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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寨沟之书

2018-11-23阿贝尔

四川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黑河九寨沟白马

阿贝尔

2007年第三次去九寨沟,我写了散文《九寨沟》。这之前,我去到的九寨沟只限于九寨沟景区,对于景区之外的部分仅停留于“一晃而过”的印象。《九寨沟》写的不是大九寨,只写到景区的几处景点:长海、五彩池、诺日朗、芳草海、五花海、珍珠滩、熊猫海、芦苇海和树正群海,完全是一种直观的个人对大自然化境的品鉴,不涉及人文的东西,带有较多的主观抒情。然而,正是这种对有着身体之美的九寨沟美景的爱恋引发了我与九寨沟的未了情。

2013年动笔写《白马人之书》时,除九寨沟景区外,我对大九寨还是一片陌生。路过汤珠河几次,对河谷和沿途白马寨的印象还很模糊,我却斗胆凭着地图和想象写起了汤珠河和沿河的白马寨。好在仅是一种概述,一种对地理上的历史变迁的交代,加上老一辈的民间口述,我的描述还是到位的。这到位里还有“心到”,虽没亲历,但灵魂已经前往,它通过我对九寨沟的爱的路径递回信息。

我决定写《白马人之书》,就把九寨沟的白马人和甘肃文县的白马人纳入了书写。白马人是一个整体。他们同源,且是一个很近的族源。他们生活的地理是一个整体,文化是一个整体。当我们谈论白马人时,谈论的是整体的白马人,而不只是夺补河的白马人、铁楼的白马人或汤珠河的白马人。事实上,那些做田间调查和族属研究的人类学者也一直是把白马人作为一个整体考察的。因为地理的分隔和周边居民的不同,平武、九寨沟和文县的白马人也存在差异。九寨沟的白马人长期生存在一个距藏民族很近的环境,它的文化,包括血液,更接近或相似于藏族地区;文县的白马人受汉文化影响早、影响深,但他们生存在一个相对封闭落后的农耕环境里,把他们受传统的汉文化影響的白马文化保存了下来;平武夺补河的白马人要更为纯粹,特别是在1950年代西北森工局进驻之前,由于地理的阻隔,他们长期生活在一种不受外界影响的环境中,即使早期有过吐蕃化,至少在宋以后没有再像九寨沟的白马人持续地受到藏族文化的影响。

在《白马人之书》进入采写阶段时,我有幸结识了居住在九寨沟的作家白林。结识白林的意义不只在顺利完成拙著九寨沟部分的采写,还让我全方位进入了九寨沟——地理的、历史的和文学的九寨沟。

这些年,我一直有种感觉,九寨沟是我在这个世界所剩无几的一个挚友,是我在孤独的下半程可以依赖的。作为挚友,彼此是可以互唤激情、美感和良知的。有时,我感觉九寨沟还是我的一个归宿——无法消除恐惧的肉身和无法自审的灵魂的归宿。

作为挚友,九寨沟有很多肉身的东西。草木花卉、溪水积雪自不必说,最实在的是红透的樱桃、樱桃入口的感觉,还有脆红李,它们首先是以色味肌理呈现的。不用说,九寨沟最美的身体是海子和瀑布,既有仙境的超凡脱俗,又有维纳斯的敦实性感。海子和瀑布是女性的,特别是芳草海和芦苇海,在仲夏和彩秋呈现出的是女性隐秘的轮廓,附着其上的灵魂也是柔媚的。然而,九寨沟也有男性的美,喇嘛岭、弓杠岭、郎架岭、黄土梁,尕尔纳就是他的脊梁,而无数的角峰、刃脊、冰斗、悬谷、槽谷则是这男儿的肩胛与肋骨,羊峒河、黑河、汤珠河是他的动脉,遍布森林和灌木的肌肤彰显出男性旺盛的欲望,而直逼蓝天的头颅里始终存储着一个宗教的信仰。我更愿意把九寨沟看作雌雄同体。事实也是这样,它集雪山与海子、雪松与杜鹃、盘羊与锦鸡、扎西与卓玛、达戈与沃洛色嫫、高山白杨与全缘绿绒蒿于一身。

就理性而言,九寨沟的美景其实是地质的伤口。它首先来自造山运动的创伤,快速不均匀地隆起的过程就像一次翻江倒海的毁灭之爱,然后才是冰川和流水的雕琢,以及地震引起的崩塌、泥石流的堆积和石灰溶蚀、钙华加积。后者是爱过之后的抚慰,也是爱的残留,看不见的时间之手不曾离开过一刻。伤口有多绚烂,伤痕有多奇异,九寨沟的美就有多性感多丰富。只是这美,因为造物赋予了生命,也便隐藏了脆弱、预示着毁灭。美与审美都是悲剧性的,我们面对鲜花想到凋谢、面对美人想到衰亡便是悲剧意识的流露。我在拙文《九寨沟》的末段流露了这种意识:

九寨沟可能还有一种绝美。那便是灭绝之后的遗址的美。只是那种美是需要地球上全体生物连同造物主一起恸哭的。而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正在为那场恸哭谱曲填词。

