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

人說执念会似灵魂羽化，你信吗？我不。

一、犹如故人归

京九的四月携着柳絮悄然而至，九涯并不齐整的长发在风中微掩了脸。日暮中光映着她的眼眸，那时我便知这是我永生不遇的海。这是十年前，我初遇那深海里的少女。

京九是个被雪眷顾的小镇，冬季以外的日子里，人们大都在沉闷的空气里把玩着无味的生活。我却很喜这沉寂，因而祭祖均是年年到场。镇子几乎是没有些朝气的，孩童早已离开这三季荒凉的镇子，除却九涯。镇子里的人都说这是个奇怪的女子，打小一人，无人为伴。她黯淡的眼眸里是黯淡的世界。或许她本该是我生命里无谓的一角，直至那日。

易遥道边已尽是被弃落的柳絮。我撇下镇上嘈杂，独自彷徨在此。眼前是澄澈的河，一如师父离去的那日的天。抽出常年随身的长相守，缓缓漾出《折杨柳》的调子。也是在这时，九涯的发丝随柳絮飘入我的眼帘。

“谁？”似乎察觉了我这个失礼的不速之客。“在下萧何。无意搅姑娘清静，这便离去。”“留步，萧何……君？可否为小女子再吹箫一遍？我……”我踱至她身旁，忆起先师当年之语，伸手折下一段仍带嫩芽的柳枝，“姑娘，听《折杨柳》之前须得折下一枝杨柳，方有其境。”“折杨柳吗……可我……”话音未落，我已将杨柳枝递至九涯的手中，她黯淡的眼里星辰灼动。“谢……多谢。”“不必。”

调子从箫中传出。师父曾说《折杨柳》，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得其真意。佛说，随缘。或许九涯是我的缘，而这缘，一如参禅不言语。

自此，清明日便成了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期许。每个春秋的风雨，尽化作易遥道边《折杨柳》里一炷香的时间。我总是沉默地望着九涯，好似她也将回我以凝望。她却只是默然立在杨柳下，待我吹毕。她爱唤我萧郎，爱抚着我的眼。末了，几句寒暄，许下来年的承诺。如此，京九填满了我们经久的记忆。

二、物是人非事事休

在四月的期许里，三年飞逝。这年，众民起义，我被流放。

边塞的日子，漫天的风沙，路途的疾苦，却不抵对九涯的思恋。她会否与我一般日夜思念，她会否怪罪我的失信，我不敢下定论。惟一的法子是尽快回到京九，回到她身旁。

对，回到京九。末了，又是七年。

我已不再是当年的箫郎，我已是满身风尘。袭着这年初春的满天柳絮，我沿着再熟悉不过的路径奔至易遥道。九涯不在，京九不再。行尸般麻木地回到镇上，不知何时《折杨柳》已为镇子里的百姓所传唱。熟悉的调子，却已是陌生的疏离。

镇上的人说九涯嫁与了京城的一户人家，前几日刚动身前去。我苦笑着，她一如当初默然出现一般，漠然离去了。徒留我一人。如此，甚好。

三、定有人似当年那一首

京城的春不似京九。含讽带刺的风絮是沁骨的寒冷。

我快马赶至京城，却不料撞上了一队人。甚是嘈杂，几十号人尽身着艳红，好似我心底的血。领头的壮汉怒目而视：“哪来的乡野匹夫，阻了苏少的迎亲，寻死不成？”我急急道了歉，继而往前奔去。九涯还在等我。九涯还在等我吧？

“是谁？”刚抬的马蹄顿住，我回身望向本应在轿中的女子。魂牵梦萦的声音，是她。风起了，不意掀下了鲜红的盖头。深海的眼眸似是恍惚，一步步顿着走向我。“萧何……君？”“是我。”这么些年了，我终是等到了她的凝望。“他……将你医好了？”九涯默然点头，眼神攫住我，似再不可得。也确是再不可得了。

“君可回过京九？”“已至故地。”“君可忘却，而今……而今已有人与我立黄昏。不再是萧郎的九涯了。”话毕，九涯望了望我，转身回轿。我立在原地，“京九满街仍唱折杨柳，却无人似当年那一首。”九涯顿住，却不曾回身。

“四海之大，定有人似当年那一首。”

“别了，萧郎。”

这世上有千百万种方法，她却择了最无情的一种。

她用背影告诉我，不必追。

沉寂中我复奏起《折杨柳》。风中我不知是泪还是纷飞的雨丝，模糊着视线里的九涯。喜乐已重奏起，携着我的九涯离去。师父错了，《折杨柳》之境易得，可穷尽一生，却做不完一场梦。

人说执念会似灵魂羽化，你信吗？我不。

这世上如果还有怀念，那一定是，她是劫后余生的我，是余生不尽的我。这世上如果还有永恒，那一定是，她踏遍人世苍凉，我固守着人间情色。

四、不思量，自难忘

这年，京九无雪。冬天本该很好，她若尚在场。山水一程，十年恍若隔世。离别与漠然，我不愿回忆。人间惆怅客而已，断肠声里忆平生。

她已远走。但她的影子已充满我生活。

最好忘了罢，最坏不过是关上这世界的门。

自此我住进混沌深海，开始我的无望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