也不需要他的錢,我有退休金,够花了。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除了这点,我还真觉得他挺不错的,要不当初那么多人中,你咋会看上他?

话这么说,那阵子,我还是不能放心,有事没事就往老头家跑。老头喜欢吃鱼,我便买了鱼,去为老头清蒸,在讨论鱼的营养成分的同时,夸老头观念好,身体棒,要我妈向老头学习,把自己的身体也搞上去;老头喜欢吃蔬菜,我便白灼、上汤、蒜蓉……变着法子为老头做;每次出差,我还为老头带回礼物,偏不给我妈带。局势开始向着不利于我妈的方向发展,我妈的心气先矮下去。一段时间过后,我妈还真有了变化:我妈也跟着老头去走路了,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每天五公里。我妈还学着老头的样看报纸,额头上架一副老花镜,一会上,一会下。看人时往上提,看字时往下按。有一天,我妈居然还弓了身,握了笔,对着一张描红纸练起了毛笔字。

2

接到我妈的电话是一个早晨。天还没亮,只在窗户上变成了一堆麻灰色。我听见铃声,一看是我妈的电话,一跃而起。我妈在电话里声音明媚,女儿呀,你的那个相机,我记得你有个相机……

我说是,是。赶紧抹一把脸,让自己的魂魄回到体内。

我妈说,你是不是没用?

我说是,是,没用。

现在有手机了,谁还用。我就是在用也肯定要说没用。

我妈说,你吴伯伯的相机有毛病了,打不开,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你把你那个拿过来,我们用下。今天我们要去富乐山上拍花。

我这才想起,已经是春天了,路边园里到处都是鲜花。可我妈还嫌不够,还要把更远更多的花带回来。

再见我妈时,她用我的相机给我看花。老实说,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画面,不是花不好,是拍的技术欠佳。梨花拍成了一堆麻点,像出了故障的电视屏,李花拍成了灰色,桃花像遭了霜打……可是我妈的眼睛里有花,从她的眼睛看进去,我看见了桃红李白,也看见了雄蕊雌蕊和每一丝花药的颤动。

我妈给我看花时,老头就在一旁,趿着一双拖鞋,走过来,走过去。又去厨房捣鼓一阵,端出一只碗来,里面盛着几片苹果,让我吃。我想起我妈的话,摇头,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老头又去了一旁,走过来,走过去,嘴蠕动着,像在嚼着什么东西,又像在说着什么,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我便有些走神,想着人老了,大概都是这样,即使身体再好,也还是有些恍惚。

又过了一段寻常日子。有一天,我去我妈那里,我妈先拿出老花镜,架在额头,再拿出一个纸袋,纸袋里沉甸甸的。我妈坐过来,把眼镜推上鼻梁,这才取出袋里的东西,是一沓照片。但我妈并不急于给我,而是一张张地,自己看,远看近看之后,递给我。我接住,惊得睁大了眼睛,先去看老头,再去看我妈。照片上,是一组婚纱照。我妈化了妆,戴了王冠,穿了婚纱,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变幻着各种姿态。男人却一律地袖着手,翘着颌,做挺拔状。脸上的表情似有些僵硬。

我妈的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一汪湖水。

我妈看着照片上的老头,又去看眼前的老头。我妈说,人家都说,他现在变了个人了,他的那些老同事,都这么说,说他穿也穿好了,脸色也红润了,像个人样了。

老头点头,嘴在动,不知在说着什么,还是在嚼着什么东西。

我说是啊是啊,眼睛竟模糊起来。

我妈说,他们是走在街上,被人拉住去拍照的。五百块,便宜。我妈又说,平常是一千多呢。后来我妈就哼哼唧唧,好不容易说出,拍完婚纱照,顺势地,就有了另一个结果:他们去领了结婚证。

我还是愣了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我妈跟老头在一起,自然而然,就可能走到这一步。只是我从没有想过。现在再想,也来得及。

我就不得不为他们做点什么了。我从照片堆里挑出一张,我说妈,这张照片,我去给你们放大,放张大大的,挂在你们客厅。我看了一眼客厅墙上,那里有一只木画框,上书: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上端飞着几只小鸟,有一只鸟折了翅膀,落下去,躺在画框底部。

第二天,我妈就打来电话:那张照片洗好了没有,我把墙都腾空了,把墙上的画取下来了,就等着照片来了挂上去。

我说妈,放去相馆了,正在做呢,人家说,用最好的材料,要去成都做,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我妈又道,你放得好大?有我们原来那张画大吗?把那张画取了,现在墙上空着呢。

我说妈,比那张画大多了。30吋,你知道吗,比你们的电视机小不了多少。

我妈这才放心了。我妈说,好,好,那我就等着,等着你的照片来。

照片取来那天,我亲自为他们挂在墙上,再退着身子看过去,大片紫色的勿忘我中,我妈婚纱铺地,双手搭在老头肩头,颔首,低眉,垂眼。老头面向镜头,昂首挺胸,像要从镜头里走出来。

我说妈,你化了妆真好看,一点也看不出七十多岁了。

我妈的手就摸去了脸上,我妈说,是吗,是吗?没几日,我就发现,我妈的包里,多出了一支棕色眉笔,和一支宝蓝色外壳的细管口红。

3

我妈的病说来就来。

其实我妈的病已经预演过好多天了。先是一天上午,我妈跟老头走路回来,感觉右膝盖有些异样,受了寒似的,僵硬麻木。我妈以为是关节炎犯了,就去看窗外。窗外风和日丽,太阳像一个大红橘子挂在远处的树梢。我妈想起来她刚从那棵大橘子树下路过,满地都是太阳投下的金色斑块,不禁有些凄惶。我妈是患过关节炎的。幼年时,我妈的家乡盛产苎麻,家家户户都把那剪成枝条的苎麻杆,抱去河边搓洗……打七岁起,我妈就跟着她妈,成天立在河边,将腿泡在水里。后来嫁给我爸,日子艰难,忙于对付,我妈也总是和水打交道,汗水雨水泪水……我妈说自己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也不知道爱惜身体。末了总加上一句,再说那时候,也没人爱惜我。

我妈的意思是,无论她妈,还是我爸,都不曾爱惜过她。

我妈的关节炎究竟是怎么疼的,她大概已经忘了。单记得与天气有关。后来那病不治而愈,再没有犯过。就像那病不是她的,只是来她的体内周游一圈,回去了。回到哪去了呢,难道是回到天空中去了?

我妈那天以为,回到天空的关节炎又回来了。熟门熟路的,摸回了她的身体。尽管不受欢迎,她倒也心平气和。毕竟是老相识,来了就得面对。我妈正打算把它当老毛病对待时,右膝的感觉有了变化。有两股势力,从我妈的右膝出发,兵分两路,上下蔓延。就像是偷袭,脚步轻轻,隐隐约约,却总能感觉有所异动。我妈凝神屏息,很快觉出那往脚踝和大腿分别而去的力,已不再是麻和僵,而是一种疼痛,疼痛的感觉由弱变强,时弱时强,简直像是草丛里打冷枪的敌军,很难对付。

但我妈很快又释然了。若干年来,我妈最熟悉的伙伴就是她身体里的疼痛——各种各样的痛,在我妈的体内神出鬼没:牙痛胃痛肝胆痛头痛腰痛背痛肩膀痛喉咙痛……更不用说生我时的阵痛。起初我妈也认真对待,先后做过胆结石手术和三次胃镜。后来和疼痛相处久了,习惯了,也就熟视无睹,相安无事。要是哪天疼痛消失,我妈还会若有所失,像念叨一个调皮的孩子那样,怎么这孩子好久不见人了?

