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杀手
2018-11-23赵卡
赵卡
骑在马上的牛仔都挂着步枪,那个脑袋像夜壶似的家伙还佩了一把叫不来名字的小口径五连发左轮手枪,一看就是美国货。这应该是两天后的事了,他们进入沙漠,烈日酷晒,一副母骡骨架被半掩埋着,然后是人的头盖骨,废弃的毡帽衣靴……我正看得津津有味,乔峰一个电话把我手机上的小电影给打断了。
我早知道他乔峰这段时间郁郁寡欢,脸愁得像一坨中年妇女的痔疮,表情瘆人。我说的乔峰,可不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那个大英雄乔帮主,而是我过去的一个哥们儿,我奇怪的是他怎么也能叫这个名字,我怀疑是他后来改的。这是个小人。我为什么说他是小人呢?他呀,竟然动了杀郝斯琴的念头,这不是小人是什么。这种人,我都要懒得同他打交道了,好几次,我差点从牙缝里挤出×你妈三个字来。所以说,他叫乔峰这个名字,简直是对《天龙八部》里那个顶天立地的乔帮主的巨大侮辱。
乔峰是从数一九的时候开始琢磨置郝斯琴于死地的,可直到数完九九了,春天要来了,他还没动手。乔峰这这那那说了半天,咳咳,最后他说,他对郝斯琴下不了手。你听听,这像话吗?按说,乔峰对郝斯琴下不了手,就不能算小人了,不,他下不了手就找别人下手,反正,他要置郝斯琴于死地。你看看,这像话吗?乔峰找到我,问我干不,不白干,给钱呢。乔峰了解我的底细,他把这事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杀个人就像杀只鸡那么容易。我这人坏不假,但又不是傻子,杀人和杀鸡是一回事吗?嗤,毕竟是杀人,搞不好要掉脑袋的,不,搞好了也要掉脑袋的,我的脑袋又没多长出来一个。
咱们再谈谈,乔峰在电话里说,非你莫属。
还是算了吧,我有点不大情愿。
有的谈,现在就往那走,还是那个地方,乔峰说完挂了电话。
天一冷,白昼消失得快,天空已经失去了炭红色。在一条隐藏了好几家按摩房的小街上,我闻到了做饭的味道,我进了其中一家,门口搭着几件晾出来的内衣,屋里不怎么通风,地下还放了一个涂料桶改装的煤桶。我躺了下来,一个染了半头黄发的按摩小妹盯着我不说话。我就在这个按摩房思前想后考虑了三天,没有給乔峰吐死口,我到底干还是不干。
总之这是一件蠢事。我和乔峰说,咱俩从小耍大的,你这个业务做了,要掉脑袋的,要掉脑袋的!我故意把“要掉脑袋的”这几个字,多说了一遍,以强调其非同一般的严重性。乔峰说他知道,只是他本人不便行动,他到城南信用社做主任了,那是个大社,刚上任不久,春风得意,又这么年轻,联社的理事长对他寄予厚望,如果好好干,说不定还会提升。我说我就不明白了,这和杀你的情人有个毛关系,我问他,你们不是好好的么?乔峰说,你这太不专业了,还道上混,杀手不要坏了杀手的规矩,我是付钱的,你尽量少问几个为什么。
我认为乔峰说大了,我不是杀手,我仅仅是一个给人看场子的,平时也就充当个打手要债的小角色。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说充当个打手,就真的能打,这年头,打人就是打钱,而且还得背后有人,也就是我们的老大。我们的老大,名声在外,人称连城南空气都管的二扶。二扶我们都叫二哥,二哥的产业主要是给人看场子,兼放高利贷,壶上的钱看着多,真正落到我们小喽啰手里,并没有几吊,大钱都让二哥拿走了,我们手下的只能分些零钱。我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钱紧,我除了壶上给人看场子,自己也开辟点第二业务,背着二扶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比如强买强卖啊,帮地产商拆个迁啊什么的。但杀人,我还真不敢干,恐怕二扶也不敢干,我从来没见过二扶杀人,只是听说过他想杀人。问题是,乔峰给的价钱太诱人了,十万怎么样,乔峰试探我。