九寨沟还有一个历史的身体。这历史就是人与九寨沟的相遇、人与九寨沟相遇的过程。谁是第一个或第一支涉足九寨沟的人,九寨沟的历史便是从他的足下开幕的,而非自某位史官的笔下。我时常去遐想那一个人或那一支人,不管他是误入还是迁徙,他们都是发现九寨沟的人。

白林是我所知的第一位钻进九寨沟历史的人,也是钻得最深的人,有《白水札记》为证。说他是啃九寨沟身体的人也行。九寨沟不只有一个单纯的自然身,也不单是一个今天我们看见的现实断面;在现实的背后,隐藏着深邃的历史宝藏。白林便是一个掘宝人。他借鉴史书记载,深入事件发生地,直面历史遗迹和阴影。白水河是九寨沟身体的滋养,历史的宝藏则是九寨沟灵魂的滋养;九寨沟要做一个从表到内都极美的人,这两种滋养都不可或缺。作为一个九寨沟人,白林也不可缺这两种滋养。白林深知,啃历史的乐趣不是让自己清醒或者退避,而是触摸到一个有记忆的健全的九寨沟、触摸到九寨沟的灵魂。

因为采写《白马人之书》,2014年秋我第五次去九寨沟。这一次的九寨沟之行有了非“旅行”的意义。各种因缘凑巧,我开始走进九寨沟的历史之身。我在走进九寨沟历史的过程中,看得最清、感触最深、最能带给我悲剧审美的还是九寨沟的现实。

汤珠河是我进入九寨沟的必经之路,也是我走进九寨沟历史的第一站。作为白马人的聚居地,我对它抱有更多希望。虽然后来有些失望,我所到达、看见的已是一个失去白马人原生文化的地域,但是我仍然相信,汤珠河有一个历史的入口,走进去尚可洞见一个类似桃花源的白马人世界。这入口可以是一位白马文化的传承人,比如班文玉,可以是一根白羽毛或一棵神树,也可以是一段舞、一个面具、一页经文;纵使有了变迁,从图像和字符到声音和舞步,仍传达着历史的信息。

白林代我找到的第一个入口是苗州。这里抄录一段2014年10月11日的日记:

上午,唐师开车去汤珠河左岸马家乡的苗州。进马家河六七里,盘山而上云雾中。雨雾朦胧。苗州寨犹如扎尕那,只是苗州为独寨,而扎尕那有四寨。据当地人讲,“苗州”与“苗”和“州”皆无关,系白马语译音。我更愿意译作“麦酒”。走在麦酒的雨中,安静是自然的,只有牛毛细雨落秋草的声音和什么鸟叫的声音。静寨非空寨,透过雨雾,看得见有人从大门出入,或门突然被推开,走出一个小孩或妇人。

更多的记载与细节都是在寻找进入白马人口述历史的入口。这口述有白林的转述,更有村支书余权富、村支书姬的口述,还有木介和尼玛保唱的白马曲子。一支人、一个村寨的历史总是与生存休戚相关。整支白马人是这样,他们头上插白鸡毛、敬大白公鸡是因为白公鸡报晓救了整个部族。苗州也是这样,因为出产一种在荒年可以充饥的野番薯而成了一个“救命的地方”。

历史不只是过往,还包括了可以让一个村子独立于世的精神,即这个村子的灵魂。苗州人已融入外界,他们平常已经不穿白马人的服装,生产、生活用具和生活方式已与外界无二,一些年轻人也不会讲白马语了。然而,苗州人还保留着进入他们历史的入口:神山、神树、神器和自远古口传下来的神话、曲子。当余权富把一根山梨木雕成的金剛降魔杵呈现给我们的镜头,我感觉眼前一亮,飘过一股神秘的气息;而当秋雨在查踏漫的屋顶像水银一下滑落,喝了酒的木介唱起求爱歌时,我看见白马人历史的入口像一个活的器官一翕一合诱惑着我。如果说金刚降魔杵尚有隔膜的话,那么歌谣则是通泰无阻的。

我想去寻一株“麦酒”,瞧瞧或咬上一口,尝尝白马语和救命的滋味;然而,终因雨下个不停未能付诸行动。

从苗州下山,路过马家河畔的移民新寨,我有种感受,新寨整齐划一的石墙堵塞了人们通往白马人历史的入口。他们没有选择——白马人可以没有历史,但不能没有活路。

英各村作为政府打造的一个白马人历史入口——现场,有着典型的白马文化特征,可惜它是做作、肤浅甚至平面的,它所有的展示都是表演和虚设,带着设计者的功利性。其间诸多白马文化元素已不是本真的,包括服饰,都是道具。然而不可否认,它所渲染的气氛尚有一定的真实性和感染力。说英各村的舞展演是白马文化的一个窗口更为准确。

到英各村也要走盘山路,就像我稍后访问的平武木座的老木作寨子,坐落在半山的一处台地上,从山下路过是望不见的。岷山中有不少这样背静、远离河谷路道的白马人村寨,白马人选择这样的地方居住主要是躲避战乱、兵匪,图个安宁。而今,像苗州、英各和老木作这样的寨子则显示出它的优越性,成了旅游的亮点。今天英各村的舞虽是展演,但村里的棵神树却是古树。这棵青已有近千年的树龄,见到让人震撼。