我妈对待腿痛的态度并非不理不睬。她有自己的主张。她没去正规医院。我妈对正规的医院和医生天生抱有成见。每去一次医院,我妈回来都是一顿抱怨:人太多空气太差药太贵医生的态度太不耐烦……

就像不要钱似的,比农贸市场还挤,拿药也要抢,我妈说,可是钱哗啦哗啦,流水一样,没了。

我说妈,人家大医院,都这样,因为人家的技术好,设备好。人都不是傻子。

我妈说,不傻?我看不傻的人,在医院转几圈,也傻了。

我不知道该和我妈对什么词,搭不上她的思路,便笼统道,反正,真有病了,要去大医院。

就因为这话,我妈开始跟我玩心计。腿痛之初,我妈不给我说,恰好那阵子,他们的小区附近,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理疗店按摩店,要么是新科技,要么是祖传秘方。我妈对这些新科技或者祖传秘方,既看不懂也听不懂,但我妈爱听爱看,脸上笑眯眯,盯着墙上的那些宣传画,一个劲点头。

我妈说,人家的态度好,嘴巴甜,阿姨婆婆地叫——年纪大的叫她阿姨,年纪轻的叫她婆婆。我妈泡在这样的叫唤声中,像泡在温泉里一般舒服受用。

我妈去做理疗时,老头负责接送。我妈那时候能走路,但右腿已不利索。我妈的家里有三根拐杖,两根是我出差时为她买的,另一根是不知何时,她自己为自己备下的。但我妈不用。我妈说,拄拐杖,那多难看。这是嘴巴上的理由。私下里,我怀疑,我妈是成心要把老头当拐杖用。于是每天中午,街头上,就有了一道特殊风景:我妈的手搭在老头肩上,老头比我妈高半个头,我妈就只好侧了身,去够老头的高度。我妈的脚跛着,可我妈的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而老头呢,老头昂着头,缓着步,目不斜视,那感觉,就像他们不是回家,而是在舞台上走秀。

这是我妈后来说给我听的。我得知我妈去做理疗时,她已经交了一个疗程的钱,三千块。也同理疗店的人混成了亲戚。我妈这时候告诉我,是她知道大局已定,她已被理疗店锁定了,套牢了,我已经没办法为她解套。

我妈说,老头子很负责,每天早上八点送她,中午11点,铁定在门口等她了。

我妈说这话时满脸骄傲,我却听出了几分忧心。我说妈,吴伯伯接你送你好是好,但他的年纪也这么大了,再说把着人总不如把着拐杖,而你现在走路,必须依靠拐杖,出门进门,你都该带着。

我妈扭头,很不屑的样子,我妈说,用拐杖,那不真成了老太婆了。

我愕然。在我妈心里,她还不是老太婆?却只道,妈,你要习惯使用拐杖。

末了只觉无力,又道,真的,要习惯,出门进门都要带上。

说罢便知我这是白说,我妈是不会听我的。

4

我被电话招去时,我妈正躺在沙发一端的贵妃床上,侧着身,垂着头,远远看去,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仿佛真成了贵妃。走近了,却见她僵着身体,弓着背,活像一只干虾。见了我,她抬起那只放在右腿上的手,做刀刃狀,对着大腿外侧说,就是这里,这根筋,像刀理着理着痛。理是清理的意思。在我们老家,有句老话,嫁给当官的当娘子,嫁给杀猪的理肠子,就是这个理字。我妈说时,我的脑子里跳出一幅画面,那是在农贸市场买菜时见过的,一堆鸡肠子鸭肠子,一支竹叶小刀插进去,一路移动,那管状的肠子就成了片状。但我没见过理猪大肠,更没有见过刀理经络。理论上,我晓得,人的体内布满了线路,简直就是一堆由线路搅裹而成的物体,好比小区里的配电柜,柜门打开,里面的线头绕成团,束成捆:血管、经络、大肠、小肠、纤维、组织……但这是理论上的认知。现实里,我只见识过血管,那些蓝色的蚯蚓样的线条,在人的周身神出鬼没——手背、脖颈、头颅、大腿、脚背甚至脚趾头上,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再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而对于别的那些线状物,我从没有见过,并不当真。所以当我妈说,她的腿“像刀顺着经络理着理着痛”时,我试着去感受她的疼痛,却好比隔靴搔痒,毫无感受。

我在贵妃床的边缘坐下来,这就紧挨着我妈的右大腿。我伸出手,又停在半空。我想给她一点安慰,哪怕摸一摸她疼痛的部位。我又本能地意识到不能碰,那里有一把刀,正将管状的经络变成片状。我妈却已感受到压力,仿佛我的意念也变成了重量。我妈先是锁了眉,皱了鼻子,然后嘴歪去了一边,跟着从那龇开的牙缝里漏出声音:唏……唏……唏……

那不是呻吟。我妈不想呻吟。她觉得呻吟有失体面。就像她觉得拄拐杖有失形象一般。但她得发出点声音,以此抵抗疼痛。我别无所能,只好求助一般看着她,再去看老头。我妈在痛,我居然毫无办法帮助她。

老头就立在一旁。他显得有些慌乱,也还镇静。他在饭桌的那端走过来,走过去,嘴里喃喃:昨晚上,就吃了药,还是痛……

我说走,妈,我们去医院。

其实这之前,我已经多次提出送她去医院,她总是一口回绝,然后找出若干理由加以解释:今天感觉好多了,小腿这地方没那么痛了,腰也不酸了,他们说,我的湿气太重,要时间,要有一个过程。今天早上起来就感觉好多了,人轻松了。看明天,说不定明天早上,效果更明显一点……

我妈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她自己。钱给出去了,她就不得不坚持做下去,她也不得不选择相信。而她真正的希望是明天——她总是相信趟过眼前的这场黑暗,新的太阳就会升起,而她的身体,也会像太阳挣脱黑暗那样,从疼痛的深渊里挣出来。

结果希望落空。

这一次,当我说出,走,妈,我们去医院时,我妈再没反对。她甚至放下手臂,撑起身,要坐起来。稍一动,我妈的脸上又是一阵动荡,五官被撕得七零八落。我妈瞬间放弃了努力,垂了手,头落回靠枕。我妈说,不行,没法动,走不了路。

我拿出电话,我说等等,我让儿子马上过来,背你去。

等待儿子的过程中,我妈的眉紧锁着,鼻梁上的皮原本松软,此时堆在一起,像一级级阶梯。可我妈还是忘不了跟我说话。我妈说,这几天痛得厉害了,她一直在沙发上躺着,不想动。没法动。可老头说,老这样躺下去,肌肉要萎缩,要起来运动,咬着牙也要动。昨天傍晚,他还拉着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怎么今天早上,就起不来了?

我转头,第一次把锋利的眼神对准老头,又转回去,看着我妈,我说妈,都这样了,你还走?

我妈赶紧道,我也想走一走,背都躺痛了。走走感觉好多了。

我不再说什么。我懂我妈的意思,也相信老头是出于好意。老头喜欢运动,所以身体好。因为身体好,尝到了甜头,老头就把运动当成了信仰。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不在别的,就在于运动。

我的心在胸口打成结,揉成了面团。我感觉疼痛不已,又酸又痛,就像我妈的右大腿。我说妈,各人的身体状况不同,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少动为好,更不要说走路了。

5

入院的过程无需赘述。交一笔钱,先检查。能走的上楼下楼,走不动的坐在轮椅上推上推下,起不了床的躺在床上推来推去。我妈居中,坐轮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她仍感觉生不如死。检查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每一个项目在不同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一窝蜂地挤电梯。一溜的长队。等待一次次开始,又一次次结束,再一次次重新开始。人如牛毛。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挤。可偏偏都来到这里。人的脸上都像长出了黑毛,阴郁、愁苦、焦虑……时间被踩在脚下,哒哒哒的像脚步声。时间失去了所有的优雅和从容,以最缓慢和最急迫的形状交替呈现。每一个厅都滞满了人。每一个窗口都插满了长脖子长手臂。这里是死亡的门槛,也是生的救命线。生命在这里像一道孔,眯上一只眼就能看见死亡,只好背过身去,紧紧地抓住那条救命线。

难怪我妈要远离医院,宁愿相信那些一看就可疑的小店。这里是离地狱最近的地方。

前三天,我妈没得到任何治疗,只挂了一只奶瓶大小的液体每天输着。但血检了三次,B超和CT各打了两次,此外还有心电图、尿检、胸片、核磁共振……我妈闭上眼,像一块面团任人揉来搓去。偶尔,她睁开眼睛,找到老头,说,你回家去吧,回去吧,这里你帮不上忙。说罢,也不管老头意见如何,重新闭上眼睛。稍后,又睁开,这里的空气不好,有空调,你不习惯,你会受不了的。