我从来没见过郝斯琴长什么样,听说是他的一个小情人,处了半年多了。我不知道郝斯琴怎么招惹他了,或者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至于乔峰非要杀了她,而且还出这么高的价格。我问,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乔峰说,没有。他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疑。穷是刻入基因的一种缺陷,所以我还是那个膝盖和腰杆经常缺钙的自己,那我就不能拒绝了,咬着牙和他说,看在咱俩从小耍大的份上,一口价十五万,你这个业务,就算要掉脑袋,我也接了。
乔峰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在他旁边跟着抽起来,为了减轻他的肺负担,我一直抽到咳嗽。
按说好的,乔峰先付了我一万的定金,说事成后再付九万,剩余的一年后全部付清,他现在手里没那么多钱。不知道当时我头晕了还是怎么的,我本来要推掉,结果还是拿了钱。我有点后悔,但既然拿了,就不能说后悔,一说后悔,那就不是英雄所为了。我说,老乔,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说实话,毕竟是杀人,露了馅就是你我掉脑袋的事。咔,我做了一个割头的手势。乔峰说他明白,但不杀郝斯琴他比掉脑袋还难受,没有办法,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乔峰使劲儿地抽烟,满脸倦容,像是满腹苦水没处倒的样子。我说,这人啊,有了钱也难受,像我们这种穷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乔峰摁熄了烟头,自言自语了一句,海盗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面前翻脸无情,没有正义非正义。我听着他这话耳熟,一直到我们各忙各的,分开行动,我才想起来,他这话出自《加勒比海盗》这部电影。我就说嘛,他哪有说这话的水平。
一万块钱我没几天就胡花完了。乔峰来电话问我,那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你快点行不行啊,我都快被郝斯琴闹死了。要不是乔峰提醒,我差点忘了这茬,我赶忙编瞎话说,已经有方案了,想和你碰个头,汇报一下,听听你的意见。其实我哪有什么方案,我只是想拖拖,想个万全之策,没想到乔峰说,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缺钱了作声?我一听他要过来,只好说在上岛咖啡见面吧,一起往那走。
我之所以选香格里拉酒店对面的上岛咖啡,完全是为了乔峰的舒适,不像他谈事总给我找按摩澡堂子之类的地方。他这两年手里有点钱,开始假装上道了,其实,我可闻不惯上岛咖啡里的气息,一股脚丫子味儿。哦,对了,的确有一家足疗店,开在上岛咖啡的上一层。我先到的,乔峰后到的,落了座,乔峰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和他喝了一杯咖啡后,双方无话可说,或者说周围人挺多,不适合说见不得人的话。这么一来,我说不如捏脚去,乔峰问去哪里捏脚,我说楼上有一层足疗。乔峰皱了一下眉,说怪不得我喝出了一股脚丫子味儿,真的,还不如去直接捏脚。
把一句废话说得那么掷地有声,这种气概我才会认为是小城中年男人最油腻的特征。
足疗师是两个女的,听口音是江苏人,但她们说老家是安徽当涂县的,原先在一个什么轧花厂工作,早下岗了。我说那你们肯定归马鞍山管,足疗师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马鞍山就是个全国有名的足疗城,市长都亲自示范呢,我的话让两个女技师嗤嗤直笑,说我知道的真多。她们做的活儿很仔细,不知道乔峰怎么样,我感觉很惬意。大概拿捏了半个多小时的脚,完了,足疗师站起来,给我们鞠了个躬,要退了。乔峰喊住了她们,我以为乔峰还要上新节目,结果不是,乔峰叮嘱她们,没有我的同意,别让人进来。足疗师又给我们鞠了个躬,说好的好的。
操他妈的,乔峰苦着脸骂道,郝斯琴这个烂婊子。
我说我还没见过郝斯琴,只是听你说过几次,到底怎么啦,至于杀……唔,我做了一个刀割脖子的姿势。
声音低点儿,乔峰瞪了我一眼。
郝斯琴要跟我结婚,乔峰说,你想想,我能跟她结么?