静立神树下,我分明听见神树在讲述白马人的往事。别处白马人的历史都湮灭了,神树不仅见证了英各村白马人在特殊的地理和文化罅隙间艰难的生存,更是将其作为活化石保留在了年轮里;或许剖开树干,便可以看见白马人过往的影像,触摸到白马人存留于某个年轮的脉搏。

我在英各村见到的班文玉老人是国家级舞传承人,摆放在他家神龛下的十二生相面具皆是安乐村王守基老人制作的。勿角白马人的老面具都在“文革”时被毁了,现在看见的,都是近年所制,图案靠自己拼,上色也靠手工,看上去已没有早先白马人面具传神。

隔日在摸地沟,我看见旧时的白马人面具后,愈加相信文化被斩断后要再还原和衔接几乎不可能。旧东西是旧时传承下来的,为旧人所制,自然带着旧时的美学与灵魂;如果毁灭了再复制,复制得了形,却复制不了灵魂。从这个意义来讲,我们今天所做的文化传承已经太晚了,更多传承的只是走样的形式,传承不了灵魂。

杨水泉不是白马文化的传承人。在九寨沟,在摸地沟,他或许什么都不是,但他身上却保留了灵魂。不只是白马人的灵魂,还有一个普通农夫的灵魂。看他跳舞,听他弹琵琶唱南坪曲子,跟他神吹,能明显触摸到这颗灵魂,且能掂量到滋养它的养分的来源——与白水河的走势、流向相吻合,有从下游甘陕逆流而来的东西,又从上游羊峒河、黑水河顺流而下的东西,但更还有沉淀在白水河这一河段及其沟谷溪流的白马人原生文化。

很稀有了,像杨水泉这样的人。我称他为摸地沟的灵魂。细细品味,他的灵魂所包含的第一要素是自由,不受约束,一种自然的只敬畏天地的生命原则。其次是对美的展示,身体的美,不修边幅的脸膛的美,弹琴的手足之美,以及发自内心深处的歌声之美。

草地沟也是白马人的聚居地,只是今天草地沟的白马人也被外界同化了。据当地人讲,他们自20世纪90年代便不再穿自己民族的服装了,只是偶尔在庆典上穿穿。我知道,庆典上穿的民族服装用化纤材料制作,做工简化,很像戏装。外界的文明就像滚滚的洪流,像白马峪、汤珠河、夺补河的白马人一样,草地沟的白马人也阻挡不了。洪流有一种九九归一的力量,所到之处皆被改变。据史料记载,最早抵达草地沟的洪流是那些种鸦片的汉人,他们尝到了甜头,举家迁来。草地沟口在甘川分界的柴门关之外的哈南村,属秦陇之地,为汉人的较早进入提供了便利。

草地沟的白马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也做得好,他们建了白马文化陈列馆,在小学校开设了白马音乐和舞蹈课,教孩子们从小学跳舞。但这个“好”里更多还是一些场面上的展演,与有灵魂的白马文化若即若离。

移民搬迁在白马人聚居地普遍实施,把他们由过去的高山寨子集中搬迁到交通便利的河谷地带。我在马家、罗依都看到过新建的居民点,在平武的夺补河畔见证过驼骆家和上壳子两个寨子的搬迁。客观地讲,这种移民搬迁是好心办坏事,搬迁中毁坏了白马文化。多数安置点只有居住没有耕地,搬迁后的村民坐吃山空之后等着领政府的救济金,种地、放牧、采药还得回到老寨去,要么就是去外面打工。几百年、上千年的老寨是有它的灵魂的,它的灵魂也是白马人的灵魂,也是白马文化的精髓,把寨子拆了、搬走了,灵魂便没了,新建的安置点永远不可能有老寨的美的元素,也培植不起那些融合了世代白马人生命气息的风土人情。移民搬迁一时解决了白马人生存上的困难,但今天回望,却是干了一件没有前瞻性的蠢事;如果我们把那些拆迁掉的老寨保留下来,便是保留了白马人的灵魂,不管是对非遗的传承与保护还是旅游产品的开发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在上草沟,我看见这个意义被消解了。

有道“九寨归来不看水”,可我几次出九寨沟口,沿白水河而下,忍不住又看水了。

白水河的水丰沛,带着野性,河畔的白杨也带着野性,特别吻合我的审美。白水河的水不同于九寨沟景区的水,我被它激发的感情也要更为粗犷和铺张,且有着更开阔的出口。

从九寨沟口到九寨沟县城这段路,或者说这一段白水河河谷的美,从一开始便被忽略了。被忽略的原因除了有九寨沟,还有我们片面的审美趣味——我们的旅行总是直奔目的地而忽略过程。这一河谷,加上九寨沟口至上四寨这一白水河上源河谷,有八十公里,这八十公里河谷相较九寨沟景区要更为开阔、更为有生气,泥沙的灰调和白杨的虬枝,江岸的荒野和岩壁的灌木与野百合赋予了这平凡之美更多的筋骨。无论哪个季节,都能发现流溢的时间,夏季时间是绿色的,呈现在镀金的白杨树叶的背面;冬季时间是一色地灰调,流溢在白杨树干结疤和糙皮上的色块略显黛色,其余都是均匀的铅灰。