我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让老头回去。几天里,我和儿子推着我妈楼上楼下地转,起初老头一直跟着。可他身体再好,也跟不上我们的步子。不一会儿,老头就走丢了,而医院的大楼若干幢,呈U字形,像一个迷宫,老头根本辨不清方向。我们还得腾出人手去找他。

老头走后,我妈的眼睛再难睁开。

我已经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找到主管医生,一个年轻得脸上还有绒毛的小伙子,白色的镜片里,眼光青涩而带着怯意,仿佛初出社会,对世间万象还不适应,却用老成的腔调说,我们要等结果完全出来后,再会诊。否则的话,我们也不敢妄下结论,更不可能开始治疗。会诊之后,才能确定治疗方案。但初步诊断已经有了,你妈不是腿的问题,是腰椎变形,压迫神经,引起腿的疼痛。

又过去两天,会诊结果出来,初步诊断被确诊。年轻的医生说,治疗方案出来了,星期五,也就是后天,我们的主任亲自给患者做微创手术。手术创口很小,只在背上打开一个孔,把针探出去,在显示屏上操作进行。整个过程都是可视的。这种技术很先进,风险很小,你们不必担心。

见我没有回应,医生又说,我们的主任做了上千个这样的手术,没出任何意外,所以你们尽可放心。

我望着医生转身的背影,又去看我妈。我妈的眼睛睁开了,她要找电话,打给老头。

手术之前,我和老头一起,终于见到了主任。主任拿着我妈的片子,对着一面用日光灯照亮的墙壁,用手中的笔指着片子中间那道灰白色的线条说,你看嘛,这就是你妈的脊柱,已经完全变形了。压迫她右腿的就是这块,这一块。还有这里,这里,这里,一二三四五六,总共有六个地方都有问题,但我们这次只能做压迫她右腿的这一个,别的还不能做,所以,就是做了,她也很可能复发。

我说,那,那……

我不知该说什么。不做是肯定不行的。醫生说了,任何保守的治疗对我妈来说都不管用。可是做的话,仍是徒劳,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次复发,这做又有什么意义?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团糨糊,便把眼睛转向老头。老头站得稍远,一直在伸长了脖子看片子,眼神专注。直到现在,他的眼睛仍没有离开墙面,仿佛那上面正在播放着一部精彩的电影。

我扭回头,终于想出来一个问题:主任,那在哪些情况下,我妈的病有可能复发呢?

主任说,这很难说,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比如说,走路时不注意,扭着了,比如承重……我说不会不会,我妈现在哪还会承重。主任打断我的话,拿笔的手又去了片上,指指点点道,那难说,她现在的情况,任何的重量对她都是压力,都很危险,包括她自己的体重……

我说我妈不胖呀,她才一百斤多点。

主任扔下笔,关掉片墙上的开关,我妈的脊柱顿时没入一片灰暗。主任往椅背上一靠,用很潇洒且诗意的口气说,骆驼超负荷时,就是一根稻草都能把它压倒。这个道理你该明白。

我愣在那里,很没有诗意地想,我妈的脊柱已成了一根稻草,已经承受不起她自己的身体。

6

手术顺利,随后的治疗一切正常。我妈躺在床上,等待着自己能够起身,能重新站起来。这时候的时间变了面目,仿佛盆里养着的一株花草,很缓慢,可我们有耐心等,有心情每天发现它的变化。我们的心被希望撑着,等待着花开。

我妈已睁开眼睛,已能正常说话,只是起不了身,只能躺着。而每天的治疗十分繁琐,要输液,要吃药,要量体温,要做理疗……此外还要增加营养,帮助康复。老头年纪大了,头脑昏沉,我怕他误事,不让他照顾,只让儿子每天抽时间来换换手。

老头仍然每天来,只是我妈躺着对老头的时间重新做了安排:你上午来,中午在这里吃完饭,然后回去休息。晚上你就不用来了,在家睡得踏实些。

老头很听话,每天上午按时来,吃完午饭按时走。按我妈的意思,我便把午餐多打些,拔出一部分,用饭盒装着,让老头带回去晚上吃。老头提着饭盒刚转身,我妈就和房间里的病友聊起来。没聊别的,就是老头。我妈说,老头子吃饭古怪,要求高,一天三顿都要新鲜菜,又不会做,所以我天不亮起来就得去厨房里,笃笃笃,切菜。

我一惊,看着我妈。

我妈不看我,继续道,我要是不在,他也有办法,他就把那些青菜白菜胡萝卜,一锅煮,煮熟了,盐也不放,放点醋就吃。

病友便说,这叫要求高啊,啥都一锅煮,盐都不放,能吃下去?

我妈说,他就是要这样,少盐少油多醋,别的都不讲究。

我便在心里笑,这不是人吃的,是猪食。

我妈又道,在屋里煮饭,你放再少的油盐,他也说油多了盐多了。我开始吃不惯,后来吃惯了,也觉得没事,能吃。但有时候他再唠叨,我就跟他一阵吼,我说你是人不是,这没盐没油的,是人吃的吗?他倒一下子不说话了。他就是这点好,脾气好,从不发火。

我妈便讲她腿疼发作的前一天,他们蒸了条鱼,后来她来医院了,他自己在家吃剩鱼,整整吃了三天,最后吃得拉肚子。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妈让老头上午来,午饭后回去,是有用意的。中午饭在医院解决了,再带点饭菜回去,这一来,老头除了早餐在家里泡糊糊煮鸡蛋,一天的两顿正餐,都解决了。

病友说就这怪了,他这么讲究营养,就该晓得陈的饭菜要少吃,对身体不好。

我妈说,哼,你不晓得,他节约,剩的东西都舍不得倒。

另一个病友笑了:看来还是钱重要,钱比身体重要。

我妈说,就是,你说得对,我有时候看不惯,我说吃了陈的对身体不好,他倒好,跟我说,我吃了这么几十年也没见得不好。想想也是,你看他,都八十七了,八月份就满八十八,上八十九了……

病友马上接道,就是哦,红头花色的,脸上连皱纹也没有。

我妈的脸上便现出一朵花来,菊花,一丝一丝,弯弯的花瓣。我媽说,哼,你不晓得,那个时候啊,我刚跟他在一起时,黄皮寡瘦的,衣服都没穿伸展过……

我知道我妈又成祥林嫂了,赶紧插嘴,妈,药还没吃吧,快,水不烫了,吃药。

那天儿子来换我,我便趁机赶去市场,买了条大鲫鱼回家熬汤,熬好了送去医院。送汤的路上天气突变,狂暴的雨滴石子一般从空中砸下,转眼间,已成倾盆。伞柄摇摇晃晃,周围一片炸响。伞下的我,感觉整个天空就像泥石流那样要倾下来,成为一片汪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路快快缩短,让我尽早到达医院,接受屋顶的庇护。

刚到病房,雨突然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身来,像在嘲笑我的凄惶。

儿子见我来了,起身就走,说要赶去上班。

我放好伞,坐下来,说起刚才的雨。我说雨时没人搭理。雨是露天里的人和事,待在屋里的人,看雨听雨,都是风景。

我妈只扬起头,看了看我,又躺回去,道,衣服都淋湿了,赶快换了。

说起那条鱼时,我用了肢体语言。我摊开手掌,说,有这么大,一条鲫鱼,一斤多重。

我妈说,下雨,你吴伯伯说他不来了。

我说哦。

我妈认为我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扬起头,道,要不,你把它弄一半下来,给他送去。

我睁大了眼睛,又闭上,又睁开,望去天上。天上是纯白的天花板,除了白,空无一物。刚才的那场雨,像梦,只在我的世界里下过。

我说妈。我妈睁着的眼睛从床头照过来,眼里风和日丽。

我说妈,你现在这种情况,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莫要多操心。

我的话只说出一半,心底里留着一半:我这样拼命照顾你,还不够,你还要我照顾老头?