你做事从来都是有惊无险,嘿嘿,我瞅了乔峰一眼说,娶丁美丽的时候就是。
说起来丁美丽,还有一段故事呢。丁美丽是乔峰在财经学院读书时的同学,一起毕业时,丁美丽仗着他爸的关系,到了地税局,而乔峰还在为找个单位四处求人呢。本来,他们好歹也是两年半的恋情,一开始爱得要死要活的,等走上了社会,接触的人和环境变了,他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像丁美丽对乔峰渐渐冷了。乔峰觉得不对劲,就暗暗跟踪了几回丁美丽,发现丁美丽和他们单位一个小伙子走得挺近。那个小伙子是东北的,嘴挺甜,虽说还没到上床的地步,不过照此速度下去也快了。乔峰有点担心。他找我,让我想个办法,怎么才能让丁美丽回心转意。在这一点上,我很瞧不起乔峰,我说跑了丁美丽,还有王美丽,天底下的美丽多了,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乔峰说我不懂,赶快想辙。我想了半天,说不行就打那小子一顿吧,警告他离丁美丽远点。没想到提醒了乔峰,他说别看丁美丽平时傲得很,其实心太软,极富同情心,你打了那小子,她就彻底跟了他了,不如把我打一顿,也许她会回心转意。我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乔峰说你这样,你不能出面,丁美丽认识你,你最好叫两个信得过的弟兄,丁美丽这两天就要和我吃分手饭,我得送她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你叫弟兄截了我们,假装耍流氓,调戏丁美丽,我英雄救美,你叫弟兄们打我,要狠,绝不能手软,手软就假了,但千万别打眼镜,我刚配的,一千好几呢。这招太老套了,谁还信啊,人家不懂得报警啊,嗤!我说。肯定管用,乔峰盘算了一番说,你就按我说的做,亏待不了你的弟兄,我出两条玉溪烟,再给二百块钱。
嘎嘎嘎——我突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乔峰吓了一跳,一骨碌翻了个身,侧脸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那年策划的英雄救美,嘎嘎嘎——
乔峰果然和丁美丽没几天就吃分手饭。乔峰表现得很悲伤,但没有那种死去活来的表情。那晚本身是演戏,他是导演,我是执行导演。地形情况前一天就侦察好了,丁美丽还和他父母在一块住着,在一个不算热闹的老小区里,没有大门,临着街。我看了,就算发生意外,真的惊动了警察,或者有好管闲事的路人,我们也好跑。我主要负责掩护和见机行事。果然,乔峰和丁美丽步行往回走,倒像是一对情侣。等他们一进小区的院,我叫的两个弟兄,一个我表弟,一个我表弟喊来的弟兄,从黑咕隆咚的角落里钻出来了,二话不说,上前按倒乔峰就揍。太突然了,连我也没想到,我开始教他们俩的前奏,都给省略了。为什么打我?倒在地上的乔峰喊了一句。为什么,不为什么,有人让我们干的,我表弟闷声闷气地说,还有你。我表弟指着丁美丽骂道,婊子,背着我表哥脚踩两只船,老子连你也收拾了,看以后还敢不敢了?我表弟上前要打丁美丽,被已经爬起来的乔峰照脸一拳,啊呀,妈个逼的,敢打老子,这一拳真是激怒了我表弟,他和他那个兄弟几番拳打脚踢,把乔峰揍趴在了地上。丁美丽对突如其来的打斗场面吓晕了,尖叫着,忽然明白了什么,马上扑在乔峰身上,说别打了,别打了。这时,有一撮人往小区里聚集,喊着打人了,打人了。我一看火候已到,学东北口音喊了一句,操你妈的,警察。这是暗号,我一喊,我表弟立即收手,丢下了一句,这事没完,等着,然后朝着黑暗的地方,遁了。
操你妈的,喬峰骂我,你还说呢,让你千万不要打眼镜,结果扑上来的那小子,首当其冲就是眼镜,一拳给我打掉了,害得我第二天又配了一副,那眼镜一千好几呢。
你就说结果怎么样吧,丁美丽误会了东北那小子。我又嘎嘎嘎笑了,最后还不是你们成了,你们结婚的时候,我都差点不敢过去,这事,太危险了,以后我可是不干了。
行了,说正事吧,乔峰正色道,交给你的事计划到什么地步了?
