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2018-11-21
屋檐交立,暮霭沉沉,小村的破败猝不及防地袒露在我面前。我拨开缭绕的雾气,沿着岁月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而上。孤零零的矮房缄默地等在路旁,像是尘封多年的人的记忆——一座沙城,脆弱而坚强。
外婆早已翘首在门边倚着,花白的发丝零星地遮住满是皱纹的眼角,眼神却依旧清澈明亮。我提了提裙角,奔向她。这个铁娘子一般的人物,生活未曾优待她,却也从未将她击垮。几十年从尘世拂袖而过,像是没有尘埃可以侵蚀她的灵魂。她说自己不爱热闹,索性搬回老家。但全家上下都知道,这是她的谎言。这里不仅有安静,有独处,也有外公的灵堂和安葬之处。
早在远处,外婆就已挥起手来:“囡囡,今天学校放假啦?要争气啊,中考要全力以赴……”我顿了顿,却没有出声纠正。外公去世那阵子,外婆显得异常平静,按部就班地继续着往常的生活。家里悲怆的氛围似乎从未叨扰她的平静,上街、做菜、与所有人正常地交流。直到丧礼那天,在无数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吊唁和慰问后,外婆终于崩溃了。她的记忆停在了外公离开那年,停在了自己构筑的沙城里。谨慎配合外婆的时间线,是全家上下一致遵守的谎言。毕竟以谎言保护谎言,才能让谎言的美好永远抵挡住风起云涌的生活。
紧了紧心弦,我被外婆引着,到客厅坐下,听着她倾泻着旧时的故事。外婆与外公相识于学堂,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几经离散。好不容易相聚,一向直言的外公又惹了政府里的小人,受了不少冤屈。生活浮浮沉沉,似幻似真。终了,外婆抬头看了眼挂钟,念叨着:“你外公真是,去老张家串门都不看着点儿时间,多叫人担心呐。”我想像之前一样扯谎应和几句,却是蹦不出几个字了。谈起外公,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像是浸润于沙城之中,随手拈来一粒飞沙,都是岁月,都是人生中最美的愿景。
言语的流动中,外婆的眼神凝滞在了一处。我随之望去,是端放在屋正中的外公的遗像。沉默了几许,外婆嗫嚅着开口:“囡囡,世界是不公平的,黑白也不分明。不要太冲了,太冲容易吃亏……”她顿了顿,又说:“也不要太世故了,做人要真。真的好。”她异常肃穆地攥住我的手,叮嘱道。我再次端详了遍她的面庞,发现自己对自己撒了个很久的谎。生活确是在她身上鐫刻下痕迹了的。不论是那个年代里历史的烟云,还是各家的辛酸苦楚,个人的命运走向,都合成了生活给予外婆无法摆脱的负累。然而这负累虽严令外婆在重压下生存,也给予了外婆看见生活真相的可能。
所有历经尘世沧桑的人都在和所有怀揣着愿景、刚刚涉入的人说着谎言,包装着世界的完美。事实上生活并没有那么好,也绝非我们想象得那么糟。在这个所有人都在构筑谎言的世界里,有人选择逃离,有人选择融入,也有人选择构筑自己的沙城,自己的世界。或许谎言才是真实的,它蕴含着人们最原始的渴望与最纯真的梦想。或许谎言,才是我们构筑这个理想世界真正所需要的。
告别外婆与她的沙城,在破败的小村里,我忽地想起儿时,不,甚至更早些的记忆里,常出现的一段话。
“我为我将对你撒的谎先跟你道歉,当你发现黑白不是那么的分明,世界不是那么的公平,别太失望,我讲的是个梦想。不用让任何人告诉你与世界相处的方式。要让你的眼睛和心依然纯净。”
拾起零散的记忆,我立了立衣领,开始构筑自己的沙城。它或许不那么宽广,但它永远不会倒。
别太失望,我讲的是个梦想。
我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