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新昌
2018-11-21侯雁北
文/侯雁北
356**880。
这是老同学、老朋友刘新昌先生家的电话号码。多少年来,我们常常通过这号码,嘘寒问暖,互通音信。有时候,我从西安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有时候,他从醴泉把电话打到我这儿。电话通了,我们一聊就是大半天!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又将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小女儿。那边说:“我伯正在门外晒太阳。阎伯,你有什么重要事?我去叫他回来听电话!”我说:“没有什么重要事,只问他最近好吗?”那边说:“还好!还好!”我说:“那就别叫了,让他好好晒着吧!”
谁知不出几天,还是一个有着好太阳的早晨,我的电话响了。是新昌的小女儿的声音:“阎伯,我伯于昨晚不在了!”我一时惊得发呆,不相信,不相信,绝不相信!但冷静下来,眼里便涌出了泪水……
新昌家在醴泉县城内劳动路。60多年以前,老城墙还没有被拆除,这劳动路叫南背巷。南背巷只住着十多户人家,路面只有两米宽,连一辆大车也难通过。高耸的南城墙,终年将浓重的阴影投下来,使这十多户人家,整年生活在阴影之下。那时的礼泉县城墙,据说只有九里三。四围城墙之内,只有南背巷是一条短短的单面街,其他的城墙根下,有的叫后马道,有的叫东城壕、北城壕……全都凹凸不平,长满着草,常有狐兔出没。
小时候,我对这南背巷总感到异样,对那阴森朦胧的城墙倒影,总感到好奇,很喜欢去新昌家玩。去了,我总见刘大伯(新昌的父亲) 坐在院子里,不说话;总见刘大妈(新昌的母亲) 手脚不停地忙这忙那。小孩子摸不透老年人的内心世界,也不知道、不懂得该和老人说些什么话。老人们似乎也不在乎我来了,去了,只让我们尽兴地玩儿。
……
现在,新昌的电话号码还清清楚楚地写在我的电话簿里。我记得他的电话机是放在一张小小的床头柜上的。我总感到他还坐在那床头柜边,还守在那电话机边,于是有时候,我就不由得拨动了几个数字。拨着拨着,我猛地想起新昌已不在这人世了,他已去了人们谁也不愿去却又不能不去的那个地方;那世界是不通电话的,人世间的电话,那世界是接不到的!我只有放下话筒,呆呆地坐着,伤感着,回想着往事。
从小学到中学,新昌都和我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我们初中三五级甲班,有12个同学曾自发地组织了一个“新生读书会”,他是读书会里的积极分子。他学业优秀,英语学得最突出,初中只读了两年,便提前考入当时的全省名牌高中——省立兴国中学,使我们的“读书会”失去了一位好会员,犹如一个影剧团,失去了一位名角或明星。
新昌从兴国中学毕业后,在陕西宝鸡地区教书多年,后又在西北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毕业后回县工作,做过县一中、二中校长,县文教局教研室主任。他为醴泉县的教育工作奉献了一生,他的学生很多,他是醴泉县教育界一位令人敬仰的长者!
我和新昌两地分隔时间最长的是在国家最困谁、最动乱不安的年代。1960年冬,我的一家大小“被响应”城市压缩人口号召,回到饥寒交迫的家乡。一开始,一家人只能住在外爷家。后来他们想方设法地要盖两间小房,但那破旧的椽子却太短。一天,孩子们的妈妈听说县木材厂来了一批四尺长、二寸宽的方木条,可以做椽子的“飞檐”,便骑着自行车到了县上。她在木材厂打问了价钱,但身上带的钱不够,便到县中去找新昌。新昌这天好像预感到有人有极紧急的需要,衣袋里恰有40元钱,便将40元钱全给了她,她用40多元钱买了40根木条,终于赶春节前将两间小房盖起来,使一家人有了避风躲雨的处所。
我们好像将儿女们的上学之事全托给了他们的刘伯伯,他们的刘伯伯也好像将这样的重担全一副一副挑起来,使孩子们艰难困苦地从小学、中学毕了业。去冬,当我的小女儿在南京知道了她的刘伯不幸谢世的消息,悲痛交加,立即托人为他的刘伯送去了挽幛。挽障上写着“刘伯对我关爱备至,视如己出”一类话。我想,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是满含着热泪的。