我说我想了郝斯琴二十八种死法,都不靠谱,最终选择了一种,绝对可行,还不担任何刑责。我这么一说,乔峰来精神了,问我什么办法能够杀了人还不担刑责。我说,你不是叫乔峰吗,丐帮帮主啊,你可以用降龙十八掌,一掌拍死她,啊哈哈哈哈。
我笑声大了,惊动了服务生,一个长得像猴子的小伙子,门也没敲就探头进来,问两个哥需要什么?乔峰低声说,需要你关住门,别鬼鬼祟祟,记住了没?那颗猴头满脸堆笑迅速缩了,门啪一下带住了。
到底想好怎么弄没?乔峰不耐烦地问我,这都多少天过去了?
有了,我说,你给我一根烟。
给,快说,乔峰给我递了一根中华烟,怎么个做法?
我猛吸了一口,说软中华这烟的确好抽,硬中华不行,杀人呢,也是,不能用硬办法,我想了一个万全之策,绝对绝对万全之策……
什么万全之策?乔峰急不可耐地问。他可能是急着了,痔疮脸都显得有点变形。
我说,再给我拿点钱,我准备一下家伙事儿,别看我,就是作案工具。
三天后,乔峰给了我五万块钱。
我拿着这钱,到北二环的二手车市场转悠了半天,有桑塔纳、捷达,有金杯、长安面包,还有崭新的奥迪、奔驰,这些我一辆也没看中,我看中的是一台成色看起来还不错的蛤蟆皮色的切诺基。我问车主,多少钱?车主说一万八。我说能不能便宜点,这车现在都没人开了,费油。车主说,一看你就像玩越野的,识货,这车费油是费油,关键是好使,跑起来,一般车连它的屁也闻不着。我说,多少钱,给说个实话?车主给我递了一根烟,点了后说,最低一万七,再低你问别人吧,我给你说实话吧,这车我收了就后悔了,没人买,我连你二百块也没赚,谁赚了谁就是个球。我问,手续全不?车主说,全的,放心。
我给车主付了一万七,说我不和你再讨价还价了,过户费你出了。车主一脸苦相,说照你这么做,我就差喝西北风了。车主说是说,满脸不愿意,但还是给办了。切诺基这车,别说,跑两下还是比较带劲儿的,我先跑到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了一百块钱的油,直接狂奔到壶上,差点把壶上的赌徒给炸飞了,以为警察从天而降。壶长叫李勇敢,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你想死了,想死也要找个繁华地方,别他妈来这儿寻死。我知道他的意思,起壶就怕炸壶,炸上几次,赌徒的心就散了,人心要是散了,人也就快散了。
我认为壶上就挺繁华,钱不是钱,壶上的钱就是纸,比方说一包硬中华,在外面连五十块都卖不了,在壶上就能卖一百块,而且还不还价,你爱抽不抽。我就一百块在壶上买了一包软中华,撕了口子,给李勇敢递了一支,李勇敢接了说,从哪儿收的破烂?很显然,李勇敢对我的切诺基不屑一顾。我说再破烂也比你的捷达快。李勇敢笑了,问我手续全不。我说比你全。李勇敢又问,有保险没?我的嘴唇抖了一下,烟屁烫着了我的下巴。李勇敢哈哈大笑起来,用下巴指指我的切诺基说,肯定没保险,出了事都得你自己负责。
我是第二天上午找人办的保险,我过去的一个同事,女的,在一个小保险公司拉保险。办完后,她和我说,就是撞死人也没事,全是保险公司赔,除了酒驾。酒驾我肯定不会发生,自从我们看场子中的一个巴特尔醉驾被刑拘后,我就知道国家动真格的了,就算你在交警队有哥们儿也没用,这年头,给你求情,搞不好脱了他的制服。
我估计我说到这儿你们猜着了我要干什么,对,切诺基就是我和乔峰说的作案工具。不过,你们只猜对了一半,虽说我从事的职业不齿于人类,但我的脑子还没彻底坏掉,我打算把这台车借出去,借刀杀人,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够狠。我打算把这台车借给新来看场子的小朝鲁玩儿,因为,自从那天我开着切诺基拉风地飙了一回车,小朝鲁的眼睛就盯上了。