后来走了白龙江迭部至若尔盖草原一段,发现与这一段白水河很相似。河谷、河岸、耕地和白杨树,像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事实上也是,它们同为岷山这个母亲所生,白水河作为白龙江的第一大支流,就像白龙江的另一只手。

客观地说,我发现、在乎的这一段白水河谷的美是早期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时间过得很慢,河谷居民的生活也只是随着日线移转,耕地就是耕地,原野就是原野,每一棵白杨都长在原初的位置。今天这一河谷依然美丽,但这美不连片了,被各种建设割裂开了,时间的节奏快起来,失去了早先的宁静。

白水河原本就是九寨沟的命脉。如果把九寨沟比作一片绿叶,白水河就是绿叶中间那根最长最粗的叶脉,它不仅连着叶柄、树枝,也连着绿叶上的每一条细脉。

这是自然地理和水文。它还有丰富的历史、人类活动史,或者说民族与战争史,包括无限的想象空间。我把这一段白水河及其流域的历史分为四个阶段,或经历的更多——早期人类及氐羌人活动阶段、吐谷浑人活动阶段、吐蕃人活动阶段和中央政权下辖的藏汉民族融合阶段。这里不包括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至北周大象二年(580年)氐族人杨氏所建前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时期的氐人(白马人)活动阶段。

这些只是九寨沟历史身体里的几根大骨头,早已钙化、石化在发黄的史书里,其血肉要么被秃鹫啄食,要么随白水河漂走。

历史是厚重而悲怆的,但史书是轻薄的。悲怆沉积到最后便是九寨蓝,便是南坪曲子。始终有一只手从白龙江下游伸进来,伸进白水河、黑河,欲掏空九寨沟之躯,再填充秦陇之物、中原和巴蜀之物。然而,像钙化叠加的悲怆已经积淀在九寨沟的筋骨,和九寨沟长在了一起,成了九寨沟的一部分,任凭那只手掏出更多也无法剔除那悲怆。悲怆和悲怆对平庸的抗拒也是一种审美。

什么时候,我有了一种愿望,寻着白水河走遍她及她的每一支流。我想聽遍她的水声,包括黑河、羊峒河的第一抔水声。这水声氐羌人听过、吐谷浑人听过、吐蕃人听过,不久前,路过九寨沟的约瑟夫·洛克也听过。

2014年我开始“寻白水河、听九寨沟水声”。在这个更接近文学的个人行动中,我每年都要去九寨沟三五次。在勿角、马家、罗依、郭元、草地、永乐、永和、安乐、漳扎等多地听了九寨沟的水声。这些或溪流或江河的水流,带着草甸、杜鹃灌丛和耕地的气息,以或舒缓或澎湃的节奏向我传达着的白马和羊垌番部的声音,更多是自然的原声。

听九寨沟水的声音,便是听九寨沟地质和动植物的声音,也是听九寨沟历史的声音。九寨沟有实时的心跳,也有地质和历史的心跳,扑伏其上便能听见那有力的撞击和舒缓的扩张。如果你足够爱它,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2017年6月,九寨沟8.8地震前两个月,我去了九寨沟的两个陌生地:云顶和中查。

顾名思义,云顶就是直插云霄的山顶。在我们平常的认识中,“顶”都是尖的,然而云顶却是山巅的一个坪,有草地有森林,有湖泊有溪流,有高尔夫球场,云顶之上还有云顶——被冰川侵蚀的雪峰。“峨眉有金顶,九寨沟有云顶”,这是我即兴为云顶写的广告语。金顶是宗教、人文的,云顶是自然的造化,更显纯粹。在云顶看云,云都是高清的,舒缓时像花开,澎湃时风起云涌。

在云顶看水、听水,水都是孤绝的,水声都是片段,像是从冰川侵蚀的岩壁脱落的镶嵌着海洋生物化石的岩片。在白林带来的诗人团队的诗朗诵里,我也听见了水声,有孤绝的,但更多是流过海鱼和海藻的滑腻之声。

我去到中查的第一感觉,便是中查是个被遗忘的地方。在今天,被遗忘是有幸的。被遗忘才可以保存;被记得、被发现便是被打造、被践踏、被毁灭。九寨沟景区没有被毁灭,但一定是有被践踏,或者说是在以一种有别于遭受风钻和挖掘机的方式被毁灭。扎尕那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我在感谢约瑟夫·洛克的同时也谴责他,是他的发现让旅人蜂拥扎尕那、继而毁了扎尕那。

中查能够幸存,要感谢一山之隔的九寨沟,恰是相比于九寨沟的“逊色”让她保住了那份清静、那份孤寂。

我在中查最享受的便是那份清静。细雨蒙蒙,云山雾罩,从上午到午后,那份清静始终没有消散,只是有时阴郁、有时明亮,有时湿冷、有时暖烘。水清瘦,村寨袅娜,山林和青稞地一直在渗绿,往雨里、往包含湿气的空气渗绿,像水粉画。