我说妈,你就放心好了,他身体那么好,饿不到的。

刚说着,老头就出现在门口。原来雨停了,老头也来了。

我起身,去到走廊。再回来,见老头坐在我妈床前,低头做着什么。我妈半起身,绕开老头的身体伸出头来,说,老头子正在给我喂鱼呢。

说罢,我妈躺回去,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张大嘴,等着老头喂鱼。那鱼太大了,沉在汤底,老头只挑出一部分,盛在盘里,用颤抖的手清理着鱼肉里那些细小的刺,再用指甲缝里积着淡淡污垢的手指,送去我妈嘴里。

我妈嚼着,含混的声音漏出来,吃,吃,你也吃……

这话是我妈对老头说的。

7

几天之后,我妈已能坐起来,已能下床,已能支撑着去卫生间。有一个问题冒出来,摆在我们的面前。其实这事早有过考虑,在我妈还没有病倒之前,在我妈还能和老头四处拍花之际。那是老头从报上看来的消息,有一个养老院,离城不远,占地多少亩,条件多么好,服务多么到位,收费多么合理……老头便带着我妈去考察,边考察边拍花,边享受他们的免费午餐。这一来不打紧,我妈跟着老头考察了周边所有的养老院。见了我,我妈一一道来,末了道,以后,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我和老头子想好了,我们就去养老院,住标准间,两张床,有卫生间有空调有医务室有麻将……

我那时只当闲话听,全没往心里去。这次我妈真病了,我想起来这个话题,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天老头不在,我和我妈说起这事。

我说妈,出院之后,你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了,笃笃笃,笃笃笃,天不亮就去厨房里切菜。你好的时候不说了,现在你的身体,你的腰椎,医生说了,好多节腰椎都出了问题,变形了,成了S形……

我边说边选词,尽量想把她的腰说得形象点,越形象越有可视性。我说,就像医生说的,像稻草,你的腰椎成了一根稻草,根本承不住你的身体。

我妈说,是啊,再不能像原来那样了。

我说妈,现在有几种可能,跟我住可能不行,也不是长久之计,老头也不会愿意……

我妈说,不不不,肯定不可能,你就是愿意他也不会去的。

我说是啊,那样的话,就只有几种选择,一是去养老院,你知道,这几天,我抽空去看过养老院了,走了好几家,就在我住的附近有一家,康泰之家,园林似的,有套房有单间,环境非常好,菜谱每周更换,都是营养配餐……

我妈说,晓得晓得,老头子带我去看过。

我说对对对,你们去看过。我去的时候,不光听工作人员说,我还去了房间,跟那些住在里面的老人聊天。工作人员说好不算好,要他们说好才是好。他们都说好。有一个老太太,就是税务局的,儿女们都有工作,今年过年,老太太都没回去,把儿女们叫去她那里,在她那里过年。

我妈说,我倒没啥,主要看老头子。

我说,他去看过的,应该没问题。

我妈垂着眼,摇头,嗯,他这个人,难说。

我沉吟片刻,说,不行的话,就得请人。可请人的话,那天那个护工介绍的人,你也见了,开口就要四千,而且你还不晓得合不合适,不合适的话,三天两头就得换人,就算不说钱的问题,也是个长期的麻烦。

我在避重就轻。其实钱的问题也是问题。老头对钱的态度我是了解的,而我妈的退休金不多,要让老头拿大笔的钱来请人肯定不行。而如果我出钱呢,先不说这笔费用我能不能承受,问题的要害是,老头有钱,为什么该我出?就算我愿意出,他也不可能接受。老头吝啬,却自尊,他不可能接受我为他们请保姆。一个堂堂的离休老头,再怎么老也是男人。

我妈皱紧了眉头,不语。

我说依我看,还是去康泰之家好,那里的条件好,离我又近,我可以经常去看你们,还可以叫上儿子一起,去你那里做饭吃。

我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等老头来了我们商量一下。

老头来时,我第一次以慎重的口气向他提起我妈的事。

我说吴伯伯,请人的事,我和我妈都议过了,太贵不说,还请不合适,我们的意见,还是去康泰之家好。康泰之家,吴伯伯您是去看过的,那么多的老人都住在里面,都说好。接着我又把刚才跟我妈说的关于环境,关于食谱,关于那个税务局的老太太……重述了一遍。

我说话时,老头依墙而坐,他的头顶是一台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一部抗战片,日本人的头被一把大刀切西瓜那样切下去,血溅出来,涂红了屏幕。老头的脸背向电视,他看不见头顶的血腥,因此他的脸上没有惊骇,也没有回应,压根就没有表情。他坐在那里,很端正地坐着,脸上一片茫然,仿佛一个大老远跑来走亲戚的人,遇上的闭门羹。

我妈这时候附议我,说,老头子,我现在是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做饭了,请人也不行,请不到合适的人不说,也太贵。去康泰之家,要不先去住一段时间,等我好些了再回去。

老头的眼里是灰色的闪烁的光。老头嗯嗯着,用一贯的含混口气说,要不你先去,我等一阵来……

为什么?我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要,先处理一些事情。

处理什么事?

收拾一下……还有些事,要处理。

我把眼睛看向我妈。我无话可说。很明显老头是撒谎是推诿。他没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也没什么事情重要到让他脱不开身。他只是不想去不愿去。曾经他带著我妈去考察,难道只是应景,是演戏,是对未来很不当真的一种假想——仅仅是为了拍拍花草消磨时间?

我突然悲从中来,我说老是伴老是伴,她现在这么需要你,你应该陪她才对。

我的话只说出一半,还有一半没出口:她这都是为了你,累病的。

我妈却给我递脸色。我妈说,要不这样,下来我们再商量,我们商量一下再说。

我无言以对,起身离开。再回来,我妈给了我一个结果: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不做饭,平常的事情他做。吃饭的事,我们叫外卖。

叫外卖?

这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说叫外卖,好啊,我只听说过年轻人成天叫外卖,没见过老年人也靠叫外卖过日子。嘴上这么说,心底里,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不失为一个临时对付的办法。

8

我妈出院那天,拄着拐杖,一瘸一跛地走。老头在她的一旁,像一个赶鸭子的农夫。他这根“拐杖”已不够力,我妈无奈之下,启用了她的拐杖。

我说妈,挺好嘛,老太婆有老太婆的威仪,拄上拐杖很气派嘛,很有风度,你现在随时都要拄着它,一刻也不能丢开。

我妈便笑。无奈又欣慰。能重新站起来,能重新看见地上的阳光和天空的树,她没有精力去忧伤。

我护送我妈回到家,将她放回接她离开时的那只沙发,那架贵妃床前。我说妈,你要记着,中午一定要喊外卖,再不能像原来那样做饭了。也不能多走,要记住医生的话,尽量卧床,这样才可以很好地修复。身体有自己的修复能力,但要给它时间。知道吗,让它好好修复。

我妈似懂非懂。我妈说,你放心吧,我没事。

第二天,我打去电话,我妈在电话里声音清亮。我妈说,今天我们叫了外卖,二十块钱。

我的心咚一声响。我说妈,二十块钱,一份?

我妈说,是啊,只要了一份,鱼香肉丝。我们吃了两顿,还没吃完呢。

我皱紧了眉头。我说妈,怎么样嘛?

我妈说,可以。

我说,真的可以?

我妈说,就是老头子嫌太油了,又说咸。

我握紧了电话,不语。

第二天,我买了鱼,去为他们清蒸,也同时带去了一张外卖单。我说妈,这家外卖你试一下,十五块钱,一份,没有更便宜的了。现在的东西这么贵,人工更贵,要送到屋里来,没有更便宜的了。

我妈戴上老花镜,一道道菜看着,像在看一张天文图,眉头越皱越紧,嘴越撇越厉害。我说妈,你永远都要相信,一分钱一分货。

我妈看我一眼,又去看她的天文图。

我去看四周,老头不在。老头大概在阳台上,悄无声息。

我放低声音,拿出了我的底牌,我说妈,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订餐,让他们每天中午送来。但是,我把声音放得更低,我主要是为你,怕你受累犯病。这钱我出,我知道你们舍不得花这个钱。

我妈取下眼镜,折好,放在桌上。我妈说,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缺这个钱,他不愿出,我也出得起。关键是他觉得外面的菜油多了太咸了,他受不了。

那医院的菜吃了这么久,他怎么就受得了?