小朝鲁才二十不到,但长得剽悍,打架下死手,壶上的人都有点怕他,一般人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小朝鲁也是没钱,而且经常没钱,别看他打架凶狠,怕他女朋友却怕得要命,只要他女朋友说东,他吓死也不敢往西,这个世界就这么奇妙,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朝鲁越没钱,就越琢磨怎么挣钱,他越琢磨怎么挣钱,手里越没钱。我看机会来了,就单独拉了小朝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兜风,冬日灿烂的光辉洒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上,平时被锁在琐事牢笼里的人心情一下大好起来,尤其小西风在枯黄色的广原上卷起滚滚尘土,壮观极了。兜完了,我问小朝鲁,这台车送你了,要不?小朝鲁吃了一惊,说赵哥你别开玩笑了,我开开就行了。我说,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呢?
小朝鲁不语了,头趴在方向盘上,沉思了片刻,对面前挡风说,赵哥你就说什么事吧?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徐徐下坠,甚至听到了他抓着方向盘的手绷紧了肌肉,他此刻的心情肯定和煤块一样黑。
我说,杀个人。
不带开玩笑的?小朝鲁的脸色变了。
我说,不开,玩真的。
有这么狠吗?小朝鲁问。
你还年轻,球也不懂。我说,这个世界上,人性和太阳是不能直视的。
关于郝斯琴的生活规律,乔峰给我说了一些,除此之外,我和小朝鲁观察了一个星期。那段时间,我俩就像私家侦探似的,或者更形象点说,像做贼似的踩盘子。
起先,郝斯琴在一间广告公司上班,这间广告公司,平时没什么业务,主要经营机场高速路边的擎天柱广告牌,大概也就两三块吧。别小看这两三块,按照行情,一块牌子喷出广告来,大概得三十多万,大部分是银行做的,比如工行建行农行中信浦发什么的,一般企业根本做不起。乔峰那时在信用社的联社里做会计,和理事长关系不错,郝斯琴第一次上门来找理事长的时候,正好乔峰在,算是有了印象,认识了。信用社的名字听起来不如银行气派,但实力不可小觑,有钱,理事长也想给信用社树立一个高大全形象,和其他的大银行一样威风,所以,郝斯琴谈得很顺利,拿下了一张单子。款是分三次付清的,每次付款,都经了乔峰的手,郝斯琴就和乔峰认识了。只是有点尾款,郝斯琴催了好几次,都被乔峰找各种借口给推了,这让郝斯琴好生懊恼,对她来说,那点尾款正好是她的提成,如果讨要不回来尾款,她的业务就白做了,提成也没了,好大一笔钱啊,三万来块呢。
乔峰和郝斯琴第一次上床,主要是为了解决那三万块尾款的问题,这是乔峰和我说的。
本来,乔峰认为既然上了郝斯琴,把那三万块给她打过去就没事了,结果,他想错了,那才是个开始。郝斯琴是个处女,从来没有性经验,他们也未采取任何避孕防护措施,也就是俗话说的不戴套。乔峰的老婆自从给乔峰生了一个女孩后,身材就变形了,松松垮垮的,还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郝斯琴的出现让乔峰眼前一亮,乔峰心里是这么盘算的,和老婆过日子,和情人过生活,两全其美。乔峰的一个大学同学,以前在电视台广告部工作,手里积累了一点人脉资源,就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业务涉及范围很廣,其中就包括户外广告这块。乔峰在其中入了一股,顺便把郝斯琴给安排了进去。乔峰和他同学说,郝斯琴的业务能力强,是他专门给公司挖来的。同学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为郝斯琴真是乔峰挖来的。