1977、1978两年,我的老伴积劳成疾,先后患乙型脑炎和脑出血。为了抢救一个多灾多难、危在旦夕的生命,新昌在县医院和地区医院,帮我们跑前跑后,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将病人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为了康复,病人需要在院外做超声波治疗。县医院在新昌家对门(南城墙早己拆除,南城壕早已填平,县医院可能就建在南城壕旧址),于是他就在他家隔壁,找到一间旧房,让病人住了下来。那时,刘大妈还健在,老人家每日都要来这小屋陪伴病人,鼓励她安心治疗。
超声波治疗,要病人将满头的发都剃光。等病人的头发长到两三寸长的时候,我们计划着来西安,便请新昌设法联系一辆车。那时一个平头百姓要坐一辆小车到西安,其难度是今天的人想象不来的!但新昌将这难题和他的好友梁治英先生经过研究,终于在第二天一早,用一辆旧吉普车将病人送到了西安。小车开动时,梁治英先生和新昌,还一再叮咛司机将车开慢点,开稳点,直到车启动了,他俩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新昌是位很重视友情的人,也是一位最懂得友谊之道的人。他不是那种需要朋友时便热得像火的人,更不是那种受了朋友的帮助之后便冷若冰霜的人。他的浑身都发着磷光,当四周漆黑之际,这磷光才显得最有光彩!“文革”时期,我的一位老同学正在他做校长的学校,参加“对号入座”会。“对号入座”者都是“阶级敌人”。那时人们对“阶级敌人”避之不及,但新昌却每天傍晚都要想方设法地去看望他、宽慰他、鼓励他。他没有将这位老同学当作“阶级敌人”看,没有将这位十六七岁的“历史反革命”当作反革命。这故事是我的那位参加过“对号入座”会的老同学讲的。他讲时我很感动,他也很感动。
1977、1978年间,我头上还有两顶“帽子”被“群众”拿在手中。一次,我和新昌偶然相遇,但他没有冷淡我、歧视我、怀疑我,而是热情地欢迎了我。他十分关心地询问了我的“案情”,我十分真实地告诉了我的“案情”。我们的谈话是在他的南背巷老宅子里进行的,我们的谈话使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曾说:“当你的朋友向你倾吐胸臆的时候,你不要怕说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瞒住心中的‘可’。”但是在生活中,我却遇到过对自家的事或对别人的事守口如瓶、从不加“可否”的人。我觉得这样的人是不愿把自己作为别人的“朋友”的人,我也不愿将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朋友”!
仔细想来,前些年在醴泉县城之内,我似乎只有刘新昌这唯一的一位老同学、老朋友了,所以这些年来,我每次回到醴泉,都以他家为家,吃在他那里,住在他那里。我们常常谈话至深夜。他告诉我某某去世了,某某患了不治之病,某某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艰苦……他把一些老同学、老朋友都装在自己心里,好像是他们的活档案。
1991年,新昌的老伴去世了。2003年,新昌患带状疱疹。2008年,新昌唯一的儿子猝然而逝。疾病夺去了他的健康,亲人的离去使他的心灵破碎。他再不能骑自行车了,他再不能去老年活动场打门球了,他再不能来西安了。在这些灾难还不曾降临在他身上之前,他每年必来一次西安。他来时总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十斤烙面、十个菜油包子、十个清油饦饦……那包子、饦饦馅儿又多面又白!我真怀疑他是怎样将这么重的礼物带到西安的。我的家人多次说:“你这老同学心实,你看他带的这些礼物多么实惠!”
新昌对妻子是个忠诚的丈夫,对父母是个大孝子。有一年的冬至节前,我去了他家,他在床上正糊制为亡人焚烧的寒衣。我见他将棉絮摊在床上,将各种颜色的纸已剪成长袍、马褂、鞋袜、衣裙……他一片片地絮棉花,一点点地粘浆糊,我不知他心里想着什么。他说他必须赶冬至前把这些衣物糊制好,然后在冬至这天去焚化!他于每年春节,必须供奉父母和妻子的遗像,在遗像前献上各种供品。他说他从除夕点燃了香蜡,然后这香火便要一直点燃到元宵节,一时也不让熄灭!
新昌就是这样一位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的中国知识分子!他的灵魂是高尚的,他的感情是丰富的,他的心地是无比善良的。
……
但是新昌去了,永远地去了,永远地离开了他的几个女儿,永远地离开了他的朋友!新昌,你这一去,让我回到县城在哪儿歇脚呢?让我和谁说话呢?有时候,我为你泪眼婆娑;有时候,我拨了356**880这个电话,但电话那边没有一点声息……