沟谷的村落是清静,那么,散落在半山的波日俄、沃姑、夺都就是清寂了,搬迁留下的格下和沃姑古寨更是荒芜了。荒芜弥散的气氛是孤寂。我们进到格下古寨,野草和灌木长上了街沿和后墙,院坝里全是未开的蒲公英。几年的荒废,人气尽而未尽,但生活过的痕迹还很明显。看着被荒废的格下古寨,我深感可惜,被荒废的其实是古寨的历史与美学。

在格下古寨的一栋旧木屋上,挂着“阿来工作室”字样的木牌。我觉得如果它不是抢占地盘,就是一个诗人的或行为艺术家的意象。阿来在散文《留住中查》开篇前,写有这样的诗句:

一个恍若隔世的山谷

几座高低错落的藏族村庄

没有景区中兴奋拥挤的人群

唯一的声音来自潺潺流淌的溪流

很高兴他写到中查的水声,在我听来也是九寨沟的水声。这水声是一种聚敛、流淌和穿越,也是一种阅读。它读融雪,读冰裂,读鸟鸣和雄鹰振翅。流水推动水磨坊也读经卷。

然而,当我看见两年前便已公布的中查沟开发规划和环境评估报告,我清醒了——中查已经被发现,这份清静将不再。

阿来在《留住中查》的结尾处写道:“我个人总是愿意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看到更多美好的资源被更多人分享。旅游正是这样一种美丽的风景资源与文化资源的有效分享方式:不是毁败,而是呈现。”

这不是留住中查的态度。但愿是违心的。

中查在人间。一旦打造成功,将变成又一个旅游产品。 “中查”是藏语的走音,本音是“穹恰”,一个神鹰降落的地方。如今降落的不是神鹰、不是乘神鹰而至的格萨尔王,而是对原生文化和最后一份清静的毁灭。

对于九寨沟,“羊垌”是不是一个外来词要看字面与非字面的意义。就字面意义的九寨沟,羊垌不是一个外来词,而是一个核心词,是九寨沟之根,因为“九寨沟”一词来自羊垌番落。而作为白水河上源支流的地理意义的九寨沟,却是在羊垌番部进驻之前早已有之。

羊垌番部进驻之前,九寨沟是否从未有人居住?史书上没有交代。或许有人居住过,但我个人倾向于无人居住,认为九寨沟景区是个被人忽略、尚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虽然在吐蕃到来前这一带已有数万年的人类活动,且在西汉有了县一级建制甸氐道。

“九寨沟”是一个外来词,但作为自然地理的九寨沟却已有上亿年的历史,且一直处于发育、成熟状态。就像四季变换,九寨沟有多重色彩,我们今天看见的只有一种,那便是羊垌番部的藏族色彩,虽说早已蜕化,已经符号化了。多重色彩里包含的氐羌、党项、吐谷浑等色彩已经褪尽,或者说被羊垌色彩深深地覆盖,现今唯一留下的一点印迹便是吐蕃化的白马人。

不管是纯自然的九寨沟还是人文的九寨沟,最好的时期都已经过去,除了想象,我们还能在地方史志上看见。不只是要追溯到现代文明渗透以前,还要追溯到归属中央政权以前,没有人类涉足的九寨沟是自然王国,最初有人类涉足的九寨沟仍是自然王国,人与自然和谐衬托,九寨沟显得更富有生气和灵魂。那时,九寨沟是九寨沟的,也是世界的,但与今天我们说九寨沟是世界的是两种概念——过去是存在,今天是共享与消费。

对作为自然遗产的九寨沟我有种本能的预感,那就是毁灭。把美毁灭给人看是悲剧。在地震前,我看见九寨沟就会滋生出悲剧感。太美的东西就是这样,呈现出美的同时,便也呈现了悲剧性。

写《九寨沟》时,我以为我的预感只是一种直觉和逻辑判断,即使悲剧真会发生也有一个漫长的时期,然而没想到的是,从我写出预感到悲剧发生只有短短十年。

2017年11月21日上午,九寨沟8·8地震3月后,我来到满目疮痍的九寨沟景区——谶语成真。冷调的太阳惨白,撕裂的山体惨白,坍塌的诺日朗归槽的水流惨白,干涸的火花海遗址惨白……没有悲恸,上天把美毁灭给人看,我的悲剧感反倒得以释放。火花海失去了水、植被和颜色,呈现出一个崭新的巨大泥坑,仿佛人工所为,彻底颠覆了我以前对海子的美好的印象。

震后的九寨沟给予我警示的同时,也给予了我另一种审美,一种美与毁灭同在的审美,就像同居于我们身上的生与死。它是一种悲剧美,也是一种力量。

重建与修复亦是一种力量。但我不看好人工的力量,那种建立在实用与功利之上的修复实际是一种“打造”,对于九寨沟保留住的天然之美很可能造成二次伤害。我看好的是自然的力量,完全依照天意,修复或创生。