医院里的菜油少,他还是觉得不满意。但那是没办法,只能吃。

我的声音高起来,我说妈,我算是明白了,他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受得了,那就是你继续给他做饭,每天三顿,天不亮就起来,笃笃笃,笃笃笃,切菜。

我妈赶紧道,也不是,人家也很勤快,我回来后,啥事都是他做,买菜,洗菜,洗碗……晚上把洗脚水都给我倒好了端到面前。

我无言以对。我说妈,那就让他做,该他做。你做了这么多年,他做这么几天,有啥可说的。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我说妈,你不是嫌他洗菜涮几下,碗也洗不干净吗,现在怎么就不嫌了?

我妈说,唉,还不是那样。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哪能改。我只能尽量提醒他,让他注意点,洗干净点。

我再度无话。心想这世上真没啥幸福可言。幸福这词是人造出来,专为了骗人的。有些看上去像极了的幸福,走近了,就是一团迷雾。

我妈却叨念开了,八月份,再过三个月,他就满八十八了,满了八十八,就吃八十九岁的饭了,活这么大岁数,有他这个身体,不容易。人家都说,他红头花色的,走路像年轻人一样冒失……

我知道我妈又成祥林嫂了,我再不走,她会说,人家都说,他看上去变了一个人……

9

那天我推开我妈家的门,先听见一阵嗞啦声,跟着被一团烟雾引过去。我站在厨房前,等着那团烟雾消散。

我妈的脸从锅灶前转过来,脸上像抹了一层油膏。我沉着脸,等着我妈开口。我妈关小了炉火,用那只没拿锅铲的手,拍了拍屁股下的凳子说,你看嘛,我搭了一张凳子,这样坐着炒菜就没事了,不费力,不累。

我早就看见她屁股下的那张凳子了。那是一张朱红色的老式木凳,油漆斑驳,上面沾满了陈年老垢,一看就是古董级家什。也不知她从哪里翻出来的。

灶台高,凳子的高度不够,上面还垫着一只厚厚的抱枕。

我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早料到了。

我妈继续炒菜。炒好了,关掉炉火,也不从凳子上下来。我知道她很难独自离开凳子,需要外力相助。那么,同理,她坐上去,也需要有人帮扶。

老头这时已从阳台过来,从我背后发出声音,算是在招呼我。然后他越过我,进到厨房,抽筷子,拿碗,动作缓慢而娴熟。我知道这是他俩的长年分工,我妈煮饭,他做零活。这分工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可问题是我妈现在已承受不起这寻常的家务活。

老头拿好了碗筷,这才想起我妈还坐在凳子上,在高高的炉灶前坐着。他放下碗筷,去扶我妈下来,动作同样的缓慢娴熟。我转过身,坐去沙发。我妈一瘸一跛出来了。老头在厨房盛饭,趁这段时间,我妈低声说,没事,真的没事。这样不用力,不累。

我不理。我妈又道,他炒的菜真的没法吃,真的,我吃不惯。

我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出来。我妈干脆换了话题,要不,你就在这里吃饭?

我不吃,吃不下。我哪吃得下我妈坐在凳子上做出来的饭菜。我不理她,只道,恐怕早就是这样了吧?

我妈笑,用笑承认了确实如此。这时候老头出来,也招呼我吃饭,我像怕掉进深坑一般赶紧逃走。去到楼下,天空辽阔,只在天边堆积着几片乌云。我忧心忡忡,不知道这天接下来会阳光依旧,还是会迎来一场暴风雨。

暴风雨来了。那天我赶过去,屋子里又昏又暗,老远就闻着一股臊味,扑面而来。走进去,我妈躺在贵妃床上,像一堆旧棉絮皱成一团。见了我,我妈抬手一只手,指着她的左腿。

我记得我妈是右腿痛。我说妈,是哪里,是哪里的问题,右腿还是左腿?

我妈声如游丝,左腿。

我记得你不是右腿痛吗?

左腿。我妈又道,感觉力气已带不动她的嘴唇。

几天不见,我妈已完全变了样,整个人像泡在墨池里的一支笔,又黑又湿,还在滴水,却又枯槁干瘦得全无水分。

她在淌汗,却不见汗珠。被褥和衣服全是湿的。周围氤氲着一团湿气。

我说走,去医院。

我伸出的手被我妈抓住。然而,没有声音。

老头在背后说话了。老头说,前两天她就喊痛,吃了药,又说好些了,又说痛……

我抓住我妈,很想明白她的意思。我妈终于运足了气,说,痛,摸不得。

我说啥,啥意思?

我妈说,挨都不能挨。昨晚,翻身,用了两个小时,还是没翻过来。尿都是老头接的。

我這才看见沙发旁,有一只从医院带回来的白色便盆。

我说昨晚,你就在这里睡?

我妈点头。我起身,就那样看着她。

我又俯下身去,真的,一点都动不了?

我妈不语,只摇头。

我立起身,看着她,转身就往外跑。以最快的速度,我跑去最近的医院,借来了轮椅。同时我打电话,让儿子火速赶来。

儿子来了,可我们无从下手。我妈现在已成了一截烧尽了的木柴,一摸就可能碎成灰。要紧的是她根本不容我们靠近,死死地用手做围栏,护住自己的腰腿。

我说妈,轮椅都借来了,我们怎么也要从沙发上,挪到轮椅上去。

我妈闭着眼,手乱舞,身体蛇一般扭动着,想往床边挪动。

我妈说,我自己来,我自己,试试。

我看着我妈。轮椅就在床边。与床是零距离。我妈只需挪过来,起身,就可以坐上去。

我们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她的身体。我们在床边做好了姿势,空等着,就像我妈是一堆空气。

我妈扭动一阵,终于,放弃了。

我妈说,不行。她扬不起她的头,她也奈何不了她的左腿、右腿、腰部,直至整个身体。

轮椅与床,零距离。轮椅与床,咫尺天涯。

最终,我们叫来了救护车。

专业确实不同。我看见一只担架,从中间拆开,插进去,将我妈像打捞一块木板那样,从水底打捞起来。

10

我妈到了医院,毫无疑问,还是腰椎出了问题。但这一次,远没有上次幸运。检查持续了五天。三个月前的检查全部作废。五天之后,结论出来,脊柱严重变形,微创手术已经无效,保守治疗更不起作用,唯一的办法,切开背部,把钉子打进去,加固腰椎。

无疑,这是一次大手术。

切口会有多大?我问医生。

医生伸出手,弯曲三根指头,只留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长长的“八”字,说,大概有这么长,五到六寸吧。

我闭上眼。多么希望这都是梦,全是梦,醒来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说,医生,我妈七十八岁了。

医生说,我知道,从报告上看,她的心脏和肺部也有问题,有退化性病变。所以,她这样的年龄,风险比别人都大。你们考虑吧,做不做,由你们决定。

我说,不做呢?

不做的话,像她这种情况,这么严重,可能,就只能维持了。

我不想再问。我知道医生的汉语能力无比强大,超过了所有人。他們总是能找到弹性十足的词汇,把所有面上面下的意思都装进去。你顺听反听都有道理。你左听右听都藏着玄机。

我拿不定主意,去看老头。我多么希望有人帮我。老头一脸天真,去看我妈。我妈病倒之后,老头在,一直都在。老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出力。可老头更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无颜无色。他大概真成了老小孩,脸上永远是天真的表情。无波无浪。无风无雨。我突然感到一阵酸楚,这么要紧的事,这么重大的问题,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去决定,实在有些残忍。

我去问我妈。我妈住院之后,用了镇痛药,疼痛已有所缓解,但还是只能躺,绝对起不了身。我说妈,怎么办?

