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的运动帽
2018-11-21侯雁北
文/侯雁北
大伯教了一辈子私塾。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就跟大伯读书识字。那时我们家乡读书人少,因此,大伯每年正月,一面在家里过年,一面还要忙着接待临近各村来请他的学东。和他们谈学生人数,谈全年薪资。大伯的条件是很多的:除了薪资要高,路程不能离家过远,学生人数也不能过多。因为接冾的人多,大伯免不了从中挑选,有时甚至连供给先生的茶叶、卷烟等等,都要谈个清楚。大伯是个精细的人,常常为这些小事,掂斤论两,不能决定。直到最后一切都谈妥了,他才收拾好自己的几本旧书,一方石砚和一条戒尺,骑上学东赶来的毛驴,斯斯文文地去到职。
这是大伯一生的黄金时代。20多年以后,到我七八岁时,他便不再被人们看得那么尊贵了。记得祖母送我到大伯身边念书那阵,他已经将自己家里的两间堂屋腾出来,作成了学堂。
大伯家这两间堂屋,多年失修,破旧得很。以前他在外边教书时,这里是伯母纺线、织布的地方。伯母过日子最勤俭,整日手脚不闲,一架机子全年织出的布,不知有多么长。现在,堂屋被大伯占了,她只好把机子搬出来,放在房檐底下织。
大伯学堂里,只有我们十多个学生。每个学生全年只缴三串钱的学费。随着大伯收入的减少,伯母的织布机便连喘气的空儿也没有了。每天,她坐在机架上,手扳脚蹬,机子挺挺拍拍地响着,和我们的读书声,混成了一支动听的歌曲。
尽管大伯收的学费少,但学生还是年年减少。因为那时,我们县上早就成立了一个仓房巷小学。那学校有600多个学生,20多位老师,每次碰上开会、旅行,这600多人的队伍,敲着锣鼓、吹着号角,浩浩荡荡,队头出了城门,队尾还留在校内。就因为这,我们几个在大伯的学堂里读书的孩子,都很眼红,都想站在那个大队伍里面,抖抖威风。
伯母看出了这种危险。他把大伯那条使用了几十年的戒尺偷偷藏起来。不过说来也怪,她自己藏了戒尺,却偏不承认是自己藏的。她吓唬我们说:“谁偷去的?我猜得出来!一定是他怕挨揍,故意藏了,不过只要大家不捣蛋,我向你们老师求情,不送回来也可以……”
另外,从好多事情,还可以看得出伯母对这个学堂,比大伯还要担心。她将大伯的戒尺偷偷藏起来以后,还常常抽空跟这十多个学生的爸爸妈妈去聊天。她对他们说:“你家小子真聪明,我见他背起书来,叮叮当当地,比倒胡桃还响!”接着还学着大伯的话说:“如今的洋学堂,唉……误人子弟,杀人父兄!”
但动摇人心的事情还是来临了。一年春天,大伯接到县上一个通知,那通知说:“定于今年清明节在仓房巷小学举行春季运动会,你校务必准备节目,到时参加比赛。”当时大伯看了通知,双手不住地发抖,但当他向我们说了以后,我们却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决心要和他们仓小较个高低!
我们纷纷谈论起来。这个说他能跑,那个说他能跳。大伯见我们兴头高,同时也觉得对县上的通知不能推脱,于是便放开手,由我们跑呀跳呀,任意去搞。
我们十几个人里,有几个却也有些本领。王鱼舟从小住在山里的外婆家,在跳高跑远上很行;赵明才家里是个靠打野兔和大雁过日子的,因此跑得飞快,我们平常就叫他飞毛腿;郭瑞生的爷爷年轻时跑过江湖,临死只给家里留下了几个大小不同的石锁,瑞生平时不管有事没事,都要提在手里耍弄,现在果然练成了一手好石锁。他们三个,就是我们学堂里的主将。
时间一天一天靠近清明节了,我们也一天一天练得起劲。直到清明节的前一天,连大伯也担起心来,他站在院子里问我们:
“你们练得怎么样啦?还不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们一下子都丢开书本,从破堂屋窜出来。
大伯背着手,正看着我们一套一套地表演。猛然,从门外走进一个替县上送公事的人。那人将一个纸条递给大伯,大伯看了,对我们说:
“你们练得不错。不过县上刚来的通知说:明天凡参与比赛的,一要队伍整齐,二要服装一致……你们有操衣没有?没有操衣倒可以,但运动帽却每人少不了一顶。”
那时的运动帽,和现在小朋友常戴的学生帽差不多。仓房巷小学的学生,平日每人必须戴一顶。我们在大伯的学堂念书的学生,从来没有戴过那种帽子。因此在那次运动会的前一天,我们和大伯都为这种运动帽,发起愁来。
“今天提早放学,你们回家去每人设法弄一顶。有的话,明天才可以参加,没有呢?就不必说了……”
于是我们急忙收拾好书桌,准备回家去动员爸爸和妈妈。
“限天黑以前,大家再来这里集合。”临走时,大伯又这样叮咛我们。
傍晚,我们又一齐回到学堂。这时,除了我和王鱼舟两个人光着头外,其余的人都戴上了一顶崭新的运动帽。
“雁儿,你怎么没有?”大伯首先问我。
“奶奶答应连夜缝,明天一早就可以戴上!”