九寨沟的风景风光是岷山的精髓、精华,亦可视作岷山之花,从某种意义讲,它的丰富性和视觉美远胜于扎尕那。扎尕那是伊甸园(已毁),供亚当夏娃居住;九寨沟是童话世界,不是给人提供的,而只是一种花开,因为人太多的闯入,才有了今天震后的清靜与休憩——在沟口等待放行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拍下了震前人山人海而今空无一人的广场和游客中心。我不敢去追算,从正式开放到因地震关闭,九寨沟景区连续开放了多少年多少天?总计接待了多少人?按每天两万人计算,二十年是多少?三十年是多少?旺季每天限额三万人,实际时常突破五万……目睹震后的九寨沟着实心痛,但看见它安静的不为人打扰的样子,哪怕是喘息、呻吟的样子,我又感觉到宽心。有时,我会偏激地把地震看作九寨沟的一种自杀,她通过自杀来自救。

我与九寨沟就像与一位偶遇者,由陌生到获得初步印象,再到相知相惜。有时,我会觉得我是一头由夺补河闯入汤珠河的盘羊,从汤珠河到白水河,上上下下到了羊峒河、黑河。我对九寨沟的认识便是用盘羊的瞳孔完成的,体感和直觉也是盘羊的。不管是作为自然遗产还是作为一级行政区划,九寨沟都在不断地为我探寻、认识、理解。在我与九寨沟的关系中,九寨沟的陌生感一直在减少——盲区在减少,隐蔽的历史人文在减少,减少的部分进入了我的思维和身体,形成了一个整体的、立体的九寨沟。

自1988年第一次到九寨沟(南坪),至今差不多有二十次。前四次都是到九寨沟景区。2014年第五次到九寨沟不再以到景区为目的,分别到了马家苗州、勿角英各、安乐上安乐和刀口坝、郭元抹地、草地上下草地,中间也去了九寨沟景区。这之前,九寨沟于我只有汤珠河和九寨沟景区不是盲区,县城至九寨沟口、至弓杠岭一线有些许印象,属半盲区。通过这次走访,县城、县城至九寨沟口一线不再是盲区,四十公里白水河变得清晰,河湾、激流和白杨树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第一次清晰、理性地把这一河段平凡的美景与九寨沟景区神奇的美景做比较,发现自己更偏爱这奔涌的白水河两岸的景色——清静、疏朗、宽绰,富有力量,又不失人间烟火。同时,自双河到柴门关一段白水河也不再是盲区,因为即将出蜀入陇而深切于地下,两岸植被荒疏,无论是高山还是黄土塬都显得荒凉,唯一的绿色是河滩和台地上栽种的樱桃、葡萄和脆红李。除了地形地貌的印象,不再是盲区也包含了对原住民的印象——已失落的白马文化碎片。

2015年我三次途经白水河双河至柴门关段,两次走到了文县石鸡坝、鹄衣坝。柴门关就在九寨沟县青龙村与文县马尾墩之间白水河一个拐弯处,出陇入蜀只是一步之差。与其说是省界,不如说是历史和人文的分界。白水河从未断流和被分隔过,但历史文化却屡屡被阻断,并引发战争。白水河是奔流连贯的,但人性(更多是被民族、政治、欲望规定的)却是断裂和隔膜的。柴门关所见证的种种史书未必都有记载,我们的想象力也未必能企及。

借甘肃之道去草地沟,感觉草地沟是一块飞地。事实上不是,草地沟左岸与汤珠河右岸连片,更深的连接是白马人的血脉和文化。虽然现今已变得淡漠,但还能于古老的舞和十二相窥见。

与草地沟相似的还有永和。永和位于安昌河中段,是一个以回民为主体的民族乡;它不是凭藏族或白马人的根系与九寨沟相连,而是凭外来文化,特别是穆斯林文化与九寨沟相连的。旧时交通不便,永和人往返南坪多不走白水河,而是直接翻甲勿梁。

有的盲区——不管是地理的还是人文的,一旦被照亮便可通体透明。安乐算是一个。安乐不仅在地理上与永和相通,安乐的刀口坝更是与九寨沟的历史和灵魂相通。

第一次去安乐,见到了王守基老人雕刻的白马人十二相,虽然看见的亮光和文化层有限,但多少能窥见历史的细枝末叶。之后两次去安乐,参观了末代土守备杨观成的碉房,亲手开启了碉房前那扇关闭已久的清代木门,听见了木门转动发出的一百多年前的声响。杨观成是一根藤蔓,白林是一位向导,摸索上去,牵出了甸氐道、邓至城、扶州、水扶州这一大片历史遗存。这些或埋没于地下或蛰伏于史志的信息碎片,照亮了九寨沟的历史盲区,让我看见时间的线索和白水河在不同年代的状态。系统深刻地挖掘这片文化断层的工作属于白林,我在九寨沟的行走和阅读即是建立在他的工作之上。