我妈在床上已经躺了若干天。我妈知道床也有魔性,健康时它是窝,是怀抱,是身体最亲近的去处。生病时它是洞窟,是泥潭,是深渊,能将人吞没,活埋,化掉。

两颗水珠从我妈闭着的眼睛越出来,不走了,停在又黑又皱的脸颊。

我妈说,做。

但我没听她的。我拿上片子出了门,去了骄阳之下。我去找别的医院别的医生,去找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专家。没有答案。没有医生或者专家会说出你想听到的话。他们的语言清一色的光滑,平整,既充满张力又滴水不漏。夜就在窗前。无边无际的黑夜。我知道明天它就会亮起来。可明天的光明里,有我想要的希望吗?

是一位退休的老院长帮我做了决定。我是绕山绕水得到他的电话的。老院长认识那位主刀的医生。电话里,老院长说,没问题的,相信我,也相信他,这样的病例,我们做过很多例,尽管有风险,但从来没有出过事故。

回到医院,夜已渐深。我匆匆去找值班医生。医生见我做了决定,开给我一张条子,要在今晚之前,交足三万块钱。而之前交的一万多,已所剩无几。

回到病房,我说妈,钱不够。你给我的钱和我卡上的钱都取出来了,还不够。你是异地就医,上次垫的那么多钱,都几个月了,还没有报回来,这次我以为已交了一万多,再准备两万就够了,可人家要三万,今晚必须交齐。

我边说边想着去哪里借钱,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子:老头。从我妈生病以来,无论是上次住院还是这次住院,我从没有想过让老头出钱,也从没有想过让老头出力。压根就没动过这个念头。可现在,情况紧急,要花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这才想起,他是我妈的丈夫,是我妈法律上的第一责任人,他总该给点支援。

老头就在一旁。手术的事悬而未决,他破例留了下来,还没回去。

我说妈,用头指向老头,再没说话。

我妈面露难色。我恨恨地,看向窗外。一会儿,我妈又轻扯我的手,示意我,让我出去。

我出去了。再进来,我妈在床头,静静地落泪。老头已经离开。

我已经知道结果。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朋友的电话,还没有接听,又赶紧挂断。我妈在床头,发出了轰隆隆的恸哭声。

我没好气了,想发作。又突然心头一软,去看窗外。窗外是静静的黑。那些人的喧闹声,汽车的轰鸣声,水的哭声山的呜咽声,都被一种忧伤,深深地罩住了,成为静音。

不知道我妈是否在想,当初,我不该将她推入这段生活。

11

第二天,我妈一早就醒了。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她脸色平静,只因昨晚的哭泣,或者因为整夜的难眠,眼睛有些发红。我说妈,你没睡好?

我其实想说,妈,你没有睡好,就增加了手术的风险。但我没敢说。我说妈,没事的,肯定没事。

我妈说,我当然知道没事。她侧身,把放在床头的包拿着,搁在胸前,从包里一一取出东西。

这是五万块钱,没到期,是给辉儿的(我儿子)。这个,是你给我买的金手镯,我还给你。再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裹——这样的老式手帕,只有我妈这样年纪的人才会用了,也只有我妈,才通晓它的万用功能。几十年里,我妈用它擦汗擦泪,也用它来包花生包水果,包一切能包的宝贝。

我妈说,这里面,是我平常戴的手饰,我手术出来后,你还給我……

我接过来,我说妈,不光这些手饰,包括这些,等你手术出来,都还给你。日子还长着呢,要给儿子,你自己给。我才不帮你代劳。

说着我笑了。我妈也笑了。我妈吸一口气,又道,你吴伯伯,你不要在意,他就是这么个人,把钱看得太重,别的都好。但也没啥,我们说好的,该拿的,他都拿了,不该拿的,我也不怪他。我们不缺这点钱。等上次报销的钱回来,我们不又有钱了?

我说嗯。

我妈说,再说,我们说好的,每个月的伙食费,他按时给,从来不说啥,别的,都分开用,各用各的。

天刚亮,手术室专用的绿色移动床就进了病房。我妈换上绿色的手术衣,被几只绿色的大手平移着,挪至移动床上。我扶着床,跟着队列走,进电梯,出电梯,经过手术室前窄小的门厅。要进入手术室的那一瞬,我们都有了感应,我松手,我妈扬起头,我等着我妈说话,我妈说,中午,你要帮你吴伯伯打饭。

我愣着,无以回应。我妈说,他自己打,会只打一个素菜。你给他打一荤一素。

我说妈,你放心吧。

毫无疑问,我妈的手术很成功。医院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医院也是个让人信赖的地方。难怪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从某种角度说,医院是活人的地狱,也是幸运者的天堂。

我妈的体内打了六颗钉子。我没有见过那些钉子的模样,只从片子上看,它们灰白色,像獠牙,长长地嵌在我妈稻草样的脊柱里。片子上,我妈的脊柱并没有伸直,仍然弯弯曲曲如一条蚯蚓。如果恢复好的话,床可以下,人可以直立,但要正常走路,几乎已是妄想。

医生说,前三个月,要卧床。

医生又说,再过三天就可以试着下床了。再过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不等于康复,回去得慢慢养。言下之意,医院的病床紧张,不可能让你老留在床上。

我妈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出院的时间一天天迫近——这是所有患者和家属求之不得的事,在我,却像听见了歹徒的脚步声一般紧张不已。

那个老问题又冒出来,摆在我的面前:我妈出院之后,将何去何从?

决不能让她回家去了。一旦回去,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条旧轨道等着她,一切都会在老路上运行,直到有一天,我再度接到我妈的呼救。

而那时候,我妈再没有机会做手术了。等待她的,将是永远的倒下,永远的那张贵妃床。

最好的选择,是去养老院。可老头不去,我妈能去吗?

那就不管老头,接走我妈,让她住去我那里。

可老头不去,她又能去住吗?她就是去了,又能住多久?

关键还是老头。我得先做老头的工作,让他陪我妈一起去住养老院。实在不行,那就不管他,先接走我妈。别的事,以后再说。

那天的阳光很好,早早的,就从窗户上攀进来,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我妈的床前嬉笑打闹。我妈坐起来,穿着她那件特制的护腰“背心”。背心纯白色,由塑料和钢钉制成,形如“铠甲”,我妈穿上它,就有种刀枪不入的感觉。可我妈不喜欢这身铠甲,说它贵,说它太硬了戳着胸背不自在。我说妈,你现在图不了自在,你现在就是那种东西,纸箱上,画了个玻璃杯,贴了张标签,轻拿轻放,易碎品,得有一层没一层保护着。医生说了,至少半年之内,除了睡觉,你必须穿着它。医生是这么跟我说的,意思是,要我照办。所以出了院,你还得听我的,不能由着性子来。

我在做铺垫。可我妈根本没往心里去。此时她正坐在阳光里吃一只煮鸡蛋。她先将鸡蛋去床头柜前磕破,再一点一点剥那粉色的壳。一点一点,蛋壳碎在她的手心里,一只又白又嫩的鸡蛋,像一个新生命那样从我妈的指尖生出来。鸡蛋清太嫩了,微微颤抖,我妈的指尖也微微颤抖。她大概意识到这浑圆的球体太美太脆弱,不忍心吃它,只看着。我却看着我妈的手,皱起了眉头。我妈的手因多日卧床、久不近水,也因为长年操劳,体衰力竭,已枯成了一把干树根,指甲缝里有一条明显的黑线。而曾经,我妈的手,是出了名的漂亮:纤长的手指,嫩白的皮肤,手背上一串小窝窝。曾经,有人叫响了我妈的名字,用宣布真理的口气道:张香香,你的手比你的脸长得漂亮。

我妈不喜欢这个结论,可还是受到了惊吓,就去看她的手。整个屋子的人都去看她的手。我妈的手因此名声远扬。

如今我妈再不去看她的手了。她看着手指间的鸡蛋,再用指尖去拈那粘在表面的薄衣。我说妈,快吃。医生说了,要多吃蛋白质,吃了鸡蛋,再把蛋白粉喝了。

我妈这才把那嫩白的球体往嘴边去。这时候,老头进屋了。我的眼睛瞬间跟住了老头,随着他转。

老头一如既往,进门来,先放茶杯,再放包,再立去床前,看我妈。我妈的嘴里塞满了鸡蛋,鼓着腮,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我立马站起来,我说吴伯伯,我有话跟你说。

老头跟着我来到走廊外面的露台上。阳光高远,从东边的天上倾泻下来,像铺了一地的金弹子。沾了身,还是烫人。我们立在屋檐下,躲避着炽热,那些金弹子就跟过来,在我们的眼前跳。我转过身,对着老头。我们从没有这样面对面站着,也从没有这样单独说话。我一时惶惑,不知话从何起,只很老套地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声嗽来。

我说吴伯伯,我妈出院之后,您觉得应该怎么办?