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郝斯琴和乔峰上过床,而且不止一次上床,就去找乔峰谈,说你的麻烦马上要来了。乔峰不信,结果,没多久,郝斯琴就和乔峰谈婚论嫁,因为郝斯琴的肚子粗了一圈,乔峰差点吓死,连哄带骗,让郝斯琴到一家私人医院做了。接下来就是谈判,乔峰说他有老婆孩子,郝斯琴说她不管那些,她需要乔峰和他领结婚证,否则到他单位闹。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当乔峰说他不想讨论这件事时,这一定是认真的。
像屎一样粘你手上了,我打趣乔峰。
所以,必须干掉她,乔峰咬牙切齿地说,我老婆好像已经听到风声了。
乔峰的同学主意挺硬,找了个理由,把郝斯琴给辞了,这下,郝斯琴就更有时间找乔峰的麻烦,甚至到了以死威胁的地步。女人无事便生非,乔峰苦恼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又给郝斯琴找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内勤,不拉广告了,算是稳了稳她的情绪。
踩了几天盘子,我基本摸清了郝斯琴的出入规律,上班,租住的房,和乔峰闹,再无其他;不过,郝斯琴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到KTV唱歌,而且还不去档次低的地方。
知道怎么办了吧,我和小朝鲁说。
嗯,小朝鲁摸了摸头说,明白了。
先锋大街的唯一一家KTV,装修很有气势,像个宫殿,名字取得也有意思,2666。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波拉尼奥写的,名字就是《2666》,几十万字,我看了半个月才看完。我估摸着,这家KTV的老板兴许也看过《2666》才取的这个名。
我和小朝鲁在06号包房,是个中包,对面09号是个大包,我们的隔壁08号是个豪包。豪包的最低消费是2666元,我们当然去不起了,我们中包的最低消费666元,好歹这个钱我还是掏得起。还有一个原因,是对面09号的大包,里面坐了三个女的,其中就有郝斯琴,我们在她们对面开包,就是为了及时观察郝斯琴的一举一动。我们和郝斯琴她们是一前一后进的各自包房,必须说明的是,我和小朝鲁是化了妆的,都戴了棒球帽,大墨镜,脖子里还围了花围巾,一般情况下,面对面不到一米绝对看不清楚面孔。
一定要注意对面,我和小朝鲁说,成败就在今晚。
嗯,小朝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09号大包。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们隔壁的豪包来人了,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总共三个,衣着打扮都是上万的行头,口音很明显,准格尔旗的。我和小朝鲁说,瞧见没,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大款,煤老板,富二代,人家一晚上的消费,咱们得挣一年。嗯,嗯,小朝鲁嗯了两声突然说,要是把这三个家伙干掉,肯定能搞到不少钱。我抽了小朝鲁一巴掌,说你这不是寻死么,敢跟煤老板叫板,早死早投胎。小朝鲁低下头,不吭声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09号的大包出来一个女的,看起来是唱爽了,没穿外套,甩着两个白臂膀出来了,往卫生间走,08号的豪包也出来一个哥们儿,看来喝大了,晃晃悠悠也往卫生间走。我和小朝鲁是从拉开的半扇门瞧见的。从卫生间回来,08号的那个女的先进的她们那个包,09号的煤老板公子尾随其后,也想跟进去,结果被那女的瞪了一眼,那哥们儿讪笑着说,你们三个,我们也三个,不如搅和在一起耍吧,好不好?讨厌,那女的又狠狠瞪了一眼那哥们儿,啪,把门关了。