白水河最大的一支黑河是我在九寨溝最后的盲区。黑河长140多公里,也称黑河峡谷,发端于岷山中段的郎架岭,最初给我的概念和想象不是自然地理的,而是藏族风情的——当白林把“大录”的发音发成“达弄”时,藏族风情就更浓了。白林拍的大录老寨子的踏板房算是黑河最早给予我的印象。当九寨沟的构架与脉络(历史演进)整体呈现在我的颅内时,我发现只有黑河是模糊的,几个闪烁的来自地图的抽象的名字——陵江、黑河、玉瓦、大录,都因我未曾涉足而显得能量不足。

2018年5月19日,我第一次走进黑河。准确地说是走出黑河——我不是由黑河塘溯流而上进的黑河,而是走羊峒河、翻乌斯盖克垭口进的黑河。1910年法国诗人谢阁兰进入黑河峡谷翻越的是优纳卡。谢阁兰后十七年,约瑟夫·洛克也走了这条路线。

返程出黑河,我有种来自若尔盖草原、翻郎架岭或喇嘛岭进入黑河的错觉。把错觉从自己身上剥离开来,把这个路线交给党项、吐谷浑和吐蕃,黑河便有了历史,且像大录电站水坝所蓄之水逐渐上升。只是黑河的历史水坝不在大录,而是在下游的玉瓦和黑河的四道城池(头道城、二道城、三道城和四道城)。四道城池建在不到二十公里的黑河河谷,作为四道防线阻击由郎架岭和喇嘛岭过来的党项、吐谷浑和吐蕃军队。今天,四道城池只剩断壁残垣和名字,然而遗迹和名字所蕴含的信息仍可复活历史场景,那便是战争、流血和死亡。黑河水不变,当历史垒砌在黑河沿岸的同时,黑河也穿越了历史。

像岷山中其他河流一样,黑河也有一个无人居住的源头。无人居住仅指无人定居,人的足迹早已超出雪线,绝对的净地已经无存。神仙池,藏语叫嫩恩桑错,是黑水河源头的仙女。她像九寨沟一样是自然的造化,手里掌握着黑河的精神与美学尺度。

真实的黑河有些出乎意料,它的藏族风情没有想象的浓郁,河流野性不足,像外面的乡村一样,农耕的藏寨的也开始显得零碎和惶恐。当我站在河湾仰望高坡上传说中的“达弄”时,并未生出第一次看见扎尕那的冲动。更大的意外是黑河未能将嫩恩桑错手里的精神与美学尺度贯彻到它的全域,在大录,特别是在八囤和香扎,因为修建水电站,黑河失去了它自然的面目。

黑河的美学丢失是今天所有河流都遭遇到的不幸。这里的美学包含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全部元素,而非单纯意义的审美。

在半沟里——黑河在玉瓦的一条支流,我找到嫩恩桑错的美学尺度。翻修一新的玉瓦寨或许已经不全,但在它右侧那条叫牙仁的溪流则是原初的样子,几栋废弃的旧寨还是那个味儿。当年谢阁兰和洛克从卓尼土司所辖的多尔洋布村翻山过来,经牙仁到玉瓦,一路欣赏到的美景应该说是符合嫩恩桑错的尺度。我好奇这两位西方人是如何跟玉瓦牧人学习“牙仁”的发音的。我沿着这条溪走了几公里,草甸、灌木和野花还是谢阁兰和洛克看见的那些,或者说还是自他俩看见的那些灌木、牧草和野花的根上生长出的。

在谢阁兰和洛克经过的溪畔,我跟一位牧牛的藏族老爹闲聊,得知“玉瓦”也是汉语的强势入住,藏语发音本是“益哇”,就是溪流的意思。这一点,我在夺补河的“伊瓦岱惹”和扎尕那所属的“益哇乡”找到了印证。玉瓦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题、一种意义,那就是“水”。“玉瓦”虽然走音了,但玉瓦因为水的完好依然存在。价值观可以变,民居可以变,生活方式可以变,但只要“依瓦”不变,玉瓦的精神和灵魂就不会变。但不变是暂时的——这是我的忧伤所在。我担心的不是人如何变,而是地理环境的改变——听说“迭九公路”即将开工,从多尔洋布打隧道到玉瓦。

时隔一月,再走黑河。这次是自迭部走达拉沟、至若尔盖求吉翻喇嘛岭进的黑河。

喇嘛岭既是一道地理的门槛,也是一道历史的门槛,把自草原而下的游牧部落阻拦在了九寨沟之外。我在喇嘛岭的收获却是拍到了红、黄、蓝、紫四种颜色的全缘叶绿绒蒿。在我的感觉中,喇嘛岭是超出了黄土梁和弓杠岭的九寨沟的精神的门槛。从喇嘛岭下山到芝麻寨,明显感觉到一种精神的抚慰与回归。

雨。雾。黑河犹如幻境,寂静如史前。偶见藏寨,亦无人影人声,仿佛史前便已存在。这样的寂静是一种空洞,有如风暴过后出现的短暂死寂。渐渐地在雨雾中看见人户、寨子,看见电杆电线,安静漠然的样子依旧是史前的气息。