老头就像没听见。老头是真没有听见。咫尺之间,我感觉他去了那头,去了世界的另一端,要接听信号,需要一个时间差。就像我们在电视里,收看大洋彼岸的消息。老头看着前方。我顺着老头的眼光看过去,感觉他既没有看眼前的阳光,也没看不远处的树,更没看高处的天空,而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更虚空更茫然的世界。他的眼神是涣散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仿佛他聚焦的对象不在眼前,而在看不见的深处,也不是具象的物质,而是空气、味道和风,是一切难以捕捉的事物。这是我长久以来对他的印象。我不知道是他性情使然,还是因为年纪大了,他眼睛里的世界已和我们不同——他眼里的世界正在虚化软化雾化。

我等待着老头。我听见他脑子转动的声音。缓慢地,吃力地,像生锈的链条。老头声音未出,嘴先动。是那种熟悉的蠕动。不知他是在嚼着什么,还是在独自念叨着什么。

终于,老头的声音发出来,呜呜的,含混至极。

老头说,看你妈,她怎么说,看她的,意见。

我说,现在先不看她,看您,想先听听您的意见。

又是一阵长久的,信号传递距离。又是一阵艰难的,脑筋转动过程。

老头说,由她嘛,由她。她要去,养老院,她去。

那您呢?

我就在家,在家。

我扭转头,看着那片阳光,又抬高眼,去看树,再抬高,看向天空。没有一个地方像风景,没有一个地方能留住我的眼睛。

我转回头,看着他。可是老头没有看我,他仍看着前方,看着某个更深远的虚空。我的血液洪水一般在体内淌,冲上大脑,又瀑布一般跳下去,碎成块。可是我又多么不忍去看他,去看眼前的老头——不忍用火一般的目光去碰那张脸,那涣散恍惚的神情。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愤怒和绝望。我还有更多的话要出口。我怕自己吼起来叫起来,像一枚炸弹那样在他的面前炸响。我想炸飞自己再炸飞他,掀翻整个世界,却毫无征兆地飞跑而去。

12

再回到病房已是中午。我妈仍穿着那件为她特制的护腰“背心”,端坐着。老头坐在床前,用手将一瓣削好的雪梨往我妈的嘴里塞。我妈嘴大张,脸上的皮肉挤成一团,单留下一张大嘴。我妈的表情出奇的温顺,像个又乖又听话的孩子,而对面坐着的不像是老头,而是她的母亲。

我转过脸去。人世间,该有多少剪不断理不清的乱麻,该有多少算不出答案的数学题。

那个傍晚,我决定与我妈短兵相见。为了慎重,我叫来了儿子。电话里,我对儿子说,儿子,妈需要你帮忙,做你外婆的工作。她是绝不能回去了。我又重述了一遍我妈从上一次住院到这一次,她是如何从贵妃床上挪不到轮椅上,又是如何被担架从床上打捞,再被救护车载走……这些儿子都知道,他也是见证者。可我还得说还得重复,我得用重复的力量为自己打气,给自己信心——我得打赢这场战争。

末了我说,儿子,你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请保姆肯定不行,叫外卖也是扯淡。如果回去,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又回到厨房去,天不亮就去厨房里,笃笃笃,笃笃笃,切菜,直到出事,直到再次病倒。可事情有再一再二,不可能有再三,她是再没有机会做手术了。

儿子当然知道厉害。儿子说,妈,我知道,我肯定支持你。儿子又说,妈,你说,外婆对吴爷爷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

她怎么会那样对他?

我不语。我说,谁知道呢。

儿子说,那只有两个字可以表达。

哪两个?

爱情。

我说,切。

那天傍晚,儿子按时赶到了。我妈身穿铠甲,坐在床上。见了儿子,招呼他坐,又让我将另一张椅子挪过去,让儿子坐下。

我妈已恢复了精气神,有了做主妇的影子。

我说儿子,你看看,你外婆穿上这个,是不是很酷?

我想说点笑话,绕点山,转点水,把气氛弄得轻松点。可我没有把握。要说的事沉甸甸,坠在心里,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柱子。

我拿起窗台上的冰糖橘,剥开了,掰成两半,一半喂给我妈,一半塞进自己的嘴里。

我妈嚼着橘子,我妈说,吃,吃,孙儿,你也吃。

儿子摇头。儿子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对任何长辈让吃的东西,都摇头。

我吞下橘子,咽下最后一口带酸味的唾沫,我说妈,我们来商量一下,你出院以后怎么办?

我妈嚼橘子的速度慢下来,我能够感觉到她把嘴上的力气,用去了耳朵。

我说妈,这事很重要,不得不说了。就因为重要,这几天我们一直不提,故意回避它,但现在很快就要出院了,你是怎么考慮的?

我妈的橘子大概已吞进了肚里,她突然显得好空洞,嘴,眼睛,脑子。她向我要了一张餐巾纸,擦着她的嘴和手,每一根指头都细细地擦。其实橘子是喂去嘴里的,她的手上并没有汁液。

我妈说,那就去,康泰之家嘛。

我妈是在试探我,揣摩我的意思。一听就知道,她根本没想好,也不是出于真心。但我不知道她和老头交流过没有,她是否确知了老头的态度。

我说妈,你知道吴伯伯的态度吗?

我妈说,我跟他说过,他说他考虑。

你看他会去吗?

我妈不答。把捏在手心的纸巾展开了,又去擦她的手。

我妈说,他说的,他会考虑。

你觉得他考虑的结果会是怎样?

难说,他这个人,易变,说不定又改变主意了。

我说妈,他不是易变,也不是改变主意,他根本就是拿定了主意,而且从没有变过。

我妈转向我,满眼惊讶。

我说对,没错,我找他谈过了,他的态度很明确,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要去你自己去。

四周寂静。再没人说话。我故意让这份寂静拉长,拓宽,变得无边无际,好让我妈冷静下来,看清现实。

半晌,我说,妈,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不去,他就不能为了你,改变一点点?

我妈说,嗯,谁知道,他就是不想离开他那个家。他不想,哪儿也不去,就想在屋里。

老实说,在心里我是理解老头的。他在他那间屋里,一转几十年,像根一样扎下去,长进去了,拔不出来。可是,人总得为别人想想,做点什么,何况,是我妈,是他现在的老婆。万一,那倒下去的不是我妈,而是他呢?

我不想再去想他。我说妈,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摆明了,他不会去,就看你怎么办。怕有丝毫的余地留给我妈,我赶紧道,我和儿子都商量好了,反正无论如何,你再不能回去了。他不陪你去康泰之家,那就算了,出院之后,你先去我那里住一阵子,恢复一段再说,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我妈像从梦里醒过来一般,那他呢?

看他吧,他想来吃饭呢,就来,白天过来吃饭,晚上回去住。再不然,他有他的儿子……

我话没说完,我妈的眼睛大亮,又突然暗下去,瞎了一般。半晌了,我妈道,不像是跟我说话,也不像在跟儿子说,像在跟自己说,跟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现在睡觉做梦,天天做,说梦话,呜呜呜说到天亮,我在隔壁房里都听得见。还发梦颠,那天晚上,他一脚把床前的凳子都踢飞了,后来我给他安了个椅子,把床挡着。八十多岁的人了,前几天刚满了八十八,上八十九了,一个人,饭也不会做,放了好多天的东西,还在吃……

我妈终于对着我,道:人家说,他这个年纪的人了,别看他身体好,可有时候,说不定,睡下去,明天就起不来了……

我说妈,你现在就起不来了,你已经几次都起不来了。你还在说他,还在想着他。你想着他,他想着你吗?