“鱼舟,你呢?”
“我……我……”
王鱼舟说不出话来,哇地一声哭了。原来他从小死了妈妈,这时爸爸正病在床上,他下午回到家里,几次想张口向爸爸要钱,到街上去买顶运动帽,但他知道自爸爸病在床上以后,家里整天连吃的也没有,因此他闷着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傍晚到学堂集合时,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苦。
“鱼舟是你们里面最能跳、最能跑的,他没有运动帽,这可不是小事!”大伯发愁地说。
伯母正在房檐下织布。我们的话,他全听见了。
“鱼舟,别哭。”她说着,从机架上跳下来,领鱼舟进屋里去了。
大伯见伯母领去了王鱼舟,对我们说:
“好,大家回去以后,一定早睡早起。鱼舟今晚就留在这里,他的运动帽由你们师母解决!”
那一夜,我躺在奶奶身边,总是睡不着。奶奶上年纪了,在灯下做针线活,实在艰难得很。最后知道我们家的大公鸡叫过头遍,他才纳纳缀缀,将运动帽替我缝了起来。
我戴着奶奶新缝起的运动帽睡着了。梦里看见王鱼舟喜滋滋的,戴着伯母替他缝的那顶帽子,要和我比。
第二天,王鱼舟果然很高兴。我一见他,就想起夜里的梦来。
“鱼舟,咱们比一比,看谁的运动帽样式好!”
我说着,就伸手向他的头上抓去,他躲了躲说:
“小心,你……小心点!”
呵,原来王鱼舟的运动帽,是纸糊的!
到仓房巷小学去的时候,我和鱼舟走在一起。路上,他悄悄地告诉了我底下的事:
昨天傍晚,伯母领着王鱼舟一进到屋里,就到处找缝运动帽的黑布。只是她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家底,却连一片成块的也找不出。呵!伯母从16岁开始纺线、织布,她纺过的棉花和天上的白云一样多,她织出的布和河里的流水一样长!但当她这时要为一个比她还穷的孩子缝一顶帽子时,她才发现穿在自己身上的竟是这样破烂,存在自己身边的竟是这样不成材料。
后来,伯母急了,她猛然想起用纸糊运动帽来了。她糊着糊着,记起了我们曾经用一个早晨的时光,反复朗诵过的几句诗来。这几句诗,她竟然记熟了,这时在灯下悄悄地念道:
昨日入市中,归来泪满襟;
满身罗衣者,不是养蚕人。
鸡叫头遍以后,伯母把运动帽糊成了。王鱼舟试了试,很合适;乍看,也认不出是纸糊的。但这时伯母猛地呆呆跪在炕上,朝着那盏半明半灭的瓦灯,用哭泣似的声音说道:
“灯娘娘,你莫怨我!我知道纸糊的衣帽,只有鬼魂才肯穿戴。不过,我实在没有法子,纺了多半辈子线,织了多半辈子布,自己却硬是没有一片缝一顶帽子的布料……我不是有意咒鱼舟,灯娘娘,你全知道呵,你莫怨我……”
伯母说完了,深深地向“灯娘娘”磕了一个头。
到了仓房巷小学,王鱼舟便再也没有往下说。运动会开始后,我们学堂第一个参加比赛的便是他。我看见他轻快地跑着跳着,头上的运动帽,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着光辉,谁也看不出那是用纸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