我靠,我说。
靠什么,小朝鲁问。
没事,我说,盯紧点,别让跑了。
我说话间隙,08号中包的三个女的鱼贯而出,一边走一边叨叨,说晚了,晚了,早点回去。我马上拍了一下小朝鲁的肩膀,说出来了,跟上,别让看出来。小朝鲁一激灵,站起身来,刚要推门,就见隔壁这三个哥儿们也出来了,刚才那个试图闯进08号中包的家伙说,咱们一会儿分头行动,嘻嘻,这三个妞不错哈。另外一个说,尽量温柔点,嘻嘻。还有一个说,不等某某某她们了?咱们约了人家的啊。喝大的那个哥们儿说,不等了,不等了。
我看出来,这三个有钱的公子哥肯定喝多了,看来要纠缠郝斯琴她们,他们这种人其实没别人想的那么乱,只是想开房而已,绝不谈感情。这么一来,我的计划就打乱了。我已来不及想对策,只好尾随在三个公子哥儿后面,见机行事。
到吧台结账都很痛快,郝斯琴她们先,公子哥儿后,我最后。结完账,出了大厅,郝斯琴她们明显发现这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像跟屁虫跟上了,有点慌,匆匆钻进了一辆红色的QQ车,一扭身,跑了。那三个公子哥儿看见红色QQ车跑了,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哎哎,我说,咱们一会儿把她们的车蹭了,看她们理不理咱们,啊,哈哈。笑完,三个家伙歪歪扭扭钻进了他们的车,一台白色的悍马,那车张牙舞爪的样子,发着时,连声音都牛逼轰轰的。我和小朝鲁上了我们的旧切诺基,我和小朝鲁说,你保持距离,跟紧了进行,见机行事。小朝鲁看起来有点紧张,挂档都显得涩了吧唧的。
前面是红色QQ车,中间是白色悍马,我们在后面紧跟着。看起来,郝斯琴她们真是慌了,车开得歪歪斜斜,白色悍马是压着油门和刹车开的,眼看就要走出先锋大街的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红色QQ嘎吱一声停了,白色悍马开得太猛了,或者说根本就没刹住车,甚至,干脆就没刹车,嘭一声,撞上去了,紧接着就是两声凄厉的惨叫。悍马车停在原地有三分钟后,突然调转车头,打了转像猛虎下山一样跑了。
我赶忙下车,跑过去,往QQ车里瞧了瞧,司机应该是昏迷了,后座上的兩个女的,不住地从鼻孔嘴里往外汩汩冒血,郝斯琴就在其中。不知怎的,这场面当时竟然让我有一种城管暴力执法后的快感。死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救人。我靠着车身站在那儿,感觉腿有点软,直到我叼起一根烟点了,才拨了110和120。
本该是我做的结果被别人给做了,这我还真没想到,此刻大街上袭来阵阵寒意,仿佛下着暴雪,我一时显得有一点儿痴呆。我从现场返回,直接给乔峰打电话,乔峰可能刚睡下不久,在电话那头咿咿呀呀地埋怨,这都几点了,还打电话,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说,事情办完了。什么?乔峰在电话那头显然吃了一惊,喉结里发出快窒息的嗓音,真的,哎我说老赵,这事,这事就算球了,我不想做了,前面给你的那些钱,我也不要了。
人已经死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说,对了,另外我祝你不孕不育,儿孙满堂。
说完,我在这条大街上听到了我更年期的脚步声。从此,我得小心点儿我自己,我正式宣布我已经进入抑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