我的血往上涌,就要冲破脑门,变成刀。我用力克制着,道,我们不说他,现在的问题摆在那里,妈,你表个态,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妈闭着嘴。老半天,道,我再去,跟他商量一下。

我说妈,你这是为什么呀?

这一次冲上头的,不是血,是泪。泪找准了眼睛这两道刀子,喷泉一般往外涌。多少天了,心中郁结的疑惑、愤怒和忧伤,顺着口子往外淌。我说妈,今天话摊开了,你得给我们说说,我们都在这里了,我和儿子,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的血亲,而他呢,他是什么人,他是谁,你得跟我们说说,你这都是为什么呀?

我哭了,我吼着,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松垮的山体,暴风雨之下,眼见就要变成泥石流,冲垮一切。

你当初跟他时好好的,可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啥样了,你都是为他累的,你都这样了还在想他,可他是怎么对你的,花这么多钱,四万多块啊,他一分钱也不给,可你还在想他……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就是不要命,也该想想我们,想想我们的感受……

我仰头,又垂下,泪如倾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梦呓一般,道,难道,你真的像儿子说的,是爱情?

我哭闹时,我妈就像睡着了似的,低着头,垂着眼,也不看我,也不阻止我哭闹,听了“爱情”二字时,她才像醒过来一般,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尖锐,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哼,都这把年纪了,啥子爱情……

我彻底疯了:这不是爱情是什么,你跟我说说,是什么,是什么?又突然举起手,投降道,好了好了,就算是爱情也可以,也没啥大不了的,我理解,我没意见,可就像你说的,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爱也要有个爱法,怎么能像小姑娘那样如痴如狂,不管不顾,怎么能不顾所有人的感受,这样地轻贱自己……

“轻贱”二字一出口,我把自己刺痛了,也担心刺痛我妈。我住了嘴,看向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儿子就立在一旁。儿子从进门来,一直立着,无声无息,像庙门前的护法大神。儿子从不多言,也从没有对他外婆出言不敬,此时他大概受了触动,也发出了声音。

儿子说,外婆,你该听我妈的,你要是再回去,以后我再不来看你了,脚都不会来插一下。

13

事情没有决断,时间还在继续。那晚,儿子守夜,我回去了。车入小区,走车道,路上光亮如昼。我停好车,摇下车窗,伸头看向窗外。一墙之隔的公路上,新换的路灯都亮了,光透过篱笆照进来,碎成各种形状,空中地面都是。远处是嗡嗡的轰鸣声。那是城市的声音。城市的声音如洪流,混沌,越激,无时无刻不在翻滚。好在近处,是熟悉的虫鸣。小区的绿化很好,多年的维护,树长起来的同时,草长起来了,还有花,还有小鸟昆虫。动物们便将这里认作家,认作自己的乐园,轮番在这里玩耍,撒欢。清晨是小鸟的世界,我知道那里面有黄莺、麻雀、布谷鸟、斑鸠……夜晚是昆虫的世界,我知道那里面有蟋蟀、蝈蝈、螳螂、蚂蚱……我知道它们在,每天都在,就像我们家养的,就像我们家开了一个动物园。久而久之,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麻木了,听之任之,充耳不闻,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那晚就是这样。那晚我站在一棵桃树下,桃花早已落尽,果实不见踪影。这是一株被驯化过的桃树,花硕大,色艳红,果瘦小或几近于无。我曾经站在树下注视过它那层层叠叠的花瓣,瓣太多,形成拥挤,每一瓣花并不舒展,皱巴巴如同废弃的纸屑,花的精气神也不好,委顿哀愁。然而因为瓣多量大,组成的花冠却是大的,花的数量更庞大,远远看去,一树的缤纷,一树的繁复和华美。

然而,我不知道这开硕大花朵而不结果实的桃树有没有寂寞,反正我有。

那晚还好。夜渐深。即使灯光如昼,繁茂的桃树上也不见果实,只见浓浓密密的一树绿叶。风一来,叶便舞,飘飘荡荡的身姿,每一枚叶片都在舞,都在歌唱。只是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夏日的风,好比希望。希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然而終归是有的。却也仅够你相信它有。眼见为实。转瞬即逝。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鸣叫划破夜空。我像感觉到疼痛一般,向天望去。我以为那是空中的声音,心里却有了辨认,那是蝉鸣的声音。每到夏天,这上好的植被里,这浓密的绿树中,便有蝉鸣,此起彼伏,交织成网,成为我夏日里最熟悉的音乐。

可是,蝉怎么会在深夜响起?难道是天太热,灯太明,它分不清昼夜?寻着声音望去,我无法知道它在哪里。每一片浓荫都是源头,每一棵树,都有嫌疑。声音从头顶划过,往东,去了远方,转眼,又响起,往西,去了背后,我的头就成了钟摆,成了一棵追风的树,摆就是目的,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

那晚的蝉整整叫了一夜。直到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蝉鸣就有了形状,变成线,一来二去,从东织到西,从南织到北……我在蝉鸣声中挣扎,沉浮,既不能入睡,也不能醒来。想起来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蝉也是种可怜的动物,若干年地下修炼,一到地面,就离末日不远。蝉的鸣叫既是求偶,也是呼救,因此蝉鸣声听起来总是那么激越,也总是那么凄楚……后来我终于睡着了,睡梦中,蝉鸣依旧,只是它们的声音是从我妈的嘴里发出的,不光我妈,还有老头,老头的嘴蠕动着,吐不成句子,发出线型的连贯的声音:嗞……

第二天,我昏昏然去往医院,老头已经来了,照例地看报,呆坐,为我妈喂水果。趁老头出去打水的间隙,我妈说,语气轻而坚定:我自己的事,还是让我自己决定。

我不语,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中午打饭时,照例地,按我妈的意思,我多打了饭菜,用饭盒盛着,让老头带回去晚上吃。午饭吃罢,我洗碗回来,正见老头离去。无意间,我碰着了老头的背影,忘记了放碗。老头的手里提着饭盒,饭盒里明明盛着饭菜,却在他的手中摇摇晃晃,仿佛一只空盒子。老头的身体也摇摇晃晃,像一只空盒子。老头的步子是缓慢的,缓慢而落寞,仿佛脚下的路也是空的,陡峭而短促。我的心猛一阵战栗,想起来我妈说的,那不是爱,说爱并不合适。那是爱,但更是怜悯,是自怜。这样的感情只有他们这样年纪的人才会懂得。懂得了,却不能说,说不出口,只能彼此看着,像照镜子,像人和人的影子。灯一点点暗去,前方的路就要到头,再往后,是巨大而坚实的黑暗。在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面前,任何的是非、恩怨、钱财、好恶……甚至荣辱和亲情,都是微尘,都得让步,只有牵着手,走向那片黑暗,才是唯一的伦理。

我妈出院那天,儿子开车,载着她的轮椅,她的杯盆碗盏、衣服被褥,她的牛奶鸡蛋、药瓶药罐……塞满了整个后备厢。我妈穿着那件特制的护腰背心,与老头并坐在后排座上,像动漫里出来的一位斗士,又像蝉体蜕尽的一只空壳。到了老头家的小区,车停下,儿子跳下车,打开后备箱,扛起轮椅,蹬蹬蹬就往楼上跑。我搀着我妈,一步一顿上楼,正遇见儿子从楼梯下来,三步并做两步,震得钢筋水泥做的楼梯,在我们的脚下,晃晃悠悠。

老头已打开门,进门去。到了门口,我松开搀着我妈的手。我妈伸手把住虚掩的门,借着力,往里迈,又仿佛意识到我的态度,我不会跟她进屋去。她迈脚,一步一顿,仍穿着她那件白背心。就要进门的一刹那,我妈回过头来,突兀道:你爸就没给我喂过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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