而今笼罩黑河的是雨雾而非硝烟。这是历史的停顿或忽略。历史连着现实,像发面一样被擀开、拉长,曾经刀光剑影的黑河变成了世外桃源。我驾车在泥泞的河谷曲行,想象着当年党项人、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一拨拨地涌入而中央政权的一次次阻击,原始的力量经过四道城的过滤呈现出绞合渗血的悲壮。胜负对半,原始的草原力量也有占上风的时候,他们将四道城杀个片甲不留。说得好听点是文明的碰撞,说得不好听就是政权欲望的需要。

自玉瓦到黑河塘,其间有黑河、陵江两个乡,河谷开阔了许多,可见大片耕地,比起黑河上源已属外面世界。外面世界自然住着外面的人——从白水河迁徙来的汉人,他们有随四道城防的建立戍边而来的,有局势稳定后自然迁徙来的。

九寨沟县,1998年以前叫南坪。南坪二字有很浓的汉语味道。这个汉语味道是九寨沟的核心,也是九寨沟的魔咒。九寨沟自西汉建立甸氐道起,便注定了它的属于汉语的命运。不管是后来的邓州、扶州、水扶州,还是尚安、帖夷、同昌、钳川都没能剥离于汉语。这个命运不是九寨沟独有,在八百公里的藏彝走廊上,任何一个县任何一条河谷都有過这种命运。

甸氐道——我注意到它的“甸”字,一个半包围结构,里面有田。这个半包围结构酷似九寨沟,头上“丿”是羊膊岭,横折弯钩是白水河和黑河,里面的“田”字便是南坪——南坪郊外确有一个“中田”。这是九寨沟的构架,而真正有意思的是“甸”字的开口。这开口便是白水河的流向,便是柴门关,九寨沟所有的汉语语义都是从这个开口进入的。两千多年,源源不断,中间党项、吐谷浑、白马氐和吐蕃的进驻对汉语有过削弱,或者一度阻止汉语的发酵。

九寨沟的汉语味道不同于周边平武、松潘的味道。平武的汉语味道是由涪江自绵阳、江油进入的,属于南方味道;松潘的汉语味道则是由游官、戍边、军屯和商贾带入的,要复杂很多,有从甘肃、青海带入的,也有从九寨沟和涪江流域带入的,但主要是从岷江下游的成都平原带入的。这个进入或带入的过程得以千年和家族为单位计算。只要白水河不改变流向,只要柴门关没有塌陷,九寨沟便不可能拒绝源源而来的汉语及其汉语的携带者。

汉语的携带者即是文化的携带者,包括耕种方式、经营思想、民居格局、琵琶弹唱以及口音。白水河把九寨沟的气息带到它的下游便弥散了,但由白水河进入九寨沟的汉语却固化了下来,由政治和军事作支撑,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国,周边的原住民无论是氐羌、党项、吐谷浑还是吐蕃都无法抵挡。用今天的词讲就叫“文化软实力”,一切本土的东西,包括森林的颜色和河水的味道都会被改变。

在九寨沟的汉语味道里有一个偶然,这个偶然就是文县。如果文县不属于甘肃而属于四川、文县人不是讲一口陇南话而是讲川西方言,那么九寨沟的汉语味道就不会是陇味的,而是正宗的川味。

白水河及其支流编织、涵养了九寨沟的自然地理,也编织、涵养了九寨沟的历史,只是它对地理和自然的涵养是顺流的,而对历史的涵养是逆流而上、变外来为本土的。白水河就像一条大动脉,由现实潜入九寨沟的肌体,让我洞见九寨沟的过往。那些过往不是死去的,而是鲜活的,不是以遗迹、文物和记忆留存于今天,而是以跳动的脉搏传承于今天。我们说九寨沟浸润在白水河中,说的是九寨沟的水文与地理,也说的是九寨沟的历史与人文,因为九寨沟的历史大部是由柴门关自白水江外来的,由草原东渐而来的非汉语的历史是短暂的,不过是镶嵌在汉语周围的一道花边。

走遍九寨沟不是我与九寨沟关系的结束,而只是开始。平心而论,我还不曾像爱九寨沟这样爱过一个地方。这爱是一种审美,也是一种审视。2017年8·8地震九寨沟遭受重创,震后第三个月我在景区目睹了震发原貌。美被撕开、撕裂、曲扭,被毁灭。这是大自然的因果,但却激发了人类的悲剧感,影响到人类的审美。

继8·8地震后不到一年,九寨沟又遭受了7·10特大洪灾。美是脆弱的,这是悲剧带给我们的反思。

是思考的时候了,我们该如何对待九寨沟、消费九寨沟?过去的三十年,我们一味地将自然遗产当产品出售、消费是否正确?如果说世界不只是人类的,那么九寨沟也便不只属于人类。基于这样的思考,去调整人与九寨沟的关系,或许才是我们对九寨沟真正的爱。也只有这样,无论是作为审美还是作为旅游产品,九寨沟才能与人类、与九寨人共存。

草木春秋,白水河淘淘,九寨沟虽失去了她最好的岁月——与氐羌人共存的岁月,但却依然与我们共存。“羊峒番部内,海峡长数里,水光浮翠,倒映林岚。”对于九寨沟,我们既可以怀想又可以身临。这是我们与九寨沟的最佳距离,也是我们与九寨沟的最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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